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出兵朝鲜与日明交战

3个月前 作者: 三田村泰助
    朝鲜渡海


    开战序曲


    秀吉深深地陷入了对征服和生丝的欲望,他终于将目光投向了丝绸的圣地。秀吉的动作十分迅速,天正十五年(1587年)六月十九日,他命令与朝鲜素有来往的对马宗义调派家臣柚谷康广前往朝鲜,要求对方来日本朝贡。朝鲜方面当然是置之不理,因为秀吉的国书实在是无礼至极,朝鲜内部甚至还出现了这样的强硬意见:“如果我们把日本使者问斩并送去明朝,明朝肯定会保护朝鲜的。而且秀吉是篡夺政权的奸邪之徒,国民当中肯定也有心中不服的人物,我们传檄于琉球和西南诸国,使其内外皆叛,再整备朝鲜水军从旁牵制,肯定不会让其入侵。”


    为外交折冲而心焦如焚的秀吉再次派去了义调的儿子义智和僧人景辙玄苏,让他们谈判,强迫朝鲜派使者来朝。根据《惩毖录》(文禄、庆长之际,朝鲜宰相柳成龙的回忆录,共有十二卷,记录了1592—1598年七年间的战局和政治变化)的记载,朝鲜方面实在没有办法,于是谈到,如果秀吉能把同倭寇一起骚扰朝鲜沿海地带的朝鲜叛民沙乙背同等人捕来交还给朝鲜,那么他们就答应交换使节。义智一个劲儿地保证“这成什么问题”,立马就向秀吉反馈了朝鲜的要求。没几个月,秀吉就逮捕了沙乙背同一伙十几人,还将倭寇掳去的一百几十个朝鲜人一起送了回去。朝鲜方面也终于按照日本的要求选派了使节。黄允吉、金诚一两人分别担任正使和副使,出发赶赴日本。


    谒见秀吉


    朝鲜使节从釜山浦出发时是天正十八年(1590年)四月,抵达京都是七月下旬。但是不巧此时秀吉正在出征小田原城,因此又让他们等了四个月。他们到十一月才终于在聚乐第见到秀吉,而这次谒见相当奇妙。秀吉在中途突然入内,抱出前一年刚刚出生的小婴儿(鹤松),来听朝鲜人奏乐,听着听着小婴儿尿在了秀吉的衣服上。秀吉笑了笑,叫来侍女,当场便换上了新衣。而且此时秀吉所写的回信也很不寻常:


    “日本国关白秀吉奉书朝鲜国王阁下。雁书薫读,卷舒再三。抑本朝虽为六十余州,比年诸国分离,乱国纲废,世乱而不听朝政。故予不胜感激,三四年之间,伐叛臣讨贼徒,及异域远岛,悉归掌握。窃按予事迹鄙陋小臣也。虽然,予当于托胎之时,慈母梦日轮入怀中。相士曰:‘日光之所及,无不照临。壮年必八表闻仁风、四海蒙威名者,其何疑乎?’依有此奇异,作敌心者,自然摧灭。战则无不胜,攻则无不取。既天下大治,抚育百姓,怜愍孤独。故民富财足,土贡万倍千古矣。本朝开辟以来,朝廷盛事,洛阳壮观,莫如此日也。夫人生于世也,虽历长生,古来不满百年焉。郁郁久居此乎,不屑国家之隔山海之远,一超直入大明国。易吾朝之风俗于四百余州,施帝都政化于亿万斯年者,在方寸中。贵国先驱而入朝,依有远虑无近忧者乎?远邦小岛,在海中者,后进者不可作许容</a>也。予入大明之日,将士卒临军营,则弥可修邻盟也。予愿无他,只显佳名于三国而已。方物如目录领纳,珍重保啬。天正十八年仲冬日,日本国关白秀吉。”①


    秀吉这封回信让朝鲜国王震惊不已。


    朝鲜与明朝的反应


    收到这封回信,朝鲜国内出现了两种对立的意见,一种认为“应该马上向明朝通报此事原委”,一种认为“这只不过是威胁罢了,通报了可能会让明朝怀疑朝鲜私通日本,因此还是秘而不宣为好”。


