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3个月前 作者: 江天雪意
    金蛋守在湖广会馆门口,有些急切地看着十字路口东边的一个四合院,那里是刘公馆,不过,往回数一百来年,那院子就是著名的“阅微草堂”。金蛋抱着一丝希望,他想,能住在纪晓岚旧宅里的人物,应当也是很有能耐吧,即便没能耐,好歹也能沾点儿纪晓岚的能耐吧?即便如今北洋政府已经垮了台,这议员也不是太能说得上话了,但能找到议员这儿去,已经是他能为天禄叔求到的最大的救星了。


    等了十几分钟,两个女孩子从四合院里走出来,其中一个正是赵九如,金蛋看到九如眼中那亮亮的意思,一颗心登时放松了。他快跑几步过去,九如道:“刘姐姐,这是我同学金长风!金蛋,这是刘姐姐,刘议员家的大小姐。”身边那姑娘比他们大个一两岁,也是女学生打扮,听到金蛋的名字,忍了忍,终还是扑哧一笑,金蛋亦笑道:“刘姐姐您好!您叫我金蛋就行了。”


    “您好,”刘小姐忍住笑,正色道,“金同学,你朋友的情况我爸爸已经知道了。那个温贝勒就住在这附近,出了名的恶霸,不过你朋友的事情有些复杂,我爸其实不是特别方便出面……”


    听到这里,金蛋的心一点点沉下来,刘小姐一笑:“不过,他给他的一个朋友写了一封信,托那位朋友说几句话,打个招呼,想来你朋友虽然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但也能少受点儿委屈。我爸说,虽然素不相识,但既然你朋友有冤屈,还是姓刘的,算是本家了,咱们能帮一点儿算一点儿。”


    金蛋大喜过望,向刘小姐深深鞠了一躬,刘姑娘连说不客气,又道:“不过还请你千万要保密,我爸帮忙这事别跟任何人说。九如,你也一样,要不大家都不好。”九如应了,对金蛋道:“刘议员一家是很仁义的好人,咱们千万别添没必要的麻烦。”她很高兴,“走,走,我做东,请你们二妙堂吃蛋糕去!反正也不远。”


    金蛋道:“哪能你请,必须得我来。二位今天由我招待!”


    刘姑娘婉谢,说要回家去,九如和金蛋便陪她走到她家门口,金蛋道:“您先等等!有东西要给您!”


    九如奇道:“咦?刚才怎么不让我带去?”


    金蛋道:“送东西的人跟你前后脚,你去了刘姐姐家不久,他才来这儿。原本想着一会儿麻烦你再跑一趟给刘先生送去,既然现在刘姐姐在这儿,就不用啦。”说着从身上的布挎包里拿出油纸包的一包东西,双手捧着交给刘姑娘,“这是‘牛肉刘’的牛肉,您拿家去。等天禄叔出来,我保证您能吃到更好吃的!现在先对付着尝尝。”


    刘姑娘微笑道:“那小饭铺不是都散摊子了吗?谁做的牛肉?”


    金蛋道:“是饭铺之前的掌勺王叔做的,手艺虽没天禄叔好,但方子是一样的,听说我今天有机会找刘先生,他撂下手上的活儿,做了这一斤酱牛肉让我送来,实话跟您说,这牛肉还是他老人家赊来的。您千万别客气,我的街坊们虽然大部分都是底层的穷人,但我们也懂得有来有往,有人帮了忙,咱们虽没涌泉相报的能力,心是有的。这就是大家的心意。”


    刘姑娘拿着那包牛肉,非常感动,凝视着金蛋质朴真诚的脸庞:“你这么帮助那位刘掌柜,图的是什么?”


    金蛋道:“您看这牛肉,是王叔做的,还有许多人也都在帮天禄叔,哪怕是草奶奶……”他纠正了一下,“草爷……反正还有一个收破烂推板车的老爷爷,也在帮他们一家。因为天禄哥平日里也没少帮大家,这是相互的。如果世上坏人多,好人不团结起来,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帮人就是帮自己。”


    刘姑娘眼中露出赞许,她点点头:“那我就替我爸收下这牛肉,谢谢你们大家的心意。金蛋,你们想的做的,我认为是对的,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你们现在做的,就是比金子还要贵重的事。”


    九如和金蛋沿着珠市口大街走着,春风拂面,心中有大事搞定的畅快,九如道:“你知道刘议员托了谁去打招呼?”


    金蛋道:“我不太好意思问,人家随便找谁,对我们也是莫大的帮助了。”


    九如叹道:“哪是随便找的,反正你们那刘掌柜,应当是不会有事了。人家找的天津警备司令,傅司令!你们白纸坊的面子是大了去了。”


    金蛋怔住走不动道儿,过了好一会儿,吁出一口气,回过头看着远处刘家的方向:“这人情,我们可怎么还哪。”


    刘宅的院落深处,有一棵高大的海棠树,比屋顶还要高,探出了树冠,发着光似的开满了花,风吹动时宛如天衣飞扬。


    九如亦回头看了看:“刘家那棵白海棠,据说是纪昀亲自种下的呢,一百多岁了,我看足有八九丈高。北方的树,哪怕是开花的,也是威风遒劲,一点儿媚骨都没有。”


    回头待继续走,眼前却多了一物,却是另一个小小纸包,带着牛肉的香气。


    金蛋惭愧道:“对不住,这应该一两不到,我匀出来给你留着的,请你尝尝。我啊,现在陪你去二妙堂,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吃什么!”


