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李嵩《骷髅幻戏图》

    故事要从慈善拍卖晚会上那件《白雪翠荷图》讲起。叶映雪死后，吴晓芸为叶家申了冤，那年她刚创立贝斯特不久。


    乐有薇只知道叶之南大学时就是贝斯特的一员，但不知道他和吴晓芸的渊源如此之深，她心疼万分，把泪眼藏在墨镜下。19岁时，她遇见叶之南，被他善待，他自己呢，在叶家遭受惨变时，有没有人心疼那个19岁的少年，有没有人抱过他？他这一路行来，风霜扑面，熬过多少艰难时光。


    江知行被害当晚，在汀兰会所包间里，吴晓芸向叶之南坦白她和赵致远暗中勾结，15件伪画通过贝斯特的拍卖会被大收藏家和机构收藏，真迹流向境外。


    在纽约初见时，江知行就和叶之南商议要一起为当代艺术做点事。回国后，两人聊得很深入，叶之南深知他有一系列计划待完成。他站在窗前，想起相处时一幕幕的欢声笑语，心怀愤怒：“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吴晓芸很警惕：“你想检举我？”


    江知行被害，是艺术界和鉴定界的损失，叶之南压下痛心感，尽可能平静地说：“既然找我帮忙，就得亮出诚意。我想知道前因后果。”


    赵致远在鉴定界声名显赫，叶之南经恩师顾德生鼎力推荐，几次拜访才把赵致远请来，领军贝斯特鉴定团队。加盟贝斯特一年多后，赵致远行动了。


    乔治伦作品《蒙马特女郎》预展用伪作，是赵致远对公众的一次成功试探。第二天，他向吴晓芸递出橄榄枝，半是威胁，半是邀请。


    配合他，将有源源不断的进账；揭发他，有什么必要呢。吴晓芸和她的儿子在秦家是边缘人物，秦望恼她，这辈子都不会给她与《蒙马特女郎》相当的钱财。


    吴晓芸另外的生意都是小型企业，每个公司全年营收不过几百万上千万，但比起亏本关张的同行，她算是经营有方。然而，机关算尽嫁进秦家，人到中年还只落下这些，她不甘心。


    依托贝斯特的拍卖平台，将拥有数千万，上亿，甚至几十亿。赵致远和叶之南相熟，但有野心也有软肋的女人，才是合作搭档。


    《蒙马特女郎》事件后，吴晓芸把分管副总薛明发配去开拓海外市场，明贬实升。薛明是她的初恋情人，嫡系中的嫡系。


    不久后，赵致远在海外的老关系猝死，急需得力干将，薛明上位，充当艺术品掮客，重建赵致远在海外的交易网络。


    几年来，他们生意红火，12件中国古代书画和3件西洋油画，为他们带来丰厚利润。若非被江知行识破，还会有更多伪作流向市场。


    如今克星已死，库管员不会乱说话，只要夏至、乐有薇和秦杉三个知情人管住嘴，就万事大吉。吴晓芸承诺：“只要我有，他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你想要什么，也尽管说。”


    叶之南知道他的徒弟会报警：“你是公司法人，得做好心理准备。”


    赵致远负责伪画产出，但警方不会相信他以一己之力就操纵所有事，一旦他扛不住，必然会供出同谋。薛明已经拿到美国国籍，警方想把他引渡回国较为麻烦，吴晓芸可就逃不脱了。但她有恃无恐：“老赵鉴定水平不行，关我什么事？”


    赵致远极可能死咬“鉴定失误”不放，拒不承认作伪，警方取证定罪很费劲，最大的突破口是吴晓芸。事不宜迟，得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她，不给他们销毁罪证的时间。


    叶之南语带威胁：“我劝你不要低估警方，也不要高估老赵。如果老赵撂了，下一个就是你。你儿子就快高考了吧？你娘家人都在指望你，他们帮不到他。”


    吴晓芸被说中隐痛，一阵沉默。万一乐有薇和秦杉抓住她入狱一事大加发挥，可尽吞秦望的所有资产，一分一毫都不留给秦峥。秦峥还不到19岁，且有躁郁症，他将何去何从？


    叶之南提出条件，如果吴晓芸做得到，他就替她担了这责任。她身为法人，难逃刑期，但能轻得多，且能让秦家人以为她并未犯罪，只是负连带责任。


    吴晓芸听完，心里百味杂陈：“就这条件？”


    叶之南说：“你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吴晓芸盯住叶之南，相识十五年，几乎是他的半生。许久后，她说：“你进去，我不认为是好办法。”


    唯有如此，才能拿到确凿证据，拔出毒瘤，将所有伪作都收回，一件也别想再在市面上流通，赵致远也别想被轻判。叶之南说：“你列出那些伪画，再告诉我海外关系网，以及往来账目。”


    吴晓芸不语，叶之南不动声色：“我得让警方相信我。”


    吴晓芸犹疑：“真的不能去说服那三个人吗？他们会听你的，你试了再说！”


    叶之南问：“你记得唐烨辰对有薇开了多少钱吗？”


    吴晓芸颓然，叶之南进一步让她相信他顶罪是最好的收场：在唐家人看来，他不和唐莎在一起，不识抬举，挫了他家颜面；他不去说服乐有薇放过唐莎，更让他们恼怒，他们一定会趁贝斯特被查对他下手。


    横竖都会被唐烨辰设计，不如把吴晓芸身上的火也引过来，从此彼此之间恩怨两清。


    吴晓芸最后问一句：“你完全能置身事外，帮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为什么能对我做到这样？”


    叶之南说：“好处就是我们不用全军覆没，而且我能和唐家一了百了。”


    所以叶之南不全然是帮忙，他同时是在自保，吴晓芸终于信服，带他去了她另一家公司，拿出账本。


    年少轻狂时，叶之南不听吴晓芸的指示，拒绝学财务，高考志愿填的专业都跟艺术相关。但在大学期间，他意识到这行和资本关联密切，还是辅修了金融专业。


    吴晓芸知道叶之南拿到了经济学学士学位，但以他对那些掩藏在合法生意下各种财报的判断，那是在金融机构起码十年以上审计师才有的水平。


    那天晚间，叶之南对阿豹做出入狱后的交代。阿豹暴怒，吴晓芸是叶家恩人不假，但叶之南为她卖了十几年命，早还清了。当年叶之南若不听她的建议，操刀杀了**叶映雪的人，未必会被判处死刑。为什么到头来，还是要走这条路？