    黄允吉和金诚一两人之间本来就有矛盾,这种意见的对立只不过是矛盾显露了出来而已。结果,朝鲜还是向明朝派出使节通报了秀吉的企图。另一方面,身在日本的中国福建省出身的陈申(一说为陈甲)也通过琉球官员向明朝报告了日本的动静。此外,萨摩的医生许仪后也通过同乡朱均旺将秀吉的计划详细地报告给了明朝,此事在石原道博博士所著的《文禄、庆长之役》一书中有介绍。


    这份报告中说</a>,秀吉在天正十八年(万历十八年,1590年)正月八日召集诸侯,表明了“吾则欲渡海侵唐”的决心,又在同月对琉球、在五月对朝鲜表示“吾欲远征大唐”,并命两国为先导。报告中甚至还提到了重要情报:“九月初七日,文书行到萨摩。整兵二万、大将六员,到高丽会齐取唐。六十六国共五十余万,关白亲率五十万,共计百万。大将一百五十员,战马五万匹,大锄五万柄,斩刀十万,长枪十万,斧头十万,砍柴刀十万,长刀五十万,鸟铳三十万,三尺长刀分人人在身。限来年壬辰(文禄元年,1592年)春起身。关白三月初一日开船。”②


    明朝在万历十九年(1591年)春接到了朝鲜的报告,当时到底是难以置信,因此并未当真。但是紧接着他们又收到了陈申和许仪后等人的情报,终于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于是指令朝鲜认真进行海防整备。但是日本军队真的要打过来吗?他们对这件事依然半信半疑,并没有认真备战。


    下达动员令


    许仪后的情报惊人地准确。前一年八月,秀吉宣布要在次年春三月渡海,之后立马开始在日本的肥前名护屋筑城,又向各个大名下达了动员令。然后他辞去关白一职,以太阁的身份专心准备进攻大陆。第二年文禄元年(1592年)正月,他命令诸将领军出阵,自己也定于三月一日出阵。此次阵容从一番排到九番,共计158700人。一番是小西行长、宗义智等18700人,二番是加藤清正等22800人,三番是黑田长政等11000人,顺次排下,诸将各率大军罗列于前,此外还有德川家康等人的十余万士兵在名护屋做后备。


    秀吉于三月二十六日从京都出发,比预定的时间略迟了一些。当天早上,秀吉向后阳成天皇上奏,披上纹锦的战袍,跨上金甲的战马,率领三万将士,高举着象征日本六十六国的六十六面大旗,浩浩荡荡地出京,向西而去。他在四月十一日到达广岛,第二天小西行长等人率领的一番队就越过了对马,在朝鲜釜山登陆,从此点燃了战火。


    日本军队陆续在朝鲜登陆。他们从釜山附近开始向汉城(今首尔)进军,大体上兵分三路,中路是小西行长,东路是加藤清正,西路是黑田长政,以破竹之势向首都攻去。当时的情况可以从朝鲜方面的记录《惩毖录》中窥见一二:


    “防守尚州的李镒军队,包括一路上募集的民兵和汉城来的官军,总共只有八九百人。他将这股小部队带到尚州北边的河岸,先让他们练习战斗,然后就在山麓布开了军阵。军阵之中竖着大将旗,李镒身着甲胄,立马军旗之下。从事官(指挥官的秘书)尹暹和其他头领各自下马,站在总大将李镒战马的背后。


    “敌人不知何时已兵分两翼,挥舞着旗帜,企图绕到背后将我军包围起来。李镒见到事态如此紧急,刻不容缓,马上调转马首,猛地朝着北方逃命而去。其部下的士兵立刻陷入混乱,唯尽力自保性命,逃脱者才几人。从事官以下诸人,乱战之中来不及骑马,悉数落入敌手,惨遭杀害。贼兵急追脱逃的大将李镒。李镒弃马除衣,散发全裸而逃,好不容易才跑到闻庆。”③