    九如低下头,凝视了纸包片刻,里头是薄薄的几片牛肉,虽有酱色,却显得干净清透,她拈了一片放自己嘴里,嚼了吞下,道:“把这么重的心意吃了,怎么还吃得下蛋糕?来,你也吃一点儿吧!”


    金蛋开心地笑了。


    四天后,天禄从号房里被“好运气”叫了出去。


    “把你的被子拿着,出来!”“好运气”粗着嗓子道。


    号房里炸了锅,狱友们嚷嚷起来。


    “行哎老刘,混出来啦!”


    “回家搂着媳妇儿好好睡一觉!”


    “他没媳妇。”


    “赶紧找一个!瞧这小子运气来了嘿!”


    天禄狐疑地看着“好运气”,“好运气”拿着警棍在栏杆上狠狠敲了敲,待牢房里安静了会儿,这才朝他凶巴巴道:“跟我去伙房!今儿个起你就在那儿帮厨。”


    天禄一愣,随着他往外走,老李扒在铁栅栏上朝他大声道:“老刘!想着点哥儿几个!弄点儿像样儿的粥,别掺太多水!”


    天禄的心并没有定下来,他怕这只是个借口,是把他弄出去收拾,整个人都警醒着,“好运气”引着路,在长长的甬道里走着,边走边道:“有人打了招呼,你先在厨房帮工,你去和做馒头的关大馒头住一屋。”


    天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我……那我现在还是犯人?”


    “好运气”走了几步,站住了回过头看着他:“你被审判过吗?定过罪吗?如果没有,就别问些废话。”


    “既然如此,你们也都知道我是被冤枉的了?”


    “好运气”转身继续走,咕哝道:“反正既然抓你进来,总不会无缘无故。你别多问,也别多想,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惹是生非,过段时间自能放你出去。”


    关大馒头住的地方其实是监狱装粮食的仓库,旁边有一个水井,这是南城少有的甜水井。关大馒头在井旁圈了一小片地,搭起棚架,种了些蔬菜瓜豆。这块地域,天禄之前从未来过。


    “进去吧!有什么事问他。”“好运气”拿警棍朝仓库指了指。


    天禄抱着铺盖卷儿走上前,门开着,一只大白鹅从里头冲了出来,扑着翅膀就要咬,天禄几次要踹,都被它狡猾地躲了过去,天禄手上不灵便,白鹅上蹿下跳,不依不饶,在他屁股和大腿上狠狠啄了几下,十分得意,嘎嘎笑,正难缠时,被一声喝住:“小居,回来!”大白鹅缓缓敛了翅膀,就跟叉着腰似的,后退两步,一对眼睛斜睨着,但仍然挡在门口。


    天禄心想:一只鹅倒有个狗性子,也是了不起了。


    一个高大汉子很轻松地跨过白鹅,走了出来,一脸横肉,很凶的样貌。


    天禄道:“小居?三路居的居?”


    汉子在裤子上擦擦手,又抬起来顺顺脸上的肉,引他进去,道:“车,弃卒保车的车,写出来是马车的车。”


    谈吐间竟颇有文墨,这样的人物是个伙夫,也是奇了。


    白鹅傲然地走来走去,监视着天禄,关大馒头说:“它陪我有些时候了,以前养的一只鸡一只鹅,从小崽子的时候养,典狱长是个文明人,由着我,后来换了个典狱长,人人都想着送礼,我没什么可送的,把鸡提着去了,留下了小车,自然是弃卒保车了,有了它,库房里连耗子都没闹过。现在更好,又多了个你。”


    天禄听这话不像个意思,将被子往一块空地上一放:“我来帮厨的。”


    关大馒头哦了一声,问:“你叫什么?”


    “刘天禄。”


    “哦,我是老关。”


    “哎,关师傅!”


    “你从何处来?”


    天禄说:“嗐,不瞒您说,来之前就住在半步桥,几步路。”


    “你往何处去?”


    不待天禄回答,关大馒头径自走到一堆面粉袋旁坐下,头仰着,自言自语:“我又从何处来,要上何处去呢?”


    天禄头皮一紧,这人是个疯子。


    好在老关只是偶尔发发疯,说点儿疯话罢了,有时诗仙附身,一边干活一边吟诗,那些诗,天禄全没听过,听了也记不住。有时大半夜,老关猛地从睡梦里坐起,用拳头捶墙捶地,抓着天禄的衣领喝问:“谁派你来盯梢的?”


    天禄起初不理他,关大馒头也不干什么,将天禄一放,站起身来,满屋乱走,边走边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人物,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啊,美人儿,为何啼哭,我们想啊,想哪一个?我想我姥姥。”


    缠七缠八,天禄实在受不了,骂了句:“有病!”


