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突围
3个月前 作者: 鲁引弓
你越想待在底线上,就越可能会失去底线;你越不往上去,就越没有退路。
从这一天起,复杂的情愫萦绕在我们之间,我能清晰地看到它在一句言语、一个眼神中闪烁。同处一室的黄珍芝不知有没感觉到它像火星,在这寂静的空间里一下子亮一下,一下子又熄了。
桌面上,林娜越来越多地和我议论“如何从这里突围出去”。你得先撤出去,她说,这里虽省心,但不解决问题,所以也就不省心。
我吓了一跳,她居然说出了我自己的话。我瞅着她脸上丰富的表情,告诉自己这样的女孩千万别走近,她可能会让我伤心。但我越这么想,越感受到了她的引力,更何况这引力如今还掺杂着她对我的怜悯。
如何从这里突围出去?
离开这个公司。
辞职?
嗯,但你又没什么特别的技术,找更好的饭碗。
那怎么办?
那么就在这里找到关键的人脉,挪一下。
如果有人脉,还会到这信息资料室来?
哟,没有也得找找看,看和谁有可能挨得近。
在我和林娜面前,摆放着公司五周年、八周年、十周年、十五周年、二十周年庆画册。
我翻阅图片,那些人脸中,有哪几张能构成我的人脉?
这些集体照片带着各个年代的痕迹,一张张脸庞,从不认识的逐渐到认识的,从模糊的到清晰的,从年轻的到趋向老态的,直至最后从合影里消失了的,它们像一棵枝丫上的树叶,一批批地萌发凋谢,落下了些影子留在了这个昏暗书架的一角,偶尔像我和林娜这样来翻一下,晃眼过去,只是一些类似的面孔,没有人清楚它们彼此间牵扯的悲喜。
林娜指着五周年庆照片上的李瑞,那明朗大男孩的笑容在人堆里像阳光一样醒目,而到了十五周年庆,他眉目间的忧愁却是那么一目了然。
距离现在最近的一张集体照是前年公司“春晚”时拍的。我在照片上找到了自己:我挤在倒数第二排,左边脸还被丁宁挡住了一些。我记得,拍照那天我们站在后排,局里的头儿们在前面推让座次,他们嘴里在说:别推了,别推了……
现在,我的视线滑过了照片上第一排那些小小的脑袋,我把他们排了个遍:他们中间有谁可能帮我说说话呢?
我发现自己和他们谁都说不上话。在公司混了十年,我居然找不到突围的路径和线人。
我感觉有目光落在我的脸颊上。她这样悄悄注视我的神情,让我偷乐又不自在,因为她好似看透了我的窘迫。我扭头盯着她,她就突然凑过来,指着十周年画册上我的脸,说:我喜欢你那时候。我笑着摇头。她就突然凑过来亲了我脸颊一下,然后转身走开去了,留下我心里被激情席卷。
林娜也在叹气。她对着电话那头约她的一个人,没好气地说:我晚上已经有约了。
她还对另一位说:你别再打过来了,这不可能的。再说,我这阵子工作不顺,没有心情。
她发现我在偷听,就短促地瞥了我一眼,扭转脸,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叹气。
我趁机说:晚上要不一起去看林奕华的话剧《三国》?她没理我,但下班后,当我走出大门想去坐地铁的时候,听见她在后面叫我,她说:不是说去看《三国》吗?
