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巨型翡翠雕琢权
3个月前 作者： 扣子
夏至在为春拍做准备，库房有几件画作，他想请江爷爷品鉴。江爷爷本计划后天启程回江家林，往后推了几天。
这次中国古代书画拍品质量很高，其中倪瓒和石涛的作品各有三件，江爷爷很欣赏这两人。早餐后，秦杉陪同江爷爷去库房找夏至，乐有薇去准备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的前期工作。
绝作太多，江爷爷和夏至乐不思蜀。秦杉回乐有薇出租屋的书房工作，中午出门吃饭，然后去夏至指定的餐厅买吃的送去。
等餐队伍排得很长，但秦杉等得心情愉悦。昨晚后来，他问：“你喜欢我吗，正面回答。”
乐有薇双眼包着眼泪，呜哝道：“喜欢。”
秦杉喜欢听，嫌不够，停下来，换了一个问法：“喜欢谁？”
乐有薇不回答，使劲掐他，他不动。两人眼神对峙，交融，乐有薇脸红了，眼睛看着窗外，呜呜说：“喜欢你。”
秦杉心跳加快，扳过她的脸，眼里是火，要把她熔化：“没听清。”
他还不肯动，乐有薇急不可耐，抓他的腰，呜呜呜说喜欢小杉，好喜欢小杉，特别喜欢小杉。
秦杉拎着食盒，路过甜品站，买了一支冰激凌吃，今晚回去要听乐有薇主动说，他想听很多遍。
乐有薇和团队成员吃完晚饭，拿起手机联系秦杉，手机屏幕显示一条信息，是秦杉一刻钟前发的语音：“小薇，别来酒店，等我消息。”
秦杉的语气异常急促，乐有薇心一慌，打他电话，无人接听。她找夏至，夏至说晚餐是在江爷爷住的酒店餐厅吃的，他刚回到家。
乐有薇拨打酒店前台的电话，前台的声音听着有点急：“有一台电梯失控，客人被困在里边，我们正在抢修。”
乐有薇跳上出租车赶到酒店，门口围满了人。救护车停在门外，医生和护士推着担架往外跑。她拨开人群，秦杉跟在担架后面，脸色煞白，脚步迟缓。
乐有薇扑过去，紧紧抱住他，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又慌又乱，秦杉抱着她：“没事，小薇，我没事。”
乐有薇着急去看江爷爷，松开秦杉，忽然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她重新抱住秦杉，手指在他腰上刮着，蹭着，挠着，连声喊道：“小杉，小杉。”
秦杉没见过乐有薇怕成这样，哽咽着说：“小薇，别怕，别怕。我爱你。”
乐有薇心脏抽痛，眼泪糊了一脸，双手巴着秦杉不放，秦杉试着松开她：“小薇，我们去看看江爷爷。”
乐有薇牙都要咬碎了，脸绷着，哭出了声音：“我走不动。”
乐有薇说过，有次郑好差点出车祸，她吓得腿软，跌倒在地。秦杉打横抱起她，向门外跑去。
医护人员把江爷爷抬上救护车，乐有薇窝在秦杉怀里，紧张地问：“江爷爷怎么样了？”
秦杉看向医生护士，他们没有回答，他因此无法回答乐有薇，眼泪落下来。
江爷爷的房间在24楼，电梯升到17楼时，突然急剧摇晃起来，随后直坠而下。那一瞬间，江爷爷的头磕到墙上，秦杉拼命去稳住他的轮椅，然后整个后背顶上按键，把所有的数字都按亮。
电梯飞速坠落，停在5楼，门却打不开了。江爷爷歪着头，人事不省，秦杉观测他的情况，蹲下来为他做急救，随即按了轿厢报警器，通知了酒店方。
电梯事件可能并非偶然，唐烨辰没有放弃报复。秦杉匆匆向乐有薇示警，继续为江爷爷做急救，顾不得再接听电话。尽管他心如刀绞地明白，江爷爷已经停止了呼吸。
因为母亲，秦杉中学时的急救课程学得很认真，课后还向医生请教过，但危难来得急，没给他力挽狂澜的机会。他和乐有薇跟去医院，医生摘下口罩，悲伤地告知：“脑出血，我们尽力了。”
电梯里，秦杉确定急救无望就火速报了警，电梯事故不是突发的，而是蓄意谋杀，犯罪嫌疑人可能是唐烨辰，飞晨资本的前总裁。
警方第一时间联系唐烨辰，唐烨辰在北京出差，手机那端，他喊冤：“我更改行程，明天一早飞回云州，主动投案接受调查。”
挂了电话，唐烨辰联系吴晓芸，声音冷厉：“你对付秦杉，他们以为是我！”
吴晓芸听完事情经过，汗毛都竖起来了：“不是我，也不是你，还能有谁？”
半小时后，赵致远约吴晓芸见面。吴晓芸投资了一个茶楼，两人谈正事总在最东端的包厢里。
今年春拍好物多，中国古代书画件件精品。拍卖图录还未制作完成，但最好的那几件图片已在大客户圈里广为流传，倪瓒的《隔江烟雨图》尤受追捧。
中午在库房里，江知行拿着便携式显微镜鉴赏《隔江烟雨图》，起先屏息静气，如获至宝，许久后，他一言不发，看得更精细。再后来，他靠在轮椅里，轻声叹息：“我想认识画这幅画的人。”
倪瓒是元末明初的画家，夏至一惊，库管员走近来听，大收藏家竟然说这是仿作，只能乱真，不能成真。
拍卖图录封二这种级别的画作，会被公司整个书画鉴定团队鉴定，一致通过后，再拿去给赵致远拍板。有的作品连赵致远都吃不准，就得到外面搬来大师，给出定心丸。江知行竟然说它是假的，夏至说：“我让赵老师他们过来。”
赵致远当即喊上公司书画鉴定团队赶去库房，他去过江府，知道江知行对宋元明代的画作有研究，江知行本人和他养的鉴定团队都是资深大家，质疑很有力度。
江知行对众人历数这件《隔江烟雨图》的作伪之处，分析它极可能出自圈内造假大鬼马广才的徒子徒孙之手，句句直指要害，戳中赵致远的心窝子。赵致远强笑：“马仿我略有耳闻，据传是神乎其技，但早已失传，其实并没有？”
马广才这一脉被称为马仿，江知行能甄别它纯属机缘巧合。这段渊源要从东晋画家顾恺之说起，他是六朝四大家之一，水墨画鼻祖级的人物，对中国画的发展有深远影响。
顾恺之一生画迹甚多，但真迹被公认没能流传下来，其作品《洛神赋图》只有几件摹本传世，分藏于国内外。不过原作者到底是不是顾恺之，在文史界和艺术界存在争议。
江知行初去美国谋生时，在一家家居品牌工作，结识了同事马虞山。两人兴趣相投，江知行创立Dobel品牌，马虞山是最早的投资者之一。