    老关来了劲,伸脚踹他:“有病怎么了,我踢死你个囚抓的!”小车在靠门的一块草垫子上卧着,听得嘎嘎叫,很像是嘲笑。


    次日一早,老关回过神,向天禄道歉:“对不住刘兄弟,我犯病的时候自己也管不住。”


    可隔几天就来这么一出,实在让人受不了,待某夜老关又要唱戏吟诗,天禄一翻身将他摁住,使出大力,用捆面粉袋的麻绳将他绑了,小车待要赶来营救,老关的嘴已被天禄用破布塞住了,天禄抄起一根比男人手臂还粗的擀面杖,朝小车比了比,目露凶光:“来啊!小王八蛋,上来啊!”小车立时偃旗息鼓,灰溜溜跑回窝里去了。


    天禄骂道:“见的就横,见横的就,告诉你,别惹你刘大爷!”将棍子往地上一扔,倒头睡了。


    就这样,天禄和一个疯子一只大肥鹅待在了一块儿。


    每天,天禄去伙房和十来个厨役一起为二百来号人做吃的,没有掌勺师傅,因为每个人都掌勺,只听候一个领班的吩咐,那领班却是拿饷银的,不做饭,天天在伙房里玩警棍,大家暗地里叫他警棍猴,因他姓侯,长得也像猴子。每日犯人吃的两餐,由伙房的人分成几组去送,天禄主要负责“王八腿儿”,也就是临时关犯人的几条甬道,“王八壳”是关重犯之处,由监狱的专门人员去送饭。“王八腿儿”一向热闹,有熟人见到天禄,彼此还会开几句玩笑。老关仍时不时发疯,天禄照常拿绳子绑他,小车在一旁跳着起哄,像要给天禄帮忙的样子,老关嚷嚷道:“兀那囚抓的小王八蛋,把爷爷放了!”


    天禄抖了抖铺盖,心道:放了你,老子今晚又睡不好。


    “孙贼,给爷爷来道菜,要是好吃,爷就不闹你。”


    倒不是真做菜,不过是过一下嘴瘾,把做法说出来,每个步骤都不略掉。


    老关抖了抖脚,咂嘴道:“炖牛舌会做吗?”


    天禄躺倒,闭上眼睛,脑子里是过往鲜活的画面。


    炖牛舌平时他不常做,费时费料,卖得也贵,逢鸭子桥的秦爷过生日想吃,或是有钱的照顾主儿提前打好招呼,他方亲自去趟牛街,找相熟的牛肉床子掌柜的挑最新鲜的牛舌。


    鲜牛舌在沸水中烫一烫,剥了外面那层膜,要是牛舌不新鲜,尤其是冬天,冻久了,就特别难剥,他将牛舌烫好,剥干净,切成厚片放大锅里去,武火转文火,过好几个时辰,再放黄酒、精盐、酱油、姜葱和滚刀切的胡萝卜,炖得了,切成片儿,酱香入味,嚼起来筋道不说,还有弹力。


    老关好半晌没吭声,待天禄翻个身准备睡了,老关道:“我知道你憋屈,觉得在这儿很冤。你得想开点,在这儿的人没一个不冤,可还得活下去,对不?譬如我,是个革命党,想的也是让这个国家能有点好的起色,可最后呢,被族人除了族籍不说,还被自己的同志当成奸细,我也得想开。你瞧我现在也过得挺好。”


    天禄心想:革命党?族人?说什么疯话呢。你过得好?你这不是疯了吗。


    老关道:“等你出去了,别忘了老哥我,这炖牛舌我可得尝尝。”


    天禄道:“得能出去才行。”


    老关道:“嗯,到时候做烧鹅给你饯行。”


    天禄觉得他在说疯话,没理他,倒是小车嘎叫了一声,吓得抖了抖翅膀。


    老关的工作比天禄简单得多,只负责给典狱长以及监狱里上班的狱卒们做馒头,每个月再给犯人们做一顿馒头,库房里的陈年老灰呛鼻,馒头却香得醒脑子。


    酵子用的是陈年老酵,水,是立春前打的水,仓库里专门辟出一块地方存放,和酵的事,老关全包,拌,揉,搓,捶,抻,摔,翻,要费大工夫。给犯人做馒头的时候,伙房里所有的人都得去帮忙,连警棍猴也上了,挑水,劈柴,洗蒸笼,大部分的人则是用木杠子压面,压面最苦,谁都不愿干,想躲,躲也躲不过,都轮着来。小车乖乖地在井边吃草,不添麻烦,若搁平日里,谁要敢去打扰老关做馒头,它定然追得人哭爹喊娘不可。老关手艺不含糊,就靠这,哪怕他有点疯病,半步桥几任典狱长也都舍不得让他走,给他吃给他住,让他养鹅,兴许就为了吃这馒头。


    老关有时候也会说出让人琢磨的话。


    做馒头耗力气,更何况是在监狱的伙房,谁会把这当成正经事?偷懒的多了,差不多意思就得,对付过去,那面压一下就成,何苦累得浑身跟散架似的。老关每次压完面,整个人都像要瘦几斤,别人压得不好,他得去重压,几番下来,汗出得实在多,但他一声不吭。馒头上蒸笼,天禄将它们一个个码得整齐,老关在一旁看,倒了碗粗茶,大口大口地喝。


    开始蒸馒头,所有人都松快了,瘫坐在地上,眼睛直愣愣看着蒸笼上的热气。老关把小车招到身边,搂在怀里,顺了顺鹅毛,自言自语:“想着给这个做好点,给那个做差点,这会儿偷点懒,那会儿再钻个空儿,那才叫累,算计一辈子,累死你。做馒头就做馒头,只出出力,给谁做都把它做好了,反倒简单。”


