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林海沐风，煮茶扫雪

    那一日，我便带着这一双眼睛去找老君。


    说实话，今日，我看着老君的时候，也有记忆穿过云海浮于眼前。也便是在这时候，我才强烈发现自己不晓得什么时候，有了一些聂宿亲身经历过留下的记忆。


    那是在万里林海之上，仙风浩瀚刮过，云下滚滚冰雪混着沆砀雾凇，风凛冽而过，吹灭仙木梢头的雪，扬起一波碧涛轰然而过。


    我在这林海上空三丈处，设了茶局，专门等候老君到来。那时，我早已晓得喜欢上了素书，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梨容的魂魄有几片随着花瓣寄在了素书身上，我对这缕魂有眷念，那便只能静等着那件事到来，而这心意落定之时，便是劫数来临之际。


    我同梨容，是梨容死。


    可我同素书，我不愿意再做活的那一个。


    我知道，我心爱的姑娘，她活得很辛苦，她三万岁的时候，便被我剐了鱼鳞补了银河星辰、雕了面容戴上玉冠。所得的神尊之位同她的付出远远不能匹配、而这神尊的位子也远远护不住她。


    这一次银河星辰陨落，天帝照例要来为难素书。透过观尘镜，我果然看到凡间那处青楼里，醉酒极深的素书手指颤抖、却还是接了天帝专门宴请她的帖子。


    我大怒。几乎要摔了这观尘镜。


    可我又没有办法去不救这苍生。我担着神尊的位子，我便不能放任这星群陨落、焚尽这四海八荒。


    思前想后，最后想到的办法，也便是代替素书去了。


    而做出这个决定的刹那，我便忽然对这事情有了了悟。


    这了悟便是——


    我喜欢素书，打心底里喜欢。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有谁的面容，不管她同星辰有什么渊源，我喜欢她，我不能看她为了过世，哪怕是为了苍生、哪怕是尽神尊之责、哪怕是去做英雄，我也不能忍受。


    了悟之后这事便成通透。果然前脚确定了我对素书的情感，后脚这大劫便来了，兜兜转转四万年，果然还是绕不过“两情相悦，便有一伤”的情缘纠缠。我要护住她，便唯有自己去补星辰；而我要永远护住她，便唯有一死。


    有些纠缠，非至轮回枯竭、一人灰飞烟灭而不可解脱。


    我这十几万年的仙途走来，几乎没有怕过什么。可我害怕素书成为那个灰飞烟灭来使轮回枯竭的那一个。


    所以，我在这林海之上摆了茶局，请老君喝茶，顺便托他一件事。


    那时候，老君乘云而来，在我对面坐定。拂尘一挥，浩**的仙泽便扑面而来。


    那记忆之中的老君啊，还很年轻，不是现今这般老气横秋的模样，虽面有白须，但掩不住焕发的容光，眼睛一眯，撩过几绺仙风拂干净蒲座，待坐定之后便望着我，开玩笑道：“却说这茶约还是一万年前的时候定下的罢，那时你据理力争，在天帝面前为你的素书徒儿谋神尊之位，四海八荒的神仙哪里服气一个三万岁娃娃、且是女娃娃来当神尊、骑在他们头上。但是本君不一样，本君向来觉得妇女能顶半边天，所以本君自然是帮了你一把。你为了谢我，便许下了这茶约。这一万年过去，本君都以为这茶约快随着仙风散没影儿了，你这厢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又想起来了，果真不容易啊哈哈哈。”


    “林海沐风，扫雪煮茶。旁的神仙大概受不住这里，也领略不了这里的风景。太上老君仙法卓然，自然不能平平淡淡找个茶楼请你。”我推给他一煮好的云雾茶，知道他是爱茶的神仙，便又从指尖捏出一麻袋扔给他，他眉睫连颤都未颤便接了过去，捏诀缩小，指尖捏住、将其安安稳稳放在袖袋里。


    “你这一麻袋云雾茶，怕不是白给我的。”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笑道，“不过你煮茶的技术不错。”


    “给你个机会重说。”我道。


    “成罢，你这技术，不去做茶师倒是可惜了。”他捋了捋胡须，望着我道，“怎么样，要不要来本君府上给本君煮茶，我给你发工资。”


    我往旁边茶炉里添了炭，道：“本神尊还从未缺过钱。你要是想喝茶，倒不如来我府上伺候着，伺候舒服了，本神尊便开心了，一开心便煮茶，煮了茶便赏你一杯。你觉得如何啊。”