    每个市镇几乎都是类似的状态。朝鲜安享泰平已有二百年,处处景象尽是“君臣束手无策,百姓逃匿山谷,守土之士望风迎降”。


    从汉城至平壤


    李镒战败的消息传回汉城,京城里顿时人心浮动,国王最后也舍弃了汉城,移居开城。仅仅三天之后,小西和加藤等人就攻入了汉城。时为文禄元年(1592年)五月三日。


    从釜山上陆才二十天,日军就攻陷了朝鲜首都汉城,秀吉更加志得意满。同月十六日他给关白秀次寄去一封朱印文书,上面说其军已经攻陷了汉城,所以请秀次也做好准备明年春天渡海,然后他要把首都移到明朝,大后年要把后阳成天皇迎至北京,献上首都周围十余国为皇室领地,公卿贵族们也各自分配领地。他还畅想,大唐关白由秀次担任,日本关白给羽柴秀保或宇喜多秀家,日本皇位给良仁亲王或智仁亲王,朝鲜给羽柴秀胜或宇喜多秀家,九州给羽柴秀俊等,就这样洋洋洒洒罗列了二十五条“雄韬伟略”的幻梦。


    在此期间,日军在朝鲜继续乘势进攻,渡过临津江,逼近了第二个目标开城。朝鲜国王惊慌失措,慌忙弃守开城,向北越过大同江逃到了平壤。但他一听说日本军队出现在大同江畔,马上又丢掉平壤,跑到了国境边上的义州。因此小西行长等军在六月十五日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了平壤。而往咸镜道方面追击的加藤清正也俘虏了临海君、顺和君两位王子。


    但是在这之后,日本军队没有再往平壤以北前进一步。不,可能应该说“没能再前进一步”才是正确的。这其中有很多原因。市村瓒次郎博士所著的《东洋史统》将首要的原因归结为日本水军的不利。当时的朝鲜水军由李舜臣</a>指挥,此人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在巨济岛玉浦冲之战、闲山岛之战等海战中接连大破日本水军。所以日朝之间的水域仍然在朝鲜水军的掌控之下。《惩毖录》中是这样记载的:


    “李舜臣发明了龟甲船,此船上面覆板,中央弯曲变高,形状似龟。战士与桨手都藏在船中,前后左右多置火炮,纵横如意,宛如机梭。遭遇敌舰,则炮火齐鸣,瞬间便将其粉碎。


    “我方舰船一齐向贼船开炮,火烟熏天,无数贼船转眼成灰。有贼将一人乘数丈高楼船,船上有橹,设望台,围以赤布及彩色毛布。此亦为我军大炮打散,所载贼兵全部落水而死。”④


    日军在陆战中一路猛进,直逼平壤。其战斗力的关键在鸟铳,也就是种子岛铳。而海战当中朝鲜军队胜利的关键就是龟甲船。


    李舜臣抗击倭寇(日本海军)的龟甲船


    市村博士还归纳了第二个理由,那便是朝鲜各地兴起的义兵。朝鲜军队落荒而逃的样子委实惨不忍睹,于是庆尚道、忠清道、全罗道、京畿道等地的官吏、军人或是学者等纷纷站出来组织义勇军,奋勇抵抗入侵日军。这些都是止住日本军队脚步的重要原因。不过,最关键的因素当然是大明的援军。


    大明的行动


    明朝援军


    朝鲜陷入了紧急事态,频频向明朝请求援军。明朝此时正为这年春天宁夏发生的叛乱焦头烂额,不过他们也明白,日军入侵朝鲜是入侵明朝的前奏,绝不能置之不理,因此马上就开始考虑各种对策。但是政府内部的议论沸腾,意见多歧,有人认为应该与日本讲和,有人认为应该立刻向朝鲜派遣援军,有人认为应该首先出兵辽东观察形势,甚至还有人怀疑这是朝鲜与日本合谋图谋明朝。最后兵部尚书</a>石星力排众议,主张救援,他说:“朝鲜为大明属邦,失朝鲜则辽东危,辽东危则北京危,当断然救援。”


    于是大明朝廷首先给朝鲜送去武器和火药等物资,又下赐军费二万两,接着又派辽东副总兵祖承训领兵三千驰援义州,进攻日军驻屯的平壤。但是明军大败,祖承训慌不择路地逃回了辽东。明朝收到战败报告非常震惊,竭力寻找对策以减缓日本的攻击,于是开始征募能游说日军的人士,其时被选出来委以重任的就是沈惟敬。