    天禄靠在一堆麻袋上,汗水从额头汩汩流下,听着这话,觉得很有些道理。


    “老关,你究竟是怎么到这局子里来的?”天禄问。


    老关没说话,抚着小车的脑袋,有人替天禄答了,是警棍猴,一边拿警棍捶着腿一边道:“老关可是厉害了,当年还是个革命党呢,又是个旗人,反了他的列祖列宗,从京城跑到武汉,再从武汉跑到广州,最后回到京城,上哪儿都不招人待见,怕他是旗人的奸细,幸亏来了咱们这儿,当大师傅供着,对吧老关?还是咱这儿好吧。”


    老关哼哼了一声。


    他真是个革命党?!旗人反清,天禄觉得简直不可置信,看着老关,老关说:“他说得没错,我有病。我就是看不惯那帮没出息的货,要闹一闹,成,闹得连祖宗也没脸见了。”说着甚是伤感。


    馒头蒸好,送走了,留下一些给大家开伙,老关捧着粥碗攥着俩馒头回了库房,对天禄道:“你跟我来。”


    天禄跟着回去,老关道:“粥先别吃。”把东西放下,径自出了门去,过了一盏茶时分回来,手里捏着一把纤细嫩绿的荠菜,菜叶上还带着水珠,都没来得及见老关手指动,嫩叶已被摘了下来。老关从柜里拿了个空碗和一小瓶香油,将荠菜放进碗中,寻了小块儿生姜,搁在木板上,拳头砰一声捶下去,姜块摊开,他揪了几点儿碎粒放碗里,倒进几滴香油,小心翼翼抓拌几下。


    “别看馒头普通,吃普通的东西也有讲究,粥咱们不说了,没得选,将就喝,小菜得来一点儿,配馒头的菜不能味儿太冲,也不能有腥膻,否则把麦香全赶跑了。”


    老关将碗放到他和天禄中间:“这是今春‘王八楼’第一拨荠菜,给咱俩消受了。唉,就差壶酒,一浇我心中块垒!”


    天禄后半句没听懂,只道:“您也说这儿是‘王八楼’,在‘王八楼’里,至于这么精细吗?”


    老关拈起几根荠菜,放进嘴里,细嚼慢品,似要品足了那滋味:“出去都一样,头上顶着一片天,有个大盖子,哪儿都是‘王八楼’。过两天托人上牛街整点儿羊尾巴油,再给做一道炒麻豆腐,撒上青韭,那叫一个香,春天么,就得来点儿提气的、应季的、好玩的,别白瞎了手艺。记着了,兄弟,日子过不过得好,那是自个儿的事儿,在吃上头,要多用心,因为这是天经地义的。”


    “天经地义……”天禄琢磨着这四个字,也抓了一口荠菜,配着香喷喷的馒头,那清香的滋味,真好造化!


    天禄忽然想起了大脑袋,也想起了许多人。他也想到了自己,这不知怎的就倒了大霉的自己。


    他咧开嘴,老关以为他在笑,可天禄在哭,那眼泪吧嗒吧嗒滚下来,滚到嘴边上,他无声地哭着,一口一口将馒头吃完了。


    老关直当没看见,拿馒头蘸了碗里的菜汁儿,十分投入地吟起诗来:


    “北方春蔬嚼冰雪,妍暖思采南山蕨。韭苗水饼姑置之,苦菜黄鸡羹糁滑。蓴丝色紫菰首白,蒌蒿芽甜蔊头辣。生葅入汤翻手成,芼以姜橙夸缕抹。惊雷菌子出万钉,白鹅截掌鳖解甲。琅玕森深未飘箨,软炊香秔煨短茁。万钱自是宰相事,一饭且从吾党说。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青衫诚可脱!老刘,你太嫩,经历世事不够多,做个厨子还欠火候,熬着吧!”


    天禄本来瞪着眼睛听着,听到话头绕到自己身上,意气上来,硬声道:“我又招你什么了!”


    “我吟的诗,你一句都听不懂。”


    “不懂就不懂,懂诗跟抡锅铲掂勺子有什么干系?”


    “这首诗是黄庭坚写的,数一数,离现在快一千年了,我们中国人,爱在舌头上找乐趣,有了乐趣,脑子就灵光,想的事儿就多起来。帝王公侯、黎民百姓,文的武的,大多都好吃。韭菜、茭白、竹笋、苦菜、蒌蒿、菌子、蕨、姜、蔊菜、莼菜,这十种菜,怎么才算好,怎么做好吃,在这一首诗里写全了。老刘,你听不懂诗,也不懂菜,估计也不懂吃,还敢开个饭铺,你说是不是该进这‘王八楼’来,让我教化你一番?老刘啊,你可以不懂诗,也可以一字不识,但不懂吃,不懂做,你就别想……”


    “别想什么?”


    “别想让人家这儿念着你!”老关握着拳头,在胸口敲了两下,“反正说了也没用,袁随园怎么说的?吃喝这件事儿,不能靠‘耳餐’!兄弟,长篇大论的都不是道理,真道理特简单,就在这儿!”他又捶了捶胸口。


    小车在一旁走来走去,踱步过来,伸长了脖子往菜碗里瞧了瞧,天禄飞快地擦擦泪,去井边打了水,抓了些麦麸,揪了几把嫩草尖和在里头,给小车吃了,进来对老关道:“老兄,甭管有没有用,您是个高人,快把这诗还有这些菜,都跟我说道说道!”


