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南有雕题,刻容长生

3个月前 作者: 许酒
    南海之滨有国名雕题。


    国中多鱼鲛之后,雕刻面额以得长生。


    那时的素书,俨然是一副不想活的形容,探她元神,也是灰蒙一片。


    我把她雕刻成谁都好,只要不是雕刻成梨容的模样就好。可是我偏偏把梨容的模样雕刻上。


    所谓鬼使神差,便是如此。最后一笔文画结束,映入我眼中的那张面容是梨容的,这也叫我恍惚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之后,一切都已经成了定数。


    她神志不清,扯住我的袖子哭得满脸是泪:“你当真残忍啊,你蓄谋已久了对罢,你连我这副样子都看不惯了么,怕我动弹不让你改变我的容貌、甚至不惜抽了我的鱼骨吗?”


    她以为我抽她鱼骨、改她面容,单纯是因为不喜欢她,单纯是为了折磨她。


    我便再也不晓得如何同她解释,我是为了救你、是为了叫你活才这么做的。她一定不信,莫说她不信,连我自己都觉得伤她太疼——前脚剐了鱼鳞,后脚抽了鱼骨,后来又雕她面容。


    不论是从哪一方面看来,这疼都太重,这折磨都太深。


    相比之下,死反而是轻松又简单的事。


    这往昔场景再回到凌霄金殿外,老君停下薅拂尘毛的手,转头问我:“鱼鳞数众,可补银河……却说,这补银河星辰的鱼鳞,果真是你那徒儿身上的吗?如若真的是她身上的鱼鳞,动手剐鱼鳞的那一个,可是你?”


    这问题,我能回答了。


    是我。


    时间再回到现在,回到我站在三十三天老君府中,透过窗户看着房中被换上清明的眼睛的素书,忽觉得,这前尘今生在某个地方悄无声息、又命中注定地——重合了。


    神仙无往生,死即死矣,灰烟无存。


    可说来也巧,作为孟泽玄君的我,体内偏偏有了聂宿一缕魂魄,叫我平白多了一个关于聂宿的前生,叫我同素书有了今世的相逢。


    活到十四万岁的本君,到这一刻,始觉得自己因为有了这个前生而完整。


    只是,从前生到今世,对素书所做的事情,叫我悔恨又悲苦。


    剐鱼鳞,抽鱼骨,雕鱼面,割鱼鳍。


    这一桩一桩,都是混着血的。


    我忍不住扶额——这自前世累积下来的债,可要怎么才能还。


    恢复清明的素书激动得跑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我便是这般以手扶额的愁苦的形容。


    “你还在担心吗?”她问。


    我触了触她的眼眶,惶惶道:“现在能看得清了吗?”


    她攥住我的手,拉我往远处看的时候,声音里都是掩不住的欣喜和激动:“我活了近二十年,这是第一次看得清楚这所有景象,第一次看得清楚这所有色彩!你们神仙果真是有本事的!”


    见我不说话,拍了拍我的胸膛,笑道:“孩儿他爹,谢谢你!”


    这一句谢谢,叫我受之有愧。她不记得自己的眼睛为什么看不到,就像她不记得自己腹部为何会有一道赤红的胎记,不晓得被她自凡界带到天上来的折扇是她的鱼骨所做,不晓得她的面容是被人刻意雕琢。


    老君说得对。


    不知所以不悲苦,不晓得前尘事所以能活得自在而欢快。


    如本君这般隐瞒此事的人,所受着的心中的煎熬,权当是在补罪过罢。


    只是煎熬归煎熬,她的眼睛恢复清明,是我这一阵子以来,最开心的一件事。


    老君理了理衣袖,捏着他的拂尘走出来,望着我同素书道:“成罢,也没什么别的事情了,明日老夫要去南荒赴中秋祭月的仙会,你们早早走吧,老夫也好早早休息。”


    素书的手一滞,将我攥得紧了一些,却还是拉着我同老君告别:“谢谢您老人家了,改日,我做些煎饼果子,你送过来呀!”


    老君不食人间烟火已经十几万年,全然不晓得煎饼果子是个什么东西,手指不自觉得薅了一根拂尘毛,问道:“煎饼果子……可是一种新茶吗?”


    我大概也明白了,这十好几万年过去,他脑子里依然全是茶。果真是林子大了什么神仙都有,偏偏有那种不爱江山不爱美人一心变老只想喝茶的那一种。


    素书兴高采烈,松开我的手想同他比画,我心中不快,又把她的手拉回来,道:“不用谢他,救助天下苍生本就是老君的职责所在。”


    说完拐了她腾上云头便走。


    老君是个茶痴,哼哧哼哧追出我们好几里,一路上还喊着一定别忘了把煎饼果子给他送来,若是他去了南荒不在府上,一定把煎饼果子交给他的书童,好生收起来。


    素书回头,扬了扬手:“成啊!”