    为吴晓芸扛下祸事，方能看到所有的罪证。只有铁证如山，赵致远才无从狡辩，无可抵赖。叶之南笑了笑：“所以说，命里注定有这一劫。”


    15件伪作，除了叶之南主槌的几件，大部分都从夏至的拍卖会上被拍走。


    那几天，叶之南和夏至去拜访各路藏家，重新细看伪作，但马仿高明，伪作当前，他和夏至竟然仍觉得那是真迹。


    几年里，伪作被藏家的亲朋欣赏，其中不乏鉴定大家，有几件还在大拍卖行走过几圈，几经递藏，蒙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若不是碰到克星江知行，赵致远还将继续瞒天过海。


    那日，唐烨辰约见了叶之南，但之后风平浪静。叶之南对阿豹说：“他怨气不散，借这次做个了断也好。”


    警方到来，叶之南如释重负。阿豹想，若他知道这样做会导致乐有薇昏厥，他那天不会出门，但被他看到可能是好事，让他知道，那女人心里永远有他的位置。


    叶之南悉数掌握了薛明和吴晓芸方面的罪证，对账务也了如指掌，都说成是自己所为，警方半信半疑，毕竟有个最大的疑点：早在去年，叶之南就交出了在贝斯特所持的全部股份，还在内部搞了股权认购会，大张旗鼓地脱离了贝斯特，仅作为特聘拍卖师存在。


    警方问：“吴晓芸是贝斯特拍卖公司的法人，但你是实际控制者，她对你和赵致远的罪行所知极少，你确定是这样？”


    叶之南点头，警方说：“你推断她可能是预感不妙，所以去年把你摘出去，请问她为什么要保你？”


    叶之南和阿豹事先推敲过警察每一句可能的问话，回答道：“她婚姻不幸福。我19岁就认识她。”


    这两句话都是真的，但放在一起说，引导性很强。警察见多了民间的奇情畸恋，理解风尘之中常有真心人，采信了叶之南的说法。


    阿豹对乐有薇说吴晓芸对叶家有恩，叶之南为她把事情做到这份上，心里住了七八百个观世音和一千个关二爷，他拦不住叶之南，只能拦住乐有薇。他说：“他在报恩，也在跟唐烨辰清账，你别想着去捞他了。我会让里面的弟兄看着他一点。”


    为了把赵致远钉死，不让他再为祸收藏界，叶之南不惜自坠深渊，如此惨烈，乐有薇心痛如绞。她确证了叶之南无罪，但越这样，越感到痛心。


    阿豹揉灭烟头，心烦意乱：“他说了，赵致远是他请来的，他连累了所有人，得对你们谢罪。”


    叶之南的恩师顾德生沉珂染身，推荐赵致远为继任者。当赵致远签约，领衔贝斯特鉴定团队，叶之南欣慰不已，却不曾想到自己引狼入室。所有罪责一肩担，他反而好受些。


    乐有薇努力平复情绪：“我答应你们，不做傻事，但你得说实话。”


    阿豹摊手：“都是实话。”


    乐有薇问：“吴晓芸为什么同意我师兄顶罪？”


    阿豹皱起眉：“都跟你说了，他在报恩。”


    乐有薇说：“贝斯特最优质的业务和最精良的客户，大多跟我师兄有关，他为吴晓芸挣了钱，他报过了。豹哥，如果有人答应为我顶罪，我凭什么相信他不会转身就把我告了？把账本交给他，等于把刀递到他手上，所以我师兄对吴晓芸也提了要求，是不是？”


    阿豹恼得又摸烟，这女人不好骗：“她慌不择路，是稻草也抓了，有人帮她，她还疑神疑鬼干吗？”


    阿豹在心虚，乐有薇说：“我做事会权衡利弊，掂量轻重，吴晓芸出身不比我好，心眼比我多。豹哥，求你说实话，我保证不会再乱来，我听师兄的，好好生活，以后接他出来。”


    要努力活到那时候，那以后。


    阿豹说：“就算秦家人一分钱都不给他们母子，她也不能迁怒于你和秦杉，不得对付你们、烦扰你们。”


    阿豹怒冲冲地说完，怒冲冲地走了。他兄弟爱一个女人爱成这样，连情敌也爱屋及乌了，丢人。


    乐有薇趴在桌上，脸埋在臂弯痛哭。爸爸妈妈去世后，她再也没有这么频繁地哭过。有人为她撑起天空，愿她幸福平安，笑容常在，她却连一句“喜欢你”，都没对他说过。


    警方请来的鉴定团队由国家级鉴定权威带队，伪作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但吴晓芸找到了替罪羊叶之南。妻儿都安全了，赵致远终于交代了全部情况。


    当年，江知行那位故交马虞山借得《洛神赋图》宋摹本，以它为蓝本制作赝品。书画同源，画面题跋，马虞山都不在话下，但治印是另一个领域，马虞山不甚精通，是邀人居中传话，请闫祥生手工刻的。


    闫祥生人称驼子闫，是行里造假章第一高手，马虞山得他相助，四件仿作惟妙惟肖，成功脱手。驼子闫从这印章里推测是用于《洛神赋图》的，但古老营生各守各的规矩，看破不说破，不会去搅黄对方的事。


    驼子闫是赵致远的高祖，赵致远的母亲是独女，家族手艺传给了她。赵致远自小跟母亲学艺，听说过《洛神赋图》这段掌故。


    比起治印，赵致远自小对丹青更有兴趣。大学期间，他刻意追求国画系的一位马姓姑娘，成为马家女婿后，他接触到马仿。


    那位素未谋面的马虞山，是赵致远发妻的大伯父。后来妻子急症病故，所有人都以为赵致远会再娶，但他在马家一待就是十几年，为岳父送了终，并掌握了马仿精髓。


    收藏界说大也不大，天网恢恢，总有一个人是来收他的。15件伪画，都出自赵致远之手，他供认不讳。


    警方问：“只有你一人？”


