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丰臣秀吉的幻想

    秀吉的“大陆战略”


    信长、秀吉、张居正</a>


    天正十年（1582年）六月二日，明智光秀（1526—1582年，美浓土岐氏一族，有才学，精通和歌、茶道，侍奉织田信长。他在接待德川家康时犯下了错误，被信长羞辱，因此怀恨在心，袭击了本能寺）于清晨杀入本能寺。而织田信长也由此迎来了自己悲惨的结局，终年四十九岁。此时正在围困备中高松城的羽柴秀吉①闻此噩耗，立即启程回军。仅仅十日之后，他在大坂和京都交界处的天王山脚下击败了明智光秀，为主君报了大仇。其时秀吉四十六岁，力压群雄成了信长的后继者，开始迈向荣耀的宝座。


    而在大海的另一边，明朝刚直的宰相张居正病情恶化，六月份之后一直卧床不起。国家今后前途将会怎样？张居正在忧心忡忡之下于同年六月二十日去世，终年五十八岁。这里将张居正与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放在一起，恐怕有点奇怪。但是几乎在同一时间，日本的信长与明朝的张居正，这两位国家的核心人物相继去世，实在太巧合了。


    总之在这之后，日本的历史都交到了秀吉手上。秀吉在山崎之战后，七月份就在山城国开始实行检地。他继承了信长统一日本的政策，开始强制推行自己独特的施政，每年坚持进行检地。如此这般，到天正十九年（1591年），太阁检地的范围扩大到了二十多国，规模宏大，可以说是大获成功。此后不久秀吉就开始入侵朝鲜，因此太阁检地也完全可以理解成出兵前为巩固基础而做的准备。


    对大陆的野心


    那么，秀吉进军朝鲜到底是为了什么？大多数人都会回答，这是为了“假道入明”，也就是利用朝鲜以“入唐”。而且许多研究著作也都是这么写的，明明白白，如今也没有必要再做讨论了。但是，秀吉的这种想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他又打算如何使其变为现实呢？作为秀吉计划当中首当其冲的国家，遭受战火兵灾的朝鲜又是怎样一种情况呢？我们一直在讲明朝的历史，而思考这些问题对于理解明朝绝非毫无意义。


    大体上，秀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露出进攻大陆之野心的呢？一种说法是，秀吉在征讨（日本的）中国地区②时（1582年之前），曾向信长陈述</a>过自己的意见，他说在平定（日本的）中国地区之后，要继续前进夺取九州，然后指挥军队夺取朝鲜，进而攻略大明。


    此外，在松田毅一先生的大作《太阁与外交》一书中还介绍了一则史料，天正十三年（1585年）秀吉在写给美浓大垣代官的书信中提到“打算下令平定唐国”。


    但是一般来说，第二年也就是天正十四年（1586年）出现的史料被视为最初的例证。三月十六日，日本基督教的首脑——在日耶稣会副管区长加斯帕尔·科尔留（Gaspar Coelho，1530—1590年）一行人访问大坂城，拜谒了秀吉。当时担任翻译的路易斯·弗洛伊斯（Luis Frois，1532—1597年，协助加斯帕尔·维雷拉﹝Gaspar Vil，1525—1572年﹞在京都传教，在文字方面功绩甚大，其所著《日本史》乃是记录基督教在日本的传教事迹的珍贵文献）是这样汇报的：


    “在日神父只图宣扬基督教义，除此之外别无所求，秀吉对此多次表示赞赏。然后秀吉说，自己征服了日本全国而达到如今的地位，领土和金银都足够了，也别无所求，只是希望将自己的声名和权势留传给后世。待日本的事情处理妥当之后，他决心将日本让给弟弟美浓守（羽柴秀长），自己则亲自渡海，征伐朝鲜和中国。


    “为此他砍伐木材，建造了两千艘船，准备派军出征。他希望神父能支援他两艘装备精良的大帆船。这不是向我们要求礼物，他们将给予相应的报酬。他还希望我方能提供优秀的航海员，他们也会提供俸禄和报偿金。他说，即使自己在征战中死去，那也留下了姓名，作为日本的君主做了前人不敢企及的事业。他除此之外别无所求，所以是真心的愿望。


    “如果他成功地让中国人臣服，他既不会在其地停留，也不会占领其国，他只是希望他们服从自己。那时他会在中国各地兴建基督教会，命中国人全都成为基督教徒，然后他就会返回日本。之后让日本的一半乃至大部分人都皈依基督教。”


    不过，同时期还有奥尔甘切诺的记录也记载了同样一件事。但是照他的说法，为进军朝鲜和中国一事提供葡萄牙装备船的建议是神父一方主动提出的。两份报告关于其他事情的记录也有许多不一致的地方。