    老君这才停了他脚下那一朵沾了茶味的祥云。


    “你果真要做给他吃?”我想起来他看素书的那种关爱后辈的眼神,我就觉得被他占了便宜,这么一觉得,便有些气,心中愉悦的情绪越来越往下沉,牵着她的手不自觉得又紧了几分,“却说你还没做给我吃过,连孟鱼也没有。”


    素书眯眼低笑,心情大好:“虽然我不晓得南荒是哪儿,但是我觉得等他从南荒回来,这煎饼果子都馊了。”


    闻言,我心中那愉悦的情绪微不可查得又往上提了提。


    她随手打了个响指,抬头时候眉飞色舞:“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改天送他个煎饼车子怎么样。”


    本君:“……”


    她回头看了看,又被我抚住脸转回来。她便拉了拉我的襟口,道:“老君说的祭月,可是神界的中秋节吗?”


    我早已看出来她眼里隐隐的期待,便道:“你若是想看看神界的中秋是怎样过,我便带你去看一看。”


    她睫毛猛地一颤,抬头道:“当真?”


    我道:“当真。”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忽觉得有些可爱,“你怎的跟个小孩子似的,激动成这般模样。”


    她半眯了眸子,看了看一朵不远处飘过的红云,又望了望远处的蓝天,笑问:“你可晓得,凡间这些吟中秋的诗句,我最喜欢哪一首?”


    “哪一首?”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狡兔空从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她道。


    “为何喜欢这一首?”


    她眸中隐隐有些亮光:“因为这一首,告诉了我中秋之月是什么样子的,是什么形状、是什么颜色。”顿了顿,笑道,“我在凡间的时候,也没有赏过月。因为夜间没有明火、没有烛光的时候,我连近处的物什也看不到,莫说是挂在天上的东西了。年少时候,约莫也央求过兄长们带我去承熙国高楼上看月亮,但是赏月求的就是个静谧安宁的氛围,哪里有点上灯盏、架上火把观月的。兄长们怕扰了景致也怕扰了心境,便也不愿意带我。母妃呢,在我年少时候,觉得我眼睛不好,莫说夜间登高楼望月了,就是夜间出个寝宫都担忧。所以我喜欢看书,从里面找到我看不清楚的东西的描述。但是后来越长大,却越想出去看一看,纵然看不清楚,却也想对这世间的模样有个自己的了解。”


    我便想起来凡间她及笄之后去列国游历三年之事,“所以这一出去便出去了三年?你母妃是怎么放下心的。”


    “我母妃那人,心疼我得很,自然不肯同意。可我同她说了一段话求情,她尊重我,同意了这一桩事。”她道。


    纵然我动用诀术便可知道她当年同她母妃求情的场景,可我仍然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你说了什么?”我问。


    她掏出扇子在指尖转了转,那动作看着自在而疏狂,玉冠稳稳当当箍在她发上,她挑眉时候,万千色彩都抵不过她眼底那明媚的光亮——“我道,‘母妃,或许这世人,都是缺什么所以才对什么格外执着,就像你曾经缺父皇宠爱,费尽心思想要引得他的注意,所以才有了孩子、也便是我,得来父皇恩宠一样。孩儿也是,孩儿缺的便是这双眼睛的清明,孩儿想将这个世界看得更多,更远,更完整,你总要叫孩儿试一试,就像你当年那样。说不定,孩儿就得到这上天的恩宠了呢。”


    她说这世人,缺什么所以才对什么格外执着。她费尽心思也想将这个世界看得更多,更远,更完整。


    这句话,叫我莫名心酸。她曾经并不缺,可是她把它给了我。这凡尘的二十年,她过得并不是如我当初以为的那样,潇洒而风流,恣意而痛快。她有她费尽心思也未曾得到的东西,那便是眼睛的清明。


    她又看我,抬头时候,眸子里渗出些水雾,但依然是笑得洒脱的模样,提起折扇霍然一个扇展,挑眉道:“你看,如今,我同我母妃说的话果真成了真。遇见你,升了天,做了神仙,恢复了眼睛。我果真得到了上天的恩宠垂怜,这是几生几世才能修得的福分?”


