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节夜话
3个月前 作者: 永井荷风
Le désir, sur douce nuit,
Glisseme une barque lente,
Soir romantique—Comtesse de Noaille
纷乱的情欲,
像徐徐划动的小船,
漂流于这宁静的夜晚。
《朦胧夜》——伯爵夫人诺瓦耶
我与他既不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也不是社交场合交换一下名片的相识,我们虽然各人所立志的学术以及赖以生存的职业不同,但我们两个有时碰在一起并不觉得陌生,甚至可以充分谈点儿内心的私密。
可以说,我俩在新时代都是极端的利己主义者,同时又是颇具讽刺意味的文弱的厌世者。什么朋友之责、知己之谊,只是说说而已,其实都是不可能实行的虚伪话语。我们互相都很明白,倘若自己或对方有一人即将因病馁死于异乡,另一人也不会分点儿食物或脱掉身上的衣服相助。
我们之间没有虚情假意的恭维,也不必装模作样伪饰自我。有时即便大街上偶然相遇,也照样不脱帽,不打招呼。但有时又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两手紧紧相握,从内心发出一声问候:
“自那以后,日子过得如何?”
两人都很懒,即使换了住地,也不肯知会一声,是否仍在里昂,或去了巴黎,或已经回归日本,一向不加过问。但偶尔在剧院廊下或咖啡屋桌边重逢,便会谈上两三个小时,甚至半日时光,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一旦分别,就又忘却一切,断绝了来往。
那年十二月七日,耸立于里昂市东南部索恩河岸富维耶山顶的圣母院,举行一年一度的祭典。这个祭奠,传说源自十六世纪整个欧洲发生的一场大瘟疫。唯有里昂市在圣母玛利亚的庇护下,幸免于难。自那之后,每年里昂全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庆祝祭典。
不可思议的是,当天接近黄昏时分,久雨不停的天空猝然变成万里晴空,又加上冬季少有的无风的和暖日子。从共和路上鳞次栉比的商店、银行、劝业场,到左右两旁不知名的短街小巷,家家户户的门窗和阳台上,提灯、电灯和煤气灯一齐大放光明,映照在索恩河和罗讷河两大河流上,其繁华景象无可形容。
在雨霁濡湿的道路上,我夹在人流之中,拥挤着向前移动。走到建有路易十四1骑马而立雕像的贝勒库尔广场,看到山顶圣母院内用灯光打出的巨型文字:DIEU PROTEGE LA FRANCE(神佑法兰西),与山下的圣·让主教堂MERCIE SAINTE VIERGE(圣母慈悲),耀目争辉。即使在阴霾的冬夜天空,雨霁后的飞云也被照得一派明亮。在广场一角的池畔、冬枯的树林前边,有一家格外明亮的“金粉楼”餐馆。我在餐馆前边,突然遇到同样被人群推拥着前进的“他”。
“呀,怎么啦?又在有趣的地方同你相遇。”
最初发话的是他。
“你还在里昂?”
我稍稍有点吃惊。一个月前刚巧在诸圣瞻礼节那天碰到过他。当时他对我说,南部的地中海沿岸被法兰西人称为“蓝色的海边”,景色优美,气候宜人,他很想到那里旅行。
“旅行怎么样,又取消了?”
“同取消差不多。路上遇见倒霉事,好不容易订立的计划全给打乱了。等明年假期有了钱再说。在那之前,只得蛰居于里昂的雾霾之中了。”
“到底怎么了呀?钱被偷了吗?”
