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3个月前 作者: 江天雪意
    这年春天过得不紧不慢,像为有心人日后的回忆做足内容。


    三月底,一个小姑娘的到来,让冷清的谨王府添了几分热闹,她正是玉田的四女儿,人们口中的四格格。


    谨王府有两个四格格,大四格格是玉田的四妹,老亲王的爱女,用扎嬷嬷的话来说,出了名的漂亮,八旗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儿,人称桂九太太。


    扎嬷嬷叹道:“直隶总督拱卫京师,位列八大疆臣之首,大四格格就是直隶总督的儿媳,可以说她家世好,嫁得也好,和丈夫是琴瑟和鸣,情投意合,按理说,该和和美美一辈子。可人太出挑,也未必是好事。老太后对大四格格是宠爱有加,走哪儿都带着她,那时候四格格新婚不久,长期和姑爷分居,一分开就是三年,姑爷后来得了急病过世,四格格就没跟他过过几天好日子,旗人是不兴改嫁的,年轻轻儿地守了,很可怜。


    “小四格格是王爷的四女儿,侧福晋所出,额娘死得早,王爷见妹妹过得孤单,便让小四格格跟了她姑姑。所以,小四格格是由桂九太太带大的,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在天津上学,活泼漂亮,有年不知翻了哪处的院墙,摔折了腿,桂九太太瞧着不好,把府里请的正骨大夫骂走,坚持送她去洋人的医院,找个英国大夫,治好了,可见她对咱们的小四格格是真心疼爱。每年四月,桂九太太会回京城夫家住上几天,也会让小四格格来府里住个几天,看看亲阿玛。”


    连翘有点儿好奇:“那桂九太太自己怎么不来?”


    扎嬷嬷叹了口气道:“她性子强,当年逼她进宫去陪老太后的,都是这府里的人,也许一回来就会想起伤心事吧。不过每年她过生日,王爷和福晋都会送礼,都是她喜欢的吃的玩的,若是在天津,逢王爷和福晋做寿,她也会来祝寿。”


    楼台也似佳人老,剩粉残脂倍可怜。园子日渐荒芜,但到了春天,依旧还是有了回光返照的亮色。小四格格打扮得像个寻常小学生,一路跑进来的,海三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手里提着她的布书包,西府海棠已经长出嫩红的花苞,小女孩雪堆玉碾一般,比海棠花还美丽。府里上下所有人,对她都有一种宠溺的关爱,连不苟言笑的扎嬷嬷亦是如此,只是见她穿的蓝布长袄黑裤子,忍不住说了句:“小格格怎么穿成这样?跟个普通人家的妞子似的。”


    福晋也笑:“你额娘莫不是短了钱花,别怕,只管找我要,给你银子买漂亮衣服。”


    四格格却跑到玉田跟前,把衣角往外牵出来一点儿给他瞧,嘴角一扬,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学堂里都这么穿。额娘说,不要和别人不一样,就得和别人一样,那才好。”


    玉田的眼神是温和的,带着纵容:“她不顾我反对,给你换了学校,现在又让你穿这身衣服,这是示威来着。得了,总归你是她家的人,我管不着。我且问你,在新学堂可学到什么?”


    四格格摇摇头:“才待几天,也没学到什么。不过我后天就回去了,慢慢学吧。”


    玉田一惊:“这么快就走?”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四格格道:“额娘说怕耽误我的学业,让我别落了课。她在北平还要住几天,让您派人送我回天津。”


    玉田无奈地摇摇头,对海三道:“后天你送阿宝回去。”阿宝是四格格的小名儿。


    海三应了。玉田道:“书包拿来给我瞧瞧。”


    海三将书包给他,阿宝叫道:“不许打开!”已然来不及,玉田的手已探进去,却猛地将书包扔得老远,人从椅子上几乎是跳一般站起来,一直悄立一旁的老萨见状,飞快地过来挡在他身前,就像要为他阻挡刺客的攻击一般。


    书包着地,里头一物甩了出来,是一条金色的小蛇。


    福晋见之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扎嬷嬷吓得也是一抖,连翘赶紧扶着。


    “海三,砸死那东西!快!”玉田吼道,白着脸走去要将女儿拽住,阿宝却飞快地跑到小蛇旁边,将它抓起来晃了晃,笑道:“别怕别怕,假的!这是假的!”说着提着蛇头,甩着蛇尾巴在腿上抽了两抽,“瞧,我拿它当痒痒挠!”


    玉田将信将疑,凑近了一看,果然是一条假蛇,像是用橡胶做的,他抬手在女儿小脸蛋上作势轻打了一记耳光:“混账东西!”下一句却是,“上缴国库。”将假蛇抢过来,对着光细看,伸过去给福晋,“你瞧,跟真的似的!这孩子!”


    福晋兀自惊魂未定,别过脸不看,扎嬷嬷跺脚叫道:“王爷,甭管真蛇假蛇,哪有这么玩的,赶紧撂了!”


    老萨却扑哧一声,想忍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喘着气道:“小四格格啊,和王爷小时候的调皮劲儿真是一模一样!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阿宝嚷着要玉田还她的蛇,玉田道:“还你?可以,拿什么来换。”


    “您想要什么?”阿宝眨了眨眼睛。


    连翘在一旁想,身为父女却无法用父女相称,想来也是件悲哀的事。


    “唱首歌吧!简单些。学堂里学的也行。”


    阿宝四周瞧瞧,忽然走到连翘面前,歪着脑袋道:“你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是新来的丫头,我叫连翘。”连翘看着小女孩乌亮的刘海。


    “你不像个丫头。”阿宝指着连翘道,“我和你一起唱,你也是女学生,也一定会唱。”


    连翘慌了:“我不是女学生。”


    阿宝小嘴一撇:“那你头发为什么这么短?”