可惜那天我们到剧场时,票已售完。这城市里的年轻人越来越文艺了,而生活却越来越实际。我们站在路边,城市的街灯亮起来了,我指着华宾酒店,或翠越楼,或百花记……想请她吃自助餐,或粤菜,或本帮菜,她摇头说,省省吧。
省省吧,她指着旁边的汤面馆,说,我们吃面吧。
我们相对而坐,面条在我们面前冒着热气。我吃了几口,一抬头,发现她又用那种眼光看着我,我越来越受不了被她怜悯的视线。我埋头吃面。气氛挺拧巴。我发现她也在拧巴。我想,既然这样,你干吗跟我来过周末。我说:你不用为我省钱。她依然那样瞅着我,说:也只有我想为你省钱。我嘟哝,不至于请不起你吃一次大餐。她垂下眼皮,说:想着要花了你三分之一的工资,这可不行。我说:如果我高兴呢?特别高兴。她抬起眼睛,它们涌动着令我脆弱、不爽的致命的怜悯,她说:但是我不高兴。
我们都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拧巴涌动在面条的热气中。她突然说:我们该回到以前。
我装傻,说:回到以前?
她抚了一下披肩的头发,用一根手指支着额头,说:回到以前。
我心里有凌乱的涌动,我说:为什么?
见她没声响,我说:我们混混看吧。
她感觉到了我的哀求,她说:我们没法混在一起,因为定义不同,定义不同的人是没法混在一起的。
她说:我没法让自己活得差,否则心里会不服气。我不能没钱,否则会气短。不能太累,否则会迅速老了。在这座外乡城市,我们是藤蔓,都得找一棵树依靠,而现在你不是树……
我知道她说的全对。我曾经对自己说过,这样的女孩得离她远点。她伸手轻抚我的手臂,仿佛安慰。她说:虽然定义不同,但偶尔交集的这段,相互能懂,也是不错的记忆。
她的言语像流行歌曲的歌词。我点头,心里的伤心像汤面正在散发的热气,而感激也在升腾。她又用那种眼光看着我,好像放心不下,这让我心软,我也在心里希望她过得好。
她说:想办法离开资料室吧,我们都得混得好一点。
我点头。她说:我们比一比,看谁先离开。
我心里暗笑,这怎么比?
她用手机发了一个微信,然后埋头吃面。二十分钟之后,她起身说:我先走了。
她拎起包,向我微笑,她指着门外说:一个朋友的车来接我,你不用出来送我。
我坐在位子上看着她走出了店门。我知道在这一刻之后,我们将回到从前,彼此无关,不再用心——在职场,这会太累。
自从林娜从面馆出去之后,她确实让自己回到了以前,甚至比以前更前,甚至不再将我视作“情感垃圾桶”了。我的失落铺天盖地。在资料室,现在她温和地向我点头,节制地交谈,公事公办地交代任务,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因而越来越像我的领导。
而我在失落的同时,也在让自己的情感一点点地逸出去。逸出去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无比想离开这里。是的,现在我确实无比想离开这里,这除了对于混日子的恐惧之外,还在于林娜的参照。她像现实提出的一个确实的要求,映照了我的生存。因为无论男女,找一个混得好的人,这天经地义。
我得离开这混日子的地方,这让我日益感觉尴尬的地方。
在找到别的单位之前,我再次把目光投向这里的人脉和生存哲学。我记得汤丽娟说过:“别总觉得大世界小世界有多大区别,一个人一辈子混得好不好,不在于他在哪里,而在于他处理同周围几个人的关系,处理好了,就全解决了。”
在办公楼里,我像个晚熟的学生,如今身处情感与职业的双重失意中,我感觉到了真正的压迫,和对其中逻辑的认知盲点。
有一天,我下意识地在百度上键入如下字眼:办公室政治、职场生存法则、办公室PK、老实为什么出局……不搜则已,一搜还真吓了一跳,没想到网上居然有那么多张嘴都在热议这里的诀窍。
一种说法是“层层任命制”——由于“小乌纱帽”的发放体系是“上定下”,任命取决于上司对下级的发现和喜爱,所以在单位“做人”比“做事”更重要,“处上”比“处下”更要紧,搞定了上级,就等于戴上了乌纱帽。