    她说我果真得到了上天恩宠垂怜,殊不知,这恩宠与垂怜,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弥补罢了。这上天偶尔坏透了,它要你的鱼鳞补银河星辰,它要你的鱼鳍化北斗星宿,它不过是狠狠刺了几刀之后给了你一颗糖罢了。


    可我又不能告诉她这真相。因为,两生两世,那个被上天所借、用来剐她鱼鳞、割她鱼鳍的,堪堪是我。


    她回头又望了三十三天一眼,我以为她是眷恋着老君那一句要去南荒祭月的话,抬手将她鬓上散落的发别至耳后,道:“明日我便带你去南荒看月亮。”


    她的视线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拉回来,眸光缥缈,声音也缥缈:“不晓得方才是怎么回事,每每回头看这三十三天雕甍碧瓦,绵延宫宇,总觉某个时候,我也曾这般回头望过,真切到连回望三十三天时候的心情都能体会得到。你说我是不是魔怔了,我怎么会望过这三十三天,我以前明明是个凡人的。”


    见我不说话,又道:“还有,还有上次同你在厢房……”脸颊一寸寸红了下去,声音越来越飘忽,“那时候我脑子里总有一些话浮现出来,明明没根没据的,却又像极了你我的语调。”


    “什么话?”我问。


    “比如……”她拧眉思索了会儿,“我听到有个神仙问我,‘神尊大人,你对我可有什么要求么’,这个神仙的声音,同你有些像。”


    我蓦地惊住。


    “另一个声音倒有些像我,回答道,‘这要求便是——希望我想醉的时候你能陪我喝酒,难过的时候你能在身旁给我一些支撑和安慰’,那个神仙便又道,‘我不会让你难过,我们能欢畅地饮酒……虽然你是神尊,曾经历过许多了不得的大事……可是我却希望在我身旁你能不这般拼命,希望你受伤时候会跟我说疼,希望你疼的时候会跟我哭。如果你想打架报仇,我会代你出手,这种事情希望你能躲在我身后’。”她微微摇着扇子,“孟泽啊,你说,这怪不怪,这些话平白生出来,又有问有答的,感觉自己脑子里分分钟能演一折子戏一样。”


    我心下惶惶,便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有一次,便是我随你升天那日,巴掌大的小鱼儿吃了仙丹撑着了那次,我看到他一动不动躺在你掌心的时候,竟觉得心里留出大片大片的血,疼得我难受。恍惚之中又觉得腹痛不已,眼中朦胧,竟有垂死挣扎、心如死灰之感。我是真的害怕小鱼儿有闪失的。”她长呼出一口气,合了扇子攥在手中,又觉得不妥,抬手稳了稳头上的玉冠。许是这些动作给了她一些安慰叫她冷静下来,她才抬头同我笑道,“我应当是个好的娘亲,你说对不对,我这般担心孟鱼,那一瞬间,我甚至想拿我的命叫他活过来。”


    我知道,她应当是想起了当初……自己诞下死胎的时候罢。


    这事上我愧疚深重,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道:“你一直是个好娘亲。”


    她手中折扇嚯的一声展开,重归了风姿飒飒的模样:“那是自然。我爱极了小孟鱼,我是要去打算去在他学校门口推车卖煎饼果子的。”


    不晓得为什么,那一瞬间,本君把素书常常挂在嘴边的三个词儿在自己心里比量了比量、排了个序,突然觉得这个顺序,应当是这般的——


    孟鱼,煎饼果子,孟泽。


    这一排序便不小心问了出来:“却说,如果我不让你做煎饼果子、不让你吃煎饼果子呢?”


    她眉梢一提,神色一凛,扇子一提,不甚开心道:“吃不到煎饼果子的仙生跟咸鱼有什么区别?嫁给你做夫人如果连煎饼果子都吃不到,那还嫁给你做什么?”


    本君自讨了羞辱,突然很想趁着夜深人静之时,探入她的记忆,将她记忆之中有关煎饼果子的事一并抹掉。


    比不上小鱼儿也就罢了,现在竟比不上一个煎饼果子。本君为何这么想骂它母亲。


    本君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活了十几万年,所信奉的一直就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于是,当夜,巫山云雨过后,哄了素书睡着,本神尊顺手在她眉心落了索引的诀术,诀术以“煎饼果子”四个字为引,探入她这凡尘二十年的记忆之中,搜索到同类,并消灭了个干净。


    在寻到素书之前,我本也已经在玄魄宫隐居万余年,赏月也只是飞上玄魄宫殿顶,对着月亮,摸出素书曾经写给我的信,看几遍罢了,个中寂寞,被这月盘看了万余年,怕是早就看了个清楚通透。


    如今,本君要陪着自己的娘子出玄魄宫、去南荒专门看月亮,不晓得月亮会不会受宠若惊,不晓得他南荒的月亮会不会格外大格外圆。


    臂弯里的素书模模糊糊醒了一阵,不晓得做了个什么梦嘤嘤嘤抽泣几声,“你方才欺负了本公子……本公子不要金铢……嗯,本公子要你……”


    我眉心突突一跳,又捏诀术搭上她额头,看到她梦中站着的那个人是本君之后,才放了心……


    只是……为什么她梦中的本君,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打扮?