    老关嘁了一声,身子靠在一个麻袋上,晃了晃脑袋:“德行!”


    珠市口在前门外,因处在京城中轴线和珠市口东西大街交叉处,人来车往,热闹繁华,亦被称为“金十字”,十字往北叫道儿北,往南为道儿南,好的戏园子和店铺全在道儿北,因而,这“道儿”,亦是南城贫富贵贱的分水岭。


    穿着素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步入了道儿南的一家小酒馆,类似这样简陋的小酒馆,连桌子都没有,就几根长凳围着两三口大酒缸,酒缸半埋着一截在地下,盖上红漆木盖,权当桌子,酒客坐在酒缸四周喝酒。往屋子里头瞧去,掌柜靠着柜台,周遭是一排排大小不一的各式酒具,亦有菜板,橱子里放着熟食,墙上挂一块木板,欠了酒账饭钱,掌柜的在木板上做个记号,逢年节算完账,用袖子一擦了事。这样的地方并不是什么高级的场所,却让人自在快乐,做小生意的也好,无赖汉也好,文人墨客也好,没那么多规矩,进来就是客,坐在一起喝喝聊聊,谈国事还是骂街,随你痛快。


    素衣男子让掌柜的先来二两汾酒,跟四周酒客微微点头一礼才坐下,听到有酒客说着奇闻逸事,到热烈处,他亦半眯着眼睛,很享受这惬意轻松的氛围,刚喝了一口,有人坐到他身边来,男子不以为意,却向掌柜的又要了一个酒杯,将酒壶移到那人身前:“芹斋先生,你今天可是跟了我一路了。”


    “让载先生见笑了,实在抱歉,”池田给自己倒了杯酒,酒杯举了举,一饮而尽。


    就在这个小酒馆不远处,是宜兴会馆,一个叫威廉·斐西瓦的英国贵族,在那里办了一个小型展览。此人不过四年前才来中国,被中国文化所迷,沉浸其中,后来捐献数千美元给故宫博物院修建陈列室,以便其安置皇宫藏品,提供给公众参观。因北平政局动**,博物院的管理也处于不稳定的状态,有人士愿意捐钱,自然接受,后将陈列品印成英文宣传册,虽是薄薄一册,但也是对赞助人的一个交代,斐西瓦很高兴,借宣传册印发之机,就在南城找了个地方,展出他自己收藏多年的中国古物,数量不多,却都是珍品。既是以“文化交流”为初衷,日本领事馆得到消息,也送去了几件文物,同时展览,斐西瓦虽知其此举有攀比之意,但他心慕东方文化,并未拒绝,而是表示了欢迎。


    会馆布局规整,轴线干脆利落,房屋高大,恰是城南祠堂标准格局,院子里丁香盛放,北房展厅辟为三个部分,一部分展览斐西瓦收藏的中国官窑瓷器以及日领馆送来的日本瓷器,一部分陈列书画,剩下一小隔间展出织物、杂件、玉石珠宝等。各国使领馆都去了人,一些重量级的遗老也都去了,琉璃厂几大斋的掌柜经理亦在场。


    池田就是在这里遇到了谨亲王玉田。


    “载先生!”他深深一揖。玉田向他点点头,指着前方的立轴:“你觉得怎样?”


    池田细细端详:“此画无款无章,从风格来看,小斧劈皴转为大斧劈皴,边角构图,水墨层层渲染,在留白之处大做文章,水流呈迂回的之字形,总体来看,倒像是南宋院体画风。”


    玉田道:“从装裱来看,倒像是从贵国那儿过过一遍手。”


    池田淡淡一笑:“您猜得应该没错,自古以来,中国绘画名作传入日本不少,也备受我国藏家珍视,可惜他们过于郑重,装裱一板一眼,有些呆气,倒使得画作失了几分气势和灵动。”


    玉田道:“裱得认真,虽缺了一种洒脱大气,可难得的是保存得当,原物尚好。我只是觉得南宋的山水,笔力更刚强一些,劲儿也很足,此画的墨色非常温和,背后透出的性子,有点接近贵国的性格。”


    池田听了,便更认真地再看了看,然后摇摇头:“我国画者用笔,要么极刚,刚中看不到一丝柔和,要么极顺,看不到一点儿刚强,刚柔并济的平衡,在同时期,我国只怕没有画者能掌握好。这绝对是中国画家所作。”


    玉田微微一笑,目中露出赞赏,此番对话被一旁阅古斋的经理黄秀听到,此人是琉璃厂数一数二的人物,国学功底深厚,又曾在同文馆就读,通晓多国语言,在青铜器和古书画的鉴定上被京城藏家推崇备至,也是斐西瓦最看重的中国古董商。这时他走上前来,对二人笑着一礼,道:“王爷您适才说得有道理,不过芹斋先生,也极有眼力。此画是日本领事馆送来的,正如芹斋先生所言,虽然装裱是东洋的,但画是实打实的宋画,我们推断,当是夏圭所作。”


    玉田向池田抱了抱拳:“芹斋先生高见。”


