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玉玦化镜,执念成灯

3个月前 作者: 许酒
    从记忆之中再回到现在。


    耳边风声不止,我看到面前优昙波罗花树纷纷落下羽状花瓣,忽有水蓝光影浮于半空,有一点血迹自那水蓝光影的中心往四周游散开来,血迹所经之处,光影成镜,镜上渐渐显出两个身影。


    说来你可能不信,就连本君自己都不信——


    这镜面上的两个身影,竟然是本君仙逝了十四万年的爹娘。我母亲手握摇光宝戟,我父君身披玉衡铠甲,他二位立于滔滔巨浪之上,风姿飒飒而威凛。


    我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


    是了,我十分年少的时候,爹娘就仙逝了。以至于现今又看到他们二位的身影,不是觉得感动和怀念,而是下意识觉得震惊、觉得是圈套。


    方才耳边风声不止,却在此刻骤然停息。


    我心下一惊,拂袖迅速撤退,却听轰然一声,后背狠狠撞上结界。本君大惊,猛然回头,发现不远处素书已经和老君并行至宴席之上,准备一同入座。


    我冲外面喊了一声“素书”。见素书脊背一僵,怔怔回头看了这边一眼,可她的目光在这便却没有停留多久,便又面带疑惑地转回头去。


    她果然已经看不到这边的场景。


    这结界不晓得是用什么法术结成,只是从这深邃又渺远的气息来看,不像是现今这神界所常用的招数,倒像是上古尊神所独有。我祭出钺襄宝剑,照着结界狠狠劈了下去,这结界依旧严丝合缝,果然是我的仙力无法破的。


    便在这时,梨花香味大兴,有声音自背后响起——“我是该叫你孟泽,还是该叫你……聂宿?”


    我回头,看到白色群衫的梨容,戴着一副墨色的假面,假面上空空****,无鼻无口,只剩眉眼位置,绘着两朵雪白的梨花。偏偏她那墨色假面融入夜色,猛一打量,便觉得她那张脸上,空空****只剩悬空的两朵雪白梨花,在这夜景之中骇人又凄凉。


    “怎么样,你这双爹娘,你还认得吗?”她声音里有些笑,依旧是镇静模样。


    本君比她还镇静:“你既然知道这是我的爹娘,便应当晓得,你眼前的是孟泽。”


    她抬手抚上那水蓝镜面,问我道:“那孟泽玄君,如今重新看到你的爹娘,你是个什么感受?”


    许是那镜面上的光亮落在她手上一些,我才发现她手背上也文着一朵梨花。


    “你希望我是个什么感受?”本君反问她道。


    “我希望啊……”她仰面,“我希望你看到你爹娘之后,至少应当是痛哭流涕的模样。”


    痛哭流涕。


    她怎么晓得,年少时候的本君,不但痛哭流涕过,还差点想跟我爹娘一起魂归洪荒。


    她怎么晓得,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感情是用痛哭流涕无法表达、也无法派遣的。


    她同南宭都是善于诛心之辈,可她诛人心之前所做的功课远比不上南宭。忽然发现对付这个姑娘也用不着用剑,钺襄宝剑便收了回去。我不愿意去看镜面上那虚晃的影像,只是望着她笑道:“你想叫我哭是罢?本君作何要听你的,你叫我哭我便哭吗?”


    她抚着镜面的手清晰一顿。本君没有按照她想的那般、看到自己的爹娘泪流满面叫她十分失望。


    我甚至想到了她接下来要打算做什么,便继续道:“拿着我仙逝了十几万的爹娘的身影,趁我难过之际,再说出一些诛心的话,挑拨我同素书的关系?你是这么想的罢?”