    他眯了眯眼，随意引过来一片雪云，足下仙风凛冽轰然作响，头顶却是雪落从容寂寂无声，“雪中饮茶，才有意境。却说，我乃三十三天堂堂的太上老君，你一个住在十三天的神尊，你给我煮个茶，有什么可亏的。”


    “凡间百姓供你香火，奉你神魂，也算是你的衣食父母罢。你瞧，你衣食爹娘都住在一天之下，我这个住在十三天的，不做你爹娘，不过叫你来伺候我伺候，你有什么可亏的。”


    他摆摆手，又嘬了一口茶，不甚正经地笑道：“成罢，今日算你赢。说罢，要求我什么事，本君掂量掂量，袖中这一麻袋茶够不够分量。”


    我又捏出一麻袋茶照着他的脑袋扔了过去。


    他从容接过，边往袖子里揣，边道：“看在多年仙友的份上，我就赔本儿帮你一次。”空茶盏敲了敲桌案，待我给他斟满，他接着道，“这一次，不会又是你那个小徒儿吧？我说你得跟本君学一学，续须明志，一心向道。最好还是跟我这般故意染的花白胡须。本君啊，修得是清心寡欲的大智，躲得过梨花姑娘、也躲得过倜傥徒儿。”


    “我要你帮我，护住素书，叫她好生活着。”我道。


    他手中的茶盏一顿，洒下些茶水，头顶那片雪云忽的静止，不复从容模样。这雪附了他的仙泽，随他一惊，也随他思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恍惚开口：“我这几日生了些病，没有去凌霄金殿，星辰这一劫，天帝大人莫不是又要……又要为难素书罢。”


    手中的茶盏被我捏得愈发紧，“是。”


    他恰也算了出来，皱眉道：“天帝要单独设宴请素书？你家这小徒儿是不是傻？！为何要接下这请帖？”


    “打小就没有魂，小时候傻得更甚。花了万年才开窍，好不容易养得不是太傻了。可这一万年离开神尊府后，一朝回到无魂前，傻得更甚了。”


    “你怎么不拦着她？她傻你又不傻……”却又恍然大悟，面露忧色，“我忘了，这一桩劫难，关乎四海八荒的生灵。你……到底不能拦得住。如此看来，你家这小徒儿，虽然在凡间过得风流，但从未忘了自己作为神尊所担的责任。”


    “所以我要代她去。”


    “你不会是认真的罢？”他大惊，“你可晓得天帝有多倚重你？你可晓得这天上地下指望着你的仙泽庇护的生灵有多少？你若是仙逝了，谁来护着这四海八荒的安稳？”


    我灌下一口茶：“本神尊还未出世的时候，这清天浊地照样分明，这朝晖夕月照样相接，本神尊哪里有你说得这般死不得。”


    他大怒，摸出那两麻袋茶叶扔给我，卷起拂尘就要走。头上冰雪大片大片、带着疾风呼啸而落。


    我祭出结界拦住他，“你也担着太上老君的位置，你也晓得万万千生灵的性命跟你我这个尊神的性命相比，自然是那万万千更重要。况且我也不仅仅是这般无私，本神尊有私心，我要救自己的徒儿，护她此生安稳。如此看来，不过是以一命换一命罢了。有什么可惜的。”


    老君终究没有拦得住我要去挽救银河星辰的决心。


    不得已又坐下，眉头紧锁通我道：“我前一阵子为了匡扶这月盘，损了些修为、伤了元神。以至于现在没办法助你一臂之力。你说罢，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了。素书那个脑子，不晓得转弯。你护住她，叫她躲着天帝，叫她不要见我仙逝了就跟着我去死……算了，她不会跟着我去死的。她也恨透了我，这样也好……”


    “怪我当年，见到她这模样太过吃惊……叫她知道了梨容的事。”


    我重新煮上茶，头上雪花又复平静模样，只是落得略缓，看来是雪的主人有些忧心。


    “素书她还要在这神界待很久，以后我不在，她若是遇到麻烦，全指望着你帮她一帮了。我近日翻书，觉得我同她之间的这劫数，怕是时间上的轮回。”


    “劫数？‘两情相悦，便有一伤’这一桩？”


    “嗯。”


    “这轮回是多长时间？”


    “我也未曾看透。梨容和素书的时间太近，叫本神尊也拿不准。”


    他便不再说话，只剩头上风雪愈发恍惚，落得毫无章法。


    我抬头看了看：“把你这雪收了罢，元神都伤了，不好生养着，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做什么。”


    他装模作样咳了两声：“倒不知是谁把一个茶约弄得花里胡哨的，选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不行么，冻死爷爷了。”


    时隔十几万年，再看老君，当真觉得日月如梭，追思不得。


    他开口叫我：“孟泽玄君。”