    “我……”


    “这蛇做得还行,缠在弓把上不勒手。”玉田道。


    阿宝一把拽住连翘的手,轻声说:“你不唱,就跟我站在一起。”乌黑的大眼睛里带着一丝央求,想来也是有些羞涩。


    连翘硬着头皮,由着她拉着她走到屋子中央,阿宝挺直了背脊,清了清嗓子,学着在学校里那样,朗声唱道: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晓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晓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这清澈的童声,没有一点儿杂质,如此纯真,将在场所有人的心从复杂混浊的世界里拉了出来,他们很安静,不愿意搅乱那空灵与通透。一曲唱完,毓秀朝阿宝招招手,阿宝便走过去,毓秀爱怜地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好孩子,唱得真好。”阿宝向她行个礼:“谢谢福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仍是看着玉田手中的小蛇,玉田微笑道:“接着!”将小蛇扔过来,阿宝利落地接住,像个小男孩一般,将蛇缠在脖子上,过一会儿,又盘到头上去,拍手道:“我到园子里遛遛!”奔到连翘身边,“你陪我去吗?”


    连翘看着毓秀,毓秀点点头,她便跟在阿宝身后走出了屋子,远远听到玉田一声长叹,是无法言说也无可奈何的悲凉。


    小女孩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小蛇被她拿在手里,不一会儿又被绾在手腕上,连翘跟在后头看,忍不住莞尔。软风新柳,春光明媚,两棵高达数丈的山海棠,从西园的院墙探出了头,再往前走,就是用人住的地方了,女孩止步,回过头:“你在西园住?”


    连翘点点头,不过补充了一句:“有时候会在福晋那边的厢房住。”


    “那就是和扎嬷嬷一块儿啰?”


    “嗯。”


    阿宝的额发被风吹得飘了飘,她仰头看着山海棠:“园子里就这两棵白海棠,其他的都是粉粉的,每次开花的时候都是一团团的样子,像大绣球。”


    “你喜欢海棠花?”连翘问。


    “我喜欢丁香,不用长得太高,只要晒晒太阳,也能和海棠一样开得热热闹闹的!”阿宝微微一笑,“不过,近日堂那边的海棠丁香是结着伴一起开花的,谁也不让谁。听王爷说,那几棵树比我爷爷岁数都要大呢,可惜每年它们开花的时候我都不在。”


    阿宝忽然抬起手捂住了眼睛,拔腿就跑,却忘了眼睛被挡着,才跑了两步,便要撞在一块太湖石上,连翘一把将她拉住。


    阿宝睁开眼睛,看看前方的石头,咬着嘴唇,仍是十分倔强的样子。


    这小女孩的身份虽和自己有云泥之别,但这一刻连翘是懂她的,她轻轻放开她,任她背过身去,畅快而无声地哭泣。


    杏花开败,杂生的二月蓝和金黄的连翘花也是一片灿烂,这个硕大的府邸,一头是生命力旺盛的春光,另一头却是渐渐漫延的衰败,荣华的锦绣晾得久了,自然就一点点朽了碎了,明明身在春风胜景,却让人有日暮烟笼之感。


    不止一次,海三捧着拜帖,高举头顶,快步送入玉田的书房,下人们都知道,来客都是看中了这宅子,是王爷铁了心不松手。即便如此,从去年就开始传的一个消息却变成了事实,照月轩往西那个荒着的马厩,要被一个军队当作司令部,四月初就开始有军人陆陆续续进出,最后以照月轩外墙为界,将路给封了,马厩本是个三合院,里头三十来间屋子,是租是买是借,不得而知,但被占是确定的了。


    虽不是包身的仆用,初到新东家处做事,连翘仍是尤为谨慎,即便玉田夫妇没回京的那些日子,她也一直待在王府,只在海三的吩咐下外出采买了些布料杂物。说起来快两个月没去悦昌,直到毓秀将一个花丝手链交给她,让她拿去悦昌修一下卡扣,手链精巧,金丝拉得极细,镶着多色随型宝石,青金、碧玺、珊瑚、翡翠,南方工艺,价格虽不菲,却也不是什么特别贵重之物,连翘将手链放回织锦的袋子里,想了想,还是说:“福晋,要不让海管事跟我一起去吧。”


    毓秀淡淡道:“就一条链子,又不贵重,你拿着去吧,海三的事情也多。”


    连翘应了。


    毓秀又道:“不必着急回来,有什么事要办,正好抽空办了。”


    连翘心下感激,坦言道:“倒没什么事,只是想去探望以前照顾我的恩人。”


    毓秀目露赞许,嗯了一声。


    一进悦昌,是再熟悉不过的情景:立云拿着画样,跟客人商量着首饰的样子,小顺子打下手,顺带应付散客,小柱子端茶倒水,迎客送客。前店后作坊,作坊里的雕琢之声隐约传出,平添了几分热闹。只是没见到柏涛。小柱子笑着迎上来,还是像对待寻常客人那样,一视同仁,向她行了一礼,说了声:“连姑娘快请进。”调皮地做了个鬼脸,不过,只有连翘才看得见。


    立云听到她来了,忙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接,连翘口唇轻动,说的是先忙,他向她一笑,笑意极是温暖。


    小柱子将连翘引到内屋,给她倒茶:“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了,连姐姐一切都好?”


    连翘微笑道:“挺好的,你们呢?”


    “托您福,也都还好。”


    “怎不见赵伯伯?”


    “掌柜的受了点儿气,挨家歇着呢。”


    连翘一惊:“怎么?”


    小柱子伸伸舌头:“瞧我,总管不住嘴,一会儿让邱师傅跟您说吧。”


    小顺子也进来,拿着一本画样,瞪了一眼小柱子:“又在瞎嚼了吧?外头那冯先生要茶,还不快去。”将画样递给连翘,柔声笑道,“姑娘先翻着玩,我跟师父先应付客人,一会儿来招呼您。”


    “别耽误正事,快去吧,”连翘忙道,翻开画样,一望而知是立云的笔迹,写着头面的名类、色彩安排、嵌宝材料,从钿子、镯子、戒指、耳环、簪子、头花,再到压襟、配饰,都画有完整的图案,封皮甚旧,当是用了不少年了,大多是旧时式样,但细腻精致,机趣横生,若做成实物不走样,当是巧夺天工。连翘一页一页翻看,连立云进来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都没察觉。


    “这么入神?”立云笑道。


    连翘吓了一跳,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将册子合上,递还给他:“样子真好,过十年百年都会有人喜欢。”


    “该换一本了。”立云将册子卷成一团,在掌心轻轻敲,“我父亲还有一册留下来,只是那册有些缺页,不太全,这一册也是我摹的他的。”