    沈惟敬本是浙江省的平民,由于他对日本的情况非常了解,又有雄辩之才,因此石星给了他游击将军的称号,将其派到了朝鲜。快要到达平壤的时候,他让一位家仆带信给日本军营。以此为契机,文禄元年(1592年)八月二十九日,小西行长等人与沈惟敬会面,达成协定休战五十日。这次不可思议的休战,是本来就主张讲和的小西行长、夹在日本和朝鲜之间劳心劳力的对马宗义智和异人沈惟敬三人筹划的。明朝方面的想法,大概是借此获得时间,以增强军力。随后主战派的宋应昌(嘉靖进士,从山西副使升任山东巡抚,曾献上倭寇防卫策,此时被选为朝鲜经略,与李如松共同作战)便被任命为了经略(司令官),而十一月镇压宁夏叛乱后凯旋的李如松被任命为防海御倭总兵官,他们率领着四万数千人的大军进入了朝鲜。


    李如松一行把沈惟敬抓了起来,秘密发起突击,出其不意地包围了平壤。小西行长苦战未果,退守汉城。得意扬扬的李如松又进一步夺回了开城。但是他行至汉城附近的碧蹄馆时,却遭到小早川隆景等人的伏击而大败,又退回到了平壤。如此一来,讲和的呼声再度高涨起来,沈惟敬又该出场了。


    和平谈判


    日本方面进行和平谈判的呼声也变强了。此前朝鲜国王逃离汉城的时候将街市烧光,城市周边的田地也遭罹战火而一片荒芜,食粮很难征收,更坏的是汉城龟山储存粮食的仓库也被烧了。另外还流行开了恶性传染病,抑制不住思乡之情的士兵越来越多。


    于是,当沈惟敬的船带着和平协议一到,小西行长就接受了,再也受不了恶劣环境的日军于文禄二年(1593年)四月十八日迅速开始撤离汉城。


    此外,明朝方面还派谢用梓和徐一贯为讲和使,来到名护屋谒见秀吉。六月二十日,秀吉向他们提出了七条讲和条件:


    一、迎娶明朝皇帝之女为日本后妃;


    二、两国年来因隙断绝勘合,望重开官船商船往来;


    三、两国握有朝权之大官,互换誓词,不改通好之约;


    四、若领纳此条件,则将朝鲜一分为二,归还北部四道与国都;


    五、以朝鲜王子及大臣一两人为人质;


    六、归还去年所掳朝鲜二位王子;


    七、朝鲜国王之重臣手书誓词,示累世不违。


    看看秀吉开出的这些条件!要求重开勘合贸易、占领朝鲜南半部、以朝鲜王子为人质等,态度相当强硬。


    但是明使谢用梓以及朝鲜方面都是绝不可能接受这些条件的。对于实际负责和谈交涉的沈惟敬和小西行长来说,这些条件更是十足的打击。这种要求,不能就这样交给明朝皇帝啊!而且他们无论如何都想马上实现议和。因此两人合谋,最后沈惟敬伪造了日本国书试图瞒天过海,声称“秀吉只求明之封贡”(封是中国皇帝册封一国君主,贡是向中国进贡)。随后在八月底,小西行长的家臣内藤如安(朝鲜称其为小西飞)与沈惟敬一道前往北京。


    封贡的议论


    就在小西行长和沈惟敬等人为讲和进行努力之际,加藤清正和宇喜多秀家等人又在文禄二年(1593年)六月二十九日攻陷了晋州城。这让明朝方面对和谈的成果抱有疑虑。是否应该准许封贡?朝廷内部愈加吵得不可开交。


    本来呢,明朝方面向小西行长提出的条件有三点:日军撤退、送还王子陪臣、向明朝谢罪。但是明使谢用梓等人谒见秀吉的时候,秀吉却意外地拿出强硬的七条使得他们不知所措。据说因此他们将秀吉所说的勘合贸易扩大解释为“封贡”,以作为打开和谈局面的手段。担任朝鲜派遣军经略的宋应昌也向明朝神宗皇帝上奏说,从这些“封贡”使身上探不出日本的真实意图,因此他扣留了内藤如安,争取时间做战守两手准备。