马虞山年长江知行十来岁，本是天津人氏，祖上世代在京津地区做古玩生意，他喜好工笔画，成年后在北京琉璃厂开了一家古玩店，名号不留斋。
马虞山年轻时，从东北重金借来一件《洛神赋图》宋摹本，把玩月余后归还。后来，古玩行或关张，或合并，他选择出国，他的两个弟弟被街道办安排进了工厂，当了会计和文书之类。
中国收藏市场回温后，马虞山的两个弟弟再战江湖。两人自小浸染家族营生，经验丰富，眼力准，成了元老级的鉴赏家，有着行业泰斗的美誉。但少有人知，马家表面是以书画为主的古玩商，但真正发家致富的门路是临仿。
换言之，从马虞山的高祖开始，这一脉就是顶尖的书画造假高手。马广才是马虞山的曾祖父，在行当里是出了名的大鬼，门徒众多。
马虞山得到曾祖父的真传，当年，借得那件《洛神赋图》宋摹本后，他亲自做活，造了四件仿作。出国后，他通过掮客把仿作卖给了外国人，四人都是大藏家，直到其中一人的后人把它送上拍卖场，才引爆了炸弹，但其时马虞山已然去世。
一般人玩收藏，不太碰古代书画，因为中国历史悠久，高深莫测，连专家都会被打眼。江知行是画家，专攻这一块，他不光腿脚勤快，还好学不倦，并且有马虞山这种精深专家掌眼把关，因此大胆地买进卖出，赚取令人惊愕的利润，总不忘给马虞山分成。
犯大烟瘾时，从如何做旧绢帛，到绘画技法，再到题跋和印章的仿造技巧，马虞山都对江知行讲过。不过，盗亦有道，老一辈人做事保留了传统：弄点当世有钱人的钱无妨，但不能欺骗后世，所以造假归造假，得留点活扣子。
马虞山仿制的《洛神赋图》各有故露马脚之处，江知行细细讲来，夏至白着脸：“照这么说，去年秋拍八大山人那件《槐蝠图》也有问题。”
赵致远一行走出库房时，夏至跟江知行说：“《槐蝠图》被姬长远拍走，我约他的时间，尽快去他府上看看。”
姬长远是巨商，且是有名的经济学家，家庭背景十分深厚，若他和江知行联手，后果不堪设想，马仿传人赵致远乱了方寸。
门徒本想纵火，被赵致远否了，库房离消防中队不远，不能确保得手，而且里头绝作多。
江知行身边一直有人，找不到更好的机会，赵致远的人被迫打上电梯的主意。住客见有轮椅，都很讲风度，让秦杉和江爷爷先走，不然伤亡更多。
门徒想把夏至一并除掉，被赵致远阻止了。夏至只是出色的拍卖师，不是江知行那种大家，他发话会被鉴定界打成小儿胡言，暂时不用动他，一动他，作案动机就一目了然。
酒店涉案人员都已藏匿起来，并且给足了封口费，就算被抓获，也查不到赵致远这一层面，但昨晚餐桌上有秦杉。
电梯事故是人为导致的，无法控制得足够精确，留下了秦杉这个活口。江知行和夏至对他说过多少，他和夏至会不会报案，都是重大隐患。
吴晓芸很愤怒，但眼下不是向赵致远追责的时候。马仿精妙，少有人能直指破绽，江知行被除掉，危险是少了几分。
秦杉和乐有薇被唐家追着打，第一反应可能是咬出唐烨辰，但警方稍加调查，就能排除唐烨辰的嫌疑。江知行身亡，秦杉不可能不和夏至通气，只要他们把掌握的信息拼凑起来，事态就不可控了。
赵致远说：“现阶段能推到唐烨辰身上，他落到这个田地，跟秦望有关。
他报复秦杉，误伤到江知行。我们得利用这个时间差，封住他们的口。”
夏至和乐有薇都是叶之南的爱徒，只要叶之南出面，就能把这两人都稳住。乐有薇自然能让秦杉不乱说话，冰山一角就止于冰山一角，不会被深究下去。赵致远盯住吴晓芸：“眼下只有之南能按住他们，你去找他。”
吴晓芸抓着茶杯，越想越愤怒。江知行是巨贾，江家人绝对会声讨到底，赵致远闯出弥天大祸了。
赵致远紧逼一步：“当年，之南没和陈襄走，是你拦住的吧？你有本事让他留下来，就有本事让他搞定他徒弟。他是贝斯特的元老，不会希望公司倒下。”
高明的伪作耗费心力，且有风险，赵致远团伙很谨慎，每年上拍卖会只有几件古代书画和一两件近当代书画。即使不被江知行拆穿，赵致远也打算明年就罢手，妻儿都弄出国了，他也该走了。
吴晓芸以要事为由约见叶之南，叶之南让她去汀兰会所，她放下手机：“之南稍晚就和我见面，但你得做好自己扛事的打算。”
赵致远怒道：“你！”
吴晓芸靠上椅背，她被赵致远以巨额财富**，拖上了贼船，如今大难临头，她得跳船逃生。她冷冷地问：“你有证据证明，你老婆儿子对你做的事完全不知情吗？”
父亲了解儿子，知道怎样能逼走儿子。赵杰对司法拍卖没兴趣，赵致远仍逼迫他去做，还让他把当代艺术拍卖槌移交给方瑶，一步步激怒他，一步步把他推出漩涡中心。赵杰对父亲失望，愤而出国，但愿他永远不用明白父亲的苦心。
吴晓芸既已把话挑明，赵致远明白她有办法把赵杰坑进来，他抱着双臂：“整件事都是我赵致远干的，但有几个人有绝对的证据说它们是假的？”
吴晓芸起身：“你有两条路，要么等我和之南的消息，要么连夜去美国。”
一逃，就坐实了一切。但不用走出这个包厢，赵致远就能得知，他在美国的妻儿都在监视之下，吴晓芸安排做海外市场的人马是她的嫡系，是绝对的服从者。
吴晓芸能拿赵杰的性命胁迫赵致远，赵致远却不能同样回击，因为她儿子是秦望的儿子。秦望对唐振生以和为贵，对付他赵致远可就容易了。
吴晓芸紧盯赵致远，赵致远只得说：“你跟之南说，我业务能力不够，看走了眼，没能鉴别出来。”
其他行业都有例牌声明“本公司享有独家解释权”，拍卖行业也一样，它们会在事前对拍品进行自查，邀请鉴定专家和学术顾问对拍品掌眼断代，但买受人参与竞投，得自动默认条款：“拍卖公司对拍卖标的的真伪、品质不承担瑕疵担保责任。”
吴晓芸走了。赵致远给自己倒杯茶，如果叶之南摆不平乐有薇和夏至，他被藏家追究，只要咬死是鉴定能力不足，诚恳地奉还全部款项，这事也能收场。马仿传人都藏得很深，各有社会身份，经得起查，警方查到他的可能性极小。
电梯事故发生后，酒店有几个人潜逃，警方发出了通缉令。乐有薇和秦杉相对痛苦无言。
乐有薇回顾几次会面，江爷爷对她无比善待。他赠以腰刀，与其说是让乐有薇帮艺术馆的忙，不如说是想让他的关门弟子和她多点接触机会，增进感情。乐有薇何尝不明白江爷爷的撮合之意，她想到他对未来有那么多计划，痛彻心扉。