    赵致远说：“大多数专家学者都瞒得过，你们以为有几个人能做得到？”


    书画、装裱、治印、鉴定，无一短板，当今世上能有多少人？赵致远很自傲，自从顾德生等老一辈先后仙逝，他这等全才是凤毛麟角。


    这人曾经是桃李满天下的历史教授，后来是知名的鉴定大家，受人尊敬和爱戴，谁知竟另有一副面孔，他精于鉴定，只因擅于作假。警方叹气，他们不解的是，既然真迹有销售渠道，藏家也不介意明珠藏于暗室，为什么还要把伪作拿去拍卖场？虽然能多挣一道钱，但增加了风险，每流转一次，风险就增加一次。


    赵致远自负造假不会被人识破：“不在拍卖场吆喝，让藏家看到价格，他们怎么肯以那价钱收去？”


    警察们大致明白了，假画每上一次拍卖场，就涨一次身价，真迹只会更昂贵也更珍贵。赵致远释疑：“你们花大钱买到伪作，还爱不释手，广宴众人，我却独享真迹，日夜相对，这种魅力，对藏家有莫大的吸引力。”


    艺术界疯子多，变态听起来也不少，警察们认为赵致远交代了大半，但他没有协助造假的团伙，他们不信。


    警察提审叶之南：“他真的没有帮手？”


    叶之南回答：“不确定。我和他各有分工，不清楚他那边的事。对他那种手艺人来说，这是绝密，就跟秘方一样，只掌握在自己手里。”


    叶之南问过吴晓芸，但吴晓芸对艺术品没兴趣，她只管担任赵致远和薛明的中间人，收收钱，走走账，以及筛选藏家人选。伪作得流向那些以收藏为主的人士，而不是投资客，不然三天两头拿出来上拍卖场，流传越广，越容易露出破绽。


    吴晓芸每次找叶之南了解藏家信息，都是打着维护大客户关系的名头进行的。这在任何公司都很正常，叶之南没怀疑过她。至于赵致远，他追悔莫及，他折服于赵致远的学识，但学问和做人其实没有必然关联。


    赵致远痴迷和擅长古代书画，但伪画里有三件西洋油画，一件莫迪利亚尼，一件拉斐尔，一件提香，其中两件都经叶之南的手拍出。赵杰本想请缨，但赵致远口口声声说犬子难当大任，让叶之南主槌，毕竟是世界级作品。


    赵致远必有造假团伙，但吴晓芸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叶之南没法向警方多说。警方已通知赵杰回国接受调查，但愿他们有所收获。


    叶之南靠着墙壁，揣想外面的世界。阿豹劝服小乐了吧。小乐一定会为她的师兄失去自由而惋惜，但他此举不过是在洗净满身污秽，把19岁时丢失的清白少年找回。


    人生不能重来，但能再生。等到离开这里，她和秦杉早已结婚了吧，也许会有一两个粉团子一样的孩子。


    杨诚转交了田黄石就回到岗位工作，乐有薇离开云豪酒店回了家。她按开手机看了许多遍，仍没收到秦杉的任何消息，一颗心疼得缩起来。她以为分手对秦杉是好事，不再连累他，可是想到就此分开，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到家后，乐有薇发现秦杉离开了。他穿过的拖鞋被摆好，茶几上的水杯被摆好，书房里的电脑线被摆好，他带走了他的私人物品，但女朋友这些天买给他的东西他都留下了。


    乐有薇陷坐在书桌前。书桌上，秦杉送她的礼物都好好摆着，紫檀笔架上，一支支毛笔垂立，像一支支伤心的箭，刺进心里。她曾经主动保证不去见李冬明，但还是去了，秦杉对她太失望了吧。


    紧锁的抽屉里面是诊断报告，乐有薇泪流不止。她怎么忍心让秦杉跟她一起熬未来那些被病魔折磨得无休无止的日子？也许这样收尾，是这段感情最好的结局。


    明天申时，江爷爷将归葬于祖坟山。乐有薇想着秦杉会有多难过，痛哭失声。江爷爷原本会活到很老很老，把毕生才学都授于人，在睡梦里辞世。他原本会兴趣十足地和秦杉讨论艺术馆的每一处细节，教秦杉设计园林景观，看着度假村项目一点点成型，看到孩子们排着队唱着歌去参观……天色渐暗，黄昏时分，乐有薇吃了一颗止疼药，手机响起，她不理。秦杉不会找她，叶之南没法找她，除了夏至，她谁也不想见。


    江爷爷遗体告别会后，乐有薇没再见过夏至。昨天她的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夏至不曾出现，但往常只要夏至身在云州，就一定会到场。


    那天报案后，夏至愧疚地在车上呆坐了很久。在江府观赏司清德作品《寒梅舞鹤图》那次，秦杉看出江爷爷不喜赵致远其人，夏至也意识到了，但他没尊重江爷爷的直觉。


    遗体告别会上，夏至对江家人道过歉，若在江爷爷指出《隔江烟雨图》是伪作时，他不曾立刻向赵致远求证，江爷爷也许不会被害。


    可是以往任何一次，当名家对拍品提出质疑，公司的鉴定团队有责任及时答疑。夏至不可能料到，他的一次循规行事，竟会让江爷爷蒙难。


    所有同事都想不到，赵致远竟是谋财害命之徒。名士十年无赖贼，乐有薇想到师兄要和这种人一起承担罪责，又哭了。


    手机铃声一次又一次响起，乐有薇探头看了一眼，要是夏至找她，她就告诉夏至，他的老师是代人受过。夏至不会怀疑叶之南，但她想亲口告诉夏至真相，她舍不得让夏至承受更多打击。


    找乐有薇的人是齐染，似有急事。乐有薇按掉了，她没力气见夏至之外的人，但她马上收到齐染的信息：“有薇，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一些力量，帮我。”