    她闻言,那抚着镜面的手指便狠狠抠进去,镜面碎了一角,碎片刺进她的手指,有血水淅淅淌出来。


    “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爹娘是怎么死的吗?”她话音里掺了些怒火。


    “不用你说,我自然是知道的。”


    这世上,有一种丹丸,以今后的三万年仙寿为祭,散往日千年修为,收心脉血元炼三日可得。年少时候,我父君为了救我母后的性命炼了这种丹丸,后来我父王仙寿提前到尽头,果真因着这颗珠子仙逝了。


    这丹丸啊,当年的长诀也曾炼过三颗,阿玉也曾用到我眼睛上一粒,叫我那完全失明了的眼睛,能依稀看得到这仙景。


    父君是为了救我母后过世的。而我母后,她是守卫摇光星的神女,为了神界的安宁而亡。她临仙逝的时候告诉过我,她死得其所,敢面八荒,无愧天地。


    我爹娘这一桩,都跟素书没有什么关系。因为那时候她正在银河深处的倌柩之中沉睡。


    所以我觉得现今的梨容有些好笑——她明摆着要拿我爹娘的事情做文章,可她却不了解情况,拿什么来中伤。


    “实话说罢,”本君靠上背后的结界,悠闲打量她道,“你今夜来想做什么?你要是想叫素书死的话——”


    “若我就是不想叫她活着呢?”她问我。


    “那本君只有先对你动手了。”我道,“纵然我觉得不该对女人动手,但是你要来伤我孩儿他娘亲,我觉得你就该死。”


    她冷笑一声:“你当年可不是这样说的,你当年喜欢我的时候……”


    “别提当年,你当真以为我就是聂宿、聂宿就是我?你错了,聂宿喜欢你,不代表我喜欢你;他说要娶你,也不代表我要娶你。你同聂宿的事情,都化成了云烟,早在十几万年前随着聂宿仙逝,都散了。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你不再是当年那个梨容了。你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你应当晓得。你觉得聂宿凭什么会再喜欢上你,你又觉得拥有聂宿一缕魂的本君又凭什么会喜欢上你?”


    为情所困而伤人害命从来不是正途,本君永远也不会忘了当年因为得不到良玉而害她心脏完全不能用、最终未能活过三年便仙逝的这一桩,这件事永生永世都会挂着本君的愧疚——伤人就是伤人,害命就是害命,“情”字远不能成为罪孽的借口。


    可是现在的梨容,她不懂这一点。她以为自己失去了的是被素书抢了过去的,她就一定要用尽手段再夺回来。


    可她不晓得,当年素书完完全全是一条没有魂魄的鱼,她做什么事情,都是无意识的。梨容的魂寄在花瓣上被她阴差阳错吃了下去,是天意而为。她怪不得素书一丝一毫。


    面前的梨容,终于意识到现在她面前站着的,不再是当年宠她的那一个尊神,而是一个吃一堑长一智、进化得油盐不进的本玄君。“孟泽啊,”她扬起下颌,假面上的梨花花瓣轻开轻合,“听说你的孩儿,还没过世,真叫人可惜啊。”


    本君当即扬起袖风,狠狠落在她脸上。


    假面当即被扇落地上,她纸一样惨白的脸上,眼睛位置是两个血色窟窿。她大呼一声,慌忙跪俯在地上,颤抖抬手去摸被我扇落的假面。


    “谁允许你提我孩儿的。”谁允许你用“过世”来形容孟鱼的。


    低上的她终于摸到了那方墨色假面,颤颤戴回脸上,镇静片刻之后,忽然笑得癫狂:“你当真宠素书宠得紧了,单独带她来南荒赏月,你当真放心你的孩儿啊,把他留在玄魄宫,只叫一个没有多少法力的小荷花来护着……嗯,没错你的孩儿,现在在我手上。你要看一眼吗?”