秦杉和乐有薇一夜未眠。一大早，江天从缅甸飞回来，恶狠狠地揪住秦杉的衣领。秦杉任他发落，是他没用，没保护好江爷爷。
秦杉也是受害者，江天推开他，抱住头，大哭起来。乐有薇蹲到他脚边，忍住泪水。她第一次感到强烈的后悔，若那时在美国，唐烨辰找来时她妥协了，让警方查到邢佳清为止，唐莎就只会对她展开报复，不会牵连到秦杉，更不会让江爷爷这样横死。
上午，唐烨辰飞回云州，在机场被警方带走。夏至和江知行约在下午去拜访姬长远的艺术顾问，他发出信息：“江爷爷，中午我们在这家吃饭。”
夏至没等到回答，把餐厅地址发给秦杉：“中午吃这家吧，你喊上有薇。”
乐有薇颤着手，回了几个字：“江爷爷走了。”
夏至赶来，跟乐有薇和秦杉一起复盘昨天发生的全部事情，乐有薇隐隐有了思路：“如果不是唐烨辰，那就跟那件《隔江烟雨图》有关。”
夏至说：“江爷爷指出是伪作，所以被造假者杀人灭口？假如是这样，我为什么至今没事？”
通过刚才的推演，昨天在库房的那几个人都很有嫌疑。乐有薇立即报案，必须争分夺秒，让警察把他们都控制起来，以防他们出逃。而且只有报警，才能保住秦杉、夏至和无辜者的命。
中国古代书画动辄千万起步，这是大案，三人赶去公安局做笔录。路上，乐有薇和夏至找叶之南报备，叶之南只说了一句话：“我去找赵致远。”
公安局门口，乐有薇一行和唐烨辰迎面遇上。警方初步排除了唐烨辰的嫌疑，他整了整西装，对乐有薇微微欠身，从容离去。
中午，赵致远和鉴定团队被警方带走，贝斯特拍卖公司的高管也一一接受警方调查。赵致远宣称他和贝斯特清白无辜，辩称自己学识不足，导致鉴定可能出了差错，愿对藏家做出赔偿，并公开道歉。
夏至接任叶之南主槌公司的中国古代书画已有几年，推断涉案画作多达十几件。等到叶之南从公安局走出，夏至把江知行生前讲过的马仿细节和盘托出，可惜昨天江知行只来得及针对《隔江烟雨图》提出质疑，其余被拍出的画作作伪之处未及考证。
叶之南和夏至一同去找姬长远的艺术顾问，借回去年拍出的《槐蝠图》，交给省博左馆长相熟的鉴定专家鉴定，但马氏家族从宋代就从事临仿业，鉴别难度很大。
《隔江烟雨图》和《槐蝠图》目前最多是争议作品，定不了性，也定不了案，警方正在向文博权威机构求援。叶之南和夏至马不停蹄地拜访藏家，借回画作交给警方指定的鉴定团队重新鉴定。
乐有薇本年度的春拍拍卖图录由黄婷和程鹏飞主要负责，两人对封面拍品有分歧。程鹏飞想用慈禧三阳开泰玺，庄重富贵，黄婷认为乾隆朝的碧玉“海晏清安”烛台更有华彩，胡老太提供的是一对，殊为难得。
烛台用整块碧玉制作，底座呈圆盘状，盘心雕刻一龟伏于波涛之上，龟背上立有一只展翅海燕。海燕谐音“海晏”，取其“海晏河清”之意，祈祷大海无浪，黄河水清，天下太平。
清代黄河水患不断，皇帝对海工河务很重视，以海晏河清为主体的纹饰在宫廷艺术品和日用品上很常见，这对烛台应为皇帝书房所用。乐有薇回公司，选定它们作为封面拍品。黄婷和宋琳开心地击掌，乐有薇怔怔地看着，实在难受，离开团队办公室。
还有不到两个月，春拍就要开始了。同事们都在热情工作，但警方在突审，也许很快就有惨重的消息传来。大多数同事都是很敬业的人，可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都太残酷。
乐有薇在走廊里缓慢地走着，她不知道公司将走向何方，但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将于本周日举行，她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以告慰江爷爷亡灵。
江家人都赶回中国，秦杉的外公外婆也回来了，多年老友如今没剩几个。
遗体告别会上，乐有薇注视着江爷爷的遗照，泪眼模糊。江爷爷，你一生扬善行大义，这样的你，最配过河边看花、花前入梦、梦里安然的生活，你是这世界上最不该死在恶人手里的人。
秦杉鞠躬致哀，江爷爷在云冈石窟欢喜赞叹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昨日，却再也不能亲眼看到故乡来年的梅花。
“应识前身是明月，此生修得到梅花。”挽联是夏至选的句子，乐有薇亲笔书写。秦杉打算将来把挽联放在江知行个人艺术馆里，他拼了命想做好它。
乐有薇去探他的手，冷透了，再看身旁的夏至，同样是一张惨淡的脸。
外公外婆参加完遗体告别会就回美国了，他们不想再给两人增添负担。等航班起飞，乐有薇和秦杉回家，在小区楼下，秦杉停车，乐有薇在人前忍了又忍的眼泪落下来。
秦杉搂着她，轻轻顺着她的背，乐有薇哭着说：“小杉，我喜欢你，很喜欢。”
江爷爷的死和贝斯特有关，乐有薇很压抑，她每天机械地工作，机械地吃饭，靠秦杉强迫才能多吃点东西，秦杉心疼地拭去她的泪：“我知道。”
然后他拉着乐有薇的手，贴到自己心口：“小薇，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那台电梯里有秦杉，死亡曾经离他那么近。乐有薇伸出双臂，把秦杉扣在怀里，无声痛哭。恶魔在吞噬贝斯特拍卖公司，吞噬她所在乎的事业，吞噬无辜的人们为之耗费的心血，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如期举行，江天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前两排都是他请来的珠宝商。今生珠宝没亏那么多，爷爷就对他夸了又夸，他立誓把它做大做强，做得像爷爷一手创立的主牌Dobel那样成功。
下午两点整，拍卖师乐有薇执槌登场。循常规介绍规则后，她向众人展示今生珠宝设立的赌石彩头。
翡翠开采出来，有一层风化皮，其内是宝玉还是败絮，肉眼看不出来，唯有切割剖开才能见到庐山真面目，因此“赌石”这个伪概念应运而生。