“差不多,等于如此。”
“你呀,也太——大大咧咧啦,心情过于放松了吧。”
“不要再攻击我了。心情放松不等于就应该挨偷。”
那副微笑,那副腔调,我等年轻人的理解力极为敏锐。
“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两人即刻进入金粉楼餐馆,在餐桌前就座。真不愧为“金粉楼”这块招牌,天花板、墙壁、房柱上都涂以金粉,呈现象牙黄。每天晚上门庭若市,今宵更是热闹非凡。头戴妖艳华丽的帽子的女人们,比平日装扮得更加妩媚动人,引诱得那些节日之夜的小伙子神魂颠倒。
餐馆内酷热难当,灯光令人目眩,吵得人有些心烦意乱。浓烈的香水味熏得人恶心欲吐。在这个喧嚣的法兰西之夜,他对我吐露真情。
***
再没有比所谓机会或奇遇这类事更加可怕的了。终于,我也被害惨了。自从踏入法兰西这块土地那天起,我就非常小心翼翼。我恐怕比你更是个法兰西痴迷者,街道和田园景色自不必说,就是迎头遇上一位活灵活现的法兰西女人,在不知是谁、未曾谈上一句话之前,自己也会想入非非,没准儿还会干出一些荒唐的傻事来。为此,我对自己总有些提心吊胆。
法兰西女郎并非像外国人想象的那般漂亮;然而,她们身上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魔力,无论在餐馆、在公园或在别的什么地方,无意中同她们聊上几句话,或散散步,握握手,互相厮磨着,身子依偎着你,不知不觉间,你便上钩了。第二天,头脑昏昏地回家之后,才惊觉干了傻事。虽然觉悟了,但并不起悔悟和忿恨之念,下一次居然又干出同一般的傻事来。我甚至想检验一下自己到底能干出多少傻事……
当初一来到法兰西,不论干什么事,都无法管住自己。三天之内,把一个月的生活费挥霍光了,依然玩兴未尽。出于无奈,连母亲送别时给我的珍珠戒指,也叫我送给了一个女人,这才使她同我共享一夕之欢。
因此,我下定决心,只要我待在法兰西,今后再也不沾女人。一旦碰到什么机会,弄不好会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说不定再也不能回归日本了。我决心远离人世,立志做一名诗人,醉心于法兰西的美丽山水之中。
这期间,我曾打算到地中海旅行。为此作了许多准备,首先由马赛,途经圣拉斐尔、卡昂、尼斯、芒通、蒙特卡洛走一趟……等攒足了钱,再去意大利。谁知,我在火车上遇到一位老人,他是马赛中学的老师,他告诉我,要是去普里瓦旅行,来回一定要到阿维尼翁的古城2和位于阿尔勒的罗马人遗迹3看看。关于阿维尼翁,我在都德日记中知道这个地名,很想立即去走走。正好这时听到乘务员大喊:“阿维尼翁!”“阿维尼翁!”我立时兴起,即刻下了火车。
出了车站,暮色已经笼罩着广场上的树木,我借着灯光,望着正对面高高屹立的建有狙击小口和女墙的城堡。这都是经常在中世纪小说和绘画中看到过的古城。城墙的背面也许是兵营,凄清的军号声如泣如诉,响了一阵后又消失了。
车站前接送旅客的旅馆的马车,沿着截断城墙的大道,径直带到不很远的旅馆。一路上,我看到两旁种植的梧桐街道树和写着烫金文字的商店,仿佛到了巴黎近郊的林荫大道4。但城墙古旧的颜色和单调的小号声带给我的最初印象,深深镌刻在我的心中。随着飞驰的车轮声,我觉得仿佛又被人从“近世”送往相隔遥远的未知的时代。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是在薄伽丘小说所涉及到的罗曼蒂克的城镇中徘徊。这种感觉久久未曾消泯。
既寂寥,又留恋。虽说是平生首次踏上的土地,却感觉仿佛有着前世的约定。我把手提箱先搁在旅馆的一室,因为尚未吃晚饭,决定再到街上走一趟。这时,上述的感觉越来越浓郁。——对此,我说不出任何原因……