    连翘道:“邱师傅自己画一本出来不就行啦。”


    立云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两口,道:“新老掺和在一起不是不行,但做不到位看着不舒服,不如依照旧的法式,中规中矩不出错,也没风险。”


    连翘道:“您说得是。”想到之前给福晋做过寿的首饰,他让她来画样,并就按她的画样来做,这十足的放心,让她又是感激又暗暗捏了把汗,得亏没辜负他和柏涛的信任。


    她将放在身边的一个包袱往他那边轻轻推了推,说道:“我去饽饽铺买了点心给大家伙儿吃,这两包高末是给赵伯伯的,另有一包,里头是枸杞桂圆,您……您拿去泡来喝,对眼睛好。”


    常做金银活计,免不了吹烧锤炼的事,匠人的眼睛一般都不好,立云心中温暖,但还是道:“以后别破费了,你又不宽裕。”


    连翘便问柏涛的情况,立云苦笑了一下,道出原委。


    早在去年,青山居里传言说有人往京东去收购宝物,不少首饰行的掌柜的也闻风而动,据说都大有所获,几个来回,便有买家带货来给柏涛验。柏涛看都不愿看,背地里跟徒弟们解释道,行里人要挣钱,但也需洁身自爱,不能沾脏水,他怀疑那些宝物是贼赃。果然不久就传出清室皇陵被盗的消息,事情闹大,琉璃厂有两个古玩店被查封,掌柜被抓,东西全都被扣下。这销赃的事,行内原是不耻,可对宝物不动心的人是少数,一问都讳莫如深,皇陵宝物的去处,上及军政要人,中间牵线搭桥的其实也都是行里人,柏涛曾劝过其中一位,没来头的生意少做,那人不听,被抓了以后头一个想到的不是悔过,而是认定有人告密,且告密的人就是柏涛。北平总商会玉器帮、首饰帮的行首自然是力挺柏涛,加上盗墓的事惊动全国,政府也在抓查,想报复的人怕引火烧身,也都没敢做什么,可到底在心里做上劲儿了。前几天,来了对夫妻看首饰,柜台上挑半天,什么也没看中,小顺子拿了五对宝石戒指出来,最后少了一对。当时柏涛也在,便礼貌地问了几句,谁料对方当场变脸,又是脱衣服又是翻包,骂骂咧咧,说是某议员亲戚,论起来也是相熟的。柏涛让人走了,想着过两天去议员家探探口气,虽没证据,但他认定戒指铁定是被黑了,高绿的翡翠戒面,价格不菲,失了可惜,即便真给人上了供,也得在人情上找补点儿回来。次日又来了一客人,买了点儿便宜货走,小柱子扫地的时候发现首饰柜子下有一张膏药贴,蹲下身子一瞧,桌下果然有残留的膏药印子,拿去给柏涛看,柏涛当下便明白了:那对戒指,这一日才被取走!可惜自己聪明一世,却在这上头疏忽了。报了警,侦缉队很快回话,给三千块钱,东西铁定回到悦昌柜上。事情清楚不过:警察和贼是一伙的。柏涛回去就病了。


    连翘听了,连连叹息,说道:“不是为损失那点儿钱生气,赵伯伯气的是如今人心不古。”


    立云微笑道:“搁过去,明火执仗欺负人的事倒不是没有,但见钱眼开没个顾忌,给盗墓贼销贼赃的却并不多见。所以,新的未必就是好的,分寸、忌讳、规矩,是不能忘的。”


    连翘心里一动,立刻想跟他辩一句,却还是打住,将毓秀的手链拿出,说了来意,立云郑重接过,在专门的本子上记好链子重量、嵌宝的品类、需修补之处等,认真细致,正写着,忽然放下笔,抬起头来道:“对了,那个冯妈的藤镯已经弄好了,我找人给她送了过去,你就不要再去了。”


    连翘正想着这事儿,且本就打算从悦昌一走便到韩家潭去一趟,被立云这么一说,倒是愣了一下,问:“怎的邱师傅不让我去?”


    立云心想你非得我把那不中听的话说出来,就有意思了?便有点不快,淡淡道:“你都离了那儿,再回去,不怕人说闲话?何必多事。当然,姑娘大可以不用听我的。”


    连翘心里微微刺痛,却也不愿惹立云不高兴,便道:“那我就不去了。只是我买了些安神的药,邱师傅能不能再帮个忙,让谁给吴先生送去?还有,冯妈镯子的钱是多少,您合个数,我来替她给,她……她肯定是没给您钱的。”


    见她似乎有点慌,立云在心里暗笑,却蹙眉道:“跟我还提钱?如果要钱来钱去,今日咱俩坐一起还说什么话?”


    连翘咬着嘴唇,一时百感交集,立云忍不住拿笔在她额间点了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要是还有时间,一会儿跟我去看看赵伯伯才是正理。”


    说着站起身来,连翘忽道:“邱师傅,稍等下!”起身走到他身前,从衣兜里拿出一个梅竹纹针筒,轻轻抖出一根银针,针筒帽子上倒伏莲花盖儿红玛瑙珠子晃了两晃,小铃铛嗡的一声响。


    “您右边的袖子。”她轻声说,立云低头一看,原来衣袖边缘脱了线,待说没事,连翘却轻轻将衣袖一牵,用银针将线头挑了一下,再抿了抿,在内里打了个结,她鬓下岫玉环耳坠子摇了摇,一点儿微光映在白皙的侧脸,是很温柔的颜色。


    立云心中不免有些悸动,道:“你……你也戴耳环。”


    连翘扑哧一笑,脸微微一红,很快就往外退了一步。耳环是扎嬷嬷送给她的,其实也是毓秀的旧物,她没有拒绝,收下当日便戴上了。


    “在新东家那儿,我挺好的。”她回答了他想问却没问出的问题。


    灵犀通透如斯,让他放心也有点不踏实,但不踏实在什么地方,这一刻立云一时想不明白,也不愿明白了。


    赵太太将立云和连翘带到柏涛的书房,轻声笑道:“九如回来了,有她哄着老头子,没事。”


    果然听到里面有清脆的笑语,是赵家小妹子的声音:“怎么样,味道可还行?他家的掌灶知道您老不痛快,特意盯着火候,就要您吃了高兴。”


    柏涛道:“瞎贫吧你!他家掌灶认识我?”