    她枕着我的胳膊翻了个身,嘿嘿涎笑几声,声音软糯一副受尽“欺负”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带着调笑和不正经:“小娘子,你这么好看……嘿嘿,你这么好看,不如嫁给本公子啊……嗯,有,有房子,本公子寝宫大得很,床榻也大得很……”含糊了几句,又嘿嘿笑道,“车子啊……车子也有,我有个小推车,专门卖煎饼……唔……煎什么来着……小娘子,你看,你这么美,我这么俊,我们真的好般配。嘿嘿……”


    本君忽觉得一口气憋在心中,引得胸口有些闷。


    把她压在身下狠狠亲了几口,才缓过来。


    睡梦之中的她又是几声涎笑,抬了手背擦了擦嘴,“嘿嘿嘿,小娘子,你好生主动……主动好哇,主动好……主动的话,有二胎抱……”


    本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将她裹紧怀里,拿捏住力道还回来。


    次日,她对着镜子里打量自己的脖颈,忍不住叹气:“我记得昨夜,你没有这么粗鲁,为何这脖颈上的印子……这般明显。”


    本君心情大好,但笑不语。


    八月十五。


    我同素书到了南荒的时候,不过正午。小鱼儿自然是想跟着来的,但是被他慈爱的父亲也就是本君我,留在了玄魄宫温习功课,孟荷两肋插刀、陪孟鱼一起温习功课。


    小鱼儿噘着一张嘴,委屈得要拧出水来,我揉了揉他的头发,慈祥道:“乖孩儿,爹爹今日虽然不能带你出去,但是允许你在家里,不穿衣裳。”


    他这厢才生龙活虎、心花怒放、欢天喜地起来,临走时候伸出小胳膊搂住我的脖颈,照着我的脸颊吧嗒吧嗒亲了好几口,十分懂事道:“父君父君,你带着娘亲多玩耍几日,不要急着赶回来,小鱼儿且乖呢!”


    我的儿子,终于不那么傻了。吾心甚慰。


    却说这南荒,我来得不太多,更别说这儿的神仙了。只是这一万年,翻书翻得多,对这南荒现今的老大——南荒帝九阙了解了一些。


    九阙这个尊神,约莫比素书还要年长个几万岁,算是上古尊神之一,只是尚未婚娶。书上说他仙力卓绝,曾在上古南荒神魔一战之中将我魔族杀了个片甲不留,十分有种。


    只是后来,于佛法修行上颇有慧觉,便去拜师当了和尚,且古书专门记载了,南荒帝九阙是个不大好看的和尚。我当初不知道古书为何这般写,好看的和尚还能把佛经念得更好听吗?我不知道。


    现今我有了些聂宿的记忆,沾了些聂宿的觉悟,大概明白了一些,九阙许是跟老君一个得性,不在乎外表,甚至是可以扮丑,一个为了虔心向佛,一个为了专心向道。


    虽说四海八荒神仙千千万,不正常的总有那么几个,见怪不怪。但如今来了南荒,本君依然想看一看,连书卷上白纸黑字都写着“不好看”的神仙,到底得丑成个什么形容。


    进入南荒的时候,我同素书刻意避开了一众神仙,从南荒那群山头的上空乘云进入。


    低头时候,仙云缭绕之中,忽然发现南荒的海棠开得十分好看,特别是一个山头上,那海棠被修剪得极好,错落有致,虽繁盛却不繁杂。


    我忍不住指给素书看:“你看那个山头上,你喜欢这些花吗?我要不要在玄魄宫给你种一些?”


    她刚要说好,忽然眉头一蹙,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怔怔道:“这个山头有些熟……我记着有棵歪脖树来着,你把祥云停一停啊,我招招……”便透过仙云,俯身定睛仔细瞧了瞧,忽然发现了什么,扯住我的衣袖、以恍然大悟的语气道,“你看,那里,山巅处,果然有棵歪脖树!我就说嘛!”