我沿着大道径直前进,经过了后来才知道的当地市政厅,来到一座广场。我站在古老、高大的石柱前,仰望着顶端有哥特式钟楼的建筑,在广场一隅唯一的咖啡馆里吃了晚饭。这时,还不到十二时,地方小镇十分宁静,屋子里干坐着四五个女人,身边没有男人相伴。隔壁房间里打台球的声响,回荡在灯火煌煌的天花板上,发出可怕的共鸣。柜台内,年轻的女主人呆然独坐,阅读印着彩色封面的小说。路面上除了时有几个女人走来走去之外,没有什么行人通过。商店尽关门闭户。不知何故,我无暇顾及平素作为一个游子对于陌生异乡痴迷而引起的恐怖与不安,一味陶醉于独自穿越原野时几乎忘却的幽愁之美。
节令已是十一月。北方的里昂雾气迷蒙,巴黎正逢阴雨,而这个普罗旺斯的古都,却是小夜风吹,温暖如春。尚未变颜色的梧桐绿叶依旧茂密如常。光明的夜空和闪烁的星辰,作为南部法兰西的常态,一直保持着别国无法想象的瑰丽。
我很想趁着这难得的夜晚,瞻仰一下以十四世纪古迹而闻名的罗马教皇的宫殿。虽然辨不清方位,还是沿着大道走进沉睡的古城之街。
出了广场,现代风格的大道忽然到了终点,眼前只有古旧的意大利式街道。曲折的小巷,只能通过一辆马车。两边拥挤的人家,那厚重的石壁从左右两边将逼仄的路面遮掩成隧道一般。各处的凸窗上摆满了盆栽。我望着盛开的鲜花,但家家户户全都紧闭门窗,红色屋瓦上面,只有广袤的夜空和闪耀的星辰。我的脚步声从磨光凹凸的石板路面传向曲折的小巷,在墙壁与墙壁之间回荡。
突然,从那回响消失的遥远地方,沿着曲折的小路流淌出纤细的吉他的乐音。虽说是同一种乐器,这乐音和在北部听到的呈现出不同的音色。这是地道的南方旋律,是从南部妖艳、温馨而又慵懒之情里流泻出来的响声。我的脑子里清晰地浮现出一位面颊红似玫瑰、头发浓黑的肥硕的女人,薄透的内衣下是悸动的心跳,是丰腴柔滑如火一般灼热的酥胸和乳房。
那音乐从横街传向横街,自小巷流过小巷,响着响着,猝然断绝了。我像从梦中醒来,茫然停步不前。这当儿,我发现唯有路尽头二楼的凸窗,点燃着朦胧的灯光。
深夜,居住在古城街上所有人家的凸窗,无论有栏杆还是没有栏杆,有门扉还是没有门扉,尽皆幽暗而静寂地紧闭着。啊,唯有那扇窗户,闪耀着薄红的灯火,透过绣花窗帷不可抑制地向外诉说着风情。Il n’est pas d’object plus profond... qu’une fenêtre éirée d’uné chandelle——那扇被烛光照亮的窗户,格外令人炫目、丰蕴而不可思议。在太阳底下所见景物的风情,远比隔着玻璃所看到的一切浅淡。或幽暗,或明丽,唯有这扇深似洞穴的窗户中,藏着一股生命力,其沉潜的幽梦令人烦恼不安。——这不是多少年前,波德莱尔早已说过的吗?
我一心想窥探那扇窗户,巴望钻入窗帷之中,不论多么危险。没有比好奇心更加可怕的东西了。
可喜的是,窗户敞开了。凸窗的栏杆旁,不是出现了一位身穿未及胸际的玫瑰红睡衣的女人吗?我真想扮成在窗下弹奏小夜曲的唐璜。痴迷中,我没有前思后想,用手指两度传去了飞吻。这时,女人的身影如抹消一般,隐蔽于窗帷后面了。
我既羞愧又后悔。那个女人夜阑无眠,一定是等待着恋人的到来。我如果稍加思虑,行为谨慎,说不定在这个南方岑寂的秋夜,就能够目击一次只有在意大利歌剧舞台上才能观赏到的极为美丽的幽会场景。年轻的男子将会像罗密欧一样攀登那露台上不太高的栏杆。绣花的窗帷上将会映现二人相拥的身影。湿暖的空气里将会传出接吻的声响。然而,当我因悔愧而深深自责、心情沮丧打算离去的时候,窗下的门户却发出微微的声音,开启了两三寸缝儿,从门内蓦然传出一声纤细的女人的招呼——Entrez,monsieur5!
在那些不懂得幻想意味的人眼里,这类事没什么奇怪,更没什么不可思议的。里昂、巴黎、伦敦,不管哪里,都会有深夜期盼陌生男人前来赴约的女子。而这个女人只不过是较之恋人更能带来一夜甘甜,而不愿承担妻子的重任罢了。
但这一瞬间,这座古城,这个深夜,在我的眼里,比天地间其他的任何一处都要美得有些不可思议。正如远征埃及的凯撒大帝,看到躺卧于耸立在沙漠中央的狮身人面像之前,披着星光、酣然入梦的克娄巴特拉一样。我诚惶诚恐潜入门内,定睛一看,古旧的石造房子渗出阴湿的墙壁的气味。黑暗中,可以闻到女人温暖的气息和肌肤的香味。又是一句Entrez,monsieur!