    连翘和立云相视一笑,便走进去,室内光线昏昏,春天的日光,总是让人有些倦懒的,九如陪着柏涛坐在窗前桌旁,她转过头来,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邱哥哥和连姐姐!”


    对面的柏涛慌忙放下手中一只鸡腿,九如抬起盘子给他接着,笑道:“瞧这吓的。”


    柏涛瞪了她一眼,拿出手帕擦了擦嘴,朝立云和连翘笑笑,有点不好意思,像是做了错事被抓住。


    立云笑道:“国强饭庄的铁排鸡,对不对?九如也是有心了,知道您爱这口。”


    柏涛道:“赵小姐拿了钱去那家番菜馆,请同学喝了咖啡,吃了蛋糕点心,闲坐了俩钟头,这才给我拎着回来。得亏我牙口好,又冷又硬,嚼不烂!”


    “是吗?一会儿半只鸡就没了,还嚼不烂?您的牙金刚钻做的吧。”九如嘟起嘴,将盘子收了,站起来给连翘让座,“姐姐您坐这儿来。”


    连翘谢了,也不坐,只将茶包递给柏涛,向他恭恭敬敬请安,立云亦向柏涛请了安,柏涛让九如将茶沏来大家一起喝,大家这才坐下。柏涛问了问连翘在王府做得是否顺利,和东家可好相处,连翘一一答了。九如泡了茶回来,满屋都是茉莉花香,她搬个凳子坐到立云身边,见立云不说话,便朝他眨了眨眼睛。


    立云忍不住笑:“你今天不去上学?”


    九如摇头:“请了一天假,帮同学跑腿救人。”


    “救人?”连翘奇道。


    柏涛道:“是她一个男同学的街坊,得罪了一个混账,被抓进牢里去了。那男同学也是仗义,四处奔走,正好九如的同桌是一个议员的女儿,就一起商量了一下,看能不能把人救出来。”


    九如道:“邱哥哥应该认得我那同学,就是白纸坊金四爷家的少爷,叫金蛋,被抓的街坊是个小饭铺的掌柜的,我还去他那儿吃过面条呢。”


    立云惊了一惊:“可是那卖牛肉的刘掌柜?”


    “正是。”


    立云哎哟了一声,道:“这刘掌柜还买过悦昌一根点翠簪子呢。人挺好的,就是性子有点鲁。他家酱牛肉是真好吃!”


    九如道:“小饭铺没了,早散伙了。”


    连翘道:“那家饭铺我也知道。每年去陶然亭给我爹娘上坟,我都会顺道去刘掌柜那儿吃碗面。还好有九如这样的热心肠帮忙,希望刘掌柜能早点平安无事。”


    柏涛道:“小老百姓难得过几天太平日子,你们梁家、邱家,我们赵家,手艺放一边不说,谁不是靠运气活着。”


    便回到近日的糟心事上,柏涛有点丧气:“廊房头条二条这边,几百家珠宝玉器首饰铺子,挤在一起做生意,船多不碍江水流,店多不妨财源盛,和和气气,搭把手真帮忙,互相掌掌眼,搂搂货代卖,讲仁义,有份体面在。来路太脏的能不碰就不碰!哪怕古玩行也是一样。举头三尺有双眼睛看着呢,得有顾忌。现在呢?成什么事儿!”


    九如摊手:“得,白瞎了一只铁排鸡,又提起这话茬儿。”


    柏涛悲愤道:“乱世乱投机,人心散了聚不拢,心术不正,都开始打坏算盘,老字号没了魂儿,离散摊子不远了。”


    连翘仔细琢磨了一下,说道:“传说大栅栏一带是宝地,连着的前门大街、珠宝市、西河沿、琉璃厂,是京城最富庶繁华的去处,偏生也多灾多难,那是天上有只火凤凰罩着,所以明朝的时候发过大火,乾隆年间又来了那么一下,到庚子年更惨,义和团点着了老德记的药房,火势蔓延,大栅栏路北一带烧光了不说,火龙从齐家胡同、观音寺、杨梅竹斜街、煤市街,再窜到廊房头条二条,又到前门箭楼、荷包巷,最后到东交民巷。连烧带抢三个月过去,没剩下些什么。要说再起来,挺难的了,可不到一年,所有铺户字号全按原样重修,依旧富丽堂皇,生意比以前还要兴旺。我看凡事还是要往好的方向去想,铺子烧了能重建,真正让生意兴旺起来的,其实是那些烧不灭的东西,还在人心里头。走正路的人还是多的。”


    她平时话不多,可只要一说,便说个痛快,就像不说出来就会很快忘掉。


    柏涛一时心感,长叹连连。


    立云以为他仍是在担忧,宽慰道:“一时不同一时,搁以前有以前的做法,到现在,各存各的心思,也没错,谁都过得不容易。赵伯伯,您放心,什么摊子都散了,悦昌不会散。我拼尽全力也要让悦昌的牌子响当当地立着。”


    柏涛道:“江河大势,难以逆转,独木难成林。我得失心并不重,只是觉得可惜。”


    九如道:“爹,什么独木难成林,还有连姐姐呢,连姐姐聪明能干,以后要是邱哥哥当了大掌柜,连姐姐再来主个事,指不定悦昌比过去还要强呢。”


    其实谁都看得出来,若是连翘和立云成了一对,定是十分默契的搭档,可这么唐突地点破,却无意间起了相反的作用,连翘窘得满脸通红不说,立云更生起了一种复杂的反感。他对连翘虽有意,是起于一开始的怜悯以及惺惺相惜,可谁要说连翘比他强,甚至能替他主事,这是他内心极为排斥的。他下意识把身子都僵着了,表情冷淡,不做回应。


    柏涛斥道:“小孩子胡说八道,什么都不懂。快给哥哥姐姐倒茶。”


    连翘说:“伯伯,我得走了,东家虽放我半天假,但还是得早点回去,免得被人说道。”


    柏涛道:“多谢你记挂着我。在谨王府好好干,谨王爷当年还是贝子的时候,做过一阵子造办处的郎中,是极懂行的,若能得他指点一二,是你天大的运气了。”


    立云心里跳了一下,看了看柏涛。


    连翘恍然,怪不得玉田知道父亲的名字,原来有这么一番渊源。便向柏涛等人告辞,立云和九如将她送到门口,叫了辆人力车,便要去给车钱,连翘忙道:“不劳您破费。”立云也就不坚持,见她似乎顾忌甚多,似是对自己刚才的心事有所感觉,想跟她再多说两句话,让她别瞎想,可一来九如在场,二来也不知如何开口,便打消了念头,向她挥手道别。


    往回走着,九如斜着脸瞅立云,要笑不笑的,立云皱眉:“又有什么刁钻话说出来?”