    于是大明国内出现了两派,一是主张“封贡均不可”的强硬派;二是认为“封,即封秀吉为日本国王,可;贡乃纷争之源,不可”的另一派,朝议混乱,明朝愈加难以定夺到底要采取哪种态度。而无论如何都要达成和议的小西行长和沈惟敬等人的谋划、明朝与朝鲜之间对日军看法的差异、试图离间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的间谍战等各种因素都搅在一起,未来完全陷入了一片无从判断的混沌状态。


    如此一来愈加看不到解决问题的希望了。此时,沈惟敬彻底豁了出去,他与小西行长合谋,伪造了秀吉的降表上交给大明朝廷。要说这太过分了,也确实是过分,但是即使他们使出了这般苦计,事态也没有任何进展。文禄三年(1594年)十二月,内藤如安被送到北京,接受兵部尚书石星的质问,最后确定了三条议和条件:一、日本军队全部撤出釜山;二、封可贡不可;三、今后不可再入侵朝鲜。


    文禄四年(1595年)春,明朝向日本派去册封使。正使李宗城和副使杨方亨等人从北京出发,于四月到达汉城。但是此时加藤清正并未撤出朝鲜,而是在釜山集结了日本军队,这又让和谈再起波折。最后,副使于十月、正使于十一月终于到达了釜山。第二年(庆长元年,1596年),小西行长和沈惟敬先行一步前往名护屋,而四月二日正使李宗城却突然逃跑了。据《惩毖录》记载,宗城就是个大少爷,生性懦弱胆小,有人和他说“日本的关白其实根本不想接受封爵,只是为了把你们骗过去当俘虏,关起来羞辱罢了”,所以他就胆战心惊地逃走了。但是,真相恐怕并不是他害怕秀吉的计谋,而是他发觉了行长和惟敬等人伪造文件的内幕才逃走的吧?他们离开北京已经一年了,再怎么说也应该大概了解真相了吧。


    使节逃跑了,明朝方面也不能就这样放任不管,于是又任命了副使杨方亨为正使、沈惟敬为副使。改组后的使团六月从釜山出发,终于在庆长元年(1596年)九月一日于大坂城实现了与秀吉的会见。回顾一下会发现,这距离秀吉上次在名护屋会见明使谢用梓,已经过了三年零二个月。真是延宕年月的和谈啊!


    谈判破裂


    明使杨方亨在毛利辉元的引导下进入接见所,走上前方,沈惟敬则捧着诰命、诏书、敕谕和金印立于阶下。《两朝平攘录》对当时的情况是这样记载的:


    “过了好一阵,殿上黄色的垂幕打开了,出现了一位身形消瘦、拄着拐杖的老人,跟着两位侍从。这就是关白。侍臣发号令,在场的众人都严肃起来。惟敬首先伏身作拜,方亨只得跟随。老人发言责备,行长向其禀告说:‘这是天朝使臣,宜优待之。’于是一行人才移步走向馆舍。”


    在这段话后面, 《两朝平攘录》的作者还写了一段文字:“杨、沈谒见关白之时,卑屈不堪与人言,而随行护敕官徐志登归国后秘与人语。因此切不可重用小人。”由此可见,这段记录应该相当真实。⑤


    第二天,秀吉举行欢迎使节的盛宴。宴会结束后,秀吉命令相国寺承兑宣读明朝的诰命和敕谕。行长一下子慌了手脚,私下哀求承兑适当替换文句,但是承兑可不是言听计从之人,他原原本本地宣读了文件。当他读出“咨尔丰臣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国。西驰一介之使,欣慕来同。北叩万里之关,恳求内附。情既坚于恭顺,恩可靳于柔怀?兹特封尔为日本国王,锡之诰命”⑥这段文句的时候,秀吉勃然大怒,和谈之事就此告崩。