    但不管怎么说，秀吉所说的“亲自渡海征讨朝鲜和中国”这种话肯定不是一时的场面话。第二年（1587年）四月十日他发给毛利辉元的备忘录（觉书）当中就有“高丽御渡海事”这条项目。同年八月五日，在征伐九州的准备工作最为繁忙的时候，他还给黑田孝高等人写信说：“我认为可以下令进攻唐国了。事态发展正如所愿，岛津反叛也是一种幸运，你们要坚定信念，各自专心准备。”如此他的想法便很明显了。


    刚才所举的弗洛伊斯文书中，记载秀吉所言“会在中国各地兴建基督教会，命中国人都成为基督教徒，然后他就会返回日本”云云，恐怕完全是他的妄想。这一时期在明朝，利玛窦</a>（Matteo Ri，1552—1610年）等人已经成功进入中国内地，在肇庆（广东省广州西边的城市，是当时的省城所在，风光明媚，经济繁荣）建起了第一座教堂，开辟了传教的新时代。而这也是耶稣会当时在广阔的中国本土建立起来的唯一一所教堂。


    秀吉的征服欲


    那么，为什么秀吉那么渴盼征服明朝和朝鲜呢？史家大多首先将原因归于秀吉贪得无厌的征服欲。


    秀吉的主君织田信长出自尾张而称霸日本，然而国家统一之业尚半就丧命于本能寺。他的继承人秀吉起自尾张中村的一介足轻之子，接过主君的遗业东征西讨，平定北陆、四国，于天正十三年（1585年）七月就任从一位关白之职（辅佐天皇，总司一切政务的官职），成了一位“殿下”，这是信长也未曾触及的高位。秀吉就任关白，使日本朝野大为震动。奈良兴福寺多闻院三代僧人共同记录的《多闻院日记》当中也写道：“这真是闻所未闻的事情。”在名义上和实际上都坐稳了政权交椅之后，秀吉扬扬得意， 《多闻院日记》中还记载道：“收到通知称，从十一日开始在京中举办歌舞，大人将在内里（皇宫）观赏。”


    因此可以察觉到，从此时开始秀吉已经生出要凭自己力量进攻还没到手的九州，之后再染指海那边的朝鲜和明朝的念头。高濑重雄博士曾指点我解读秀吉的书信，在这些信件中，秀吉从这一时期开始常常使用“てんか”（TENKA）这样的署名。这并不是“殿下”的意思，而是“天下”，也就是说当中包含着一种认为自己是“天下之主”的感情。秀吉自认为拥有绝对的权力，要统治广袤的世界，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这种趾高气扬的气息。这么看来，他产生对朝鲜乃至明朝的征服欲也是很自然的吧。


    特别是正当此时，大坂城装饰一新，秀吉坐在城中的豪华房间里，面前是远道而来的科尔留和弗洛伊斯等异国人士，就算是接二连三地抛出大话梦语，也丝毫不奇怪。秀吉此人的性格中，多半有着一种在现实中寄托幻想，让现实去追赶所寄托的幻想的倾向。


    但是即使是秀吉，也不可能仅仅因为征服欲就发动大军远征朝鲜。此外应该还有许多原因。比如说有人认为，秀吉向海外派兵可能是一种政治策略，为的是防止国内群雄反叛；又有人认为，秀吉深受历代中国的传统中华思想的影响，于是试图实现中国“四夷绥抚”（使四方屈服于中华并对其施以恩惠的一种想法）的理想。而我认为，最大的理由是他试图恢复日本室町时代与中国之间一直进行的勘合贸易。


    明朝自开国以来就严禁中国人私自航行海外从事贸易，这就是所谓的海禁。海禁是为了防范海盗和倭寇，因此一般人的贸易活动明面上是禁止的，只有外国的朝贡船带来的货物可以进入大明。而且在朝贡之际，还要带上事前交付的勘合符才行。日本在应永十一年（1404年）才从明朝拿到勘合符，不过在此之前的应永八年（1401年）足利义满已经派出了遣明使节，因此加起来两国前后共进行了十九次往来。


    日本与明朝之间的勘合贸易在天文十六年（1547年）画下了终止符。大概从这一时期开始，日本的民间商船与明朝商船频繁往来，走私贸易盛行。因此明朝方面推出了强硬的海禁政策。此后倭寇也明显变活跃了。


    生丝之梦


    日本与朝鲜的贸易主要在三浦进行，三浦分别是对马附近的乃而浦（荠浦）、富山浦（釜山浦），以及蔚山的盐浦。据说在15世纪末期，日本往来三浦的船只每年多达180艘，日朝贸易非常繁荣。但是在三浦之变（1510年阴历4月，住在三浦的日本人与朝鲜当局的对抗）后，两国的关系变复杂了，而频频发生的倭寇活动更使日朝关系进一步恶化。尤其是永禄十年（1567年）朝鲜向日本递交书信之后，关系就断绝了。天正七年（1579年）织田信长曾派出使者，但是遭到了朝鲜方面的拒绝，因此两国之间依然交涉无门。