    后来我才晓得,素书当年啊,把那个诓她两次的匀砚送到了南荒帝九阙身旁,跟他修梵行,斩情欲。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素书来过南荒。


    素书似是想起来曾经这一桩场景,拉住我便从云头上跳下来,奔了那歪脖树而去。


    那时的本君,想拦她一拦,却又觉得,有些事情不是拦着或者瞒着就能解决的。


    “我记得,这儿应当有个神仙和一个女娃娃。”甫一落地,素书便道。


    她话音刚落,歪脖树上隐约显出一个书卷遮面、自在躺着的白衣神仙,话音里捎了些轻笑:“你可是在找我?”


    这话方从书底下飘出来,便见山头上的垂丝海棠纷纷扬起花盏,簌簌花盏尽数落在他衣裳之上,那白衣身形愈发明显,忽然袍裾一扬,清华仙气拂开白袍上沾染的海棠花瓣,随他一起落下歪脖树,仙云缥缈随他虚晃前行,再抬眸时候,这白衣神仙已经捏着那卷书立在我同素书面前。


    他这个架势,着实有些花哨。


    花哨得于他这张平淡的面容忒不相称。


    本君大概也能体会那写书人的心情了,古书上虽然说得有些过,但是这般朴实无华的面容同他般清凛高华仙姿相比较来看,这面容着实丑得有些叫人怀疑仙生。


    只是素书反应有些大,瞪圆了眸子,看看他又看看我,过了很久才扯了扯我的袖子,皱眉颤颤道:“他……他同你为何长得一模一样?”


    我大惊,猛地转头,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好几遍,确定他同我长得一点也不一样,才低头对素书道:“你为何……为何说他跟我一模一样?”忽然想到她的眼睛昨日才恢复清明,才能堪堪看清这仙境,现在可是又出了什么问题?这想法叫我的心猛地一抽,手指颤抖、抚上她眼角,“素书你……你可觉得眼睛有……有不舒服吗?”


    她尚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轻声道:“眼睛清明得很,哪里有什么问题……”忽然明白了我这么问的意思,也震惊道,“难不成你跟我看到的不一样?你觉得他不像你吗?”


    那厢的九阙捏着书挡在额上遮了遮太阳,眯起眼睛有些不耐烦道:“也真是的,每每遇见个新朋友,都要来这么一出。这么十好几万年下来,本帝君,当真解释得够够的了。”


    后来我才晓得,我不解,素书也茫然。


    他却抬头瞧了瞧素书,长咦一声,“却说,你也不记得了?”顿了顿,面上疑惑几秒之后,书卷拍在额角,恍然大悟道,“我忘了,你这个事,不可说。”


    你这个事,不可说。


    这句话落入耳中,叫我身形一僵。


    素书却听出来这句话里的意思,更加茫然道:“什么事,为何不可说?”


    九阙便看了我一眼,捏下那卷书来,抚平书页上的褶皱,又将书随手揣在袖子里。


    便是这么几个动作之间,腹语传音,凭风带声,同我说了几句话,这些话自然落不到修为散尽的素书耳中。


    他问:“天帝那道禁言的诏令,你也是赞同的?”


    我道:“嗯。”


    他又问:“你可知天上地下都没有不透风的墙?”


    我道:“知道。”


    他声音里含了些笑意:“佛不妄语,我怕是不能帮你。但是你也放心,本帝君虽偶尔也喜欢看一看八卦观一观热闹,但是却并非愿意去挑拨离间故意制造八卦和热闹的那种神仙。”


    我道:“那多谢你了。”


    他却道:“只是还是得提醒你一句,有些事情,她从你口中听到是一回事,她从别人口中听到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见我不再回话,便又自嘲一般道了一句,“涅槃本就易得不易安,本帝君本就快要偏离涅槃了,如今又这般帮着玄君瞒着你的夫人,算是踏出莲花座,昂首阔步在偏离涅槃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日后若是不能成佛,别忘了你这儿可欠着本帝君一笔。”


    我回了一句:“多谢。”


    那厢的他,已然把书卷放稳妥。云袖之下忽生出一阵清风,卷起几株飘浮的海棠入了袖下手掌之中,指尖仙气缭绕而生,掌中海棠花变成一副玉质面具,面具眼眶位置,沾了几丝海棠花红,那神仙便捏起面具贴了自己脸上。有了这副面具,他那张脸同他这气质,看上去已经十分和谐了。


    “二位随我下山罢,慢慢悠悠走下去,这月亮也该上梢头了。”他道。


    素书却眷念着方才那句话:“你方才说的不可说的那个事,果真不说了吗?”