    池田觉得自己和玉田是谈得来的。他们品评着各件藏品,发表着意见,在此处此时,两人之间似并没有那墙一般的隔膜。池田涉猎很广,对每件物品都有着浓厚的兴趣,玉田则均是粗略看看,无甚兴味。进入瓷器的展厅,他们看到展览的发起者斐西瓦爵士,这是个年富力强的青年,三十来岁,戴着一副眼镜,相貌是极温文的,不过脸上却浮着一丝怒容,他身旁是一个独立的方形展柜,这个展柜的周围则是长方形的展台,放着一些瓷器,有几件像是永乐年间烧造的甜白瓷,扁壶、小碗、杯盏,个个纯净莹然,独立展柜里是一个局部描金、文着大红牡丹的青花五彩带把杯,尽管精美鲜艳,却显得尤为突兀。


    玉田脸上仍是淡淡的,池田却有些吃惊地看着那个杯子,蹙起眉。


    他低声骂了一句,用的是日语。


    黄秀向玉田引见了斐西瓦,斐西瓦早就听说过这赫赫有名的谨亲王,又得知他曾在内府造办处任过职,便领着玉田,绕过那个装带把杯的展柜,去看他十分珍爱的一个藏品,玉田一眼便认出这是雍正年间内府烧造的釉里红梅瓶,脸色不由得一变,斐西瓦用生涩的中国话解释道,梅瓶是他去年从盐业银行买到的一件抵押品,是雍正年间的官窑,这次他一共买到数十件,这个瓶子是他最喜爱的一件。


    斐西瓦赞叹道:“它的颜色、形态,真是无可挑剔,美丽无比。”


    玉田点头道:“这是官窑中的极品,您非常有眼光。”


    斐西瓦道:“十年前,我收藏了第一个中国瓷碗,发现下面刻着一首皇帝的诗,就决定自学中文,我知道如果不懂中国语言,就难以真正理解中国艺术。亲王殿下,请原谅我的直率,我们英国的收藏者一向不是仅仅收藏古董,我们更看重其真正的艺术价值,中国乾隆皇帝时期以后的物品,是让我们失望的,有许多收藏家转而选择同时期意大利的雕塑,法国Impressionism(印象主义,印象派)绘画,甚至麦森的瓷器,有人还说,你们中国在乾隆之后,就没有真正的艺术品了,这话虽然武断,但也表明了一种遗憾的心情。”


    他说这番话,黄秀和池田都在一旁听着,都在看玉田如何回应,玉田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那个瓷瓶,海水龙纹线条清晰明朗,色彩雍容奇丽,在温和的光线中透出岁月的质感。这件所谓的银行抵押品,是南库所藏,清室在庚子年为了借款将许多珍玩作为抵押,这是其中一件,而他,当时的谨贝子,就是经手人之一,所有抵押品是由他的手送往银行的库房,于他来说,这样的事做过不止一件,既是罪过也是羞耻。


    大清早就亡了,算起来东西从抵押到拍卖,一共经过了二十七年,想来银行知道借出的款子是没办法再要回来,所以才拍卖出售。玉田看着它,忍着复杂的情绪,说道:“我不知道斐西瓦爵士是否知晓,这个瓷瓶的督造者叫唐英,他历经两朝帝王,在雍正年,只是内务府造办处的员外郎,督制瓷器并不算熟手,而到了乾隆年间,唐英才升职成了专门的督陶官,在那个时候,他的本领和能力才真正称得上登峰造极。”


    斐西瓦略惊:“这个官员在乾隆年间监造的瓷器,难道比雍正窑的还要好?”


    雍正窑这样的词语,从这么一个金发绿眼的洋人口中说出来,是有一点点好笑的。


    玉田道:“好与坏总有一个标尺,谁来定这标尺?以什么来定?一行字,哪怕是同一个人写的,也各有不同。中国是一个大国,如果仅以年代来断分好坏,并不一定准确。就像您在入口处放的那个青花扁壶,其实是元代的,而您却标注为明代,而您放在旁边展室的一只玉牛,是前清的玉作,您却说是宋代,虽然断代有误,可东西本身,依旧十分有价值。一切物件,不论贵贱,如果真代表着高超的技艺,说它是珍品那又何妨?而回到收藏上,贵国固然有很多权威,但被各种古董商随意愚弄或混淆视听的,也不在少数。”


    黄秀听到这里,脸上不禁一热,作为一个圆滑的商人,即便知道外国主顾出了错,只要没硬伤,也不太愿意削人面子,玉田说的那两件展品,确在断代上存疑,看过的老行家心里都有数,只是没明说罢了。


    斐西瓦若有所思,示意玉田看一眼他背后那个独立的展柜:“亲王殿下觉得那件东西怎样?”


    玉田并没回头,而是笑了:“若说工艺,这位芹斋先生应该更了解,我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东洋的伊万里瓷器?池田先生,您说对吗?”