    对，我是孟泽，我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孟泽，这一桩从我十四万年前出生便未变过。


    可我又觉得有了不同。大概，是因为有了许多聂宿的记忆。从聂宿的记忆里来看这神界、来看这故人，是物是人非的怆然滋味；而从本君自己的角度来看，这神界依旧是那个模样，我恨极了的蛇蝎心肠的梨花妖女，老气横秋却也很仗义的老君。


    奇怪的是，这聂宿的记忆扎根于本君灵台之上，本君竟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甚至不觉得有什么怪异，这一切来得顺当，他的记忆也并没有占山为王、把我彻底变成聂宿的那般举动，而是在我脑海里某一处，在合适的时候、在我想知道往事的时刻，恰当地出现。


    而我依然是也一直是魔族的老大——玄君孟泽，比之以往，多了聂宿的记忆。


    老君尚不知我的变化，所以我将一双血红的目珠递给他的时候，他没有像对聂宿那般开玩笑，而是满脸震惊道：“你这是……哪里拿来的？”


    “那个梨花妖女。”


    “你把梨容的眼睛挖下来了？！”老君牙齿颤抖，“你怎的这般冲动……”


    我拂开衣袖，不由皱眉：“本君这还算冲动？你太小瞧魔族的老大、本玄君我了，若是我冲动起来，就不是剜下一双目珠给她留个活口这般轻巧了，”捏诀变出一株梨树苗儿的幻象，引了匕首将这幻象刺得支离破碎，接着道，“那应当是将她千刀万剐、刺得稀碎，以绝后患。”


    老君到底还是不忍，接过那双目珠的时候打了个哆嗦，颤道：“你若是想恢复素书的清明，我便只摘这一双目珠所能看到的颜色和光影便好了，现今你把这一双目珠整个剜了出来，太过血腥。”


    “你到底还是向着那个妖女的。”我道，“所以，你忘了她当初趁你闭关不在，谎称把眼睛的清明给了本君，骗走素书一对鱼鳍的事情了。眼睛的清明本君可以不计较，但是素书那对腹鳍，却容不得本君不计较，那一刀下去，差点要了我孩儿的性命。叫她还一双眼睛，还是太轻飘。”


    老君长叹一声：“素书和梨容在老夫心中，都是小辈，都是故友。从没有向着谁一说，念着同聂宿十几万年的情义上，都希望她们好罢了。纵然我也晓得一报还一报这个道理，可我看到这一双血淋淋的目珠，也不能不心疼。你这番话，说得老夫心里不是个滋味。”


    “要我给你送几麻袋茶你心里才舒坦吗？”我道。


    他猛地抬头，花白的胡须抖了几抖，望着我道：“为何……为何用麻袋来装茶？”


    我摆摆手，“没什么，随口一说罢了。”等到了合适的时候，等我先把为何有了聂宿的记忆弄清楚，再把这前因后果告诉你罢，“所以，你定个日子，我带素书来找你。如果这眼睛不太好，那便把本君眼睛的清明换给素书，我用这一双……”


    老君没容我说完，打断我道：“不要再折磨老夫了。年纪大了，受不住折腾。”思索了会儿，道，“再过几日就要中秋了啊……今后千年，神界的中秋祭月之地都定在了南荒，今年是这千年祭月的头一年，太子殿下和一众神仙都要去，老夫必定也得到场，还不晓得要宴饮几日，所以八月十四那一日你带素书过来罢。”


    “为何不能明天？她眼睛早一日恢复，便能早一日……”


    “你以为这修补眼珠子的清明跟剜下眼珠子来一样容易吗？老夫也得准备准备不是。”他道，“这是细致活儿，急不得，得细心安排才成。”


    那时，离八月十四还有三日，那三日，每一刻都觉得漫长。我回身时候，看到日光热烈普照三十三天，这景象浩盛从古而今。我想叫她看清这明媚的日光，看清这恢宏仙境，想到连一瞬一秒一须臾都觉得漫长至斯。踏上云头本欲赶紧飞回玄魄宫，临走之时却依然没有忍住，再次回头往远处望去——不晓得当年的素书，是否也曾立在这里，是否也曾回身看着这三十三浩瀚的景象，是否也曾舍不得、却又盼着我的眼睛能恢复清明。


    回到玄魄宫的时候，素书早就醒过来了，同小鱼儿坐在书房门口，大眼瞪小眼，模样甚惆怅。


    我当即捏住孟鱼的衣裳将他拎起来，跟提着一条鱼似的把他提到眼前，皱眉道：“你是不是惹你娘亲生气了？！”


