雾的夜

3个月前 作者: 永井荷风
    Pauvre année au vent qui pleure


    Jette ton dernier soupir!


    —Achille Millien


    哀伤的岁月,在哭泣的风中,


    吐出一声临终的叹息。


    ——阿希尔·米利安


    遮蔽罗讷河畔低地的冬雾,也包裹着平素如酣睡般沉寂的里昂市街。今天不愧是跨年之夜,临近夕暮,各种市声</a>犹如夜半风暴和晚潮的怒吼,在微暗之中敲打着我那在五楼的紧闭的房间窗户。


    我离开暖炉旁边的椅子,从窗户俯瞰下去,雾气缭绕的街面,与节日之夜似无差别,灯火闪烁,人影幢幢。


    啊,今年今夜,一旦离去,再不复返。想到这里,我悲从中来,俄而焦急不安。


    再度回到椅子上,我思忖着今宵该如何度过,想着如何迎接必然到来的新的一年。此时,有人敲门,下宿的侍女招呼道:


    “饭好啦,先生。”


    我随手将吸剩的香烟扔到暖炉里,下楼到餐厅去。


    倘若是富人的家庭晚宴,出于今宵跨年的吉利,也会将餐桌装扮得花团锦簇,谈笑之中,不时听到香槟酒开栓的声响。然而,在这只有游子和光棍聚集的小旅馆内,丝毫没有什么别的变化……不,反而比平时感到更加冷清。平素围绕餐桌争论不休的大学</a>生们,因圣诞节休假,都回到父母身边去了,剩下的连我自己只有六人。我们把说话郑重、精于算计的女房东安排在主座,在她身边落座的,是专门前来从事法语研究的驼背德国人。再下边是一位六十开外的老者,听说过去是歌剧团男中音,眼下仅靠银行存款生活。他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是个毫无牵挂的独身者。其他三个年轻人皆为商店或公司的雇员。每天都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对话,照例客套几句,草草吃罢晚饭了事。


    我离开餐桌,并没有马上回宿舍,而是无目的地随便到街上走走。


    比傍晚更加浓重的雾气,不知何时变成了雨,灿烂灯火映照下的石板路面上,打着雨伞的行人急匆匆地迈动着脚步。


    所向何处?如此又湿又冷的坏天气,很不适合散步。今晚古典音乐演奏会的节目也没有意思。听说里昂歌剧院今夜上演托马斯的《迷娘》1,我已经多次观看,早就听厌了。另有一家剧院上演斯克里布2的古老的大众戏剧3——我一边思索着这类事,一边行进在带着雾气和雨点的雨伞之间。不久走到了罗讷河岸大道的拉斐特桥头。


    我呀,大概对眺望辽阔的罗讷河有着特殊的偏爱。不论白天黑夜,只要来到罗讷河畔,我必然将身子倚靠在梧桐树荫里的石堤旁,眺望着汤汤流水——然而,较之白天,夜晚的风景更加优美。即便同样是夜间,晴明的月夜和繁星满天的夏夕,也比不过眼下这般阴湿晦暗的夜晚和铅灰色雾气溟蒙的冬日夕暮。


    晴朗的夜空,两岸的人家、桥影、石堤等,因过于鲜明而缺乏风致。与此相反,今夜,在冬季小雨中遥望河面一带,满眼迷茫,分不清哪是堤防,哪是人家。就连那些辉耀于桥梁栏杆和岸边树木之间的路灯,也被浓雾深锁;周围的水蒸气,正好架起一轮月晕般紫色的彩虹。所谓“夜色的调和”,便是特指这种朦胧的夜景吧。由此种调和的底色涌起的物音,正是来自那混合着过桥电车的轰鸣以及撞击石砌桥墩的激流的怒吼。


    今夜,我在内心倾听着流水的声音,渡桥前行。走了一半,这才看清楚自桥对岸通向繁华大街众多灿烂的灯火。平日黄昏就关门闭户的商店,因为跨年之夜,为了招徕客人,也把门户装饰得五彩缤纷、光明闪耀。路边的石板上,小贩们为躲避小雨,张起大雨伞和帐篷,出售年货。


    画片、绸带、扎花、别针、领饰,干脆每一堆都只售价百文,今晚售完为止。他们撕扯着嗓子招呼顾客,其中有白发老人,也有年轻姑娘。为何那些老人不躺在温热的火炉前的沙发上睡觉,却要偏偏迎着寒冷的河风,站立在水雾和小雨之中呢?为何那些年轻姑娘不戴上新帽子,挽着情郎一起去看戏呢?


    为生存而挣扎,为免除饥饿而拼命。没有比这目睹人的不可避免的命运而更觉悲惨的了。对于我来说,比起那些自杀和病死的人,当看到单纯为“活着”而疲于奔命的人的时候,我更感到痛苦与伤感啊!


