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3个月前 作者: 海史密斯
    汤姆走进屋子的时候,安奈特太太正好在客厅。


    “啊,汤姆先生,我刚才找不到你。警察大约一小时前来过电话。内穆尔警局。我以为你和那位先生出去散步了。”


    “来电话干吗的?”


    “他们问是不是晚上有什么动静。我说没有,不是——”


    “什么样的动静?”汤姆皱起眉头。


    “某种噪声吧。他们还问了我,我说‘没有,先生,绝对没有噪声。’”


    “我也只能这么回答。很好,夫人。他们没说是什么样的噪声吗?”


    “说了,他们说有个大包裹送过来了,有人举报的——带美国口音的某人——一个让警察感兴趣的包裹。”


    汤姆哈哈大笑。“一个包裹!肯定是个玩笑吧。”汤姆找了找烟,最后从咖啡桌上的一包烟里面抽出一支,再用海洛伊丝的打火机点燃,“警察还会打来吗?”


    安奈特太太本来在擦拭那张闪亮的餐桌,她停下手中的活。“我不确定,先生。”


    “他们没说那个美国人是谁?”


    “没有,先生。”


    “也许我该给他们打过去。”汤姆喃喃自语。他觉得他确实该打过去,免得警察找上门来。但他同时也意识到他这么做等于授人以柄,只要那包尸骨尚在他的地盘上,他若要说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包裹的话,就会陷自己于危险境地,简单说来,就是在撒谎。


    汤姆从电话簿中找到内穆尔警局的电话。他拨通号码,报上姓名和住址。“今天警局给我家打了电话。管家告诉我了。是从你们警局打的吗?”汤姆的电话被转给另一个人,他只好再等等。


    等另一个人上线了,汤姆便重复了刚才的话。


    “啊,是的,黎普利先生,”电话那头的男声继续用法语说道,“一个美国口音的男人通知我们说你收到一个警方可能会感兴趣的包裹。于是我们就给你家里打了电话。应该是今天下午三点打的。”


    “我没有收到什么包裹呀,”汤姆说,“今天收到几封信,没错,但没有包裹。”


    “那美国人说是个大包裹。”


    “没有什么包裹,先生,我向你保证。我想不到会有人——这个男人留下姓名了吗?”汤姆保持一种轻松自如的语调。


    “没有,先生,我们问了,但他没有留下姓名。我们知道你的房子。有个很漂亮的大门——”


    “是的,谢谢。邮差可以按铃,如果他有包裹的话。不然,门外面也有信箱的。”


    “说得对——这是常理。”


    “感谢你们的提醒,”汤姆说,“不过我确实几分钟以前才绕着我家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包裹,不管大小。”


    他们愉快地挂了电话。


    令汤姆高兴的是,警察还没有将操着美国口音的来电者跟普立彻这个现居维勒佩斯的美国人联系起来。也许以后会联系起来,如果有以后的话,可汤姆并不希望还有以后。刚才和他通电话的那位警官也多半不是几年前来丽影调查莫奇森失踪案的警官。但那次调查肯定是记录在案的。当时派过来的警官不是在比内穆尔更大的梅朗镇工作吗?


    安奈特太太小心翼翼地在汤姆周围转来转去。


    汤姆向她解释,没有什么包裹,他和班伯瑞先生已经绕着房子找过一遍了,没有人从大门进来,连邮差今早都没来(又没有海洛伊丝的消息),而汤姆也拒绝让内穆尔的警察到家里来搜索一个诡异的包裹。


    “那很好,汤姆先生。这样就放心了。一个包裹——”她摇着头,仿佛在说她才懒得搭理那些搞恶作剧和说谎的人。


    汤姆觉得安奈特太太没有怀疑到普立彻的头上也是一件好事。如果她真有怀疑的话,她肯定当场就说出来,这种事她是憋不住的。汤姆看看手表:四点十五分。他很高兴劳累一天的艾德正舒服地打着盹。也许喝杯茶吧?他是不是该叫格雷丝夫妇过来喝杯餐前饮品?有何不可呢?