    孟鱼本来咬着手指头，被我这一提便蓦地一怔，小奶牙咬上自己的手指头，疼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我替他把手指从嘴里拿开，语气不由自主重了一些：“快给你娘亲赔不是！”


    孟鱼吸了吸鼻涕，小手指放在衣裳扣子前对了一对，委屈道：“小鱼儿没有惹娘亲生气……”


    素书坐在门槛上，望着我惆怅地捋袖子：“这件事要怪就怪你，若不是昨晚被你折腾，本公子也不至于起不来床，不至于叫小鱼儿误了上学的时辰而旷课。”


    本君放下小鱼儿，笑道：“不过一天而已，不打紧。”不知为何忽觉得心情愉悦，便笑得更开了一些，“昨晚确实怪我，你要不要再回去休息会儿。”


    她始反应过来，抬袖子挡住脸，扯开话题：“你这样可不对啊，小鱼儿上学可是要紧的事，送小鱼儿上学也是我最要紧的事。”


    我抚了抚她的头发：“小鱼儿总要长大，总有上完学的那一天。你这般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以后他毕业了，你要去做什么？”


    她皱眉思索了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从惆怅转为开心，扯住我的衣袖道：“你有没有吃过煎饼果子啊？小鱼儿毕业之后我去做煎饼果子！”


    本君：“……啥？”


    她容光焕发：“料想你这种神仙也没吃过，我便这么跟你说罢——没吃过煎饼果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没吃过煎饼果子的仙生也是不完整的。”


    煎饼果子……我孩儿他娘，在凡间这些年，当真吃到了不少东西。


    她果真以为本君没有吃过煎饼果子，便眉飞色舞地给我比画：“不是我跟你吹，本公子做煎饼果子可有一套本事的，薄薄的面糊往这锅上一摊，加上生鸡蛋再一摊，赶着火候翻个面儿，刷上豆酱，搁上脆酥，卷上青菜。”说到激动处便贴近我、抱住我的胳膊，“本公子跟你说啊，这煎饼果子，本公子不吃饭的时候能吃四个。”


    “若是吃过饭呢？”我笑问。


    她比出五根手指头：“至少五个。”


    “为什么吃过饭后反而吃得呢？”


    “悔恨啊，来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之前为什么要吃饭呢！这一悔恨，便要多吃几个。当初在凡间，如果不是因为长得太俊太美太风华绝代太风流倜傥，早就弃了尚袖楼的头牌，去尚袖楼大门口摆摊卖煎饼果子了。一边做，一边吃；一边吃，一遍看小倌哥。”


    小鱼儿在别的地方傻，偏偏在这种非正道的事情上条件反射一样问一句：“父君，娘亲，什么是小倌哥。”


    素书自知不小心说了这幼儿不宜的词，便望了望天，睁眼扯了个谎：“就是一种……食物。”


    本君：“……”


    “那小倌哥跟煎饼果子哪一个好吃？”小鱼儿天真道。


    “自然是煎饼果子。”素书捏了捏小鱼儿的脸，“你想不想吃啊，你后娘我……不，你娘亲我给你做啊。”


    小鱼儿刚想说一句想吃，结果素书又有了新的主意。


    这主意令本君十分头疼，可看在她对本君的新称呼的份上，我便强忍着听了一听。


    “孩儿他爹，要不本公子在太学宫支个煎饼果子，每天跟小鱼儿一块上下学，他在里面念书，我在门口卖煎饼果子。神仙里面好多都没有吃过煎饼果子对罢，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市场空白！”


    本君下意识拒绝：“你堂堂一个神尊，在太学宫门口卖煎饼果子，恐怕不大好吧……”


    她一手攥拳、一掌摊开，两下一敲，便道：“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对罢，所以你在玄魄宫待着……”


    “可是我可以培养你啊！我把这做煎饼果子的手艺传给你，你去太学宫门口卖，你摊饼，我数钱。”她兴致勃勃道。


    我本想笑她一笑，告诉她本君堂堂魔族老大，怎么能放下刀剑去做煎饼果子呢。可她这句话落入我耳中，却叫我蓦地想到在银河的时候，她对我说过的话——


    “你这厨艺快赶上凡间酒楼的大厨了。等你更上一层楼的时候，莫要浪费了这好手艺，咱们可在这神界开个酒楼……嗯，就开在这银河深处，在采星阁旁边盖一座，可设些景点邀请四海八荒的神仙来此观光游览，游览累了便来酒楼里吃饭。你掌勺，我数钱。”


    这番话又想起来，本君便觉得欢愉，一欢愉便望着她道：“好。”