    这么看来，从织田信长的时候开始，日本的统治者就热切期望与朝鲜和明朝发展贸易，只是由于国内的状况而没能实现。如今国内顺利统一，在丰臣秀吉心里，这一愿望又变得热切起来了吧？来自明朝和朝鲜的生丝等众多物品，无论是用于装饰环境，还是用于充实钱袋子，都是绝好之选。


    《海岛诸国记》所载三浦之图蔚山盐浦（左），东莱富山浦（中），能川荠浦（右）


    秀吉这样向科尔留等传教士展示大坂城：“你们看到的房间里都堆满了金银、生丝、缎子、茶具。”这些东西大多数是来自明朝和朝鲜的进口货吧。同样地，大友宗麟这样描写位于大坂城天守阁的秀吉夫妇卧室：“榻榻米上摆着唐绸寝具，小袖等衣物也很多。”可见他们睡的是温暖舒适的进口被褥。因此在文禄二年（1593年）六月，秀吉在名护屋对沈惟敬等明朝使者提出七个条件，其中就有一条——重开勘合贸易。


    秀吉的幻想


    大唐与南蛮国


    天正十四年（1586年）十二月，秀吉就任太政大臣，已是位极人臣。与此同时他开始着手对九州进行征讨。征讨萨摩岛津义久的二十五万大军在第二年正月至三月依次踏上九州的土地，五月上旬义久降服，由此九州战役取得圆满胜利。这之后在五月九日，秀吉给当时正在大坂城一带的一位侍女寄出一封小信，这封小信很有意思：


    “一、我这两三天内便会动身前往鹿儿岛，惩罚其国，二十四、二十五日左右将到筑前国的博多，在大唐和南蛮国的泊船地加固城池并召集人手。


    “一、我将征集进军高丽国的人手，在彼国决一胜负。其间将在博多逗留。”


    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在这则消息中，秀吉的口吻与此前有些不同？和此前我们看过的秀吉两三封书信相比，这里有诸如“征集进军高丽国的人手，在彼国决一胜负。其间将在博多逗留”这种更加详细具体的字句，而且他还使用了“大唐和南蛮国”这样将两国连起来的称呼，让人感到秀吉的幻想可不只中国，还要一直向南延伸。


    同天正十五年（1587年）十月十四日，秀吉的奉行（行政官）浅野长政、石田三成、增田长盛等人奉秀吉之命，给安国寺惠琼和小早川秀包等人寄出公文。同月二十一日秀吉也给相良长每寄出书信，力陈佐佐成政的罪状。这两份文件中都有“我认为可以下令进攻唐和南蛮国了，于是下令九州和五畿内一样行动，但是未能实现”的话语。从这种行文中，我们能充分体察到秀吉的心境。


    “天下一人”


    秀吉的梦想越来越膨胀，到征战九州的时候，他大概已经在想着除了海那边的明朝和朝鲜，还要飞向更遥远的南方了吧。


    这里的“南蛮”，指的就是菲律宾、印度等未知之地。这一时期南蛮人络绎不绝地到访日本，他们口中的种种异国故事让秀吉胸中涌动着幻想：将这些全部弄到手，让朝鲜、明朝、天竺、南蛮都统一在自己的脚下，这样一来就是真正的“天下一人”了！我个人以为，“唐和南蛮国”这个说法中承载了秀吉满溢的幻梦，而这又关联到秀吉心心念念的生丝之梦。


    秀吉对于南蛮的认识，恐怕大部分都来自基督徒和传教士吧。但是，可能是感到基督教会对日本形成威胁，秀吉在天正十五年六月十九日，也就是九州战役刚刚结束不久，就发出了神父驱逐令。传教士们因此大受打击，我们在这里不再费时说得太详细。


    只是，此时秀吉显示出来的态度很耐人寻味。他一边说道：“日本是神国，而神父从基督国传来邪法，因此命令神父在二十日以内返回其国。”一边又说：“黑船从事贸易，因此应区别对待。准许他们长期在此从事各种买卖。从今以后，只要是无妨于佛法，商人自不用说，任何人都可以往来基督国而不受限制。”也就是说，他认为贸易船是做生意的，所以今后也可以不受限制航海来日，基督教和商贸应该区别对待。


    第二年八月，南蛮船抵达长崎港口。秀吉将重臣小西隆佐派往长崎，令其将生丝全都买下来。据说他花了20万克鲁扎多（cruzado，葡萄牙的金币，根据松田毅一先生的计算，当时20万克鲁扎多相当于4650枚天正黄金、2000贯白银）巨资买下了九万斤生丝。由此是不是也可看出秀吉痴迷于生丝的一面呢？


    ① 即丰臣秀吉，成为关白翌年获赐姓丰臣。——译注


    ② 此处指日本的一处地名，位于日本本州西端。由鸟取、岛根、冈山、广岛和山口五县组成。——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