    本君,大惊。


    “你问我想做什么直说罢,”她扶着那水蓝镜面站起来,抹掉流入脖颈上的血水,拍了拍那镜面,笑道,“我想叫你进去。”


    我怒火盈胸:“我孩儿,在哪里。”


    “方才我以为,能用你的爹娘把你引进去,谁知道你爹娘过世太早,你竟早对他们没了多少感情。”她依旧笑。


    “我孩儿,在哪里。”钺襄宝剑控制不住,自掌心生出,我又问了一遍。


    她还是在说自己的话:“早知如此,我何必费工夫寻出你爹娘的影子来,直接把你那个孩儿带出来就好了。”


    钺襄宝剑随我心意,瞬间靠近她身侧、剑锋不偏不倚抵上她的脖颈。


    她始反应过来:“哦,你用剑了。可是,”假面之下溢出瘆人的笑,“可是你把我杀了,谁告诉你,你的孩儿怎么样了。”


    我听到自己的怒吼声响,剑身上倒映出一个赤红了眼睛的本君:“我最后再问你一遍,我孩儿,在哪里。”


    她拿捏住了孟鱼,也拿捏住了本君。


    我不可能放任孟鱼不管,她算准了这一点。梨容,比我想象之中,更可怖。


    她道:“那我再说一遍,我要你进这镜面之中。你的孩儿,连同你爹娘,都在镜子里。他们啊,就等你进去团聚了。哦,不对,”墨色假面上梨花做的眼睛,半合住,似是在眯眼笑看本君,“你口口声声称素书是你孩儿他娘亲,团聚的话,应当也要把她送进去对不对?”


    我握剑的手控制不住颤抖。


    “但是啊,我偏不。”那笑声愈发骇人,“我偏偏不要把她送进去,我要她,知道你当初割她鱼鳍这件事,我叫她再也不愿意跟你——团聚。”


    “而且,你的爹娘,尤其是你的娘亲,到底是遇到了怎样的一个对手而死的,你怕是不清楚。有些事情,用不着我来挑拨,你同素书的纠葛,本就惨烈,是劫是缘,不是我说了算,”她抬起手,往上空指了一指,手背上的梨花带了些微红颜色,依稀有嗜血的气泽,“是上天说了算,我做的,不过是叫你认认真真体会罢了。这是你抛弃了我的代价。”


    镜面上水蓝光流成波澜,几个浪头翻过,我看到了阔然海面上被浪头席卷、费力想要跃出巨浪却如何也逃不出来的小银鱼,我看到拼命挣扎撑着荷叶想要护那银鱼一护的荷花、最后却被水浪击打得颓败的荷花——是孟鱼和孟荷。


    优昙波罗花树花瓣轰轰烈烈落下来,大象无声,却昭示凶劫。


    怒火卷上心头、烧我理智成灰烬,我跃身而起,握紧了钺襄宝剑刺入她胸膛,又狠狠抽了出来。


    她假面上的梨花瞬间绽开又瞬间阖上,声音反复、颤抖几次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已经这般,毫不怜惜地……伤我两次了。”


    纵身撞入镜面的时候,我眼中全是水雾。


    你他祖宗的还怪本君不怜惜,等本君救我孩儿和孟荷出来,叫你看一看本君真正的不怜惜是何种模样。


    镜面沾身成水,耳边虽有碎响,身上却并未被割伤。只是越过那水蓝镜面,我果真落入茫茫滚滚的大海之中。


    而这大海,我认得出……是无欲海。


    小鱼儿和孟荷都太小,他那小鱼身连同孟荷的荷花荷叶在这莽莽无欲海中,渺若一粟。


    我双目刺痛,穿行与海面来来回回几百次,却始终找不到。我几乎要怀疑那镜面上的景象都是虚晃,我几乎要跳出这镜面,再回去逼问那妖女把我孩儿藏哪里去了。


    可我心中那揪疼掩盖不住,那牵挂和惊痛也掩盖不住,反反复复几十次逆着呼啸的浪头飞到无欲海上空俯瞰,飞卷而起的海浪如刀,割了我的血肉而过,海水闻到血腥滋味,化成丝丝缕缕的线缠上来,咬上我的情魄。


    那是我心里在想啊,我应当再找一找,哪怕把这无欲海翻遍,哪怕被这无欲海水咬碎情魄,我也应当寻遍每一寸地方,万一我的孩儿、连同他的小荷哥哥就在这里呢。


    我果真是怕小鱼儿死去啊,我永也忘不了当年他卧在我掌心,没有丝毫生气的模样。他娘亲好不容易才把他生下来,我好不容易把他养地这般天真活泼,我怎么能……再看到他离我和素书而去。