    我越来越切实地感觉到,一切艺术、政治、哲学等冠冕堂皇的名称,归根结底,只不过都是为了面包而创造的。


    有件事不知发生在何时,但很难使我忘记。那天晚上也像今夜一样寒冷潮湿。我头脑沉重,虽然打开新出版的文学杂志,但没心思阅读,只是翻看着书页,注目于封面和封底彩页上刊登的专业书籍和杂志的广告。不知为何,我当时思忖着,为什么法兰西每年要出版那么多书籍杂志?世间果真要求必须具有那么多知识吗?就拿报纸来说,有保守派和与其对立的进步派,再加上双方都不参与的独立派三种报纸已经足够了,不是吗?至于其他,除了各自发表的“高尚的目的”之外,总是隐瞒着什么,不是吗?人要是不吃面包就能够活命,那么各种学说和出版物也会大大减少吧……我立即对自己身边堆积的书籍厌烦起来。我只想走出室内沉闷的空气,到街上散步,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下宿的大门的正对面是圣玻里加堂。穿过教堂前边的广场,就是那条名叫萨克斯的大道。又是夜里,手指冻僵,耳朵发疼,如此寒冷的冬夜,行人稀少,两侧的路灯将冬枯的街道树凄清地映照在雾水濡湿的路面,描画出黑黑的影子。我无目的地随意闲逛,信步走过了一两条街巷,林荫大道左右分开,接近居住众多职工的贫穷街衢时,有幸经过唯一一家小剧院门口,为躲避寒冷,买了一张票,走进场内。


    由于外面空气阴湿,一进入场内,观众的呼吸混合着地毯上尘埃的气味,一时扑鼻而来。空气被幕间休息时观众抽的香烟的烟雾熏得浑浊。场内电灯明亮,令人炫目,反而使得一切东西犹如处于薄暗之中,看起来格外不真实。同时,就连天花板、房柱和镶着镜子的四壁,到处都是闪耀着无趣的明朗之光的装饰,在我眼里反而觉得寂寥黯淡。场内的环境、观众的面貌和风采,自然也不用提了。这使人立即联想到,不论去哪个国家,在城市的荒郊野外那些常见的极为卑俗的杂耍之类的演出。


    我走进场内,正面舞台垂挂下来的绸缎布幕上写满了各类商店的广告。人声鼎沸之中,卖花老婆子以及叫卖粗果子和节目表的孩子们奔跑打闹的声音随处可闻。工头模样的男子和绅士打扮的意气风发的职员离开门口的坐席,来到观众席周围的散步区域。在那儿,有一些从事风俗的女人们在招徕看戏的客人,而这些男人自己也无聊地徘徊,也有的会到走廊一角的小酒馆喝酒。


    台下演员休息室,一时停止的锣鼓声再起,观众们急急忙忙回到坐席。不一会儿,乐队奏起鼓和铜号的音乐。跳荡般的大提琴声在一派喧嚣中,继续绵延着极为单调的音曲。幕布拉开了,舞台一侧跑出一位头发乌黑的大个子女人,她身穿短裙、衣服鲜艳,两肩之下裸露出半个乳房。


    她已经上了年纪,幸好从肩头至两腕肌肉丰满,眼睛细小而鼓胀的面孔上,浓妆艳抹。从下巴到咽喉一带,皮肤松弛而失光泽。脖颈周围显露着粗大的动脉,随着身体的走动,经亮光一照,远远望去,鼻翼两侧深深的皱纹清晰可睹。


    尽管如此,女人的嘴角旁依然浮现出乖巧的青春笑容,向附近观众席上的人们送去娇媚的秋波。她两手叉腰,一边灵活地扭动着肩膀和腰肢,一边在舞台上,向右走两三步,再向左走四五步。行动中随着一节音曲的转折,微微向前俯伏着半身,左手轻轻按压心区,右手向前挥动,像要抓住空中的什么东西——她极力做出那种典型的演唱歌谣的动作,唱起了近来的流行曲:On a toujours le chagrin——人不管何时总是痛苦不绝。


    后方观众席发出震动全场的掌声,然而在我那听惯了一流歌剧的耳朵里,那种尖而细的高音听起来十分吃力,有些地方甚至不合音谱。将无力的音调故意上挑,想尽力提高嗓门,结果不仅是鼻翼,连口角都绷起了可怕的痉挛。好不容易用</a>白粉掩饰的年龄被一眼看穿。看来,与其说她那矫揉造作、故意取媚观众的表演失去协调而令人不快,毋宁说看了使人顿生哀怜之情。