    堀杏庵的《朝鲜征伐记》中这样记载当时的情况:“大(太)阁也因为大明派来了册封使而欢欣喜悦。册封使回到馆舍,也笑逐颜开,说蒙设盛宴,愧不敢当云云。稍稍过了些时候,大阁驾临花畑山庄,享用御膳,命常侍身旁的兑长老等人宣读此书。大阁听闻之际,勃然大怒,称:‘大明封我做日本国王?真是岂有此理</a>!我自己就是日本王!’”山鹿素行的记载中还说,秀吉将明朝所赠衣冠撕掉,册书也扔掉了。赖山阳</a>的《日本外史》中说秀吉站起来,脱掉鞋子掷在地上,又把册书撕破扔掉了。但是这里堀杏庵、山鹿素行、赖山阳等人的文笔恐怕只是图个气势罢了,这份诰命现在还完好保留着,而且给德川家康、小早川隆景、上杉景胜等人的诰命也都还保留着。


    庆长之役


    明朝的册封使们究竟不敢如实汇报事情的真相,于是他们伪报称秀吉接受了册封并表达了恭顺之意。而沈惟敬在日本采办了大量物品,还在其上写了“日本国王丰臣秀吉相赠付物”字样,到了北京后又用这些东西到处打点政府要人。但是这些物品中的猩猩毡和天鹅绒等南蛮物品都是中国人卖到日本去的东西,因此人们也对其生疑。沈惟敬等人甚至还伪造了秀吉的谢恩表文,但是实际上明朝却收到消息称日军已经陆续开往朝鲜。就算是沈惟敬这次终于也被剥去了画皮。


    朝鲜的《惩毖录》当中是这样评论此次和谈破裂的:


    “关白的要求本来就是狮子开大口,单一个封贡是满足不了的。但是明朝却只允许其受封,而不准其进贡。沈惟敬和小西行长是熟人,他们做了种种工作,想挽回事态,让此事圆满收尾。他们对明朝政府和朝鲜政府都没有详细报告交涉的实际经过,而是多次自作主张,结果弄巧成拙,招来了这个失败的结局。”⑦


    此段解释可谓是一语中的。


    日军再度开始了进攻。这次的体制基本和上回一样,军队规模为十四万余人。庆长二年(1597年)正月至二月,日军扩散到庆尚道一带。但是明朝方面也陆续向朝鲜派出了大军,所以日军这次很难像上次战役那样一口气打到汉城了。刚好在这年秋天,日本水军在闲山岛附近击败了朝鲜水军,陆军也乘势占领了大半个全罗道,由此士气大涨。但是此时已将近冬天,因此秀吉命令他们暂时退往南方,和后方保持联系。于是小西行长在顺天、加藤清正在蔚山、岛津义弘在泗川驻扎了下来。


    但是,此前立下大功的李舜臣再度成为水军指挥官后,日本水军就完全无法动弹了。此后明朝和朝鲜的陆军抓住机会,在庆长二年十二月大举进攻加藤清正占据的蔚山。清正等人陷入恶战苦斗,在庆长三年(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正月终于等来了毛利秀元的援军,方才击退了明军。此战称为蔚山之役,恐怕是整个朝鲜战场上最艰苦的一次战斗。明朝方面的记录也写道:“围困了十天十夜,饮水和兵粮都不够了,倭奴甚至食纸充饥,饮溺(小便)止渴。每次做饭,都让操纵火炮的人先吃,其余的就只能等着饿死。”⑧大河内秀元直接参加了战斗,他留下的《朝鲜记》,又名《大河内物语》,当中也反映了许多日军深陷苦战的情况。


    谁赢了战争?


    明军虽然在蔚山被击退了,但是秀吉在战争之初那种一往无前的气概也消耗掉了。三月份,秀吉开始向以宇喜多秀家为首的各位大将下达回国命令,诸将也陆陆续续开始引兵撤离朝鲜。然后仿佛是呼应着从朝鲜撤军一般,秀吉自己的病情也恶化了,于庆长三年(1598年)八月在伏见城中去世。此时朝鲜还滞留着十万将士,而明军得知秀吉去世,开始大举进攻,日军陷入了不可能全身而退的状态。在这样的情况下,岛津义弘拼死一战,在泗川大破明军,而势头正盛的明军也不得不暂时放缓了攻击。此外,朝鲜水军的将领李舜臣也以身殉国。因此日军海上运输的压力骤减,终于在年末全部完成撤退,至此侵朝之战也画下了终止符。