    九阙低头,理了理衣袖,低声笑道:“你身边这个俊俏郎君也知道,且他知道的比本帝君还要多,你问他便是了。”


    素书抬头看我,她眸子里,映着一个双唇抿紧的本君。


    我是稍稍有些怒气的。方才他还说帮我瞒着,如今却又挑了起来,还把引线扔在了本君身上。


    可是,也是在那时候,我看着素书清亮的眼神,看着这因为疑惑而微微蹙的眉心,海棠花纷纷扬扬如往事窸窣而落,我便忽觉得,得有些事情,便如尘埃、如落花那般,只要风云不再卷起,便总有落定、成泥那一日。


    或许九阙方才说得对。有些事情,她从你口中听到是一回事,她从别人口中听到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素书善解人意,见我久不答话,便转了转手中的扇子,从容笑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什么时候想说再说罢。”转头时候,摇着扇子,又对九阙道,“却说你这模样,为何跟孟泽一样。”


    九阙一边领路,一边言简意赅道:“我的这张面皮,是一面照心的镜子。姑娘你喜欢谁,看到的便是谁。”


    我深唔一声,原来是这般。


    又忍不住深思了一下,素书现在看到的是本君,那便是已经喜欢本君了?我愿意为她心中下意识的应当还是喜欢聂宿的,可这么说来,她从九阙这张脸上看到的是本君的形容,那是不是代表,她现在下意识的就是喜欢我的?


    这个结论入我心中,叫我忽觉得蓝天格外蓝,日光格外灿烂,眼前那些海棠花格外耐看,九阙的这张脸虽然平淡,却平淡得格外有价值。


    本君强忍住心花怒放的心情,十分谨慎地腹语传音,同前面领路的九阙确认道:“你这张脸稳定不稳定啊,素书现在看到的是本君,会不会隔一会儿又看成别人了?”


    九阙回道:“稳定……稳定得很。”


    本君大喜。


    忽又觉得哪里不对,当着素书的面文出声来:“可是本君这般喜爱素书,为何不能从你的脸上看到素书的模样?”


    九阙回头,饶是有玉面遮住了脸,却还是叫本君透过那面具瞧出来几丝无奈地笑:“你想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素书?成啊,本帝君可以加叫你看看啊。”


    素书摇着扇子,笑出声:“帝君你身形颀长,风姿翩翩,哪里五大三粗了。”


    九阙转身,继续带路,“这就分男女了,我一个十几万岁的老头儿,自然不能被旁人看成貌美仙子的模样。男人看我,便是你眼中的那个样子。”停下身子,扶稳脚下一株被风吹斜的海棠花,再直起身子往前走的时候,突然回头,问我道,“听说我那个模样有点丑?”


    我寻着当初的记忆,变出来那本古书,扔给他。他就着日光一瞧,便又扔给我,一副了悟了的模样道:“本以为是谁故意丑化本帝君,没想到是天上那个耿直的史官。”长呼一口气,认命道,“那史官向来有一说一,还不及我一个半拉和尚会打诳语,看来本帝君这厢果真丑得真实而可靠了。”


    素书道:“虽然不能看清你的本来模样,但我觉得帝君这般,应当也不会太丑。”胳膊肘碰了碰我,递给我个神色。


    我便拦住素书的肩膀,笑着附和道:“不丑不丑。”


    虽然这个山头瞧着不高,但果真如九阙所说,随他走下山的时候,广寒蒙素纱,已经绰约浮上东上天。


    山下熙熙攘攘,尽是南荒子民,想来也是风调雨顺几万载,他南荒子民瞧着圆润康健,显得活泼可爱。兴许是这位老大领导得好,这儿的子民见到他总要行个礼,顺带也给我和素书拜了拜。


    我这厢脸皮厚没有觉得什么不妥。但是素书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收了扇子,道:“我在凡间做公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人给我行礼。你家的百姓这般有礼数,叫我有些受不起了。到底是你的子民,不用给我和孟泽拜的。”


    九阙隔着玉面笑了笑道:“你可是四海八荒现存的唯一一位神尊,本帝君见到你,也不过是两厢都不拜罢了,莫怕,以你的身份和作为,担得起这礼数。”


    素书手中的扇子一顿,问道:“你方才说‘现存的唯一一位神尊’?以前的神尊呢?他叫什么,已经过世了吗?”