    我狠狠抹了一把脸,抹下大片大片的海水混着泪泽。


    最后,日头沉没于海西,浪头息下去,余晖染红半面无欲海,我终于在无欲海尽头一块礁石上,看到了荷叶遮盖下的小鱼儿。


    将他们抱回岸边,迅速抽出仙气渡到他二人身上。


    孟荷先化成仙形,衣衫湿透,面色虚白,恍惚开口,唤了我一句“阿叔”,又低头看看小鱼儿,发现他还没醒,茫然了好一会儿,惶惶问我道:“阿叔,小鱼儿它……它怎么样?”


    我指尖颤抖,又引了仙气渡入他口中,见他还不肯醒,捏出一枚刀划开指腹,轻轻捏开他的小嘴儿,把血水往里送。


    好在小鱼儿也顽强,终于在月亮升起的时候醒了过来。


    他化成仙形,小身子扑进我怀里便大口大口地吐,边吐便往我怀里钻,抽了抽鼻涕:“父君,这个池子好大啊!池子里的水,好苦啊!”


    不晓得为什么,本君有点想哭。不是因为孟鱼太傻,而是他因为他开口说话了。是的,他现在说什么,本君也想哭。


    安然无恙,当真是最好的事情。为父,别无他求了。


    怀中的他终于吐了干净,伸出小胳膊抱住我的脖颈,脸颊蹭了蹭我的脸,“父君,那个姑娘好吓人啊,她没有脸……也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那个面具上只有两朵花,小鱼儿很害怕,但是小鱼儿没有当她的面哭。”


    “你果真没有哭吗?”本君笑问。


    他立马抬头,虽然身子有些小伤,但目光瞧着还是很精神,咬着小奶牙信誓旦旦道:“小鱼儿没有哭,真的哦,父君要是不信,”扭过小身子指了指孟荷,“不信你问小荷哥哥。”


    孟荷勉强理了理被海水冲得破碎的衣裳,回道:“嗯,你没有哭。就是有点害怕,把我的荷叶都扯碎了。”


    哦,原来衣裳不是被海水冲破的,是叫孟鱼扯破的。


    眼皮子底下,小鱼儿的手已经按上衣扣,模样很是义气:“那小荷哥哥,小鱼儿把自己的衣服给你穿啊。”本君晓得他只是自己不想穿衣裳而已,便应要顺水推舟送个人情。


    下次谁再说我儿子傻,本君跟他急。


    转念又一想,好像只有我说过孟鱼傻,旁人哪有敢说的。


    我们爷仨又在岸边蹲了会儿,孟荷换好本君变出来的干净衣裳,小鱼儿吃了本君变出来的煎饼果子。孟鱼说不饱,我又顺手捏出来一个拳头大的糖丸送到他手里,道:“够你舔一年的了罢。”


    小鱼儿很兴奋,抱住我的腿欢呼道:“父君!你真好!”结果那个“好”字一落地,糖丸没有抱严实,从他手里掉下去一路滚进无欲海。


    原本明媚的小脸瞬间懵了,他怀疑了三四个须臾的仙生,惆怅得小模样叫孟荷看不下去了,随手也捏出来一个糖丸送到孟鱼手中,虽然比本君捏出来那个小许多,但是对他这么个化成仙形也不久小神仙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小鱼儿又抖擞起来,却是长了记性,一只小手使劲攥着糖丸,怕糖丸滚了海里去,便再不敢抱我的腿了。


    本君内心里控制不住、忽又生出来自己儿子很傻的感觉。


    月已奔了中天去,天色愈发晚,我们三个神仙收拾了收拾。最后,一个牵着我左手,一个牵着我右手,准备回家。


    此时风浪已经尽数停歇。


    从岸边走了几百步,海风飒飒,拂过面颊的时候,带了潮湿的凉爽,背后月华迤逦万里,银辉铺满蔚蓝海面,延伸至岸上的那几缕,映出我们爷仨一长两短的身形。


    这般怡人的景致,叫本君舒畅不已。领着孟鱼孟荷不由自主又走了几百步。


    这般一直走,小鱼儿身子一颠一颠,便顾不大上吃糖丸了,最后终于忍不住,脚步顿了顿,仰头看我,嫩嫩问道:“父君,我们还要走多远?父君的小云呢,能不能把小云唤出来,叫它带着我们飞,这样小鱼儿就可以专心舔糖糖了……”