为答谢众嘉宾捧场，江天特意另外准备了三块原石，抽出三位嘉宾现场切割，即赌石。不过，行业内部其实不存在赌石的说法，矿主矿工过一轮，专业人士用专业设备过一轮，原材料收购商过一轮，这么一轮一轮过下来，外行没什么捡漏机会。
这就跟海产品一样，出水后在渔船和批发商手里挑选过好几遍，再按等级定价，普通人想要最大最好最新鲜的，永远是一分钱一分货。
市面上的“开石”大多是迎合赌徒的表演，让你花钱碰碰运气的“原石”
都是道具，看着朴拙，基本都用钻头钻过，再用黏土封上，惟妙惟肖，就为挣你过手瘾的钱，里头就算有玉，也不如你赌石花的钱值钱。
偶尔有业内高手小赌怡情，赌一块玉石的纹路颜色，但赌石头里面有多少玉石很无稽。当然，“赌石”作为一个现场噱头效果很好，能充分娱乐外行，满足他们看热闹的心态。
在专家的指导下，第一块原石被请上场的嘉宾切开，里头色好水足，博得满堂彩，全场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
场子热了，乐有薇开始正式的拍卖。这件巨型翡翠产自缅甸名坑，Dobel总部邀请专家现场切割成数块，根据不同等级进行拍卖。它们将被制成项链、手镯、戒面等礼品，四散四方，传情达意，成为许多人的幸福象征。
翡翠资源匮乏，好料难求，台下和电话委托拍卖的珠宝商们趋之若鹜。
乐有薇一件件拍卖，脑中忽然尖锐一颤，她撑着拍卖台的边沿，忍住剧烈的头疼，微笑着宣布：“恭喜57号，编号62号是您的了！”
门口传来异动，几名警察不期而至，很快，保安走到叶之南面前，弯腰耳语。
叶之南悄然离去，乐有薇头疼得快站不住了，用脚尖抵住拍卖台，双手撑着台沿，指骨撑到泛白。她努力介绍一件翡翠，耳鸣声陡然锐叫起来，她在说话，但已经完全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叶之南走到门口，警察严肃地问话，乐有薇看过去。警察给叶之南戴上手铐，她眼前天旋地转，陡然一黑，紧接着便倒向地面。
拍卖师当众晕倒在台上，满座哗然。秦杉冲上台，乐有薇苍白着脸，嘴唇殊无血色，整个人都是冷的，秦杉抱起她，冲向门外。
这幢大厦西侧对面就有个社区医院，乐有薇最近吃不好睡不着，今天还没吃午饭，得补充一些葡萄糖。
员工席里，凌云站起来，边走边说：“我是贝斯特拍卖师凌云，接下来由我主槌，一点小插曲，请大家不要介意，下面我们进入第二次赌石环节。”
现场一片**，秦杉不管不顾，抱着乐有薇冲到会场外。叶之南和警察们在等电梯，回头一望，脸色变了。
秦杉看到手铐，脸色也变了，再看看怀中双眼紧闭的乐有薇，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到了胸口，闷气堵住了血脉。
电梯门关上，向下，乐有薇睁开眼睛。场内传来凌云的说话声，现场气氛恢复如常，她放下心来，在珠宝领域，凌云优胜于她。
秦杉低头看乐有薇，心情很复杂：“小薇，你怎么了？”
乐有薇抓着他的外套，手指慢慢用力，然后慢慢闭上眼，脸色越来越白，秦杉又慌了：“小薇，小薇！”
乐有薇说：“很累，我想回家。”
秦杉柔声说：“先去医院。”
乐有薇闭着眼，任由泪水从眼角滑落：“不去，我没事。”
秦杉抱着她，靠住墙面，勉强站定。他知道乐有薇心理素质好，这只是一场寻常的拍卖会，因为拍品单一，乐有薇说它很简单，可她倒下去了。在叶之南被带走之时，她崩溃了，一溃千里，就那么直挺挺地晕倒了。
“你可能低估了我对叶之南的感情。”乐有薇对唐烨辰说过。秦杉理解她，她从一开始就对他坦言想和叶之南在一起，叶之南比他出现得早，永远在她心里有一席之地，他理解，也接受，可是当她为叶之南晕倒在台上时，他的心碎了。
秦杉的眼泪落在乐有薇脸上，一滴，又一滴。乐有薇睁眼，像新生的荷叶经不起雨滴的袭击，秦杉泪滴砸下，叶片被砸出了大洞，寒风灌进去，她承受不住，从他怀中挣下来，一手撑墙，站稳了。
泪眼相对，秦杉说：“你这么爱他。”
乐有薇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她知道秦杉在伤心，可她说不出抚慰他的话，秦杉在等她说话，她说不出来，看着地面，小声说：“我、我们……”
舍不得说出分手两个字，乐有薇的心在坍塌，扶着墙走向电梯。秦杉观察着她，她走得慢，但很稳。他没有追上去，抬起手背，擦去眼泪。他只听她说过“我喜欢你”，可她爱他啊，爱得所有人都看见了。
场子里还在赌石，凌云对观众说：“稍后进行的下半场，我想邀请今生珠宝品牌的总经理江天和我配合完成。”
凌云是临时救场，好在有江天协助，这场必能顺利做完。杨诚悄悄出来，门口却只有秦杉，她惊问：“有薇呢？”
秦杉垂下眼睛：“她说很累，还没走远，你帮她把包拿出来吧。”
包里有门钥匙，小薇需要睡一觉。江爷爷过世后，她太想把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做好了，可她在全场观众的眼皮下晕倒了，她一定很难过。叶之南被上了手铐，警察一定是查到他涉案的实证了，这对小薇打击太重，她应该好好睡觉。
趁着赌石还没结束，姚佳宁和江天也出来了，江天问：“乐怎么了？”
杨诚和姚佳宁结伴去追乐有薇，送她回家，秦杉等她们走了才说：“叶先生涉案，她伤到心了。”
江天恨恨地说：“我早说过，道貌岸然一只狼。”
秦杉双眼通红，江天心里大致有数：“冷静一下，明天跟我回江家林，等我爷爷入土为安，那帮浑蛋一个也逃不了！”
夜很静。乐有薇躺在**，纹丝不动。唐烨辰的人马打压她业务能力差，她咬牙不认，可今天她出恶名了。拍卖师怯场晕倒，她可能是业内第一人。
她知道她是怎么了。那天，听到电话那边的酒店前台说电梯失控，客人被困时，她脑中一炸，疼痛难忍，张口就吐了出来，那一刹那，她就明白了。
当她扑向秦杉时，秦杉说他没事，她的心缓缓归位，可是半边身体忽然动不了了。秦杉以为她怕他死掉，她是害怕，但同时她还害怕自己死在他面前，在听到秦杉说“我爱你”后，她肝肠寸断，说出此生最痛苦的一句话：“我走不动。”