    九阙回头看我,我攥着素书的手便收紧一些。


    可我还是同素书道:“是聂宿。聂宿神尊。”


    我本以为这些事情说出来很难,可话音在唇角落定,放松和踏实随即而来,许是之前便有了聂宿的记忆、同聂宿有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的缘故,忽觉得关于他事情没有我想象之中的难以言说,反而极其顺理成章。


    素书深唔一声,素袖一扬,折扇在手中打了个转,笑道:“倒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的。改日,你同我讲一讲他的光荣事迹,我大概得跟他学习学习。”


    “好。”我道。


    玉面之下,九阙唇角隐约一勾,腹语同我道:“你这般,就对了。”


    那夜祭月定在了子时,子时之前,便是作为南荒帝的九阙做东,宴请诸位尊神仙官。


    素书担着天界神尊的位子,我担着魔族玄君的虚名,随九阙入宴的时候,大多数神仙礼数极其周到。除了那个捏着茶盏的神仙,看到我们略吃惊道:“你俩怎么来了?”


    我随手薅了一根他手中的拂尘毛,笑道:“你老君能来,本君同素书来不得吗?”


    老君眼中一阵恍惚,看看拂尘又看看我,手中的茶都洒出来,许久之后才怔怔道:“却说你方才这个动作,跟谁学的……”


    我明知道他说的是薅拂尘毛这件事,却觉得现在这个场合不太方便告诉他,便令扯了个话题道:“今儿这个茶,茶汤清润,瞧着不错。”


    素书凑过来,指了指旁边倒茶的小仙子,眼睛亮得很:“老君,别光顾着喝茶,斟茶的小姑娘瞧着也好看。”


    老君冷哼一声,“你们这厢还没成亲呢罢,就一唱一和的了。”忽然又想起来素书曾说要给他做煎饼果子吃的事,抬眸道,“你昨日许下的煎饼果子呢,来之前可有送到三十三天?”


    素书怔住:“什么是煎饼果子?”


    老君以为素书不认账了,当即有些愤愤,本君赶紧拦在他面前,把他拐到一边,低声道:“你想要什么茶本君都送给你,煎饼果子不是茶,是一种食物……我昨夜将将把她关于这四个字的记忆抹了去,你莫要再当素书的面提。”


    老君聪明,掐指一算,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呵呵一笑道:“你可是堂堂魔族老大,当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屠两万虾兵蟹将下火锅的,如今竟然连一只煎饼果子的醋都吃得带劲,你越发没出息了。”


    我回头看了素书一眼,回老君道:“我这一世,就是同素书安安稳稳在一处。还管他有出息没出息。”


    老君拍了拍我的肩膀,许是觉得我这根朽木已然不可雕,怕把我拍坏,下手有些轻。


    我眸光转回来,却见远处一株优昙波罗花树下,一个白色衣裙的身影在夜色之中忽隐忽现。


    本君心下一惊,纵然那身影实在太飘忽,可我却紧紧抓住几丝梨花香气——


    梨容。


    她好似专门来找我,因为从那处探过来的极细微的声音,如细线穿针一样不偏不倚恰恰穿进本君的耳中,连身旁的老君也没有听到半分。


    那声音告诉我:“我有故事想说给你听,你来听,或者——她去死。”


    太阳穴猛地一跳。我拉住要走的老君,嘱咐道:“我去办件事,你今夜务必护住素书。”


    老君尚在惊讶之中,不远处的素书却好似听到了,捏着扇子走过来问我:“这宴席眼看着就要开始了,你要去那里?”


    我又望了那优昙波罗树一眼,却发现那里只剩花瓣翩翩,不见梨容身影。可我又下意识觉得,她在那里。


    我低头浅浅抱了她一抱,贴近她的耳朵:“为夫去如厕而已,娘子莫要担心。”


    她扇子一转,扇柄瞧上我的额头,抽了抽唇角,道:“准了。”


    那时候,素书那个笑容很清淡,可在万千火红的宫灯映衬之中,她那个笑容便好看得唯有绝尘二字可形容,有些神仙啊,纵然是在尘世最纸醉金迷的地方醉过酒、挂过牌,可那素衣玉冠、绝世独立的身子往灯火之中一置,不用仔细打量,便觉得扑面而来的清凛气泽,永生永世都不会染上烟尘。


    梨容那句话又浮上我灵台:“我有故事想说给你听,你来听,或者——她去死。”


    那一瞬间,看着眼前执扇而笑的姑娘,忽觉得这一去有些事情都会拿不准。我庆幸自己临走的时候,抬手为她扶稳头顶的玉冠,也庆幸自己贴近她脖颈亲了她一亲,“等我回来。”


    素书不在的那一晚年啊,我看了很多书,知道了很多道理,发现了很多规律。


    其中有些小说演义,有些折子曲戏中有个规律是这样的:两个谈恋爱的人,其中一个要走,对另一个说“等我回来”,那等的期限有时候是三五个月,有时候是七八年。可只要加了期限的,八九成是要回不来、变成此生不复相见了。