    那么究竟是何事最后终结了这场前后延续七年之久的战争?恐怕就是我们刚刚提到过的丰臣秀吉之死吧。早在庆长三年(1598年)初,秀吉已经命令一部分将士撤退了,而身在朝鲜的日军接到秀吉去世的消息后,就只剩下回国的念头了。中国的《两朝平攘录》中也说“三路倭将皆有归意”,受秀吉遗命之托的德川家康等人也将安全撤退视为最大的任务。朝鲜和明朝传开了一种煞有其事的流言,说秀吉之死是石星命沈惟敬毒杀的。他们还造出一种说法,说“秀吉非人非妖,而是蛟”⑨。


    不管怎么说,给这场深陷泥沼的战争画下终止符的是秀吉之死,这是毫无疑问的。石星和沈惟敬之流自不用说了,结束这场战争靠的不是朝鲜自己的力量,同样也不是明军的力量。张居正</a>曾经这样评价明兵的孱弱:“明兵乃三兽,侵吞军队利益时如生翼之虎,讨好当局时如媚物之狐,出逢大敌时如遁逃之鼠。”因此中国的正史《明史</a>》当中也说道:


    “时间一久,平秀吉死,诸倭军都扬帆回国,朝鲜之患也平息了。但是自从关白侵略东边国家开始,前后七年,丧失军队数十万人,花费粮饷钱财数百万,而明朝廷和朝鲜国最终也无胜算。到关白死亡,兵祸才停息,诸路倭军也都退回岛内守巢,东南地区这才稍有安枕之日。”⑩


    这不是很坦率的意见吗?


    这场战争中谁获利了呢?朝鲜、明朝、日本都获利了吗?三方都认为在战争中获胜了吗?一言以蔽之,否!没有任何一方自认为取得了胜利。日本的大冈越前守有“三方一两损”?的名断案,但是战争中可没有那样能干的裁判者。结果只能说是“三方大量损”。


    日本与朝鲜文化


    成了战场的朝鲜遭受了巨大创伤,尤其是饥馑非常严重。朝鲜的《芝峰类说</a>》(李睟光</a>撰,二十卷,成于1614年。分天文、地理、官职、文学等二十多个项目,辑录古今事迹逸闻)中记载称,此时棉布一匹值米二升,马一匹值三四斗,物价腾贵,“饥民白日屠杀抢劫,至父子夫妇相食,复有疫疠,道路死者相枕,水口门外积尸如山,高出城墙数丈”。另外日本从军僧人庆念的《朝鲜日日记》中也写道:“平野、山岗、城市皆被烧空。人身首分离,只能用锁竹筒把头和身体连起来。亲唤子,子寻亲,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可怜的躯体。”他还咏了一首和歌:“山野尽烧空,武者声凄厉,宛若修罗巷。”?不论什么时候,战场总是凄惨的。


    明朝在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四月将平秀政、平正成等六十一名俘虏处以死刑,将首级送到了边境上。反过来,也有许多人被俘虏到了日本,当中甚至还有被人贩子抓来的。庆念记录了这样的情况:“从日本也来了各种商人,人贩子也过来了,跟在军阵后面,买卖男女老少。这些人用绳子将俘虏的头拴在一起,逼他们往前走,走慢了就在后面用棍棒赶着他们快跑……”这些买来的俘虏被强行带到日本从事劳动,或是贡献他们的技术和知识。


    由于这场战争,有些朝鲜文化也传到了日本,其中影响最大的应数烧陶技术。秀吉在聚乐第的时候就让朝鲜陶工烧制茶碗,并在茶碗底部写上“乐”字,据说这就是乐烧的由来。毛利辉元带回的陶工李敬开创了萩烧,这位李敬又名高丽左卫门。加藤清正带回的陶工叫江户新九郎,开创了江户烧。黑田长政又将新九郎父子召至筑前高取,让他们烧陶,这就是高取烧。松浦镇信从熊川带回了巨关,他烧制的陶器称为平户烧。岛津义弘带回的朴平意等人烧制了萨摩烧。这样的例子不一而足,日本的陶器技术由此大大飞跃了。