    齐染在谋生最艰难时，都没服过软，乐有薇猜她遇到极大难题，把她约到办公室见面。齐染送给她的画作都被挂上墙壁，她想让齐染看到能开心一点。


    伪画案还在调查中，贝斯特官方网站出了公告，称公司进行结构调整，并暂停本年度春拍。


    业务部和财务部忙着和各方解约，员工们仍在上班，但已成散沙，都在各谋出路，连方瑶都顾不上挖苦乐有薇了。


    路过叶之南办公室时，乐有薇被何云团拦住了：“方瑶想去别家，但哪家都不要她，她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上班等消息了。”


    去年秋拍，方瑶抢了凌云和赵杰的拍卖会，有件提香的油画伪作通过她的手拍出，她和团队被一趟趟请去公安局。


    整个公司被方瑶得罪的人很多，走到哪儿都有人看她笑话。关系户有关系才被奉承着，现在大家都是待业人士，再难听的话，都有人直通通地对方瑶说了。何云团几次见到方瑶跟人争吵，可方父的华达资产公司在和贝斯特解约，她得盯程序，不能不来公司。


    乐有薇和郑好都骂过方瑶，方瑶认为纯属嫉妒，不往心里去，但一茬接一茬的同事都去踩她，她无法接受人们都瞧不起她的事实，据说有些抑郁。


    千金大小姐收获一箩筐骂名，离开贝斯特依然是千金大小姐。乐有薇没兴致多听，何云团说：“叶总只是在接受调查，肯定会被无罪释放，你别担心！”


    齐染送来新作品，《梨花不分离》。墙上挂着她之前送的作品，《茶花请上茶》《苹果躺平了》和《梅花没办法》，就挂在秦杉的手绘图旁边，乐有薇的心又难受起来。之前，她给自己的情绪打了封闭，但药效过去了，她又想秦杉了。


    茶喝到第三遍，乐有薇打破沉默：“‘花在燃’系列，我只差你第一幅《牡丹很孤单》了，上周找春风绿订了一件限量版画。”


    齐染捧着茶杯，说起创作《牡丹很孤单》时，是她人生最苦闷的时光。她被众多画廊拒之门外，试着把作品发布到网上，可是会画画的人太多了，一个月也没几个点击，冷冷清清，她没办法让自己的作品被人看到。


    文艺作品的生命在于传播，不被看到，齐染的创作之路走进绝境。她向杂志社投稿，想得到插画工作，却石沉大海，连她发出去的邮件都不曾被打开。


    不过是一点点被人看见、被人欣赏的念想，但那时的她就是求不得。


    乐有薇苦笑，郑好尽量回复投稿者和读者来信，就被评为最受欢迎的编辑。但她的同事对待齐染这类自由投稿者都不予理会，因为忙，也因为回复就需要想措辞，增加工作量。你追着问下文，他们会抱怨你不懂事，令人反感：“不回复就是默认被拒绝，还问什么问。”


    这时代很自我，很多人万事以“我”的感受为先，待陌生人不温柔，因为他们自认为没有这个义务。世界对小人物就是如此轻蔑，小人物对彼此也是如此轻蔑，可这似乎是人生常态。


    乐有薇没法告诉齐染，看客大多无情，因为他们的确不是你的谁，你奢望有人主动体恤你，经常只会失望。她给齐染续了茶，齐染说：“第一次在天空艺术空间跟叶老师见面那天，我才知道其实你反复向张茂林推荐过我。”


    当年乐有薇是画廊最普通的兼职人员，一有机会就对老板张茂林提及齐染，张茂林终于对齐染这个名字上了心，观察过一阵。


    《牡丹很孤单》很惊艳，张茂林想多看看齐染的新作再约见，但很遗憾，齐染出作品很慢，产量极低。


    若画家任性，一万年也出不了新作，画廊前期在她身上的投入就等于打了水漂，艺术爱好者也更倾向于持有后续发展良好的画家的作品。张茂林做画廊和天空艺术空间，签的都是走长线发展之人，保持稳定产出。


    也有跟齐染同样境遇的人，依然保持了勤奋和专注，当然，这很难做到。


    但凡成功者，都对成功这件事有极其强烈的渴望，每个能出头的人都不是没原因的。


    低谷期太漫长，齐染的心气散了。她看不到转机，不知道能不能有转机，怀疑这辈子会不会有所谓的转机。她接受现实，去做能产生经济效益的事，给摄影机构修图，为广告公司做设计，帮小公司画海报，竭力养活病母和自己，却养得捉襟见肘。


    齐染被春风绿文化公司注意到，是因为《秋意浓》被张家兄妹送上拍卖场。春风绿文化公司和她签了十年长约，每年只需要她完成一件作品，其余时间自由支配。


    齐染账户有钱了，母亲能接受稳定治疗了，母女俩不再为生计发愁。齐染的精神状况好多了，但她知道，成功不一定会来临，代价一定会兑现，她放下茶杯，歉疚地说：“有薇，对不起，我没顶住。”


    赵致远在儿子的拍卖会上注意到《秋意浓》，娴熟流畅，油画功底深，天赋也是他见过最高的。他指派春风绿文化公司，不费多少力气就把齐染签下了。


    齐染的母亲病情恶化，不吃进口药就疼得锥心刺骨。齐染认为自己其实算得上是幸运，毕竟多数人根本就没有和命运明码交换的方式和途径，他们的呼号不被听见，只能在贫困里挣扎，到老，到死。


    春风绿文化公司的总经理名叫樊季霖，是赵致远亡妻的侄女婿，但樊季霖和赵致远从不公开走动。赵致远的第二段婚姻是娶了女学生，人们津津乐道这段师生恋，那早逝的前妻被人遗忘。


    十年很漫长，但不过一年一幅作品。齐染可以获得金钱，还可以对着巨匠真迹磨炼技巧，踏着大师的足迹前行，她的个人画作也会被春风绿包装，走向市场。


    十年后，齐染将带走钱财和在艺术界站稳脚跟的声名，或许不会是盛名，但局面一定会打开。她说：“有薇，我没怎么挣扎就签了。就算我妈没生病，我可能也会签。我那时候已经不相信靠自己的才华，就能被人注意到。”