    本君身形一僵,也顿住。


    便在这时候,本君蓦地想起来,自己那会儿是从那方水蓝色的镜面里冲进来的。如今要回去,应当首先——找到那个镜面。


    可我环顾四周,又极目远眺,发现广阔无垠的九天无欲海,哪里还有什么水蓝色的镜面。


    我蓦地想起进这镜面时候,梨容说的话——


    “那我再说一遍,我要你进这镜面之中。你的孩儿,连同你爹娘,都在镜子里。他们啊,就等你进去团聚了。哦,不对,你口口声声称素书是你孩儿他娘亲,团聚的话,应当也要把她送进去对不对?……但是啊,我偏不。”那笑声愈发骇人,“我偏偏不要把她送进去,我要她,知道你当初割她鱼鳍这件事,我叫她再也不愿意跟你——团聚。”


    我恍然大悟。


    这镜面里的世界,怕是个囚笼,外面的素书同我们生生相隔,她进不来,而我们——却是出不去。我终于明白了那妖女的用心——那就是把本君跟素书生生相隔,不得团聚。


    我回头,又看向着广阔的无欲海,海面染月华,波光粼粼似古如今。


    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里却不是真正的九天无欲海,真正的无欲海,在那镜面之外,在有素书的那一个仙界。这里,只不过……是一个跟外面一模一样却又处处虚妄的幻境。


    只是,这幻境之中,多了本君、孟鱼、孟荷,三个实实在在的神仙。这三个真实的神仙落入这虚晃的幻境会有什么后果,会有什么冲突,会有什么劫数……本君全然拿不准。


    我又抬头,盯着那月亮打量了半晌。忽然发现现在这月不是十五满月,而是下弦月;而我冲进镜面的时候,外面已经是月盘高升了,但我落进这里面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西落……


    是的,外面的日子和这里的日子不一样,外面的时辰也和这里的不一样……更甚之处,也有可能外面的年月也跟这里的不一样……


    小鱼儿不明所以,舔着糖丸,又舔舔嘴,“父君,小云睡着了吗,为什么还不出来。”


    孟荷显然明白一些,拉了拉我的衣袖:“阿叔……我们是不是不太好出去了。”


    “不会出不去。”一定有办法。


    只是……这办法我还没有找到罢了。


    我隐约记得,当年阿玉曾不小心落入崆峒幻域,过了一年才得以出来。她晓得了那幻域之中比之真是仙界是五万年前的模样,所以才能寻着五万年前的崆峒移位之劫,跳出幻域。


    所以,本君清楚地知道,找不到出口之前,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确定现在我们爷仨所处的光景——比之外面的真实世界到底是过往,还是将来。若是过往,到底是多少年之前;若是将来,到底是多少年之后。


    思至此处,我打算奔上三十三天去找一趟老君。


    刻在这时候,孟鱼突然揪了揪我的衣袖:“父君,你看那边的姑娘是不是阿娘?”


    我猛然抬头。


    远处百丈开外,光华倾洒,凉风飒飒,有姑娘芰荷为衣,芙蓉成裳,周身银光,手里拎着桃花玉酒坛,批星踏风而来。万里无欲海粼粼波光成陪衬,映着她的身形时而踉跄时而笔直,周身银光时而晃动时而静幽。


    身下的小鱼儿惊呼:“还是穿裙子的阿娘!”