香软的手指有力地把我拉进房内。黑暗中看不清女人的面孔,只觉得她浑身裹着极薄的面纱一般的带帽内衣。我一级一级登上楼梯,手指触到女体,这才发现她什么也没穿,不由感到奇怪。
到了楼上,女人推开房门,刚把我引入室内,就好像到达了疲倦的极点,一下倒在里间卧室的寝床上。一只纤纤素腕耷拉在床边。
摆着桌椅的客厅稍显宽敞,只有一盏电灯,就是放在枕畔的小茶几上戴着红色花笠的台灯。灯光被室内的帷帐包裹着,我只能从这边晦暗的长椅上,远远地透过朦胧遮挡遥望卧室的情景。
女人将我独自留在这张长椅上,似乎已睡下不动了。我百无聊赖地朝帷帐内望着。
一张船舱形状的巨大木床,床上的白色床单撤掉了,枕头也被扔得老远老远。为何这般杂乱无章?我百思不解。床侧放着一张椅子,衬裙、内衣、胸罩、袜子等物,都是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不常看到的东西。五颜六色,奇形怪状,脏兮兮,胡乱地堆积在椅子上,或蟠曲,或横斜,或倒挂地休息着。一双带锁扣的高跟鞋,其中一只翻了个身,宛若被踩烂的鱼,可怖地伏卧在床底下。一条系着蝴蝶结的袜带,被一手扔在床上,像飘落的玫瑰花。灯影摇红,似幻如梦。
不知为何,比起收拾得井然有序,我反而从杂乱之中寻出无限兴趣。毕竟秩序和整齐,不能诱发任何联想。
不知你怎么看,对于我来说,所谓纯洁无瑕的处女,不管多么美貌,也很难引起兴致,而对于人妻、爱妾、情妇之类,或具有更加放荡之经历者,十人有十人,一旦看到,绝不会没有任何妄想、熟视无睹地交肩而过。报纸上也好,口耳相传也好,那些带着淫乱不洁的恶名的女子,一听到她们的名字,不仅不会忘记,其面影反而会像罂粟花</a>那般浓艳而带剧毒,时时浮现于自己的幻想之中。
比起无名的新作家的处女作来说,还是有名的老作家的旧作最为耐读。揭下战功勋章的士兵,比起佩戴勋章的军官显得更加威武。经历是最尊贵的事实。事实是预测未来的唯一指南。风摆荷叶走在路侧、剧院廊下的卖淫女本身,绝没有诱人的力量。是经历证明的想象以及凭借强力将我们拉向那一方面的人物,其形体上产生的某种无法抗拒的磁力。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好吧,那就请想象一下日本庭园夕暮时分,从廊缘下慢腾腾爬出的癞蛤蟆的样子吧。癞蛤蟆应该踩死,虽然没有任何书籍教导我们这么干,但看见那副样子,不由得就想踩它。野猫慢悠悠走过中庭,如果见到人类一定会仓皇逃走,但我们总想一个劲儿地追逐它。这些行动的目的源自何处?还不是事物本身的形象所唤起的一种神秘。
基于以上,你就会理解,我为何喜欢那些头发蓬乱、身上衣服疙疙皱皱的女人了。
我迷迷糊糊离开长椅。女人从一旁看到我逐渐走近她,依旧不发一言。她更加慵懒地斜扭着身子,仿佛灵魂已经空洞,无力地张着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和花瓣般的舌尖。半闭半睁的眼睑下面,闪现着温润的眼神,一味凝视着我的面孔。
我明白,在法兰西这样的女人最可怕。因为,她们能一眼看穿你的身份和男人的心思。
迷恋、喜爱,或者寂寥,借此对具有同样心情的人哭诉一番,此种事对我等来说,已经完全失去诱惑力。我们总是对这种女人持有一种厌恶的感情,并且不断促使这种感情走向极端,结果反而使自己变成她们的俘虏了。
翌日早晨,我甚为满意。再也没有比意外的冒险获得的成功更使人开心的事了。我扬扬自得地回到旅馆,下午参观了有名的罗马教皇的宫殿。我去市政厅前广场的咖啡馆吃晚饭,打算乘坐当晚的火车前往马赛。这条狭小的街道,看起来一般人都想去的地方只有一两处。不一会儿,扫一眼进入这家餐馆的人,结果出乎意外地看到了昨夜那个女子。而且,她还领着一名骨骼发达、像运动健将一般面孔红润的青年男子。
女人和男人双方在屋角的餐桌前就座。她这时似乎发现了我的身影,仿佛有点不好意思,悄悄朝这边看了看,便低下头来。她抬起两手,拔掉帽子上的长别针,脱掉头上的帽子,接着又脱掉毛线上衣,只留一枚透着酥胸的蕾丝短袖罗襦。她整了整布满疙皱的衣领,背向着男人说道:
“帮我把后面的扣子扣上。早上起得太急。”
男人一一扣上钮扣,轻声笑着问:“你连紧身胸衣都没穿呀?”