    素书很高兴，小鱼儿也很高兴，抱着我的腿脆生生喊：“父君真好！”


    八月十三日晚，素书给小鱼儿讲晚睡前的故事，孟荷便带着他去睡觉了。


    沐浴过后，素书照例被我拐到了**。


    晚风微微凉，随风进窗的还有外面水池的荷花香。


    素书枕着我的臂弯睁着眼睛好似在望着房梁，她看不清楚我的面容，我却看到她侧颜清雅，眉目如画。


    我晓得她夜间不能视物，手指便不受控制触上她的眼角，她眉睫一颤，道：“怎么了？”


    我默了一会儿，手指从她眼角拂过落到她的脸颊上：“你想去看东上天的朝霞吗？”


    她愣了愣：“……我同你说过罢，我白日里看不到色彩，东上天的云霞……”


    “还有北上天五彩的辉光，阳华山的桃花，你还想去看吗？”我问。


    她哑然失笑，胳膊肘往我胸膛上拐了一道，“本公子见过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却没见过你这般连提三壶的。看云霞，看辉光，看桃花，至少我也得看得到才可以啊。”


    我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素书大人，明日，你就能看到了。”


    她眸子瞪得溜圆，“你是认真的吗？”


    “嗯，比金铢还真。”


    她却转过身去不再面对着我，默默缩到床角。


    我怔了一怔，凑过去道：“你缩在这里做什么？”


    “后悔，”她道，“本公子缩在这儿后悔，面壁思过。”


    “后悔……什么？”


    “后悔没早些去尚袖楼挂牌。”


    本君心中一惊一卡，捏住她的肩膀，想确认一句：“你说啥？”


    她道：“如果我早去尚袖楼卖身，便能早点见到从天而降的你，早点见到你就能早点跟你升天做神仙。早点做神仙便能早点恢复清明。”


    本君被她这个想法惹得笑出声。


    她转过身问我：“你笑什么？”


    我道：“没什么。”本君不过就是忽然觉得，自己孩儿他娘亲跟着自己孩儿生活的这些日子，她没有把孟鱼带聪明，反而被孟鱼带傻了。


    八月十四，秋高气爽。


    我带素书到三十三天老君府，这是素书回神界以来老君第二次见到她。上一次，还是她被我带上神界去天帝面前请职位的那一次。彼时，四海八荒因着那一道封口密令，群神缄口不言，老君也要装作初见她的样子。


    今日的老君啊，胡须比之前几天我见他，更白了一些，神情也更老气横秋了一些。


    可到底是故人相见，看到素书如今因为失了前生记忆又被四海八荒瞒着而无忧无虑的样子，欣慰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他想必同我一样，也说不清楚。


    素书同他抱拳：“太上老君大名，在凡间可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果然是仪表堂堂，气质不凡啊！”


    老君拂尘一摆：“在凡间如雷贯耳这件事，老夫自己是知道的，魔莫说这些客套的给我听了。”


    素书稔知我们是有求于人，所以涎笑几声道：“怎么是客套话呢，实话，本公子讲的是实话。”


    老君睨了她一眼，只是那个长辈宠爱小辈的眼神——叫本君心下一慌。


    在老君为素书恢复眼睛的清明、本君在外面等的时候，认真思索了一番，终于理清了自己为何心慌，因为我恰恰又看到了聂宿曾经的一些记忆——


    那时的老君，纵然除了蓄起了胡须，又把胡须变得灰白，清心寡欲拔除小杂草，一心向道躲避小桃花，可无奈天生丽质、旁人难弃。


    当年，素书当神尊之事，老君在凌霄金殿之上，旁征博引，据理力争，帮我说服了天帝。


    出了凌霄金殿他便跟上来，卸下那副老成的模样，无聊地揪着拂尘上的毛，同我道：“却说，你家那个小徒儿，挺恨你的罢。”


    纵我心中被他这话刺得生疼，但面上还是摆出关你甚事的神情，并且怕他看不出来，直截了当告诉他：“关你甚事。”


    他摊了摊手，从拂尘上揪下来攥在掌心的毛、便因着他的动作，被骤起的风吹到前面那个驻足偷听的仙聊的耳朵里，严严实实把耳孔堵上了。


    他那厮还抱拳，从那仙聊大喊道：“不好意思啊，这风怎么能吹得这么巧，堵上了仙聊那听八卦的耳朵！”