    凉风吹过远处的她又吹过此处的我,清然气泽拂面而过,本君忽觉得鼻下生出一阵势不可挡的温热,徒手一摸,手上鼻上,已全是鼻血。


    孟荷抬头:“阿叔,你淡定一些……”


    本君可怎么淡定。


    本君到现在第一次看自己的姑娘荷花衣、芙蓉裙的打扮。


    本君再看到这身打扮之前,从来不敢想过,素衣玉冠清雅倜傥的她穿上荷花衣裙是这般好看的模样。


    是的,本君词穷了,滚滚鼻血奔涌而下,本君头目眩晕之中,搜肠刮肚,只找出来了“好看”一个词形容我的姑娘,且觉得我的姑娘比这天下所有的美的事物,都好看。什么面若桃花,什么倾国倾城,什么肤如凝脂,什么螓首蛾眉,什么不食人间烟火,什么回眸一笑生百媚。


    全他娘亲的形容不出我的素书的半分好看。


    本君愈发淡定不了,鼻血愈六愈欢畅。


    孟荷有些看不下去了:“阿叔……阿叔你好歹擦一擦,若是待会儿素书过来,你这般模样要吓着她。”


    本君顺手拎起小鱼儿,抱到面前,就这他的衣裳,擦了擦鼻血,趁小鱼儿还没反应过来之时,迅速将他递到孟荷怀里:“待会儿见机行事,等素书走过来,若是见到你叔婶团圆的时候出现少儿不宜的场面,便带着小鱼儿跑到别处玩一玩。”


    孟荷:“……好。”


    小鱼儿抱着糖丸,拧着身子回头,细软的头发散落下来尽数粘在糖丸之上,这邋遢的小模样简直不像是他娘亲亲生的:“父君,什么是少儿不宜?”


    本君勉强一笑:“孟荷,你现在就可以带他往远处跑了。”


    孟荷闻言,办抱着小鱼儿走边道:“少儿不宜,就是小孩子看了会辣眼睛的事情。”


    本君却是顾不上他们,看着越来越近、群袂翩翩的素书,忽觉得灵台之上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乱花迷人眼,浅草没马蹄,莺飞二月天,杨柳醉春烟——熙熙攘攘之心境,已全然不是一个“心花怒放”可形容。


    这般激动情绪一过脑,脚下已经不自觉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又不自觉御起风,终于到了她面前,看到她震惊的面容,想也没想便抱住那人儿:“素书。”


    素书,本君很想你。


    虽然,不见你才几个时辰而已。


    怀中的人儿身子有些软,又有些颤,很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素书,你这身打扮真好看。”我在她耳边道,看到那白玉一样的耳垂一点一点染上红色,便再也忍不住亲了这耳垂一亲。


    怀中的人蓦地打了个哆嗦。


    “素书,你以后便这么穿好不好。”本君这般说着,忽又觉得灵台之上轰轰冲下一股子温腥,奔了鼻端去。赶忙在自己身上下了个诀术,才止住。


    怀中的她不晓得为何,又打了个哆嗦。


    过了很久才颤颤开口,呼吸之中带了些熏醉味道,她开口问了我一句话,那句话叫本君懵了一懵。


    她问的是——


    “谁是素书……哦不对,素书是谁……”顿了顿,喃喃出声,“嗯,这两句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本君一直都晓得,素书她自一条鱼开始,被聂宿带回府中,便有了“素书”这个名字;三万岁之后,有了“素书神尊”的品阶称号;四万岁后,在银河深处昏睡十四万年,虽被人不曾提起,但也一直在神籍之中担着上古神尊的位子,“素书”二字与“聂宿”并列比肩;重回神界之后,除了最近在凡间冠着凡人“苏月”的名字,但是她也晓得了自己在神界叫“素书”。


    如今,她问我素书是谁,谁是素书,叫本君忽觉震惊和不妙。


    我握住她的肩膀,盯住她的眸子,想起来水蓝镜面之外的梨容的阴狠手段,颤抖道:“是不是刚才,那个梨花妖女,伤了你的记忆?”


    她眉心微蹙,似是在努力回忆,须臾过后又放弃,眉头舒展,同我笑道:“什么梨花妖女……你说刚才,刚才我打凡间饮酒回来。”提了提手上的桃花玉酒坛,给我解释,“闻到这酒中的凡尘的滋味了吗,凡间来的。”


    我看着她,饶是这眉眼、这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可我还是问出一句:“你现在……是谁?”