另一种说法是“淘汰精英怪圈”——喜欢听好话是人的天性,所以头儿其实是喜欢别人围着自己转的,而那些才华出众者往往仗着才气不屑于钻营或无暇巴结上司;庸人们则非拍马逢迎无以生存,甚至集中自己全部的资源“向上粘”,如此这般,他还能不走出捷径吗?而前者,还能不被踩下去吗?“君子斗不过小人”就是这个道理,它是反达尔文主义的职场淘汰怪圈……
网上这些七嘴八舌,交错着厚黑的逻辑,看起来并不深奥,只要你是中国人,只要被点拨一下,你就觉得它们早已在你心里,你甚至觉得它们还是太浅,办公室生活逻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不是你悟性不够,而是你没去概括。
如今当我坐在资料室的角落里,琢磨着这些的时候,这写字楼里像鸟雀一样扑扇着翅膀的“小乌纱帽”又开始了飞舞,我对它的认识在突飞猛进:“小乌纱帽”能让你置身单位生存的金字塔上端,从而能更多地掌握自己的命运——相对于垫底的塔基,你越往上去,对自己处境的掌控力就越大,而当你爬到副总的位置时,如果不犯事儿,基本上就没人能随意差遣你了。
但,正如“职场淘汰精英怪圈”有反达尔文主义倾向,这“金字塔命运说”其实也有其反物理学的悖论。因为按理说,金字塔构造中的塔基部分虽属垫底,但它也是最平稳、风险最少的部分,而越往塔尖上去,越显眼风光,但稳定性也就越小,风险性也就越大,这是金字塔结构的物理属性。但是,当“金字塔”被比作“职场生存分层体系”的时候,它却整个儿掉了个头,即越往塔尖(头儿)越稳定,而塔基(群众)反而越飘摇、动荡。
我想,哪天我得设计出一个办公室物理颠覆定理,找找这悖论的原因。
作为塔基无数砖头中的一块,我看到了自己的轻微状态,也看到了周边一块块奋力向上垒去,或者被垫下去、挤下来的砖块。
这样的视角使人恍悟——你以为不与别人计较,自己退到底线求个安耽总可以了吧,其实没门。因为你以为这是你的底线,而在别人眼里你的底线还有后退的余地。所以,你越想待在底线上,你就越可能会失去底线;你越不往上去,就越没有退路。大好人李瑞落寞的脸掩映在“金字塔分层论”中,说明了这个道理。
我把报纸翻得“啪啪”响,我在心里又开始叫唤“顶住”。我知道我无处可退,只有顶住。在职场没有故乡可退。
在写字楼大堂里,现在时常出现李瑞夫人张美丽的身影。
她“笃笃”地踩着高跟鞋,风姿绰约地迈过棕色水亮的大理石地面,她的香水留在电梯间里……我不知她来老公单位干啥。
有人说她是来串门。也有人说好多年前,也就是李瑞刚提副处那阵,她下班后有事没事也喜欢来这里。大妈黄珍芝说:这女人在老公办公室里有参政议政的情结,不过后来李瑞在单位不太顺,她就不太来了。
而眼下,她香气四溢地重返我们这写字楼。有人揭秘:你知道吗,她是公司二把手副总阚君杉夫人的大学同学,她不是来串老公的门,而是来串阚副总的门。
大妈黄珍芝对此捂嘴而笑,说:老阚年轻时最初追求的可不是他夫人,而是这张美丽,没追上。呵呵呵,这可是老皇历啦。
接下来又有传言,张美丽串阚总的门是我们看得到的热络,看不到的战线是,她与阚夫人最近联手投资了一家女性休闲主题吧,情同姐妹。
林娜被张美丽泼过半杯水,对这女人耿耿于怀。我听见她在对黄珍芝说:这是夫人外交,你别看她那闷骚样,说话柔柔,却是家里的主心骨呢。她是今年初开始发力的。林娜描述细节,恍若她参与了两位夫人的交友全过程:张美丽今天给阚夫人送一双鞋,明天送一瓶化妆品,做统计的人是不会算错账的,她太有见缝插针把生意做进去的本事了,结果两位夫人穿衣打扮都成了一种风格。你见过阚夫人没有?张美丽今天指导她穿衣,明天结伴去“浪漫风情”做头发,后天为阚总的大儿子介绍对象,再后天两家人周末一块郊游……
张美丽与阚夫人好上了这事,似乎让林娜、黄珍芝很生气。我想,她们吃醋也不该吃到阚君杉老婆身上去。
终于有一天,有了传言,李瑞即将咸鱼翻身,本来就是老实人嘛,口碑不错,尤其是当几方头儿意见合不拢时,总是需要拿老实人出来做个平衡,这是老实人的功能。
还有一种传言,李瑞北大的一个同班同学突然从北京来本省做副省长,是他随意问了一句。
与所有的单位一样,传言往往惊人地准确。
到夏天的时候,李瑞突然被提拔,成了综合部主任。
林娜和黄珍芝还在继续嚼“夫人外交”的舌头,她们像一大一小两只母鸡,叽喳张美丽功力了得,她们甚至为李瑞捏了一把汗:这么厉害的老婆,他压不压得牢啊?