    四方神仙连同那一个都明白过来，一溜烟儿都没了影。


    他便继续薅拂尘的毛，继续同我道：“你方才说关我甚事？还真不巧，老夫掐指一算，觉得你这个徒儿日后叫你操心的地方可多着呢。我本揣着一副热心肠，打算日后在天帝面前、诸神之间再给你家小徒儿美言几句，罩她一罩，既然你这个师父说管我甚事，那便算了罢。”


    我晓得天帝日后还要为难素书，我更晓得她三万岁年纪轻轻坐上神尊之位惹人嫉妒。


    老君他这番考虑不无道理，我便道：“你本就是她的长辈，你罩着她不是应该的么，特意跟我说做什么，讨茶？”


    他手中那根拂尘毛快被他薅秃了，他扔掉那根，又随手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根继续薅，看着远处，笑道：“你可别忘了，是你说老夫是她的长辈的，日后，你若是看上你家这个小徒儿了，你也得跟着她称老夫个叔伯大爷之类。”


    那时，我还没有认清自己对素书的情意，我以为他一辈子也别想当本神尊的叔伯大爷。


    可是如今……如今过去十几万年，他竟然这般自然地把素书当作了小辈来关怀，纵然那些是聂宿经历过的事情化作的记忆，但是在我心中浮现出来，也叫我觉得自己竟然这般大意，中了他的圈套。


    只是那记忆没有停，记忆之中的老君停下薅拂尘毛的手，转头看着我道：“鱼鳞数众，可补银河……却说，这补银河星辰的鱼鳞，果真是你那徒儿身上的吗？如若真的是她身上的鱼鳞，动手剐鱼鳞的那一个，可是你？”


    记忆之中的聂宿，望向远处，记忆之外的本君，却体会到了万箭穿心之感。


    于是原本安安稳稳尘封于心底的记忆，若海浪滚滚，呼啸而来。


    十三天神尊府。


    我捏着那卷卦书，递给一无所知的素书。她三万岁年纪，纯真无邪，不晓得银河星群陨落是一桩怎样的大劫，看到卦书上那几行字，便抬头笑道：“尊师大人，你不会真的信这几句话罢？”把卦书卷了卷又塞回我手里，转身便要出去，“你也晓得我不过一条鱼而已，怎么能跟星辰扯上关系。是不是太学宫的哪位同窗随便写来开玩笑的？你作为太学宫的老师，这种行为一定要严惩。”


    又笑着拿过来看一看，啧啧道：“你别说，写得还像那么回事。九天有鱼，茕茕而游，我可不就是在九天无欲海被你找到救出来的吗？嗯，维眸其明，维身其银，本姑娘眼睛明亮动人、原身通体银白，这也不错；银河有劫，星落光陨，嗯，联系时事，我给他打九十分；若银鱼耳，可化星辰，结论得出得太蹊跷太荒唐。我收回我方才的九十分。”卷了卷再次塞给我，甩了甩袖子又要走，边走边道，“知道我从哪里来，又知道我原身是银鱼，还晓得我眼大肤白貌美，看来是熟人作案，聂宿，你找到这个人后得揍他一顿。”


    我拉住她，将她带回眼前，力道未曾控制住，这一带把她带得撞到我胸膛。


    那时候，我也是不忍的。可那时候，陨落的星辰将八荒林木烧成灰烬，将四方海域蒸得热浪滚滚，六界之中芸芸生灵朝不保夕。而我作为神尊，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遭此大劫而不管不顾。


    所以我拉住她，严肃道：“你这些日子都不能再出神尊府了。”


    她眉心一跳，惶惶道：“你不会真的诶信了这故弄玄虚的几句话了罢？”


    “你听话，为师不叫你死。”我道。


    她始反应过来我不是在开玩笑，慌乱之余想挣开我手掌的桎梏，却如何也挣不开，只大惊道：“聂宿大人，你是不是……是不是养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来拿我补星辰？”


    我道“不是”。但是她这般问出来，叫我心中多少泛出些酸涩。可那时的本神尊，却早已将她和芸芸众生做了个分明的比较，那就是救苍生更重要。


    她不过是失了鱼鳞，我会救她，我不会叫她死。那时的我，以为这样就够了。


    我遗憾自己未曾怜悯她多一些，遗憾未曾疼爱她多一些，仙索从指尖生出捆上她被我攥紧的胳膊，趁她尚处于茫茫震惊之中反应不及的时候，又迅速缠上她全身。


    “聂宿，你要……你要做什么？”她猛地抬头，终于明白我要动真格。我看到满面震惊惶恐不已的素书。我看到她再也忍不住眸中泪水滚滚，眨眼间便是泪雨滂沱的模样，“你……你便真的听了这卦书上的话，要宰了我来补星星？”