脑膜瘤可能复发了。最可怕的是给予希望，再拿走它，乐有薇第一次怯懦得不敢去看医生，卑微地寄希望于那只是错觉，是压力过甚，是自己吓自己。
今天在拍卖场，开场没多久，乐有薇就在忍痛，即将昏迷前，她唯一的念头是，我不该逞能，这场我本不能上场。
那副手铐像幕布，把全世界的光都遮住了。乐有薇拽着床单，测试自己的知觉，叶之南绝不可能涉案，这里面一定有误会，她得把力气找回来。
手机响了又响，但都不是秦杉。卧室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乐有薇叫了外卖，大口吃着，若就此分手，也好，也好。
他应该遇见一个健康明朗的女人，像舒意那样的，精神奕奕，能够和他相伴很久很久。乐有薇的眼泪滑下来，来得很凶很快，她扯过纸巾，揩了揩，强忍恶心呕吐感，继续吃饭。
郑好打来电话，按警方的要求，乐有薇不能透露案件信息，但叶之南被带走，乐有薇晕倒在拍卖场，郑好在公司官网论坛上都看到了。
乐有薇应付不了郑好一万个问题，郑好坚持要回国，乐有薇精疲力竭，烦透了，吼道：“我求你再等等！”
赵杰之母联系不上赵致远，慌了神。郑好看看赵母那娇滴滴的模样，再看看赵杰那呆若木鸡的模样，被迫接受了乐有薇的建议。
高中时代，乐有薇有次陪卫峰看足球赛直播，解说员说到队医给某个球员打了封闭，她问是什么意思，卫峰说是一种治疗手段，把激素类消炎药和局部麻醉药直接注射在病灶部位，以便继续比赛。
时隔多年，乐有薇还记得卫峰说：“作用是阻断病变部位神经痛觉过敏的恶性循环，把神经对疼痛的传导敏感性，降低到较低的水平。”
太学术了，乐有薇转换成大白话：“就是集中火力，把疼痛感封闭住了。”
如今的乐有薇动用这招，吞下两颗安神药，给自己的情绪打了封闭针，睡个饱觉。天亮后，她去医院挂号，预约拍片检查，然后赶去公安局了解案情进展。
乐有薇是伪画案报案人，警察对她态度亲切，告知电梯事故犯罪嫌疑人已被刑拘。此外，昨天中午，唐烨辰提供了新情况。
去年春拍，唐烨辰在贝斯特拍卖会上拍得一件八大山人禽鸟图，被证实是伪作，他是受害者之一。从大学起，唐烨辰就有艺术品收藏和投资习惯，据他揭发，数年前，叶之南和他相熟后，找他谈过合作。
叶之南循循善诱，他的大客户身家惊人，对唐家在金融业的渠道很有兴趣。唐烨辰拒绝了，唐家不需要赚这种钱。
前几天，贝斯特高层被调查，出来后个个讳莫如深，唐烨辰约出一人，再约出一人，判断贝斯特可能涉及大案。他利用自己在金融业的关系网，查了下去。
为了洗脱自己涉嫌杀害秦杉的冤屈，得到父兄信任，唐烨辰对贝斯特的洗钱渠道做了调查，查到他们合作的地下金融系统之一，交给警方。
唐烨辰咬死叶之南是为权贵非法洗钱的白手套，警察赶到翡翠拍卖会现场找叶之南问话。叶之南听说是唐烨辰指证他，认罪了，说：“我会交代情况。”
警方因此亮出了手铐。叶之南归案，指认赵致远是作伪元凶，警察正在提审赵致远。乐有薇谢过警察，浑浑噩噩走出公安局。
拍卖行业被“洗钱”一说污名化，事实上，一年到头上亿的拍品数得过来，树大招风，依托艺术品洗钱太慢。犯罪分子更青睐地下金融机构，更快捷，也更隐秘。
艺术爱好者数量广袤，其实正规的拍卖行都是靠佣金赚钱，并非是外界误以为拍卖等同于洗钱勾当。唐烨辰是在诬告，乐有薇恨得牙痒，可是口说无凭，警方不会听她的。她查看论坛，天空艺术空间今天有个青少年艺术基金结项汇报展，唐烨辰也在场，她打车过去。
去年，唐烨辰入股天空艺术空间，在跟叶之南交恶后，他仍然不肯退出。
乐有薇守在会场门外，会议结束，唐烨辰出来了。助理斌伯增派了保镖，放眼望去，唐烨辰身边全是练家子，乐有薇和她的保镖别想再接近他。
他们走向电梯，乐有薇走到监控摄像头死角处，从包里摸出木哨子。在江家林，她做了很多个木哨子，此刻衔着使劲吹了几声，唐烨辰等人循声看来。
乐有薇比画一个手枪手势，对唐烨辰笑得妩媚，外人看了只当她在调情，跟情郎闹个淘气，唐烨辰蓦然感到胆寒。电梯厢门合拢的那一瞬间，两相对视，他看得出来，那是会杀人的眼神。
昨天下午，在贝斯特官网论坛，唐烨辰看到乐有薇晕倒在拍卖场的照片。
这女人对叶之南的感情原来真的深入骨髓。
上次乐有薇亲口说：“我报了射击班。”今天她就提胆来相见了，看来，如果他要了叶之南的命，她真能跟他玩命。
前两天，唐烨辰约叶之南见面。他拿到的调查报告里有详细的账户往来，贝斯特做伪画敛财的渠道他掌握了一个，主要负责人是薛明。
几年前，乔治伦作品《蒙马特女郎》事件中，分管副总薛明办事不力，引咎辞职，风波过后，他被派去开拓海外市场。
唐烨辰有理由认为，《蒙马特女郎》不只是在预展上用了伪作，事前邀请专家鉴定，恐怕也把专家们当成了验金石。他看着叶之南：“你不说点什么吗？”
叶之南看完调查报告，双手撑桌，迎望着他：“你就是想让我和唐莎一样，在大牢里待着，是吗？”
警方一旦掌握调查报告的账户，贝斯特拍卖公司售假证据确凿，罪无可逃。这份调查报告，唐烨辰可以交出去，也可以不交，只在叶之南一念之间。
叶之南和唐烨辰对视，亦是对峙，双方眼里都有太多信息。落地窗外，助理斌伯隐去了身影。他看得出来，这两人永远不能再如从前一样闲饮东窗，清谈半日。
唐烨辰为了唐莎，请求叶之南说服乐有薇，叶之南对他感到失望，但能理解。可是随后，唐烨辰雇凶恐吓乐有薇和她的家人，还对付阿豹，偏执至此，叶之南很痛心，他直接往外走，唐烨辰还像从前那样，温和地唤他：“阿南，你知道我是哪年认识你的吗？”
叶之南没有回头，唐烨辰说：“是我15岁那年。”
玩冲浪，远远望见母亲的游艇上，凭栏远眺的玉一样的人，那时正有霞光。唐烨辰兴冲冲地踏上甲板，却没找到那人。几个月后，他偶然窥见母亲执起时年21岁的叶之南的手，对他撒娇相谈。他没让叶之南和母亲看到他。
多年后，妹妹爱上叶之南，闹到最后，连家族都默许了，可是叶之南不从，宁可掀开隐晦。
唐莎不信，去问了母亲。唐烨辰沉声说：“我母亲在看心理医生，你本不该对阿莎说那些。”