    樊季霖为齐染安排了一系列提升她艺术才能的学习机会，签约画家都很羡慕她，她入门最晚，但最被赏识。


    明面上，春风绿是新锐艺术机构，但齐染和同门熟识以后，试探出他们竟无人深入的隐秘核心。


    樊季霖一开始就对齐染谈过，每年一件“作品”，她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但直到半年后，她才被带到赵致远面前。


    在郊外僻静的创作室里，赵致远埋头创作，樊季霖介绍说那是书画界高手，你和他谈谈艺术。赵致远停笔，齐染说：“您继续画，我先看看您这里的作品。”


    创作室里多是中国古代书画，齐染主攻西洋画，对它们不太熟，但以她的眼光看去，皆是杰作。中国古代书画浩瀚如海，齐染印象最深刻的恰好是赵致远正在临摹的《骷髅幻戏图》，它在传世作品里独树一帜。


    《骷髅幻戏图》是南宋画家李嵩的作品，宋代流行傀儡戏，画面便是这一景象的体现：一只大骷髅披衣戴帽，席地而坐，用悬丝操纵一个小骷髅，引诱一个孩童。孩童的母亲神色恐惧，伸手阻拦，而大骷髅身后，另有一名妇人在袒胸露乳地哺育婴儿，同时不安地注视着骷髅戏童。


    画家将画一分为二，左右对称，生死俱在一起，耐人寻味，有人看到鬼，有人看到杀机与阴谋，有人看到生死。绘制过《富春山居图》的黄公望为这幅作品题词，他认为这是在表达民间艺人风餐露宿、食不果腹、饿成白骨的惨剧，与其说艺人在操纵手中的傀儡，不如说他是被生活所操纵。


    赵致远下笔老练，技巧很突出，齐染观摩他作画，赵致远和她闲谈：“怎么看这件作品？”


    齐染大学时期曾经连续几天排长队，只为能多看看《骷髅幻戏图》。它运用写实的笔法和架空的场景，带给她疑真似幻的欣赏体验。她说：“第一次在网上看到图片，还以为是今人作品。在我看来，它和贝克辛斯基《死后的世界》都属于超现实主义。”


    樊季霖悉心栽培齐染，带她见遍书画界和收藏界的大师。每见一人，齐染都会想，对方会不会派发任务，当她看到《骷髅幻戏图》，立刻明白，那个人等在这里。


    国际拍卖场上，西洋油画比中国古代书画拥有更广泛的受众，能卖出天价。赵致远物色油画帮手多年，考察过数人，只有齐染入了他的眼，他认为齐染是天才。


    赵致远平平常常地对齐染说起，他自幼习画，被邻里师长夸赞，但在专业美院读到大学四年级时，仍籍籍无名。


    北宋王希孟18岁绘出《千里江山图》，赵致远22岁还毫无建树，有极大可能籍籍无名下去，那些零碎的赞赏帮不了他。多少心口还有股气的人，看不到也等不着光亮，在黑暗的磋磨中认了命，齐染认了，赵致远也认了，又或者没有。


    赵致远喝着茶，淡淡地说：“你的作品不受关注，无非是进不了大众视野，那些画得平平的只是被人看到了。你被甲乙丙怠慢，但你套上一张名家的皮，他们就巴巴地找上门，趋之若鹜，一掷千金，有意思吧？”


    赵致远年轻时陷在低潮里，他治好自己，不过是靠着一幅幅八大山人、倪瓒、郑板桥等人的作品。那些作品都出自他的手，但被傲慢的有钱人当成至宝请回家。


    它们很好吗？当然好，但他能画得一样好，甚至更好。人们慕强逐利，追捧名气，失意者何不联手玩个痛快？这世人不对我好，我不妨戏耍他们。


    齐染不完全认可赵致远的理论，但她需要钱。在后来的合作中，她承认，赵致远在书画方面极高明，她受惠良多。


    齐染最缺钱的时候，是赵致远解决了她的难题。赵致远是老板，是老师，也是恩人，她说：“有薇，过去五年多，我时常觉得自己心甘情愿。”


    作伪一般有两种目的，获利和欺世，赵致远兼而具之。在加入贝斯特以前的许多年里，他一直在作伪。


    伪作四散天涯，是赵致远在炫技，嘲弄这世界。他很挑剔，西洋油画只交给齐染。齐染为他完成的第一件作品，是《蒙马特女郎》。


    做鬼有做鬼的规矩，齐染留了6处破绽，但赵致远拿去试探那些鉴定专家，都被当成真迹，珍而重之。


    乐有薇惊问：“顾德生顾老鉴定的，也是假的？”


    齐染说：“被他鉴定出来了，另外几个国宝级大师也鉴定出来了。赵老师请他们喝茶，让他们再鉴定一次。第二次他用的是真迹。”


    除此之外，他们瞒过了世人。齐染之后出产的是莫迪利亚尼、拉斐尔和提香的作品，若不是江知行掀开迷局，今年春拍上，齐染将有一件高更的作品，赵致远的则是那件《隔江烟雨图》。


    江知行拆穿《隔江烟雨图》，齐染立即接到春风绿文化公司总经理樊季霖的通知：“你只是公司的签约画家。”


    赵致远一力承担，樊季霖和齐染等人不露头，他们是安全的。乐有薇终于彻底明白，齐染在拍卖场上那讥诮的笑容因何而起了，她和赵致远在暗处把有钱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齐染满身的刺，是曾经扎在她身上的刀子。乐有薇问：“赵致远获罪，你能借这次脱离春风绿吗？”


    齐染一愣：“你不怪我吗？叶老师也受到牵连了。有薇，我觉得他不是会参与这件事的人，你别太担心，警察一定能查出来。”


    暮色降临，乐有薇拿起手机，问：“想不想喝鱼汤？旁边有家馆子做得好，我懒得走路。”


    乐有薇叫了外卖，齐染说到叶之南，让她没力气打开门去面对红尘万丈。


    齐染也不说话了，起身慢慢观看秦杉画给乐有薇的一系列植物图。


    二月间在江家林，下雨的日子，等秦杉忙完，三人在檐下听雨看山，谈天说地。齐染想过，等江知行艺术馆建起来，她就在旁边的酒店租一间房子，对着湖水长住。可她的老师害得秦杉失去了老师，江知行见不到他的个人艺术馆了。