    如果还要再举一个朝鲜文化传入日本的例子,那就数活字和书籍的流入吧。朝鲜早在13世纪左右就开始使用铜活字,是世界范围内最早的。而15世纪之后,朝鲜政府铸造的铜活字已经多达三百万个了。这场战争之后,大量铜活字被运到日本。日本庆长版的《史记</a>》和纪州版的《群书治要</a>》等书籍都是用这些铜活字印刷的,据说朝鲜的活字印刷甚至因此一时之间陷入了停滞。另外,还有大量朝鲜书籍也运到了日本。高野山和江户芝增上寺所藏的大藏经都是这一时期带回来的。此外许多大名手上都藏有朝鲜版书籍,或是中国的宋版书和元版书,这些也都是此时运来日本的。


    ① 《续善邻国宝记》。——译注


    ② 《全浙兵制》卷二。——译注


    ③ 《惩毖录》卷一:(李镒)因率所得民军,合京来将士,仅八九百。习阵于州北川边,依山为阵,阵中立大将旗。镒被甲立马大旗下,从事官尹暹、朴篪及判官权吉、沙斤察访、金宗武等皆下马在镒马后。有顷,有数人从林木间出,徘徊眺望而回。众疑为贼候,而惩开宁人不敢告。既又望见城中,数处烟起。镒始使军官一人往探。军官跨马,二驿卒执鞚缓缓去。倭先伏桥下,以鸟铳中军官坠马,斩首而去。我军望见,夺气。俄而贼大至,以鸟铳十余冲之,中者即毙。镒急呼军人发射矢,数十步辄坠,不能伤贼。贼已分出左右翼,持旗帜绕军后,围抱而来。镒知事急,拨回马向北走,军大乱,各自逃命,得脱者无几。从事以下未及上马者,悉为贼所害。贼追镒急,镒弃马脱衣服,披发赤体而走,到闻庆。——译注


    ④ 《惩毖录》卷一:先是舜臣,创造龟船。以板铺其上,其形穹窿如龟,战士櫂夫,皆在其内。左右前后,多载火炮,纵横出入如梭。遇贼船,连以大炮碎之。诸船一时合攻,烟焰涨天,焚贼船无数。有贼将在楼船,高数丈,上施楼橹,以红段彩氈围其外,亦为大炮所破,贼皆赴水死。——译注


    ⑤ 《两朝平攘录》卷四:九月初二日,倭将夜押丝辉元等引册使入见。方亨在前,惟敬捧金印立阶下。良久,忽殿上黄幄开,一老叟曳杖,挟二青衣从内出,即关白也。侍卫呼呐,人皆竦栗。惟敬先匍伏,方亨只得随之。老叟大有责让语,侍臣行长曰:“此天朝送礼人,宜优待之。”始出赴馆。(杨、沈见关白卑屈状有不堪言者,随行护敕官徐志登归,私对人言之。故知小人不当重用也。)——译注


    ⑥ 《两朝平攘录》卷四。——译注


    ⑦ 《惩毖录》卷二:盖关酋所求甚大,不止封贡。中朝但许封,不许贡。惟敬与平行长相熟,欲临事弥缝,苟且成事,而不以实情闻诸天朝与我国。事竟不谐。——译注


    ⑧ 《万历三大征考》:分兵围十日夜,倭至啮纸充饥,饭先用炮者。——译注


    ⑨ 《万历野获编</a>》卷十七:平秀吉者,非人亦非妖,盖蛟也。——译注


    ⑩ 《明史》卷三百二十二:久之,秀吉死,诸倭扬帆尽归,朝鲜患亦平。然自关白侵东国,前后七载,丧师数十万,糜饷数百万,中朝与朝鲜迄无胜算。至关白死,兵祸始休,诸倭亦皆退守岛巢,东南稍有安枕之日矣。——译注


    ? “三方一两损”是日本一个著名的落语(类似于单口相声)段子。说的是一人在路上捡到钱包,内有三两金。他找到失主,要将原物归还。而失主不受,认为三两已是失物,应归捡到的人。两人推让不决,最后来到町奉行大冈越前处请其评理。大冈越前对两人的正直赞不绝口,做了一个漂亮的裁决。他收下无主的三两,又取出一两,分别给了两人各二两以示奖励。因为三个人均损失了一两,所以称为“三方一两损”。——译注


    ? 野の山も焼たてによぶ武者の声 さながら修羅のちまたなりけり。——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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