叶之南径直走了：“令堂养出那样的女儿，为此落下心结，这是她要承担的责任。我会承担我要承担的那些。江湖事江湖了，我等着你。”
唐烨辰看着调查报告，眼神寂静如死亡。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叶之南和海外账户有关联，他找人操作了一番，做得很巧妙，忍了两天，挨到乐有薇主槌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当天，才把证据交给警方。据警方透露，叶之南泰然处之，束手就擒。
车窗外风景变幻，唐烨辰想着乐有薇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拉上遮光帘。
叶之南从不肯就范，连他的女人竟然也让他有了惧意。
那女人浑身竖着刺，跋扈又骄傲，她是叶之南一手带出来的，叶之南当然也骄傲，可他也有过跋扈的时候吗？唐烨辰不曾见过，即使是如今。
贝斯特伪画多达15件，但经济犯罪基本不会被处以极刑。那些伪证很严密，但以警方之能，迟早能查出真相，还叶之南清白。曾经共度多少暮春初夏的闲适午后，唐烨辰从来没想过，要将他毁去。
昨天，秦杉没看完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就走了，找了一间酒店住下。
女朋友对他连一句喜欢都那么难说出口，但她深爱着另一个男人，他不知如何面对。
将手机按亮几百次，也没收到乐有薇的消息。秦杉想到夜深，去洗漱才发觉，自己的物品从衣物到工作电脑都在乐有薇住的出租屋。
于是他就那样想下去——小蝴蝶不会做饭，但她的男朋友为江爷爷难过，脑子一团乱，她学着烧汤热菜，给杨诚打电话：“什么叫小火热油，多热叫热？”
再想到那家伙除了为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彩排，所有时间都和男朋友在一起，给他讲故事，说笑话，生怕他再失语。她知道母亲死在秦杉面前，他有多伤心。
江爷爷之死，秦杉的噩梦重演，夜里时时惊醒。乐有薇像个小母亲，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地哄着。
秦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红得吓人，像电梯事故那天乐有薇的眼睛一样，他险些出事，她也吓坏了啊。
一个人喜不喜欢另一个人，要看行动。50号公路上，乐有薇被人打断肋骨，还拼死把他弄上车，为他争取抢救时间。秦杉想着，抹了抹眼睛。乐有薇选择和他恋爱，而不是和叶之南，她有她的理由，他有他的优点。
乐有薇不喜欢把情情爱爱挂在嘴边，但她就是很喜欢她男朋友。因为有她，相识至今，她的小老虎一直感到很快乐很幸福。秦杉想通了，睡着了，醒来却看到网上铺天盖地鞭挞贝斯特拍卖公司，做派跟骂汪震华的幸程控股集团时别无二致。
受害藏家正发起集体诉讼，向贝斯特索赔。买得起几千万上亿书画作品的人，个个都有能量，他们联合起来追责，贝斯特扛不住。
坍塌，也许只需要一件事。无数普通从业者的心力，甚至是全行业人员辛辛苦苦构建的形象，被一句句“这行不一直等于洗钱吗”所淹没。
正规的拍卖行都是在正规地赚取佣金，贝斯特那么多好好做事的人就这样被侮辱被损害了，却无从辩解。秦杉盘算着去找乐有薇，老高打来电话。
自那天在江家林把秦望气走，父子俩再没见过面，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秦望没去。老高问：“还在为江爷爷的事伤心吧？你爸让我告诉你，害你的人会把牢底坐穿。”
秦杉没应声，老高又说：“你爷爷生病了，想看看你，可以吗？”
秦杉对爷爷的印象很模糊，记忆里，爷爷很威严，长年住在大伯家。大伯二伯和姑妈家都有好几个孩子，秦杉在爷爷那边不起眼。
秦杉坐上老高的车，问：“贝斯特以后怎么办？”
涉案金额高达十几亿，性质恶劣，老高说：“谁也保不了。”
秦杉说：“涉案的好像只有假画。”
老高叹气：“没用，事态本来能控制，但被人捅出来了，舆论还愈演愈烈。”
伪画一案，叶之南和夏至很积极地配合警方工作，收回了15件涉案伪作。
等到案情水落石出后，犯罪分子伏法，赃款归还藏家和投资客，贝斯特还能运营下去，毕竟书画之外的领域都是合法经营。但不知是哪一方面，撺掇众受害藏家对贝斯特发起集体诉讼，并公之于众。
信用破产，抵制声又大，会伤及一家拍卖行的根本，秦杉沉默了，老高也闭口不言。秦望那位发小欧庆华，在事发当晚就放弃贝斯特了，对贝斯特的处罚越严厉，他越撇得清。
为这件事，欧庆华对秦望也不满，半开玩笑说：“知道你俩各管各的，结果你还真不替我看着她一点？”
吴晓芸想背靠大树，但大树在被牵连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身上的藤蔓连根拔起。原本贝斯特因为违规违法操作，进行停顿整改即可，但以欧庆华的行事风格，贝斯特将会被吊销文物拍卖经营资质，以关张告终。
私立医院在郊外，快到了，老高才说了实话。秦杉的大伯调回北京有年头了，秦爷爷在北京疗养，是秦望生了病，想看看儿子。
秦杉问：“什么病？”
老高说：“高烧39.8℃，几天都不退，人都脱水了，昨晚才精神些。”
病房是里外间，秦望穿着病号服，除了面色有些发白，看着还好。秦杉坐下来，秦望说：“小杉，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吴晓芸在谈离婚。”
秦杉猛然起身，父亲为什么会认为这对他是好消息？秦望有点意外于他的反应：“你一直耿耿于怀我背叛了你妈妈，不认我，我现在在修正。”
父亲不爱母亲了，有了外遇，母亲很伤心，但后来遇到了陈叔叔。秦杉懂得爱的流动性，他介意的是父亲打压母亲的事业，还藏起他，差点逼疯母亲。