    “你喜欢连姐姐,却又不敢说出来,胆儿忒小。”


    立云脸一沉:“这小丫头真是越学越坏了。我告诉你,你连姐姐是个极要强的人,又很清高,你这样说她,就是不尊重她。”


    “我没说她呀,我是说你,你怕人家。”


    “我不怕她。”


    “可你在人家面前拿腔拿调的。”九如昂着头。


    “我什么时候拿腔拿调的了?”立云哭笑不得。


    九如不理他,边走边背起诗,也不知道她从哪儿读来的:“霜风呼呼地吹着,月光明明地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


    背完,指着立云道:“你呀,是觉得人家连姐姐没靠着你,心里不自在!”


    这话莫名地戳到了立云的痛处,脸色比吃了黄连还难看,他本打算再回去陪柏涛说会儿话,猛地掉头就走,任九如在后头直道歉也无济于事。


    赵太太闻声从厨房出来,见九如跺脚发急,立云却不见人影,问道:“怎么着了这是?刚还好好的,人哪?”


    “都走了!”


    “你调皮捣蛋乱说话,把人家立云得罪了?得,晚上倒简单了,给你们爷俩馏俩馒头完事儿。”


    柏涛听到,从窗口探出头来:“我是招谁惹谁了,给我行斋戒?”


    九如哈哈一笑。


    清晨,海三带着几个下人将几个樟木躺箱抬进西院,这是从马厩那边挪出来的。


    箱子被放进制衣作坊旁的空屋子里,盖子上积满尘灰,连翘和大春打水将它们一一擦干净,老萨稍晚些过来,拿着一串钥匙,让海三挨个儿试试,海三苦笑道:“萨叔,人家早开过了。”


    老萨睁大老眼费力一瞧,笑着点点头:“也是,有了枪托子,还用得着什么钥匙?要是觉得值钱的玩意儿,也不会给咱们送回来了。打开瞧瞧。”


    海三把箱子打开,两箱子书,另有一箱各式鸽哨、蛐蛐儿葫芦,又一箱里,装着胡琴、笛子、箫、香炉、棋盘、笔筒、扇子、竹雕小件,多是闲余消遣之物。另一箱则是一些卷轴和纸册,不像是书,倒像是账本,也有些西洋画书。


    大春和连翘在一旁看到,连翘倒没什么,大春却鼓了鼓腮帮子,像是有点失望,看来是没见着期待的珍玩宝物。老萨拄着拐杖上前,在那装卷轴和纸册的箱子前蹲下,海三提着灯给他照着,老萨拿起一册翻看,叹了口气,放进去,又翻了其他的,又叹了口气,说道:“日子过得快,一晃都三四十年了。”


    大家都不知道他因何感叹,也许箱中的物品是许多年前所用。老萨再往里扒拉一下,摸到一个圆匣子,拿出来仔细瞧了瞧,放了回去,将箱子合上,颤巍巍站起来,说:“这个箱子抬去近日堂,给王爷过目一下,其他的就放在这里。”又道,“连丫头跟我一道去。”


    两个小子抬着箱子,在前面飞快走着,老人则走得慢,拐杖在地上发出突突的声音,连翘尽力放慢脚步,跟在他身后。老萨是府里德高望重的管事,平时对谁都不苟言笑,唯独在王爷面前才流露出一丝温情,与扎嬷嬷恰好成个对应,扎嬷嬷虽亦很威严,在王爷面前都没什么好脸色,可对福晋是无微不至的周到。那这两位老人之间相处起来呢?连翘在脑子里仔细回想,好像自她进府,就没听过他们有过什么交流,看对方也是冷眉冷眼的,但也绝没有针锋相对的情况,反而对两位主人的各项事务默契到极点,安排得井然有序,也许已无须言语交流了吧。


    快走到近日堂,老萨止住步子,转身道:“箱子里是王爷多年珍视的旧物,若需要整理收放,只有心思细致的你才合适。”


    连翘应了:“萨总管放心,我会尽量不出差错。”


    老萨凝视她一瞬,点了点头。


    玉田将鸟笼放到小几上,走到打开的箱子前,看着里头,然后弯下身子,拿起适才老萨也拿过的那个圆匣子。这次连翘亦看清楚了,像是个砚盒,两朵牙雕梅花在遒劲的枝头绽放,与漆色明媚相涵。正在悄悄端详,笼子里的百灵“憨宝儿”在小土台上踱了两步,一对黑豆子似的眼睛瞅了过来。


    玉田凝视着圆匣,自语道:“东四永乐局做的漆砂砚,和宫里的手艺相近,有自创新奇之处。当年闲逛的时候买了它,一晃就三十年过去了。”


    这砚台本以木材为胎,极是轻巧,他轻轻揭开盖子,里面却夹着一页小小纸笺,画有红梅一枝,空白处是清秀的小楷:


    去岁与兄在永乐局得漆砂砚,砚盖有梅花一枝,梅开百花之先,花中君子,独天下而春。妹夙慕橼笔,今日画梅于此笺,倘蒙兄不辞挥洒,感甚谢甚。


    玉田将盖子合上,发了会儿呆,转身对老萨道:“萨叔还真是有心,把这破烂箱子又给我抬回来了。”


    老萨躬身道:“即便真是破烂,也不能落到乱七八糟的人手里,既然被翻拣出来了,也不能随便撂着。”


    玉田坐了一会儿,没说话,老萨和连翘默默站着,安静陪伴,绝不出言打扰。过了许久,玉田道:“连丫头。”


    连翘没承想他会叫她,忙应道:“王爷。”


    “箱子里有些旧书,你给拿出来,放到北屋书房,几幅卷轴,也一并搁在那儿。剩下的册子……你识字吗?”