于是,女人也笑了,她随即将嬉笑的樱唇给了男人轻轻的一吻。
我心里忖度着乘火车的时间,依旧将目光投向那男女二人。女人将男人为她倒满杯子的餐前葡萄酒一饮而尽。她的面颊倏忽变得绯红起来。女人化妆颇为艳丽,但头发有些不整,还是我早晨在床上见到过的那头乱发,连簪发的钗子都差点儿滑落。到了侍者上第三道正菜6时,女人已经醉得不能进食。男人用粗壮的臂腕从背后抱住她,使她仰起脸来。女人时时对窃窃私语的男人放声大笑。她的腰肢被那男人的双手紧紧压住,痛苦地喘息着。她不住挣扎着要坐起身来。
我也不知不觉喝醉了,用奇怪的眼神凝视着那男人魁伟的体格。为什么呢,因为他那副矫健的身子,在我眼里是多么使人羡慕和妒忌啊!
突然,男人默默站起来走开了,看样子去了厕所。女人迅速将印刷的菜单撕下一截,用铅笔写了字,在手心里团成团,用手指熟练地弹到我的桌边。拾起一看,上面写着:
Je serai livre dans une heure. Viens chez moi.Mille baisers sur tout ton corps. Paulette.
(大约一小时后,我就自由了。请来我家吧。像您的身子投去千百次飞吻——波莱特)
女人朝着对面映照自己身影的壁镜伸了伸朱唇。
男人回来了。女人离座后又折回来,戴好帽子,也不朝我看一眼,一边紧紧依偎着男人,一边嬉笑着出去了。
我心中想象着那男人粗壮有力的臂膀,竟然尾随他们而出。我并没有去往本应该要去的火车站,而是计算着时间,有气无力地朝着女人的住处走去。
昨夜的灯光依旧燃亮着昨夜的薄红,昨夕的香巢四壁映照着昨夕的女子倩影。我有一种今日一整天的时间又忽而回返到昨日的奇妙幻觉。我挨近女子,她的面孔埋进枕头里,似乎连抬眼的力气也没有。她紧闭双眼,唯有一丝微笑浮现在唇际。我的心跳如潮水涌动,一浪高似一浪。
“那个男人回去啦?”
“嗯。不过,明天下午他还来。”
“他是干什么的?”
“兵营里的长官。”
“一副好体格啊!”
“所以嘛,”她停顿了一下,“你呀,对不起,让我稍微休息一会儿嘛!”
我仍像昨晚一样,坐在另一间的长椅上,眺望着女人疲惫躺卧的样子。
天亮了。那男人劲健的臂膀始终在我眼前闪动,我实在不想就这样离开。一旦自己不在这里,午后那男人就会过来。女人说过的话依然在耳边震响,未能消逝。我当天待了一整天,直到翌日早晨为止。精神的嫉妒,能将对手杀死,而肉体的嫉妒,只会将自己的身子连同妄想毁灭尽净。
第三天早晨,我斩断前往南方的妄想,无声的雨滴连续不断地打湿了凸窗上盆栽里的花朵。那天早上,气候和暖如五月初,悄无声息的古城后街,呈现出一派难以形容的安谧。并非属于虽然寂静而止不住催发寂寥之感的那一类。所有的一切,都是那种慵懒无拘、浑浑噩噩的静寂。无论是女人的身子,还是我自己的身子,不用说还有屋内的东西,自帷帐到衣服,从一切到所有,仿佛浸渍在油里,湿漉漉的,带着浓重的气味,压抑着胸内的呼吸。互相赐予在花街柳巷中嬉戏的春雨早晨的幻想。丝毫没有求得改变的奋发之心。那天早晨的心情,只是巴望着在目前沉滞的状态上,腐败的身心愈加腐败下去。因而我又拖延了一日。
第四天早晨,我虽然感到身体已不属于自己,但依旧恋恋不舍地乘上了火车。
罗讷河以摇撼岸边柳树根基的可怖流速,滚滚流过可以远望阿尔卑斯山的广袤而干燥的普罗旺斯。不知道到底是几世纪前的古老而寂寞的断壁残垣,依然屹立于激流之中。而对岸近处的丘陵上,显露着黯淡的褐色,就连古城塔和楼台也保持着往日的样子,高高而立。火车车速超过眼下罗讷河的滚滚激流。从车窗回首遥望后方,令人眷恋怀想、巍然而立的阿维尼翁城墙,以及罗马教皇宫遗址的塔顶放射着金光的圣像,一齐离开视野。毗连的葡萄园,上了色的叶子次第枯萎。桃、梨、橙子、橄榄以及杏子的果树园,收获后留下一片荒凉。