他默然向外走，走到通往外间的门口，秦望在他身后说：“你女朋友失业不要紧，我这里有职位给她，不过，你还肯要她吗？”
秦杉一愕，停下脚步，父亲也知道小薇在拍卖会上晕倒了？秦望见说中了他的心事，叹道：“放弃吧，好女孩很多，她另有所爱，你没必要再执着。”
漂亮女人难免有点阅历，无妨，但跟秦杉在一起还不收心，就是另一回事了。秦望说：“你不要委曲求全。”
秦杉恍若未闻，乐有薇选的是他。秦望看透了他的心思：“她为什么选你，因为叶之南她拿不起也放不下，对你，她拿得住。但关键时刻，她真情流露了，你越迁就，以后就会越伤心。”
秦杉仍不答，昨天在拍卖场外，乐有薇没说完的话，他听得懂，她想说我们分手吧，可他就是喜欢她，不想分开。
江爷爷故去，乐有薇特别想把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做好，承受了极大的精神压力，叶之南被带走，她在重压之下失控晕倒，她的男朋友理解不了吗？
假如被带走的是夏至，对乐有薇一样是沉重的冲击，秦杉理解她。她视为自己人的人不多，每一个都很重要。
也罢，儿子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对方喜不喜欢他，他得到就好，厌了再换。秦望不再劝了：“告诉你女朋友，她做商务、做市场都有前途，我会安排专人带她。”
乐有薇对职业之路自有规划，秦杉不欲多说，走出外间，一抬头，看到吴晓芸带着秦峥来探病。
父亲说秦峥很自闭很叛逆，秦杉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吴晓芸对秦峥说话，秦峥很不耐烦，眼神发飘，踢着墙壁，像一只猛兽被梦魇到。在莉拉工作室，秦杉见过这样的患者，他疑心秦峥也是躁郁症。
秦峥生病了，父亲却说他被养废了，他不关心秦峥。对秦峥而言，他同样不是好父亲。秦杉陡然生出一种想法，父亲不是第一天想挽回他，但离婚的决定为何是在这当口。
父亲和吴晓芸各自为政，根本懒得离婚，但贝斯特覆灭在即，吴晓芸身为法人，得担起法律责任，父亲提出离婚，是在宣泄不满。一如当年，他背叛母亲，还逼母亲离开实验室。
秦杉走回里间，对父亲说：“你对不起我母亲，也对不起秦峥的母亲，你在落井下石。”然后他走了。
在门口，秦杉和那陌生的少年打了个照面。少年在看到秦杉的一瞬间安静下来，眼里内容不明。
秦峥长手长脚，整体轮廓像父亲，很英气，五官长相像他母亲多些，是个非常好看的少年。秦杉瞧着他，不禁想，要是小薇在场，一定能告诉他，秦峥此刻可能在想什么。
秦杉感觉很奇妙。小时候他对妹妹的想象，不是乐有薇那样，对弟弟的想象，也不是秦峥这样，但在第一眼看到他们的时候，却认为就该如此。他和秦峥相认与否，都有着最直接的血缘关系。
“吴晓芸把他养废了。”父亲太冷酷了，秦杉能想到以父亲的性格，秦峥为什么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秦峥在生病，应该送去就医。秦杉摸出手机，想给乐有薇打电话，但很多话，他想面对面说清楚，于是开车赶往乐有薇的住所。
乐有薇拿到结果，伽马刀治疗过后的那块区域正常，但右侧中颅窝新生出一处手指甲盖大小的脑膜瘤，右侧还出现了一处大脑中动脉动脉瘤，双管齐下，导致她近期的头疼、迷糊和恶心。
总之，肿瘤们找到一个合适的宿主，呼朋引伴都来了，赖上她了。乐有薇拿着脑CT照片，眼前仿佛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见，只知麻木地行走。
有个小女孩出了车祸，被撞飞了，当场就没了。急诊中心门口，妇人号啕大哭，大概是小女孩的妈妈。
孩子光着脚，她爸爸买来新鞋子给她穿上。按照老一辈人的说法，死人不能光着脚，那样在阴间跑不快，赶不上投胎托生。
孩子的父母可能是农民工，衣服陈旧，人很木讷。这一场人生并不好，可还是想活着，父母仍盼望着孩子再轮回到这世上。乐有薇躲进卫生间，咬着拳头，坐在马桶上哭了又哭。
新生的两处肿瘤都是良性，但肿瘤不分良性恶性，均能挤压推移正常脑组织，造成颅内压升高。医生们都说，好在部位正常，开颅手术风险不如之前那个高，乐有薇担心的是以后，她看过数起病例资料，有的患者术后恢复得挺好，但某天毫无预兆就脑出血了。
猝死都算好的，还有人虽然被抢救过来，但落下轻重不等的后遗症，语言行动受损，几近失明，说瘫痪就瘫痪了，剩下多少年活头也不确定，就熬着。
秦杉至今仍没有消息。就这样分了也好，不过是爱别离，比生离死别容易承受。就让他误会吧，情伤熬一熬，会过去的。
乐有薇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换掉两人的合照。阳光如暴雨砸落，她哭得不能自已，然后擦干眼泪，戴上墨镜回家。
伽马刀治疗不到一年，脑袋里就又长出两个肿瘤，生命仍是一场冒险。这条命哪天说没就没了，不如为公司做点事。
一下午加一个晚上，足够让新闻发酵，网络上的信息太多了，只要强化“洗钱”“假画”“贪官”等几个字眼，就能煽动情绪，人们没耐心也无心去甄别真相。
警方一定能查出叶之南是被唐烨辰算计的，还他清白，但以正义之名，贝斯特必将走向分崩离析。
也许大部分努力都如刀断水，只是徒劳，但还是想尽点人事，无论如何，不能坐视公司倒下。乐有薇回到家，换上郑好没带走的套裙，再拿出赵杰以前送的田黄石，装进锦盒，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刻上“余生慢”三个字。
若李冬明出面，找他那位在重要部门工作的高徒说句话，让案件正常结案，贝斯特拍卖公司就还能经营下去，而不是被藏家的集体诉讼压垮，走向崩盘。
把一个行业做得有声有色，需要全体从业者付出漫长的心力，但摧毁它，却如此轻易。一夜之间，多少人的风光坦途，都不复存在。那些踏踏实实工作的同事，被害群之马连累得失业，出去找新工作，职务可能比现在的低。赵致远等人违法，但他们何辜？