    素书问我，你便真的听了这卦书上的话，要宰了我来补星星。


    这句话叫我忽觉得喉间有些干涩，连带着她眼中的本神尊、神情也跟着迟疑了几分。


    她看出我的犹豫，投进我怀里，额头蹭了蹭我的衣衫，那时的她也是求了我的，那时的她也是想叫我放过她的：“师父，求求你。”她甚至乖巧地叫了我师父，搁在平常，她都是直呼我大名聂宿的，可这个师父叫出来，叫我心中生出些复杂的情绪，这复杂的情绪之中甚至有几丝不快和愤然，也便是在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有些不喜她叫我师父。


    她泪流得汹涌，身子被仙索捆住却依然忍不住颤抖，是害怕到极处的模样，“师父，你可不可以不信上面写的……我怕疼，我不想死啊师父……”


    那时的我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这般狠心，可如今，立在十几万年之后的地方重新回望当初的景象，恍然之间，便对曾经有了了悟。


    她叫我师父，她求我的时候，一声一声，叫我的是——师父。


    须臾间烟云聚散，记忆纷纷而来，我看到神尊府日光明亮，素书趴在湖心亭的石桌上，仰头望着我。


    那时她魂魄基本上都完整了，有了自己的喜好，我不能再将她窝在怀里，也不能将下颌垫在她头顶，同她做这般亲昵的动作。我想同她说明白师徒之间的一些道理，便告诉她：“素书，你以后如果看上了喜欢的神仙，你若想嫁给那个神仙，我也是为你高兴的。”


    她问我：“可是你会娶我吗？”


    “不能，我是你师父，不能娶你。”我道。


    那时，她伸出手指攥住我的衣袖，委屈问我：“那你现在能不做我的师父了，我现在可以不把你当师父吗？”


    这句话叫我一愣，“怎么了？”


    “因为你是师父，所以不能娶我。那你可以不做我的师父了吗？”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师父”二字叫我有些烦躁，烦躁之中便将那片被素书攥在手心里的衣袖挣出来，转头不想再看她，只是果断道了一句——“不能。”


    “可我在家里从来没叫过你师父，你也没有叫过我徒儿。”


    “你去问问府外的神仙，他们都知道我是你师父。”


    她便故意从石凳上滑下去，躺在我脚边，宛如曾经心智不成熟的模样同我耍赖：“我摔倒了，要师父答应娶我才起来。”


    我不可能抱她起来，因为抱她起来，便是对她的想法的妥协，那本神尊方才的话便白讲了。我卷起书起身就走，留下一句话：“你大概不记得了，昨夜你在这里烤过地瓜。炭灰约莫就在你躺着的地方。”


    是什么时候，“师父”这个称呼叫我有了更深的体会的情绪？


    大概是后来，轩辕之国群神之宴上，轩辕大公子南宭告诉我他喜欢素书，想拜我为师父，同素书做同门，待日日相处、日久生情后，娶她回轩辕之国做大夫人的时候罢。


    他要随素书一起尊我为“师父”。


    原本对“师父”二字觉得烦躁的本神尊，第一次觉得“师父”二字令我难过。是的，纵然是立于浮生之巅睥睨众生的神尊大人，他也会有难过的时候，只是他不晓得如何跟旁人说罢了，只是他能隐藏得叫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而我也愈发明白，这二字宛如一条线、一道沟、一条江、一面海，挡在我同素书面前，永生永世都挡在那儿，不随命止、不随死尽。


    只要我还是聂宿，只要她还是素书。这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便都知道我是她师父，她是我徒儿。


    我唯一能伸出手臂、跨过线、沟、江、海揽她入怀的情义，也不过师徒之情这一种罢了。


    到底是年龄摆在那儿，她同我相差十几万岁。莫说是师父，便是叫我师爷、师祖，都是够的。


    所以，当南宭告诉我，愿意拜我为师父，跟素书做同门的时候，我有些难过地拒绝了他，但是允许他去住进神尊府、接近素书。因为素书总有一天是要嫁人的，南宭大公子比当初南海二殿下要靠谱一些。


    只是后来，事情没有如我想象的那般发展，素书不喜欢他，甚至飞上湖心亭、匕首抵在脖颈上，甚至跳进湖中打算溺死自己，只为了摆脱南宭。


    我觉得欣慰又酸涩。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想她那句“因为你是师父，所以不能娶我。那你可以不做我的师父了吗”，犹豫很久，才终于将她拉进怀里。我心中甚至闪过一丝欣喜——因为她不愿叫我做她的师父这件事。