    连翘道:“我上过几年私塾,认得字的,只是读书不多,也看不懂书法,草书一字不识。”


    玉田轻轻一笑:“好吧,既然认得字,那些册子一会儿亦拿到书房去,有的我要留着,有的没用处了,而于你却可能有用,分拣出来,拿走我不要的。”


    说完,用衣襟上别着的银挑牙轻轻敲了下鸟笼里的水罐,憨宝儿扑闪了下翅膀,回应了一声轻灵的啾鸣。


    连翘瞪大了眼睛瞅着玉田,又瞅了瞅老萨,老萨道:“照王爷的吩咐做吧。”眉目间似笑非笑,连翘硬着头皮,自去搬书。


    老萨对玉田道:“王爷,右安门外那个庙要拆了,好歹也跟谨王府有点关系,您要不看看去?”


    玉田眯了眯眼睛,脑中现出绚烂春景:车马喧喧一路,道旁海棠大过十围,繁花如云似雪,是那诗中所言“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


    小小寺庙就坐落在花海之中,原是嘉庆年间一士绅募资修建的神庙,祭祀天官水官地官,祈福农事丰收风调雨顺。与祖辈那点儿关系,说来也是形势所致,曾祖谨僖亲王在南城置产,修筑私家园林,在正厅用了楠木,造园逾制是大罪,皇帝不知听谁说了这事,便开了个玩笑,要去瞧瞧,谨僖亲王立刻连夜着人将大厅拆了,将楠木悄悄送到了庙中,做了正殿的柱子,倒让小庙稳稳矗立了百来年。庙外一带全是花田,尤产芍药,每年春天,花农常聚于庙外,文人雅士自城中而来,看那春事蹁跹,花酣马醉,因而寺庙本名“三官庙”渐被人遗忘,连农人都道是“花之寺”。


    玉田道:“听说路边的海棠快被砍光了,现在连庙也要拆。也罢,去看看。那就今天,让福晋也一块儿,正好散散心去。”


    老萨退下,去安排车子,留下两个小伙子在门外候着抬走空箱。玉田坐着喝茶,连翘则忙着整理箱子里的物件,拿手绢擦干净灰尘。桌上陈置瓶花,都是从园子里剪来的,错落有致,胜如画中。天气好,除了陪着玉田的憨宝儿,书房里的其他鸟儿都挂到院子里去晒太阳了,连翘在正厅与书房间穿行,步履甚轻,是怕玉田觉着烦,和他单独相处,于她总有些别扭,所以尽可能加快速度。卷轴、书籍倒易于分辨,倒是那些册子,得稍微翻看一下,才能如玉田要求的那样,尽量能“将有用的留下,无用的带走”。


    一看,呆了。有好几本册子在封页上注明珐琅作、玉作、瓷器作,略翻了翻,全是精细的各式画样。连翘想起柏涛的话,玉田曾做过管理造办处的郎中,这或许是内府档案也不一定。最后一拨待整理的,是几本西洋的画册,从箱子里拿出来时,一张散画飞了出来,连翘将它捡起。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看西洋人的画,画中是看似黄昏的场景,微光飘着灰尘,一群妇人在纺纱织布,背景处在相对明亮的光线之下,画面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壁毯,几个穿着西洋衣裙的女子在指着壁毯说话。而离观者最近的右下角,一个少女雪白的上衣发出珍珠色的光芒,棕褐色的浓密头发盘在头顶,丰润的手臂充满了力量,她也在纺纱,动作中带着青春无敌的自信,而与她相对的左侧坐着一个老妇人,苍老而阴郁。


    玉田放下茶碗。


    连翘意识到失礼,将画页放到画册上面一并抱着,准备拿去书房,玉田道:“拿过来。”


    连翘拿给他,玉田看了,说道:“原画是西班牙的皇家馆藏,我可带不走,去买了一本纪念册,这张图就是册子里的,讲的故事有趣。你想知道是什么故事吗?”


    连翘掩饰不住好奇,点点头。


    玉田指着画中的少女:“那是闻名天下的织女,被一个神女妒忌,神女是聪明与才艺的化身,听闻织女竟然比她的手艺还好,便变作一个老妇人去和织女比赛,这幅画应当就是她们比赛的场景。从画家的笔意来瞧,一个年轻,一个年迈,神情与姿势都暗示着输赢。传说中,这场比赛,织女仍然赢了神女。”


    “赢了之后呢?”连翘忍不住问。


    玉田道:“神女恼羞成怒,把织女变成了一只蜘蛛,让她织到老,织到死。”


    这倒是没想到。连翘愣住了。


    “在洋人的神话里,一些惊才绝艳的凡人,多半都会遭到神灵的嫉妒,不懂明哲保身,爱跟强权较劲儿,所以他们多半都没什么好下场。”


    玉田将鸟笼拎起来,往庭院里走去。


    连翘道:“王爷,那几本画样我可以带走吗?”


    玉田没回头:“拿去织你的布吧!”


    其实是织心,织出来的是心情,是期盼,是念想,是血泪,是柔情,也是生计。连翘织的心,在手中怒放。做花儿的时候,是最接近她自己的时刻,能想办法将脑中的画面具象到手中,变成花瓣,变成叶子,变成璎珞和枝干,完成的时候是无比快乐的。草花绒花玉石花,都会做,平金、戳纱、堆绫,样样精。可这不够,远远不够,她总想做出点儿不一样的东西。夜里,月色染得地上一片雪白,她看着月光想着阳光,同样是光,怎么就一个让人冷,一个让人暖?可月光也有暖的时候啊。那花的颜色呢?白色就一定要清冷,红色就一定要热闹吗?如果手中花叶的颜色染得白,却能白得暖;做得红,却能红出冷静,那又会怎样?她为这想得睡不着觉,大春说:“你吃太饱了。”