    斐西瓦扶了扶眼镜,这才注意到玉田身边不声不响的池田,后者欠了欠身:“确实是伊万里烧,从口沿处的弦纹上可以看到连续的并排钱币纹路,间杂内饰的花卉,又有青花五彩加上描金,此技法被称为金襕手,源于中国宋代。实话实说,这是伊万里烧中的精品,只是不适于放在此处展览,和周围的清玩雅供居于一处,是非常无礼的冒犯。”


    他向玉田和斐西瓦鞠了个九十度的躬,脸上带着歉意:“万分对不起。”


    斐西瓦眉目间似笑非笑:“你是日本人?真是完全看不出来啊。这个东西是你们领事馆送来的,你为什么要道歉呢?欧洲的女子放在裙下的便器,被他们送来展出,用意应该很清楚。”


    池田愤然道:“我十分热爱中国,不愿意看到有任何侮辱中国的事情,虽是我的国人所为,我也深深感到气愤和羞愧。”


    说完,他无比恳切地朝玉田看了一眼,希望得到回应,玉田却在端详着一件甜白小碗,背着手,头俯得很近,似要去捕捉只有光线透过才能看到的纹饰细节。


    那天,池田一直不远不近跟在玉田身后,甚至跟着玉田,进了道儿南这家酒缸。


    “原来载先生也喜欢来酒缸。”池田又给自己满了一杯。


    玉田抿了口酒,慢吞吞道:“这儿自在。”


    “京城之大,自在的地方可多了。”


    玉田又喝了一口,叹口气:“唉,有些地方我可不敢去,菜市口那边的广和楼,墙上还留着骂我的诗呢。罢了,不提这些。”


    池田道:“正是饭点,您想吃什么?”


    “有现成的。”玉田手一招,掌柜的过来:“要什么您哪?”


    “旁边羊肉铺还卖蒸而炸吗?”


    “有,给二位爷端两盘来?”


    玉田把钱递过去。


    不一会儿掌柜的回来,两盘黄霜霜喷香的蒸而炸放到玉田两人面前,西葫芦羊肉馅儿,蒸熟透了再用烧羊肉的油炸得香脆焦嫩,池田吃得赞不绝口,周围酒客闻着也直吞口水,让掌柜的又跑了几趟,都吃了起来。


    玉田连吃了几个,叹道:“难得十几年都没变味儿,不过京城好馆子倒闭了不少,再不抓紧,只怕这个也快断团儿啰。”


    两人就着酒食海聊,甚是痛快,喝完酒,就此别过,临走时玉田道:“听说芹斋先生和贵国的军部往来密切,没想到也是一个性情中人,过去若有所得罪,还望见谅。”


    池田道:“我虽是生意人,也一向读的是圣贤之书,懂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说到为国效力的心,和贵国的人并无二致。”


    “为国效力,也包括买下我的宅子吗?”


    池田没有回答,只是向他欠了欠身,目送玉田的背影,池田的嘴角带着一丝笑,这笑容有种赢家的意思,就像他细长的眼睛里透出的光,是志在必得。这个相貌平凡的日本人,通晓英文、中文和法文,学识渊博,家世高贵,头脑灵光,他对自己的要求是既要“ambitious”(有野心的),又要“humble”(谦逊的),野心和谦逊同等重要,这是胜者应该具备的最起码的素质。他对这个异国的城市是怀有深情的,他为能融入中国的文化与日常而感到底气十足,因为只有融入才能获得,只有获得足够多,才能完成征服。


    池田回到住处,这是和平门附近的一个两进小院,屋内的陈设,除了房间之间隔着的暗蓝色白花东洋布帘,那宽阔的厅堂,古雅的家具,宛然便是地道的北平人家。


    老仆妇给他拧了毛巾擦手擦脸,就去为他泡了茶,端到书房,茶壶是主人心爱之物,用了有十来年了,汪介眉的浅绛彩山水,自然神韵,浑然划一。嗒嗒的木屐声里,池田换了装束,走了进来,那是一身素色几何纹铭仙长袍,系着深灰色腰带,隐约可见腰带上的白鹤花纹,他挺直了背脊,就像哪怕稍微弯曲一个弧度,都会有损姿态的完美。喝了会儿茶,他将桌上放着的一本画册拿起来翻看,看一页,撕一页,有的揉成一团,扔到前方装垃圾的竹篓子里,有的则好好地放回去,拿个空茶杯小心压在角上。前些日子他从北平的日本古董商手里得到几本花鸟图册,有汪承霈的,有恽南田的,也有任薰的,都被这样拆了撕了,一些扔掉,他看得上的,则打算带回日本裱起来。这么多年,来来去去,除了做正经事,就剩下这样的小癖好陶冶性情。其实今天那个英国人说得没错,乾隆以后,中国没太多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一个弱国,国力衰败,墙倒众人推,从里到外都被人看不起,他出主意让领馆送去那个便器,就是这个意思。过几日,听说北平政府的教育部缺钱,很可能会卖掉一部分清代内阁库存档案,他打算想办法拿到手,转卖给纸铺做还魂纸,中国人败家毁业的事儿,他乐意助力,想象着中国皇家密档被化为纸浆,池田的眼睛,慢慢地亮了起来。


    东敞轩的凤丹白已长出花苞,连翘蹲在地上,用手一点点扒着杂草,很是利落,毓秀站在一旁,微笑道:“你这性子倒是不让须眉。可惜到这儿来,倒耽误练真手艺了。”


    连翘动作一顿,站起来,向她福了一福,回道:“人得有口饱饭吃,才谈得上别的,是福晋给了机会,才让我能暂时有个安稳的着落。没福晋赏的饭,连翘哪儿有机会练手艺?”