    他走进厨房并说道:“来一壶茶吧,夫人?我肯定我们的客人随时都会醒来。给我们两人喝的茶……不,不用准备三明治或者蛋糕……可以,伯爵茶正好。”


    汤姆回到客厅,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前袋;右边口袋里装着莫奇森那枚沉甸甸的戒指。最好把它扔进河里,汤姆寻思,也许过一会儿就从莫雷那边的桥上扔下去。要是情况紧急,干脆直接扔进厨房的垃圾袋。只要水槽下方的门一打开,塑料垃圾袋就自动晃荡出来;垃圾袋都统一放到马路边上,每周三和周六上午有专人来收。比如说,明天上午就是收垃圾的日子。


    汤姆上楼去敲艾德的门,艾德正好开了门,还谨慎地冲他微笑。


    “哈啰,汤姆!睡了一个好觉呢!希望没有打扰到你。这里真舒服,很安静。”


    “当然没有打扰我啦。喝点茶怎么样?下来吧。”


    他们喝着茶,看着花园里汤姆打开的两个喷水器。汤姆决定不提警察打电话过来的事。说了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徒增艾德的烦恼,让他更心慌意乱。


    “我在考虑,”汤姆开口道,“为了缓解今天下午的气氛,我可以叫两个邻居过来喝点餐前饮品。艾格尼丝和安东尼·格雷丝。”


    “那敢情好。”艾德说。


    “我叫他们一声。他们很友好——住得不远。男的是建筑师。”汤姆走到电话前面,拨了号码。他等着,不,希望着对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哇啦哇啦地聊普立彻的事情。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打电话来是想问你和安东尼——如果他在家的话,我希望他在——愿意七点左右过来喝一杯吗?我有个老朋友从英国过来度周末。”


    “噢,汤姆,你真好!是的,安东尼在家呢。可你们为什么不来我家一聚呢?让你的朋友也换换环境。他叫什么?”


    “艾德华·班伯瑞。一般叫他艾德,”汤姆回答说,“好吧,艾格尼丝,我亲爱的,我们很荣幸。什么时间?”


    “噢——六点三十,不会太早吧?孩子们想吃完饭以后看个什么电视。”


    汤姆说没问题。


    “我们要过去,”汤姆微笑着对艾德说,“他们住一栋圆形的房子,像塔楼一样。到处爬满了蔷薇花。再过去两栋房子就是那个该死的——普立彻家。”汤姆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放得很轻,同时还往厨房那边的门口看去;毫无疑问的,安奈特太太正好从门口过来,问两位先生是否还加些茶水。“我想不用了,夫人,谢谢。你呢,艾德?”


    “不用,谢谢,非常感谢。”


    “噢,安奈特太太——我们六点半要去格雷丝家。我估计要到七点半,七点三刻才回来。所以晚饭就等到八点十五左右?”


    “很好,汤姆先生。”


    “还要一瓶上好的白葡萄酒来搭配龙虾。蒙哈榭如何?”


    安奈特太太表示悉听尊便。


    “我该穿上外衣,打上领带吗?”艾德问。


    “我才不这么麻烦呢。安东尼估计已经换上牛仔裤,甚至短裤了。他今天从巴黎回来。”


    艾德站起来,喝干了杯里的茶,汤姆看到他朝窗外的车库方向望去。他瞥了汤姆一眼又立刻转移视线。汤姆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准备怎么处置它呢?他很高兴艾德不是马上发问,因为他自己也没想好。


    汤姆上楼去了,艾德尾随其后。汤姆换上黑色的棉质长裤,一件黄色衬衫。他将戒指放到长裤的右侧口袋内。也不知怎的,他觉得戒指放在身上安全些。接着去了车库,汤姆先看看棕色的雷诺车,又看看车道上的红色奔驰,像是在考虑开哪辆车——怕万一安奈特太太在厨房窗户那里盯着。他走进车库关着门的那一侧,确认帆布包裹仍在车里。


    要是警察在他外出期间过来,他可以辩解说包裹肯定是在半夜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扔进来的。戴维·普立彻有可能到现场指认绳子之类的区别吗?汤姆表示怀疑。汤姆不想向艾德吐露这些,免得他更神经紧张。汤姆唯有希望艾德不在场,不受到警察的盘问,或者受到盘问的时候能和他保持口径一致。


    等到艾德下楼,他们便出发了。


    格雷丝一家对他们的新客人——伦敦来的记者艾德·班伯瑞——很热情,也很好奇。两个十几岁的孩子盯着客人看了一会,大概是被艾德的口音给逗乐了吧。安东尼果然穿着短裤,正如汤姆所料;他露出晒得黝黑的双腿,发达的肌肉鼓鼓囊囊的,像是完全不知疲惫,能绕着法国的边境走个马拉松一样。可今晚他只能用他的双腿来来回回地从客厅走到厨房了。