    也是,正因为此刻暂时不为饿肚子发愁,才有空闲琢磨这些没什么用处的怪心思。在谨王府毕竟和在韩家潭不一样。瓦当上的莲荷与蝙蝠,砖雕垂下的牡丹与**,随处一拐角便是可入画的景致,在别人看来是每日所见的日常,于她,也可以成为手作的灵感。这草芥一般的人儿,究竟能有什么作为呢?是草芥倒没关系,矮一点,小一点,反而觉得天地大得很了。


    玉田夫妇由海三陪着出城去,一路行人甚少,到右安门外,就是光秃秃一条土路了,两边村舍凋败,只余几棵花树错落地立着,道旁花田中夹杂菜田,早不复过去规模。


    玉田看着远处花之寺的小小院落,孤零零暴露在艳阳之下,更远则是远峰连绵,离离瘦碧,但有漫山杏花层层叠叠。他很轻地叹了口气,毓秀笑道:“要散心就不该到这里来。按我说,咱们就不应该再留在北京城,待在天津最好。哪怕你要去欧洲,我撑着这老身子骨也可以陪你去。”


    玉田被她说得一笑:“福晋,你青春美貌,更胜当年。”


    毓秀白了他一眼:“您只怕说的是个妖精。”


    到了寺门外,海三早就先到,已安排妥当,一中年汉子陪着他候在门口,是谨王府负责管理南城田产的家仆。玉田夫妇下了车,那汉子上前请个跪安,抬起头,一双憨实的眼里露出喜悦的神色。


    毓秀道:“哟,这不是桂生吗?样子没怎么变呢。”


    桂生道:“劳您记着!桂生快有二十年没见着福晋和王爷了!您二位也还是这么精神。”


    说着又是一个长揖。


    玉田微笑道:“日子当还过得去?”


    “托王爷和福晋的福,前两年在这丰台一带买了几亩花田,守着天时,做点小生意,一家子还能吃口饭。”


    “那不错,得让这北平政府给你发一封表扬状,让旗里人都瞧瞧,也不是所有旗人都在坐吃山空的。”


    桂生摆手:“王爷您别吓我!拿这样的表扬状,就像顶个大锅等族人朝我扔砖头,我可不敢。”众人都笑了。


    他当先引路,带众人进去,却有丝桐清声从后院传来,玉田脸色微变,毓秀问:“还有谁来了?”


    桂生回道:“是九爷府的伒贝子,也是听说寺庙要拆,这才过来的。”


    毓秀眉头一动,倒是笑笑。


    玉田道:“也是,除了雪斋,谁还能弹这么好的《鸥鹭忘机》?”


    伒贝子字雪斋,是宗室近支,淳王一系,年少时与堂叔玉田是亲近的。他一向旷达天真,多才多艺,当年在御前行走,宫中失火,飞骑往救,却见烈焰将宫中油松放倒,实是火树银花,竟痴看甚久,拍腿叫好。宣统二年,族中人在花之寺茶聚,仍是翩翩少年的雪斋携着一把心爱的唐琴前来,奏的亦是一首《鸥鹭忘机》,那时他学艺不久,仍是技惊四座。


    自鼎革之后,雪斋再也没和玉田见过面,乍听琴声,玉田示意众人暂勿去打扰,桂生与海三自去前殿的耳房预备茶水点心。


    这庙倒是大庙,两进的院子,可门口匾额已经摘下,墙灰斑驳,青草从缝隙中长出,二月蓝这一丛那一丛开着,砖地坑坑洼洼,建筑多年失修,以前还厝过棺材,现在就等着拆了。


    毓秀道:“我在外头溜达,你们那些诗啊文的,我也不懂,聊不上几句。”


    玉田点点头。


    庭中种植几株贴梗海棠,蓝天下满树红花。走廊尽头有面墙曾留有诗帧,现在看来,只余混浊墨迹与尘垢,正是“墙头诗榜黯尘土,繁华转眼如风镫”。


    海棠树旁抚琴之人,已非当年弱冠少年,而是眉目清华的盛年男子,身着淡青色长袍,弹得浑然忘我,指下古琴就随意放在一条凳上,蛇纹纤细匀称,灰漆在斑驳阳光下隐隐透出金粉与朱砂之色。王侯已成白身,从入世庙堂到大隐于市,二十载过去,琴音随着弹奏者走过乱世风云,锤炼得越发明净纯熟。


    一曲既罢,雪斋闭目垂首片刻,方缓缓抬起头来,见到廊下站立的玉田,目光一凝,道:“三叔。”


    站起来,行了一礼。


    玉田还礼:“你还认得我,我却认不出你了。”


    雪斋抖开一块玄青色长布,麻利地将琴裹了,再用缎绳系好,玉田知他要走,说道:“看来你和其他人一样在怪我。既然如此,还来这里干什么。”


    雪斋负琴而立,道:“这小庙实无甚稀奇之处,百来年却成了南城大观,我是来为它辞行,也纪念那些曾在这庙中写下诗篇,留过欢笑之人。”


    走了几步,停下回头道:“我乃一小辈,哪敢断言做诛心之论,何况皇族之中,多的是万事不关闭门却帚之人,没谁有资格评议谁。只是我想问,当年三叔和老王爷堕坏朝纲,官运盈却致国运亏,如今清夜以思,可曾有愧?逍遥湖上,心可曾安?招摇过市,背脊可真挺得直吗?”


    说完,雪斋径自走了出去。


    玉田到他适才放琴的那张条凳上坐下,听到外厢雪斋和毓秀见礼,不一会儿,毓秀走进来,坐到他身边。


    “乍一眼看到伒贝子,真不太习惯,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儿,老跟在你后头,如今都当阿玛了。”毓秀笑道。


    玉田亦是一笑,又道:“今天也是巧,遇到他,上午又看到一些旧物,有麟平的东西。”


    毓秀听了,看一看他,说道:“是什么?”