    两人吃着饭菜，齐染感慨乐有薇看起来不好惹，其实心肠很软，永远看得到别人的好，对她和对江家林的村妇都是。赵致远被查，齐染很害怕，但有些事，再害怕也要去做。


    赵致远分明不打算供出齐染，乐有薇停下筷子：“你要去自首？”


    齐染笑得苦涩：“你好像没责备过我。”


    春风绿文化公司总经理樊季霖的妻子是马家女儿，夫妻俩都是马仿传人。


    樊季霖带的那几个徒弟功底也很深厚，他必将带着团队投奔新的去处，和身在美国的薛明重新搭建网络。他们是奇才，不会被闲置。


    要么继续被樊季霖利用，终生受制于人，承受精神崩盘的风险；要么用牢狱时光换取以后长久的身心自由，齐染选择后者。


    乐有薇问：“你在春风绿只剩五年，你打探过吗，刑期低于五年吗？”


    本想捞点钱，但涉及江知行的死亡，还导致一家拍卖公司倒闭，齐染不敢再往漩涡里陷了：“不用打探，总要有人站出来。有薇，我是团伙里的核心成员，但我跟他们打交道这几年，一点都没听他们提过叶老师，我会跟警察说明这个情况。叶老师不可能有问题，我相信他。”


    乐有薇听得哽住了：“你跟你妈妈还有倪阳都谈过吗？”


    齐染说：“都谈过。”


    齐母懊恼自己拖累了女儿，当年应该去自杀。齐染对她直言，母亲的病情只是她自甘堕落的动机之一，在创作上，她有名利心。而且当时她很需要钱，她救不了母亲的病，但钱能做到，如今她不缺钱了，母亲还能活上一些年。母亲答应她，会熬到她出来。


    倪阳说过会等齐染，但齐染不抱太多期待。爱情譬如朝露，经不起烈日的炙烤，她送出《梨花不分离》，既是自勉，更是祝福乐有薇和秦杉：“你俩的婚礼我没法参加了，提前送个小礼物吧。”


    乐有薇心中一恸，走到桌前，铺开宣纸，沉思一阵，蘸了墨：“我很羡慕别人会写诗，轮到自己，挖空心思也只会写顺口溜，你别介意。”


    齐染站过去，乐有薇用笔劲利，写下一幅字：“问谁能作词？看那梨花白，写一阙春风坏，愿那对情人不分开。”然后她拿起夏至送的白玉闲章，在自己名字后面盖下去。三个红字：雨声漫。


    等行书字迹干透，齐染卷起它：“等我出来，‘花在燃’系列说不定有几十幅作品了。”


    乐有薇说：“我陪你去。”


    齐染笑了笑：“我自己可以。”


    赵致远把春风绿相关人等的罪责都扛了，留下了火种。火种扩散，行业会被更进一步渗透侵蚀，若行业也倒下去，艺术工作者的谋生之路会更艰苦。有的事可能不能被完全阻止，齐染觉得能挽救一点是一点，她执意不让乐有薇陪同，独自走进电梯。


    电梯门合上之际，齐染对乐有薇摆摆手。一席长谈，她不担心乐有薇了。


    乐有薇倾慕敬爱的人被捕，她在拍卖会上晕倒，诚然颜面尽失，但只要行业还好好的，她也能好好的。


    有薇，你信吗，艺术是骗术，齐染曾经说过。她一直在为作恶而不安，但是再恐惧，也终于去承担罪责了。乐有薇满心难过，回到办公室，把《梨花不分离》挂上墙壁。


    江爷爷去世后，乐有薇很怕秦杉失语，但反而是秦杉强打起精神照顾她，一遍遍地告诉她，不是她的错。


    可是，倘若当初不去争取白玉双鱼佩，此生可能不会认识秦杉，也不会认识江天和江爷爷，江爷爷更不会死于非命，乐有薇痛悔万分。有天，秦杉问：“小薇，你舍得不认识我吗？”


    舍不得。舍不得不认识他，也舍不得跟他分开。乐有薇抹去眼泪，抬头看秦杉画的一系列画作，每一幅都呈现出天然趣味，像他本人。他那么天真单纯，一心一意爱着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不能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单方面分手。


    好不好，取决于承受方的感受，秦杉认为好，才是好。跟他并肩同行以来，走过风雨和生死，一直无话不谈，脑瘤一事，不该瞒着他，他有知情权。


    最理想的情感关系是肝胆相照，乐有薇一直这样觉得。她决定明天一早就动身去江家林，送江爷爷最后一程，有些话，她想当面跟秦杉说。也许秦杉是有承受能力的，就算没有，他也有选择权。


    头又疼起来，乐有薇靠在沙发上缓一缓，顺便分析案情。叶之南掌握的是薛明在国外的销售网络和吴晓芸走账明细，如今齐染去自首，赵致远及其门徒逃不脱了，警方能一举摧毁整个网络。


    唯一的漏网之鱼是吴晓芸，但如果不是叶之南以顶罪的方式诱出她交代线索，即使齐染招供和揭发赵致远方面造假，赵致远依然能推说是“销售仿制品”，并隐瞒伪作数量。


    目前市场上艺术品版权管理混乱，大量商家肆无忌惮地印制名家作品谋利，叶之南揭露售假通道，追回从贝斯特拍卖场流出的全部伪作，堵死了赵致远钻空子的可能。


    叶之南牺牲自由是有价值的，但越是如此，乐有薇就越不好受。她拿起手机，给夏至发信息：“见个面吧。”


    当年护送《蒙马特女郎》真迹去刘亚成家代藏，夏至指出有6处刻意露出的破绽，刚才被齐染证实了。乐有薇等了一会儿，没收到夏至的回复，她拨出电话，无人接听，她想去夏家看看，但两处脑瘤齐齐发作了。