    但是，后来，我拿着卦书回到神尊府，她望着其上“若银鱼耳，可化星辰”的卦语，恐惧得发抖，泪雨滂沱要求我的时候，却是唤我“师父”的。


    这般大难临头的时候，这般情真意切的时候，她叫我师父。


    我也终于发现，自己曾经的烦躁、难过、欣慰和酸涩，都不值一提。她在最紧要的关头，是把我当师父的，她当时果真是神魂不全，“因为你是师父，所以不能娶我。那你可以不做我的师父了吗”便如云烟过眼罢了。


    我推开她，凛了声音：“既然是师父，师父是这神界唯一一位神尊，师父念着苍生，所以护不得你。”


    若我是你的心上人，那我拼死也得护你一护。


    诸君看到这里会觉得可笑罢。笑我为何这般当真，笑我为何这般计较。


    可那时的本神尊，不但没有及时宽慰自己，反而将“师父”二字牢牢拴在心上，叫自己最终，真的对素书动了手。


    素书被剐鱼鳞那一日，无欲海的海雾浩盛而莽莽，一路浩**涌上十三天的神尊府。前一夜摆在桌案上的刀，清晨时候，我拿了很久才拿起来，手指颤抖了很久，才攥得稳。


    穿行过这莽莽的海雾，我看到被我捆住、躺在吊挂的玉盘里的素书。


    那时的素书啊，就如后来，我用银刀割她鱼鳍的时候一样，一动也不动。


    后来的素书不曾动弹，是因为腹中有孟鱼。而此时的素书不动弹，应当是因为绝望罢。


    我念着师父二字，我念着神尊二字，我心中想着千千万生灵，想着万万顷神州，才让自己贴近她的脸的刀刃、不再抖。随即心下一横，刀刃没入鱼身，银刀成浅浅一线，从脸颊上迅速往下掠过。


    我本想再安慰她一句——“别害怕素书，我会注意刀刃深浅，断不会上你性命。”


    可刀刃之下的她，竟然依旧不曾有丝毫颤抖。若不是我仔细辨认，甚至以为这条银鱼早就死了。


    我便是这般奇怪，她越是逞强，越是不想喊痛，我便越想叫她开口，甚至连用刀也不再讲究，以至于后来她鳞根系数被划断，银白鱼鳞混入血水，全成血水泥泞的凄惨模样。


    鱼鳞交呈天帝，诸神和力，一些鱼鳞补了陨落的星辰，一些化成茫茫大雪，铺天盖地落在九州，湮灭了烈烈星火。凌霄金殿之上，天帝赞扬群神，赞扬过后，道：“这一劫，便这样平坦过去了。”


    便是“平坦”一词，惹得本神尊眸光赤红，烈火鲜血，祭出长剑冲至大殿上首，几欲刺过那玄黄衮服，凛冽质问道：“谁说这一劫平坦，谁惦记我家徒儿，你们觉得那补星辰的鱼鳞是凭空得来的不成？！”


    不是！那是我从素书身上，一刀一刀剐下来的。


    天帝惊怒：“爱卿这是何意，是你自愿献出鱼鳞的，寡人和诸神从未强迫过你！”


    此话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了。是我自己以神尊之责要求自己的，是我一定要救天下苍生的，是我自愿献出鱼鳞的，也是我自己动手的。自始至终，都怪不得旁人啊。


    我戚戚焉回了神尊府。只是那时被我强行化成仙形的素书，躺在床榻之上，虽然伤口早已止了血，可却已经七天七夜不曾睁眼，是不大想活的形容了。


    医书上说刺指尖，我刺了，她不醒。


    医书上说刺穴位，我刺了，她依旧沉睡。


    我怕这般下去她真的一睡不起，再也不会跟我说话，甚至连一句我不愿意听的“师父”也叫不出来了，所以诀术成刀刃刺入她皮肉，刺上她的鱼骨——可她不过恹恹蹙了蹙眉，却依旧不肯醒过来。


    所以，到后来，本神尊剃了她十二根杂刺化成的骨头，她终于从沉睡之中转醒，汗雨滚滚而落，痛得大呼大哭：“聂宿，你这王八蛋！”


    她血丝布满的眸子里，依稀映出一个面容欣喜、却眼眶潮湿的本神尊。


    你终于醒了，可真好。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给她听。因为，我晓得，她是不信的。


    后来，那十二根鱼骨，被我注了仙力，做成了扇子。这便是离骨折扇。我一直想送给她，却在此后的一万年直到我去世，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场合和机会。


    因为，那一万年，我又犯了一个大错，这错，致使她搬出了神尊府。


    不，怪我，是我将她赶出神尊府的。


    这错，便是将她的面容雕刻成了梨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