    玉田却瞅着身前那株海棠,胭脂色的花瓣在风中抖,他说:“那年我带麟平出去玩,也是唯一一次,在东四买了个砚盒送她,她一直没用。后来太后给她指了婚,牵涉到的几家人都不敢抗命。麟平托老萨把那盒子又还给了我。我当时生着气,看那盒子烦,就撂到一边,后来更是扔到一堆故纸里头,直到三十年过去,今儿一早,老萨从马厩那边把一个箱子抬过来,里面就有它,我这才打开看了看。里头搁着麟平写的一张条子,大概是想让我写一幅字送她,做个念想。”


    玉田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庚子年联军入城,麟平被她兄长带着一起自尽,她性子烈,不堪受辱是一因,但究其缘由,未必没有伤心失望在里头。前些日子我看到阿宝,想起麟平,更想起我那个四妹,她一辈子幸福葬送在深宫,都是因为我和父亲的逼迫,连着适才雪斋骂了我一通,我也觉得好像全天下的人我都对不住了……可又有什么办法,我现在还好好活着,真是罪过。其实被人骂,被人扔鞋,我不在乎,但那些骂我的话我是记得的。有时我也觉得我一无是处,不如很多人,看不惯苍生受苦,至少也能做点儿什么。”


    毓秀叹了口气,心想:这都是命。


    又想到自己,初嫁时人人都说是门好亲事,可嫁过来就知道,她的丈夫是不满意她的。他一直在找着什么,显然在她这儿找不到,王府里进进出出的女子很多,有名分的,没名分的,她是正房里挂着的堆绣唐卡,牡丹花簇拥的女菩萨,却只能拿来看,连镇宅都不管用,别的用处就更没有了,何况还没个生养。起初她以为,守芬含美,贞静自持,行坐不离绣床,遇春曾无怨慕,女德上她算得完美,可兴许他要的是花香月丽知游赏,伦则夫妇契兼朋友的知己,她不是,王府里所有的女人都不是。最后她渐渐明白,玉田想找的不过是他遗落的自己,找了几十年,找不着,连仅有的那点儿也快丢了,拼拼凑凑几十年。她帮不了他,她也帮不了自己。


    一阵风吹来,檐下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到大殿里去,泥塑的神像积满了灰尘,早已看不出颜色,玉田突然想到四个字:历千万劫。佛像如此,人生何尝不如此。


    玉田抬头看了看屋顶粗壮的梁架:“这座小庙周围,以前全是芍药花田,花农担花入城,以此为托根之所,人们花十文钱买几枝,也能见春色如海。现在庙要拆了,福晋,这些木头,就让桂生卖了,在丰台再置几亩花田吧。”


    回去的路上,毓秀试探着说:“那个连翘,倒是个挺灵的丫头。”


    “哦。”


    “心思虽然怪,却是那种招人喜欢的怪,手艺又巧,只当个粗使丫头可惜了。”


    玉田想了想,说:“是挺灵的一个女孩儿,也有天赋,可天赋是得靠运气的,让她做手艺人……也差点儿意思。”


    毓秀借机道:“运气?她来咱们这儿,不是运气是什么。”


    原来是引到别的话题上头,玉田没接话,也没兴趣接话。


    毓秀不放弃:“我让她进府里来,王爷应该明白是为什么。”


    玉田淡淡道:“和麟平长得像,性子也像。”


    “既然如此……”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人间自在啼,这样的滋味,福晋应该是懂的。”


    毓秀笑道:“那把近日堂里的鸟儿全放了,你肯不肯?”


    “它们就是我,我就是它们,不过一个在小笼子里,一个在大笼子里罢了。”他看似无意地瞧了她一眼,“福晋如此为我着想,我很是感激,可身边人来来去去,你真的不在意?”


    毓秀语塞,眼中透露一点儿哀戚,随即叹了口气:“随你怎么说吧。我,不讨厌连丫头。”


    他们对于连翘,其实都有一种朦朦胧胧的亲近。毓秀喜欢连翘,是因为后者的聪慧以及青春,让她恍惚看到一点儿过往的自己。而玉田,却是为那几分相似几分非,最关情处是依稀。


    这孩子清润的眉眼,倔强的性格,在艰难时世中的个性坚硬,像一面镜子,照出他们人生中最后的一场幻境,随之而来的,理应是漫长而枯燥的迟暮了。


    此时的王府中,连翘正翻看着玉田给的画样。


    若说第一眼是惊艳,再看则是如获至宝之外的一种郑重。瓷器、珐琅、头面、衣饰……画样的创作者,是一个超凡的设计者。不,这不仅仅只是画样,也不仅是草稿,更像是平日的笔记,在薄薄的纸上用清隽的小楷写了许多注解,记录着疑问。


    一片纱绸该如何使用,才能让它更加轻软柔丽?而粗实的棉麻,如何显出力道与轻盈的平衡?璎珞,花冠,既要富丽繁华,又要做出“动势”,即便是鼻烟壶上的图画,美人头上的簪花,也要让轻者如迎风飘舞,重者似落地有声。都说要“因材施教”,可于匠作而言,既要“因材施作”,亦要有“无中生有”,那么,如何融会贯通?


    她恍若身处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美丽的花纹,色彩斑斓的图案,五彩的花瓣发出光芒,珍珠在手中像月光一样。


    丹青赭垩,雌黄白附,锡碧金银,众色炫耀。


    连翘感到有什么向她迎面扑来,带着辽远的神秘的信息,它们永恒地存在着,超脱了渺小的肉身,融化在久远时光中。她心中激**着莫名的情绪,更有感激,她感激立云将她从韩家潭拽离开来,感激柏涛、立云等人的照顾,也感激玉田对她看似无意的知遇。


    虽说有“吾道不孤”这样的说法,一个人做着只有他自己能做的事,是挺“孤”的,可倘若放大了看,却又是不孤的,因为仍是有不少人在做着那些孤单的事,而最终,这些人之间或许也不是没有个呼应。


    她拿出平日做的头花儿,和一沓亲手描的画样,以及一个破损的点翠簪子,那是父亲为母亲做的,她已经将脱掉的翠毛补上了,那朵蓝色的牡丹,花瓣舒卷,静静地看着她。


    屋里废纸不少,她一直以来总想做一些新东西,便拿起笔随心描摹,与图案同时出现的,是如何将它变成实物的法子。日用即道,道里就是心,丑的,美的,张狂的,含蓄的,高贵的,低贱的……她画出她心中的道。团扇、衣衫、插屏、头面、头花……美丽的东西是不寻常的,但寻常之物上也会有不寻常的美。她想找到它们。她觉得快乐,但极少的时候,会被一种感觉灼伤,令人烦恼的是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


    园中渐次春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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