    乐有薇头疼欲裂，吃下止疼药，再吃颗安定片，躺倒在沙发上昏睡。活着有千般好，死有一样好，能见到爸爸妈妈。秦杉不理她，她在盼，可秦杉回来了，她会心疼他往后会因她受苦，怕有朝一日他承担不起被她拖累，怕自己是他有苦难言的选择。


    睡梦里，乐有薇落下眼泪。她梦见秦杉和父亲和解，牵着她的手回家，吴晓芸穿戴艳丽，笑得危险，像神话里的王母，拔下头上珠钗一划，把她和秦杉分隔在大海两端。她如履平地睡进去，而后大海如大被，盖住她，吞噬她。


    再后来，她作为孩童重生，一只大鬼操纵小鬼逗着她，她好奇地爬过去，夏至飞奔而来，想阻止她，可她看不清，也听不清。天空飞舞的一只蝴蝶风筝飘然落下，化作青面獠牙，覆在她脸上，她浑身血肉渐成骷髅。


    乐有薇被一个个噩梦魇住，手机反复地、悠长地唤醒了她，快递员问她在不在公司，有份快递是到付，指定她本人亲自签收。


    乐有薇这一觉睡足十几个小时，她签收快递，寄件人是夏至。撕开快递信封，信封内有一张银行卡，以及薄薄的一张亲笔信：“有薇，密码是我们成为老师的学生那天……”


    后面还有几行字，乐有薇预感极其糟糕，赶紧拨打夏至的电话，却传来关机的提示音。她打车去夏家，刘亚成已带着人破门而入，开锁匠正把门锁还原，阿豹和童燕随即也到了。


    夏至烧炭自杀，平睡在**，容颜如生。他父母在外考古，童燕已经通知他们了。


    慈善拍卖晚会结束后，秦杉问了乐有薇一个怪问题：“你会抱夏老师吗？”乐有薇怆然地看着夏至，追求者们无从接近他，都说他是仙境里的雾气，她很难想象拥抱夏至时他会是怎样的反应，但那天听他说征集到《古文今藏》，她应该抱抱他的。


    乐有薇坐在地上，俯身抱住夏至，手臂搭在他的腰上。她的同袍，她最要好的朋友，就这样静静地走了，她永远地失去了他。


    房间里，刘亚成的声音很惨淡，叮嘱阿豹和童燕：“别跟他老师说。”


    童燕轻声问：“他知道叶总不可能犯罪吗？”


    刘亚成断然道：“他当然知道他老师人品贵重。”


    那张亲笔信最后说：“有薇，不能参加你和秦杉的婚礼了，权作贺礼。这笔钱是日本淘书所得，不是造孽钱，放心用。记住，不得捐赠出去。”


    乐有薇脸贴着夏至的胳膊，不让人看到她的眼泪。那一幅幅伪作，大多从夏至手上拍出，他认为自己造了孽。可是，仙人的衣袍纵然长出了霉斑，也能变成灵芝，你为什么不懂呢。


    夏至团队的人都赶来了，他们都是叶之南精挑细选配给夏至的，是全公司最宽容夏至性子的人。


    乐有薇戴上墨镜，坐去露台。在绿岛上，刘亚成的朋友抱怨夏至目中无人，刘亚成为他开脱，说王子不都那样？他说有时他也气得想揍夏至，过一会儿又觉得你还能跟一个瓷瓶子生气不成？


    乐有薇当时想，夏至哪里是瓷器，他是所有珍宝的总和。然而那为人师表的赵老师摇晃了案桌，在所有人都忙着收拾残局时，瓷器无声无息，悄然裂碎。


    夏至不是目中无人，他是目下无尘。乐有薇泪流满面。童燕坐过来，夏至留给叶之南一对白釉暗刻杏花杯，她不忍去想叶之南看到它们后，会是怎样的摧肝断肠。


    乐有薇走进书房，秦杉送的歙砚和河曲黄河石都安放在书桌上。然后她去看白釉暗刻杏花杯，它们白如堆雪，玲珑素淡，还配有杯托，可她对瓷器了解得有限，不知底部为何并无款识，但从胎釉和制作工艺看，是让外行都怦然心动的一眼货。


    有款与没款，价格相差很多倍，但这对白釉暗刻杏花杯胎薄体轻，坚白细润，是叶之南最偏爱的雍正御瓷无疑。历史上的雍正皇帝严苛勤勉，审美品位也是惊人之好。刘亚成盯住它们：“跟我说说吧。”


    雍正朝距今几百多年，辗转递藏，小杯和原配杯托还能完好齐全，可遇不可求。乐有薇捧起一只小杯，它是杏花口造型，轻盈如帝王掌中起舞的美人，她打开小手电筒，仔仔细细地看，光透杯壁，隔杯见物，暗刻花纹精巧异常，标准的雍正官窑器。


    刘亚成用乐有薇教的方法，捧着另一只，慢慢旋转一圈，光影明暗，杯壁暗刻的风卷花纹隐现，花瓣相间匀称，小杯如一朵盛开的杏花般皎洁隽美，他叹息：“像他。”


    乐有薇本身对瓷器不在行，且是在这种氛围下，她其实没心情为刘亚成讲解，但刘亚成此言一出，她懂得了刘亚成。噩耗太突然，让他难以接受，只想跟人待着，拼命去想些别的事，她便问：“他送了刘总什么？”


    刘亚成从裤兜里摸出一枚青玉麒麟闲章，乐有薇看清刻字是“昔时乐”。


    在50号公路遇袭后，夏至去看望她和秦杉，说过自己藏有一对青玉麒麟，一枚是“昔时乐”，一枚是“杏花消息”。


    后来回国，刘亚成在夏至办公室看到了，强行要买，夏至说：“你都拿去吧。”


    叶之南说“杏花消息雨声中”是好句子，于是刘亚成只拿走“杏花消息”，谁要“昔时乐”，听着惨兮兮的，他就要及时行乐，活在当下。


    今天清晨，刘亚成收到这枚“昔时乐”。他问：“你的呢？”