一度未见的罗讷河茂密的芦苇,再次出现了。火车到站,车站人员高喊:“塔拉斯孔,塔拉斯孔!”——
三位非洲殖民地的军人,在站台上大声说话。他们戴着土耳其帽子,套着红口袋似的军裤。两个女乘客,戴着普罗旺斯特有的发饰,狼狈地向三等车厢奔跑。犹如去年在奥德翁剧院7观看的都德戏剧的《阿莱城姑娘》,剧中人也是这样的发饰。“报纸”“水果”“葡萄酒”等叫卖声,在我听来都带着新鲜的地方口音。天空蔚蓝,阳光灿烂,我不由觉得我已经到了“完全的南法”。来到愉快而热闹的“南法”,这种心情越发强烈起来。都德以这条街为舞台,描写了那个十分滑稽的“猎狮子的人”8,也是很自然的事。
离开塔拉斯孔,景色愈发广阔、明净。同时,树木少了,逐渐露出了干裂而泛白的土地和山崖。橙黄色的平顶和人家低矮的白墙,在广袤的蓝天之下,看起来格外心旷神怡。
终于抵达马赛了。马车沿着站前和缓的斜坡,驶往排列着梧桐林荫树的大道。这条路正巧赶上下午行人纷至沓来的时候,熙熙攘攘仿佛到了巴黎。我走进一家旅馆,顺着这条大道望下去,正前方可以清楚地看到自蓝蓝的地中海直到海港的海岸风景。
走进旅馆我才吃惊地发现,装着三百多法郎的钱包,现在只剩下五十法郎了。但细想想,毫不足怪。从最初的五日五夜,除了一日三餐高额的伙食和高额的名酒之外,每天都必须花好多钱。那种场合下,不得不花。要是舍不得花钱,那就只有离开那女人的房子。我一旦离开,那个臂膀粗壮、骨骼矫健的年轻军官就会取代自己,以两个人的体力蹂躏那个女人。
我立即气馁起来,心里十分不安。十一月的太阳,如夏天一样光明灿烂,普照在蔚蓝海面上的阳光,却使我感到难以形容的寂寥。窗下的大道,从桅樯林立的海岸道路上,传来了各种语言和各种呼喊声。即便只有在南方海港才能看到的行人们醒目的衣饰,以及五颜六色飘动的旗幡,也无力给我以慰藉了。
我连远近闻名的马赛第一美食——马赛鱼汤(bouibaisse)也没有勇气品尝,随即连夜乘上末班列车(令人敬畏的阿维尼翁古城只好存留于梦中),很快回了里昂。
可怕的是南国的女子!后来想想,关于那个年轻的军官,简直就是个鲜红的谎言,亦即女人利用我的弱点而玩弄的一个巧妙的骗术。
注释
1 路易十四(1638—1715),法国国王,亦称大王、太阳王。1643年即位,亲政72年,确立绝对君主制,自称“我即国家”。建有他骑马而立雕像的贝勒库尔广场(ce Bellecour),是里昂市最令人瞩目的地方。
2 法国南部罗讷河下游都市。市内城墙,乃为十四世纪由法兰西籍罗马教皇英诺森六世(Innocent VI,1282—1362)所建。以“阿维尼翁幽囚”而知名。
3 阿尔勒,罗讷河左岸都市,距离阿维尼翁以南约四十千米。这里有建于约一世纪的圆形剧场等古罗马时代的遗迹。
4 原文为法语:avenue。
5 意思是:“先生,您进来吧!”
6 原文为法语:entrée,法国菜系中,鱼类菜后肉类菜前上的一般肉食。
7 巴黎的一座剧院,兴建于1779年到1782年,法国的六座国立剧院之一。它座落在塞纳河左岸的巴黎第六区,毗邻卢森堡公园。
8 这里指都德长篇小说《达拉斯贡城的达达兰》中的主人公达达兰。作者借助这个典型的南法人到阿尔及利亚捕猎狮子的经历,创作了各种失败的奇谈,并接连写下了《阿尔卑斯山上的达达兰》《达拉斯贡港》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