    那歌声听起来犹如呼叫饥饿的呐喊</a>,因为我曾在纽约的陋巷中往来奔走,看惯了这种流落郊外的江湖艺人的生活。那女人年轻时说不定是巴黎音乐学校的学生,或许也梦想过将来作为歌剧皇后,将社会的赞誉集于一身的那种时代。然而……俗世之望,实乃过眼云烟。如今,既无双亲,又无家庭,也没有恋人。她远离城市,流落荒郊,每晚以疲惫的歌喉极力挤出干枯的声音,但光凭这一点,也无法满足这类女子唯一的幸福的欲求——买件时尚衣服穿穿,所以不得已只好忍辱负重,不能不放弃将那些包厢里的观众作为自己演出对象的奢望。


    无意识地想起这些,就会觉得场内的一切没有一件不是悲惨的。那些每天为蹩脚的流行曲、魔术师配乐的乐团演奏家,他们也曾拥有一个憧憬莫扎特或梦想成为贝多芬那样的时代。为观众寄存外套的门口更衣室的老婆子和卖花女的过去,谁又能知道是怎样的呢?


    女歌手退场后,一个类似日本单口相声演员的男人,将脸孔涂得红通通的,身穿肥大的绿底花格子礼服,歪戴着鼠灰色的小礼帽,醉醺醺东倒西歪地登上舞台。看到这副情景,观众们还未来得及调侃一声,就一起笑了起来。


    不知怎地,我感到不堪忍受,便急匆匆离场而去。来到外面,迎接我的是一个可怕的雾夜。正要迈步,却看不清脚下,呼吸也仿佛受到烟雾的熏扰,不由咳嗽起来。虽然久已习惯于冬季的夜雾,但驻足良久,环视四周,街灯像密封在黑幕里,完全失去亮光,天地似乎回到创生当初,一派浑沌,人家、树木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依稀难辨。远方市区,为了防止事故,电车频频互相鸣笛,听起来凄凉难耐。


    我感到黑暗所诱发的不知缘由的不安与恐怖,一心想到有灯光的地方去。我快步走向咖啡店所在的那条街衢。于是,映入我眼帘的是那些昼夜不息、穿梭于桌椅间应酬客人的侍者可悲的生活。


    我一向喜欢安逸和懒惰,看到这些忙忙碌碌的人,其可哀之状不堪忍受,时常思虑生存之忧苦。如此恐怖的雾之夜,已经无路可走,倒不如干脆乘上过路电车,早一刻回家为好……可是,自己的眼前又浮现出电车司机忍受严寒、满是尘土的面孔。


    不想去咖啡店,但乘电车也很艰难。我只得在晦暗的夜雾中,一个劲儿朝前走去,虽然不知道走向何处。


    法兰西的街道不同于美国,不规则的小路和不知通向哪里的穿堂巷很多。我忽然在黑暗夜雾中唯一的一条小路上迷失了方向。这条路宽度刚好能容下一辆货车通过,矗立于两侧的低矮的石砌房屋,铺着脏污的黑红色瓦屋顶,一半已经倾斜了。很少有落地大窗户,郁闷的泥土墙壁简直就像牢狱。石子路凹凸不平,穿着厚底鞋也硌得脚心很疼。路面处处有凹陷,积满来路不明的污水,映着不知哪里来的光亮,水面上留下了可怖的反射。人家黑暗的门口,恰似刚死去的老人没牙的嘴巴,空空张开着。为了便于每日黎明时分前来收集垃圾的马车搜集垃圾,家门口放置着铁制大垃圾桶,发散着恶臭。几只野猫聚集一处,不停地搜寻着鱼骨和食饵。


    这夜晚、水雾、野猫和恶臭,以及无名横巷内的此种光景调和出的黯淡,颇使我着迷,不知不觉放慢了走过巴黎陋巷的脚步,产生一种像波德莱尔不住为诗思所苦恼时的心情。


    在这凹凸的石板路上,无论如何,都不能没有流浪者的死骸4。从那黑暗的窗口,本该露出一个她的丈夫烂醉的面容,是他杀死了妻子,夺走了金钱……5


    忽然听到响声。野猫的影子四散而去。我吃了一惊,睁大眼一看,黑暗的雾气里传来“嘎达嘎达”的木鞋声,随之出现了两个女人的身影。说起木造的鞋sabot,乡下农妇不用说了,城里人干起粗活来,还有那些非常穷的人,都穿这种鞋。不用说,也不戴帽子什么的。这么冷的天,连披肩也没有,只有一件脏兮兮的上衣和一条破裙子。


    我以为是乞丐。高声交谈的女人其中一个看到我,用十分温存的语调跟我打招呼:


    “mon coco.”6


    同时喷来一股强烈的酒气。大概是住在阁楼洗衣物的女工或穷人的妻子。因醉酒而认错了人吧。我正要走过去,她再次大声喊道:


    “mon petit.7我们一起散步吧。”说着,她挨到我的身边来。


    “算啦算啦,姐姐。他太帅了。”另一个女人犯着踌躇劝道。但是先前那个身材稍高的女子只差没有抓住我的手了。


    “到我家坐坐吧,就在前面不远。”


    我立即答应了。这个国家,无论是使女或女工,只要是穷人,随时都会做暗娼。但今天这个女人,不管服饰还是长相,都太叫人失望了。我瞧着她的样子,女人立即焦躁起来。


    “哎,您要是看不上我,就把这妞儿买了吧。还没有……”她压低嗓门,“那丫头,还没破身呢。”


    她想拿这句话勾起我的好奇心,不等我回答,女人用审视的目光瞅着我的脸,说道:


    “您以为我说谎是吧?那么您猜她几岁?她还不到十四岁呢。”


    她回头仿佛寻找证据。后面五六步远的地方,因雾气看不分明,似乎有一个俯首站立的女伴儿。她带着斥骂的口气喊道:


    “佳奈特,快过来!你干什么哪?”


    雾中看到一个纯蓝的女人的身姿向我这里移动。


    走近一看,可不,她没有说谎,的确是个十四五的小姑娘。


    “怎么样,很可爱吧?让她陪您玩玩吧!”


    “是你的朋友吗?”


    由于她强烈的要求,我随口问道。


    “不,她是我妹妹。”


    女人平静地回答。


    我再度凝望着两人的面孔。姐姐的语调更着急了。


    “怎么样?少爷。您就把她领走吧。佳奈特,你还磨蹭什么呀!……嗬嗬嗬嗬,少爷,没法子啊,这孩子求了我几次,她说她也很想赚钱。经她一说,我就带她出来啦。谁知她倒扭扭捏捏起来了。”


    不知不觉间,姐姐紧紧拉住我外套的袖子,我不知如何才能逃脱现场。幸好这时,听到凹凸的石子路上想起了脚步声。


    突然之间,我被泛起的耻辱和恐怖之念打动,不顾一切甩开衣袖,一股脑逃脱,不让她们看到我的身影。当我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透过雾气,听到一种回荡于狭窄陋巷两侧房屋之间的遥远而清晰可闻的声响,那是男人的脚步声,夹杂着女人的谈话声。不久,就传来结伴而行的皮鞋和木鞋的声音。那位被我甩掉的女人,到底还是捕到了一份美餐。那是姐姐,还是妹妹?


    每当我走在冬夜雾气笼罩的街道上,就必定想起那个夜晚走过黑暗的横巷时的事来。


    今宵是跨年之夜,街上灯火通明,行人很多。但商店、劝业场里那些为着低工资而上班的售货员,以及各个角落生意兴隆的咖啡馆里忙碌的侍者……看到眼前来来往往的电车,我被这暗夜的悲愁所包裹,形单影只,即使回家也没有一个交谈的对象,更不想再回到那剧场去。我一心想寻找有趣的地方,但最后还是再次走过了罗讷河上的大桥。


    在永恒的咆哮的水声中,我遥望远方市政厅的大钟,倾听着埋葬一千九百零七年的钟声。


    一处处打钟的响声悠悠长鸣,我漫步前行,越过长桥,最后那第十二次的一声钟鸣尚未敲响。


    注释


    1 《迷娘》(Mignon)歌剧,托马斯(1811—1896)作曲。虽然取材自歌德的《威廉·麦斯特尔的学生时代》,原作中的主题,也就是威廉的人生哲学,在这部歌剧中几乎不曾提到。全剧变成真挚热情的姑娘迷娘,跟轻浮但颇具魅力的费琳娜,和威廉纠缠在一块儿的恋爱故事。1866年出演,因音曲甜美而著称。


    2 斯克里布(1791—1861),法国剧作家,作品涉及历史剧、喜剧、歌剧等。以技巧性和通俗性见长。


    3 原文为vaudeville,十七世纪末,流行于巴黎等大都市的大众化戏剧形式。包括歌舞、曲艺和哑剧等。


    4 波德莱尔《腐尸》(《恶之花》):“我的灵魂不会忘记,微凉的夏日,一个晴朗的早晨所见到的东西。在那小路的一隅,混合着沙砾的死尸。”转译自永井荷风《珊瑚集》。下同。


    5 《杀人犯的葡萄酒》:“我的老婆已经死了,我可以为所欲为了。即便我身无分文地归来,那个哇哇号哭的老婆不在了,我也可以尽情大喝一通了。”


    6 法语俗语:可爱的人儿。


    7 法语俗语:小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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