    夏至眼力好，懂古籍，在东京淘到不少好书，被高校和图书馆买去当作研究资料，他特意说这是清白的钱，乐有薇一说，刘亚成眼圈红了。


    小楼外，密实的雨点骤然落下。那15件伪作，刘亚成也收了一件，赵致远瞒过了他请的鉴定团队。连他们都被蒙蔽了，夏至有什么可自责的？他是拍卖师，不是专业的鉴定师。


    雨叩着窗，雨丝肆乱爬行，刘亚成很痛心：“我那帮人视为屈辱就算了，他为什么怪到自己头上？”


    《蒙马特女郎》重现江湖那次，乐有薇和夏至在绿岛的悬崖边散步，大海里有两只虎鲸跃出水面，追逐嬉戏，两人都看得屏住呼吸，疑心已不在凡尘。


    夏至说：“真想在这里住一辈子。”


    乐有薇笑出声：“是个人都想好吗？”


    夏至也笑，却说：“不会。”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刘亚成买下岛屿，说是度假之用，但他没住过第二次，他总有更热闹的去处。


    绿岛闲置了一年多，去年夏天，刘亚成把它改成度假场所。客人前去举办婚礼，拍婚纱照和度蜜月，第一天，他们都说“哇，好浪漫”，离开时却说，“这里只适合小住，不能长居，会寂寞至死。”


    夏至因《蒙马特女郎》踏上绿岛，那是两年前的春天了。刘亚成深深沉默，他只待过半个月的岛屿，有人觉得能待上一辈子。生命就是这样各行其是的。


    申时一刻，江知行葬于祖坟山。秦杉和江家所有亲戚一同送葬，这是最后的离别，他在坟前烧掉了半副挽联。


    回乐有薇出租屋拿行李时，秦杉把书桌上乐有薇写的所有挽联都带上了。


    每一副都写有“乐有薇、秦杉悼”，两人的名字相亲相爱地挨在一起。


    乐有薇想为江爷爷拟一副挽联，可她没作过诗，也不懂韵律，想得脑袋都要炸了，才憋出一句“他年我亦辞花去”。


    那不是复杂的句子，但乐有薇写了无数次，都写不下去，眼泪直掉，最后说：“我们还是翻诗书找两句吧。”


    翻到“看人渐上北邙山”，乐有薇哭了，翻到“忍看朋辈成新鬼”，她又哭了，翻到“他朝吾体也相同”，她哭得涕泪横流，抱着秦杉说“喜欢你”，说了很多很多遍。


    小薇父母去得早，她惧怕死亡，受不了亲近的人离去，也害怕男朋友和江爷爷一起死在那电梯里。秦杉把眼泪忍回去，叶先生入狱，小薇怎么可能不伤心，他和死亡擦肩而过，小薇也很伤心啊。


    半副挽联化为黑蝴蝶，随风逝去。昨晚回来，秦杉和江家人入住县城酒店，江天踢开他的门，拿着几瓶酒说要开导他，但张口就泼冷水，乐有薇若是单纯跟秦杉使使小性子，那还有救，可她一直惦着别人，滚远点吧。


    秦杉喝着闷酒，他很喜欢乐有薇重情重义的性格，完全接纳她这一生都会很珍惜叶之南的事实，他认可那是个值得被珍惜的人，他尊重叶之南。他气恼的是乐有薇去找李冬明。


    江天咕咚灌酒，叶之南是什么人，是赵致远的同伙！他们害得他爷爷枉死，他恨叶之南。家里人对警察和律师说了，恶徒当诛。


    秦杉不吭声，乐有薇为叶之南奔走，是不相信他是赵致远的帮凶吧，他也不信。在纽约，他见过江爷爷和叶之南谈笑，以江爷爷的识人之能，叶先生就不可能是恶人。


    江天说：“乐没害过我爷爷，你不分手就不分手。可你想清楚了，前脚原谅她，后脚她每个月都去探监几次，你是不是每次都得找我喝酒？”


    秦杉狠狠地咬开瓶盖子：“是你找我的。”


    江天把他踹翻：“你永远追不赢他们那七年。”巨型翡翠雕琢权拍卖会他身在现场，看得真真切切，“你都快被害死了，她也没晕过去，对那个人……算了，就当不认识这女的，喝酒。”


    过一阵，秦杉说：“小薇很喜欢我，她一定会来找我。”


    江天骂道：“她找你你就要？做人能不能干脆点？”


    秦杉干光一瓶酒：“你和Eva也分分合合很多次。”


    江天火了，抬脚把他踹到地上。少年时，秦杉也说过，做人要干脆点，江天讥笑没谈过恋爱的人就只会纸上谈兵，拉拉扯扯举棋不定才叫谈恋爱，进退维谷天人交战**气回肠你懂吗？


    秦杉说：“不懂。”


    如今谈了恋爱也不懂，越想越不懂。啤酒喝到第四瓶，秦杉倒了。


    度假村项目已经正式展开，郭立川帮项目组找了一个小区，租了一栋楼作为驻地，距离度假村地块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前段时间秦杉和江爷爷在山西时，项目经理和众人就已经搬过去了。


    郭立川笑称金三银四，给秦杉留了一套三楼的四居室。小县城的房价不高，商品房盖得阔绰，秦杉问：“一楼有院子吗？”


    郭立川说：“有，顶楼送露台，就是卖得不怎么样，入住率低。”


    秦杉提出住一楼，郭立川反对：“一楼潮气大，你住善思堂没发现吗？”


    度假村是大项目，会待上几年，秦杉回答说：“一楼能种花果树，我想给我女朋友搭个秋千。”


    话一说出口，秦杉心里剧痛，默默回善思堂搬东西。他买给乐有薇的床垫等大型物件早就被小五他们搬去驻地了，他的私人物品只用两只大旅行箱就塞满了，其余都是他和乐有薇互相送的礼物。


    善思堂佛堂里，摆放着秦杉做给乐有薇的木工台，台面上是乐有薇的小兔子水杯、已完工的木哨子和未完工的抹香鲸，还有一些稿纸，上面画着小木枪，秦杉把它们都装上。


    金丝楠木自在观音像将来会入藏江知行个人艺术馆，秦杉捧着它，离开善思堂。其实昨晚酒后，他又梦见乐有薇了。去年这时节，她来到他身边，像偶然入梦的菩萨，转眼又已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