    我不晓得自己堂堂一个魔族的老大,打打杀杀的事已经做尽,活到十四万岁都获得粗糙不认真,为何会如此心细、为何会对这个规律把握得这般准确,又为何会将这规律记在心上当了真,十四万年**不羁的仙途里平添一处细腻温婉或者伤春悲秋的败笔。


    直到我发现面前立着的姑娘是素书,我便忽然明白过来。


    我面前的姑娘啊,我当真容不得她离开我半分了,当真容不得她有任何闪失了,这些本就是旁人杜撰、本就经不起推敲的规律,如果关乎素书的,那本就也愿意去信,也愿意去留心。


    我说等我回来,我没有说期限。因为,不论是一个时辰还是一个月,不论是一年还是一百年一万年,我说回来,我就会回来。


    素书抬头,忽然眸中生出些薄雾,望着我笑道:“不晓得为什么,你一亲我的脖颈,我就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塌陷了似的。”离骨折扇杵了杵我的胸膛,“去吧,方才还是很急的模样。”


    我对老君递了个眼风,仿佛十几万年前的默契又回来,他稳稳接住我的眼风,引了素书边往前走,边道:“却说,你觉得眼睛怎么样啊,有没有什么不自在,若是不好使,老夫可以免费帮你调整一下。”


    我御风飞向那一株优昙波罗花树,梨花香气愈发逼人,怨怼之气也愈发凌盛。


    便是那么短的距离之中,脑海里又浮现出聂宿关于梨容的一些记忆。我晓得如果今日飞过来的是聂宿,大概对梨容是会手下留情的。


    聂宿是喜欢过梨容的,可这或许不妨碍,梨容过世之后,他喜欢素书。


    就如我年少遇到良玉的时候,以为自己渺渺仙生里,都会自始至终喜欢良玉一个姑娘,喜新厌旧的神仙,也曾是本君最鄙夷的一种。可后来,当我遇到素书,我发现,其实很多很多的神仙凡人,能跟初恋在一起、一直到白头的,只是那么极其珍贵的一小撮。有缘无分、有分无缘的多,更多的却是我同素书、同聂宿这一种,这不同于喜新厌旧,不论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都有权利放下以前的遗憾或者悲苦,继续好好生活。


    所以那时候啊,我心里浮现的聂宿的记忆,便是关于这种体会的。


    那时他,或者是我,在银河畔,同素书辞别。嗯对,是生死上的辞别。


    我抱住张牙舞爪、使劲踹我的素书,我看到她眼泪都飞出来:“谁舍不得你死?你剐我鳞片,我恨了你一万年,我恨不能把你抽筋剥骨、挫骨扬灰。”


    她说对我的恨又加了一桩,我晓得,她是恨我把她摁进无欲海,企图溶解掉她对我的情意这一桩。


    也便是那时候,我发现,有些情,可以深刻到连无欲海水都没有办法溶解掉,比如她喜欢我,比如我喜欢她。


    她被我摁进无欲海,殊不知本神尊为了把她摁进无欲海自己也要跳下去,情丝被海水勾出来狠狠地啃噬。


    我抱住她,觉得一切释然,放松得不得了,也欢愉得不得了,因为我终于告诉她——


    “如若不是这样,我还不清楚你对为师的情意到了连无欲海水都没能融掉的地步。我本该让无欲海水溶解掉你对我的情的。可看到海水里你泪雨滂沱的模样,我突然有了私心。我怕你不喜欢我后再看上旁人,所以我收手了。我记了你几万年了。”


    我觉得自己被他玩弄了,不由恼羞成怒,抬手揍了他一拳。他却没有躲,反而顺势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进怀里。银河星光流淌成水,映着他紧紧抱着我的模样。


    她果然第一个想起来的便是梨容:“你记了我几万年?你把我当成什么记了几万年……那个梨花神仙吗?”


    我望着怀中素衣玉冠、脸上还带着些委屈的她,忽然觉得,梨容是真的成了过往。我所求的,便是我当初一直嘱咐她的——她的安稳无恙。我甚至觉得,梨容把魂魄给了她是好的,可我说不出自己心里这个意思,我给她解释花瓣寄魂的事情,她不太喜欢听。


    但我时间不多,我只能亲她一亲。纵然这吻浅得很,但我却想告诉自己,也告诉她,我是喜欢她的。


    这是对那句“你若是喜欢过我,能不能亲我一亲”的回答。


    我放下了梨容,素书,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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