    她醉得有些厉害,眯眼笑了笑,身上银光忽明忽灭,那声音也跟着忽迷糊忽清醒——


    “我叫什么来着……哎,我叫灯……嗯,对,灯染。灯染姑娘。”忽然把酒坛子递给我,从我怀里跑出去,立在三步开外的地方,转着身子,摇着硕大的裙摆给我展示、同我欢快笑道,“你看啊,我身上是不是有灯亮,你看到这银光了吗?”


    不晓得为何,她这般欢快若小孩子、给我展示她的灯亮的样子,这般欢跃转动、大声而笑的模样,饶是银光随着这笑声愈渐璀璨,可在这万里大海、这寂寥九天的映衬之下,叫我觉得她寂寞得不像话。


    “灯……灯染。”我唤她道。


    “对,灯染,”她又摇了摇裙摆,银光依然跳跃,好似还在给我展示,“就是灯亮的灯,浣染的染。”


    “为什么身上会有银光?”我问她。


    她微微侧着脑袋,目光可爱又天真:“因为我就是灯啊,我就是一盏灯。所以,”手指做出星星眨眼的动作,“会亮。”忽然想起什么事来,恢复了正经的模样,越过我,朝我身后已经走到远处等候着的小鱼儿和孟荷看去,“先不跟你说了,我这厢养伤,好几天没叫他见着我了,那个小家伙,估计很想我。”


    说罢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拎着酒坛,便要越过我往那边走。


    我猛地拉住她的手,惊道:“你哪里受了伤。”


    可是,手指交错,那微凉的指腹顿了顿,其上有记忆穿过浩渺云烟、越过沧海桑田,传到我的指尖,迤逦至心底。


    那场景之中,也如现在这般,她穿着荷花边的裙子,我穿着蓝褂子,我拉着她的手,她低头看我——只是,她比我高许多。


    我立在她面前,心里委屈得不得了,因为好久没有看到她了。忽然想了想,她都好久不出现,我为何要拉着她的手同她这般亲近,所以赶紧甩手,抱着胳膊不愿意看她。


    ……这大概是本君小时候罢。小孩子脾气竟这般大,叫我现今看到这场景都尴尬。


    若是搁在现在,本君见到好久不见的她,拉住心爱的姑娘的手,哪里愿意甩开半分。


    可荷花裙子的她并不介意,笑了笑,手指伸进袖袋里,摸出来一颗酥心糖递给我,眉毛一挑,笑音明媚:“干娘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你若是不想见我,日后我便不来看你了罢。”


    我本来打算生气的,可是听说她这般要走,立马就不敢生气了,慌忙抬手扯了扯她的裙子,想到她可能又要很久才能出现便有些想哭:“你这半年去哪里了……”


    她笑得更欢快:“你叫声干娘我就告诉你。”


    “不是说好,叫你姐姐的吗……为什么又要让我叫你干娘……”我看到自己咬着牙,有些气又有些着急。


    她却依旧在开玩笑,极其顺手地揉了揉我的头发,道:“我比你大六万岁,当你干娘正好。要不我找个郎君,给你生个干弟弟?”


    场景之中,那年幼的我被她气哭:“你这半年是不是出去相亲了?”你怎么能背着我去相亲呢!


    “哎,你怎么知道我这半年出去相亲了!话说,我这半年确实见了许多男神仙,长得都不错,赶明儿我从这里面挑一个嫁了,你觉得怎么样?”


    “你这果然跑出去找夫君了……你找夫君就罢了,你夫君竟然不是我……”


    她又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和蔼道:“乖孩子,别闹了。”


    那记忆里的年幼的本君抹了把泪,可越抹泪却越委屈:“我也是男人,你就不能再等我长几年么,你就不能等我几年叫我当你的夫君么……我想娶你。”


    可她说“不能”,虽然她又俯身给我抹去泪,跟我说,“别哭了,这半年,姐姐很想你。”


    但是,那句“不能”叫我觉得难过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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