而我却在心里庆幸张美丽“夫人外交”成功,以及李瑞同窗好友的一句问候,因为这使我看到了一丝属于我自己的机会,就像门缝里突然透过来的一道光亮,他可能是我从这信息资料室突围的机遇。
一个月,两个月,我计算着李瑞空降综合部后安稳下来的时间。到第三个月,我准备找他聊聊。
这时正好综合部的岳海蓝来找我,想托我舅帮他姐的孩子择校打个招呼,因为我舅在那所小学任校长。他和我一扯两扯就扯到了公司里的事,他突然看着我的眼睛,问了一句:才子,你这两年在信息资料室还好吗?
我支吾。他眼睛里有理解的意思,说:要不,你想想办法,跳到咱们这边来吧。你和李瑞主任不是挺谈得来的吗?
我说:那只是谈得来,还从没托过他为自己办事,你说这么直接去找他合适吗?
岳海蓝说:行啊,我帮你去打探一下,我们部门许佩佩生孩子去了,现在正缺人手。
两天以后,岳海蓝告诉我,李瑞没表态,但感觉心动,这事我自己得抓紧点,因为听说网络部的陈心语想调过来,在托人力资源部的裘主任。
焦虑使我豁出去的脚步迈得不再迟疑。
当天下午,我走进综合部李瑞办公室的时候,感觉到了自己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紧张。
他在冲我笑,很好脾气的样子。我说:祝贺老领导,我还没来祝贺过呢。
他笑着摇头,说:哪里哪里,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这人。
一如既往的安静,清秀的脸上是明朗的神情,气色比以前好。
我们聊了一会儿国际国内乃至政治局的事儿。笑语间,我在等他说岳海蓝向他提起过的话题,但他一直没提及。
我了解他的性格。但这样拖下去,有人进来的话,就不好谈了。于是,我说:在信息资料室这一年,我一直在阅读,积累了一些好想法,闲着也是闲着。如果您这边有什么事做不过来,我很愿意帮上一点忙,希望领导多压一些担子哦。
他脸上的表情局促了一下。他说他知道我的意思,岳海蓝已经跟他说过了,他也在考虑,他对我是最了解的,相信完全能胜任这边的工作,只是现在让他有压力的是另外的问题。最近别的同事也想来这边,按理说,这本来也没什么,年轻人总想冲一冲的嘛,但大家都集中在同一个时段想跳往同一部门,这就有点难办……
他说:另外,你去年才动过,丁宁也是从我们原来的部门过来的,我原来也是那个部门的人……
我一怔,明白了他的潜台词,综合部已经收下了一个从钟雷部门过来的丁宁,现在我又投奔过来,别人会不会认为他李瑞和钟雷铆上了劲?
更何况,早年他们曾经铆过劲,但后来李被强势的钟劈翻。
李瑞主任的隐忧是在理的。我的沮丧肯定一览无遗。
他看着我恍惚的样子好像不知该说什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再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