    “你在报社工作吗,班伯瑞先生?”艾格尼丝用英语提问。


    “我是自由职业。独立记者。”艾德回答。


    “真是不可思议,”汤姆说,“我认识艾德这么些年了——我承认我们之前不是特别亲密的朋友——他从来没来过丽影!我很高兴他——”


    “丽影很美。”艾德说。


    “啊,汤姆,昨天发生了点事,”艾格尼丝说,“普黎夏那个助手,不管别人怎么叫他吧,已经离开了。昨天下午走的。”


    “噢,”汤姆假装不太感兴趣的样子,“那个划船的人。”他抿了一口金汤力。


    “我们还是坐下吧,”艾格尼丝说,“有人想坐吗?我要坐了。”


    他们一直站着,因为安东尼带艾德和汤姆参观了一下他们的房子,至少去了楼上安东尼所谓的“瞭望台”,那上面有他的工作间,另一侧(另外半弧)则是两间卧室。再往上一层有儿子艾德华的卧室以及一个阁楼间。


    他们都坐下了。


    “对了,这个泰迪,”艾格尼丝继续说道,“我昨天下午碰巧看到他开车经过,四点左右,一个人开着小货车从普黎夏家出来。所以我就想他们今天收工得早。你的朋友知道他们在挖当地的水道吗?”


    汤姆看着艾德并用英语说道:“我跟你说过这两个怪人,在河里打捞——什么宝贝。”汤姆忍俊不禁,“实际有两对儿怪人,一对儿是普立彻和他妻子,另一对儿就是普立彻和他的助手。”他紧接着对艾格尼丝说法语:“他们到底在找什么呢?”


    “没人知道呀!”艾格尼丝和安东尼此时都笑了,因为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


    “不,说正经的,今早上在面包店——”


    “面包店!”安东尼像是对这种唯有妇女参与的八卦场所十分鄙视,但他又竖起耳朵在听。


    “嗯,西蒙娜·克雷芒在面包店跟我说她从玛丽和乔治那里听来的,泰迪昨天在酒吧烟草店喝了几杯,他告诉乔治他跟普黎夏结束了,他心情很不好,可又没说是为什么。好像他们吵了架的样子。我不太确定。反正听起来是这么回事,”艾格尼丝温和地一笑,“不管怎么样,泰迪今天没在这儿,他的小货车也没在。”


    “奇怪的人呐,这些美国人。有时候。”安东尼补充了一句,像是担心汤姆听到“奇怪”两个字不高兴,“海洛伊丝那边有什么消息,汤姆?”


    艾格尼丝又把她准备的小香肠吐司和一碗绿橄榄递过来。


    汤姆一边给安东尼讲他所知道的情况,一边在心里琢磨,泰迪离开且情绪低落对他是绝对有利的。难道泰迪终于知道了普立彻在打捞什么,认为自己最好别沾上边吗?选择退出不就是个正常的反应吗?还有,泰迪估计也受够了普立彻两口子的怪脾气,哪怕报酬再高呢。汤姆觉得正常人跟极不正常的人相处是非常难受的。此时汤姆的嘴里还不停聊着别的事情,虽然他的心思早神游到别处去了。


    五分钟过后,看到艾德华跑过来请求父母同意他到花园里做点什么,汤姆又有了别的想法:泰迪也可能向巴黎警方汇报尸骨的事情,不必赶在今天,明天也行。泰迪可以据实交代说普立彻告诉他要找什么宝藏,一只沉底的箱子之类的,反正不是尸体,他(泰迪)认为警方应该知道尸体的事。此外,如果泰迪有心要报复普立彻,这就是极佳的报复方式。


    目前看来都是好消息。汤姆感觉自己的表情松弛了下来。他接受了一个开胃小吐司,但拒绝再添加酒水了。艾德似乎跟安东尼用法语聊得相当尽兴嘛,汤姆发现。艾格尼丝今天穿的带刺绣和灯笼短袖的乡村风格的白衬衫也很漂亮。汤姆向她称赞了一番。


    “海洛伊丝真是该给你再打个电话了,汤姆,”艾格尼丝在汤姆和艾德告辞的时候说道,“我预感她今晚会打。”


    “真的吗?”汤姆笑吟吟地说,“我可不敢打这个大赌。”


    今天运气不错,汤姆暗想。到目前为止。


    * * *


    (1) Montrachet,法国勃艮第地区出产的高级白葡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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