乐有薇打着向李冬明请教书法的幌子，约他在云豪酒店一楼咖啡座见面：“我和我朋友都想得到您的指点。”
李冬明答应了：“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
乐有薇没带什么朋友，她只用跟杨诚说一声：“我要见那个副市长，你下楼帮给我打个配合。”杨诚会响应她。总有些朋友，是懂得人情冷暖的，你愿意对她交心，因为你知道，她会明白你，不问缘由就站在你这边。
秦杉来找乐有薇，小面包车刚停下，他就发现有个黑衣大汉不对劲。大汉脚下一地烟头，不时抬头望向乐有薇住的三楼。秦杉警惕起来，打量着他，认出他是叶之南的朋友。在拍卖场，他见过阿豹和叶之南说话。
乐有薇从楼道走出，她穿的衣服沉闷保守，很不合身，秦杉正觉奇怪，再一看，阿豹隐去一旁。
乐有薇的车子开出，一辆白色汽车跟上，然后是第二辆，第三辆才是阿豹的车。秦杉更为诧异，也缓缓跟着。
几辆车不时变换位置，不让乐有薇发觉。既然阿豹是叶之南的朋友，就不会害乐有薇，但他们这样跟着她，却是何故？秦杉越跟越纳闷。
乐有薇落座，服务员送来咖啡，她把裙摆往下拉了拉，就这一回。杨诚做完一笼屉的牛角包，穿着厨师服小跑而来：“我看到新闻了，色老头帮得上忙吗？”
色老头这个称呼一出，乐有薇一下子就警醒了。弱小者两手空空，才会以自身作为武器和筹码，去索取想要的，但她靠自己在专业上的硬本事已然有所得，早该丢掉弱者思维了。
向一个你瞧不起的人乞怜，你会瞧不起自己。乐有薇泄掉的那一口气，陡然提起来了。李冬明不配俯视她，她自己也得稳住。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个公司也有一个公司的气数，她此举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
赵致远接受调查，一口咬定可能是鉴定失误，但叶之南归案后，揭露他是作伪者。警方没对乐有薇透露案件进展，但乐有薇不难推测出，赵致远是马仿传人，因而杀害江爷爷灭口。
这几年，赵致远一再拉拢李冬明，就是冲着李冬明那位高徒吧，他想有个保护伞，给自己留条后路。他该死，但赵杰大概没涉案，乐有薇把装有田黄石的牛皮纸袋推给杨诚：“帮我给他吧，就说赵杰求他。你给了就走。”
李冬明一定不会帮赵致远，乐有薇此举不过是找个理由脱身，像赵致远那种大奸似忠的大恶人，她巴不得他被处以极刑。
出租车停在门口，李冬明夹着公文包下车。对街的小面包车里，秦杉的脸黑了。乐有薇一天一夜没理他，原来她要见的人是李冬明。
长条沙发一沉，阿豹坐下，手臂伸在乐有薇背后，像寻常的情侣那样，寻常地说：“你男朋友在街对面。”
乐有薇下意识地望去，落地窗外，阳光白茫茫，她看到秦杉的车。阿豹对她说：“上楼，你师兄有话带给你。”
李冬明走进旋转门，秦杉的一颗心沉入冰窖。“我再也不去见李老头了。”乐有薇食言了。她为了救那个人，赴汤蹈火，毫不爱惜自身。
江天打来电话：“等下就回江家林了，你人呢？”
“我去收拾东西。”秦杉失望地想，叶之南的朋友会阻止她吧，一定会。
小面包车离去，杨诚说：“你们走吧，这里交给我。”
乐有薇和阿豹从另一边离开。楼上的空中花园餐厅，两人对坐。上午，警察提审叶之南，叶之南请求他们转告阿豹：“看着她，别让她做傻事。”
阿豹打电话时，乐有薇已经做出跟李冬明见面的决定，没接他的电话。阿豹守在她楼下，他以为乐有薇想对付唐烨辰，不料她约见的是李冬明，阿豹瞬间就明白她想干什么：“他很配合警方，量刑不会太重。”
乐有薇心里很疼：“我师兄绝不可能犯罪，是唐烨辰栽赃。”
阿豹问：“你就这么肯定他无辜？要是他真的涉案了呢？”
四目相望，乐有薇说：“我就这么肯定他无辜。”
阿豹目光闪动：“那你找李冬明干吗？”
乐有薇说：“我想要公司活着。”
阿豹说：“公司救不活了，欧庆华会甩包袱。你找李冬明没用。”
阿豹的语气不容置疑，看来贝斯特大势已去。乐有薇看看时间：“那我再去趟公安局吧。我把我和我师兄跟唐家结仇的经过都说出来，让他们明白，唐烨辰是在报私仇。”
阿豹叹口气：“你师兄是真的卷进去了，幸亏他和夏至把15件假画都追回来了，你做好他被判个几年的心理准备吧。”
里面一定很受罪，乐有薇满腔恨意：“我师兄不可能犯罪，一定是唐烨辰陷害他。他们以前关系那么好，他有办法害到我师兄。他给我等着！”
阿豹点头：“交给我。”
等将来大限将至，就去弄残唐烨辰，乐有薇重重地放下茶杯：“我师兄一直把唐烨辰当成很好的朋友，我在学射击，早晚要弄瞎唐烨辰那双眼睛，谁叫他不识好歹。”
乐有薇拿起拎包，被阿豹一掌按上：“你不在乎你的家人，也不在乎你男朋友吗？”
阿豹是叶之南的兄弟，乐有薇不想让他操心，解释道：“豹哥，你放心，不是现在，我先过我的日子，等我觉得时候快到了再行动。”
她在乎的人包括叶之南，至今依然。阿豹看着她，叶之南真的没有爱错人，他错就错在太过珍惜她，太以她的个人意愿为念，以至于束手束脚。如果当年叶之南不顾忌她是丁文海的女朋友，直接开抢，早撬到手了，现在孩子都能上幼儿园了。
乐有薇想走，阿豹说：“废了唐烨辰，将来你师兄出来，你却失去了自由，你以为他愿意看到？”
叶之南情深似海，乐有薇无以为报，脑中闪现出最新的脑瘤报告单，把眼泪咽下去，黯然说：“不就是一条命吗？”
她愿以命相付，阿豹怒了，一巴掌拍在她面前：“唐烨辰让人在会所藏毒，我跟他也有仇。我已经谋划一段时间了，你可别打草惊蛇，坏了我的事。
回去跟你男朋友好好过日子，让你师兄在里面安心，你也别多想，我会把里面打点好。”
乐有薇听不得“在里面”，眼泪夺眶而出，不想被阿豹看到，拎包就走。
阿豹好说歹说，竟没拦住她，怒火直冒：“站住，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