    毓秀笑笑:“如果我存了别的心呢?以你的样貌,当个手艺人就已经很可惜了,做个粗使丫头就更是糟蹋了。我让你到府里来,既不想白养着你吃闲饭,也不想仅仅让你当个丫头。”


    连翘似早料到她会有此一说,并没有太过惊愕:“我只靠双手挣口饭吃,没别的奢望。”


    毓秀似笑非笑:“哟,那这样多辛苦。”


    “不瞒您说,我有时觉得,这才是最省心的路子。”


    毓秀目光一冷:“以为你是聪明人,会懂我的意思,哪知道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倒问你,现在离了这儿,出去靠卖那几朵没人戴的头花儿,能吃几顿饱饭?”


    “我有点儿积蓄,还能凑合过两天,除了做活计,粗活儿也会干。”回答得毫不犹疑。


    毓秀正色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没父母亲人,也没家底,最后的路大多就是一条,我不妨跟你明说,第一眼看中你,是想给王爷寻一个可心的女孩儿,若你有造化,给个名分,也不是不可能。我不是悭吝狠毒之人,是好相处的,而王爷你也接触过了,要真能跟了他,是你上辈子修的福气,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连翘两手握了握,像是有点冷:“卖头花儿能不能活,是我该为自己操心的事。福晋,两年前有人要花钱买我当小老婆,我没卖,当时存了要死的心,实在逼得活不下去,大不了一死。我在韩家潭不会卖自己,也不会因为到了一个出价高的,更体面的地方,我就会把自个儿卖了。不管是卖给浑人还是卖给皇亲国戚,不愿意卖的人,怎么都不会卖的。”


    按理说,这样的话听着该放心,但连翘越是这么说,毓秀心里越不稳当。这不是个顺从的人,不顺从的人,总是让人有点不安的。


    近日堂里的鸟多是百灵,也有两只交嘴梧桐,喂食是玉田亲力亲为,偶尔也由老萨和连翘来做一点儿换水和清理的事。黄昏时,晚饭已毕,连翘去给鸟儿的小罐子里加了水,顺便打扫了一下书房,一阵风起,吹开桌上的书册,里面夹着的几片银杏叶被吹了出来,当是多年前便放到了书里,看着干枯脆弱,拾起的时候会很容易弄断细细的梗子,她听父亲说过,银杏叶可以防虫蛀。鸟儿们已经渐渐习惯她的出入,因她不对书房里的一切表示逾矩的好奇,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但这距离并不代表“无心”,她非常小心地将银杏叶放回了书里,擦干净桌几,走了出去。


    茶席摆到了近日堂外,庭院深深,清妙幽静,两棵近百年的紫丁香繁花盛极,满院清香,不远处是一棵西府海棠,也有近百年树龄了,花枝间的天空高悬一弯金色新月,融融月色浅浅敷落,淡粉的花朵变成了雪白色。


    玉田和毓秀在树下喝茶聊家常,一盏光线柔和的灯置于席上,藤花未开,饽饽铺的藤萝饼已提早上了市,盘中便放着几个,也是浅紫淡粉的颜色。扎嬷嬷坐在一旁打盹儿。


    这春天的夜晚,让人几乎忘记了身在乱世。


    连翘脚步放轻,去扎嬷嬷身后站着,扎嬷嬷吓得一激灵,连翘忙扶着她,要不老太太得跌下凳子来。玉田忍俊不禁,毓秀也捂着嘴笑,扎嬷嬷埋怨道:“你们都是欺负我老不中用,还拿我取笑!”


    连翘满脸通红:“对不起您老,我是怕吵着大家,所以才没敢出声儿。”


    玉田道:“你这些天专心应付新差事。如果缺什么材料,写个单子,报给老萨,库里有就从库里拿,要没有,就去外头买。”


    话出有因。离端阳节尚有两个多月,玉田忽然起念让悦昌银号以“宜夏”为题,赶制一份节礼,悦昌是首饰楼,自然是以首饰为主,不过做什么类型的首饰,可以由他们自个儿拿主意,定好之后再报给他。这天下午邱立云送修好的手链来,玉田便把此事跟他说了。


    同样的名目,同样的节礼,玉田却要连翘也做一份。连翘和立云并不知晓,这所谓的端阳节礼,其实是送给英国人斐西瓦的,此人将于明年在伦敦,办一个中国民间艺术品的展览。


    “明天我和福晋要回一趟天津,你如果想好了要做什么,可以画成画样,等我回来看。”玉田说。


    连翘看看毓秀,毓秀道:“阿宝生了病。”


    连翘想起那个小姑娘,说道:“王爷,福晋,我去一趟西院,马上回来。”话音未落,拔足便跑,扎嬷嬷回头看看,说道:“这丫头跟驴子一样鲁。”


    毓秀忍不住笑了。


    不一会儿连翘气喘吁吁跑回来,将一个小布囊双手交给毓秀:“福晋,这是我给小四格格做的。”


    毓秀就着灯光打开布囊,那是一小束丁香,起初她以为是鲜花,还想说这新摘的明儿就蔫儿了,凑近一看,却是假花,竟跟真的一样。


    玉田扫了一眼,眼中有光亮一闪。


    连翘道:“这花可以别在发辫上,也可以别衣服上,我另外做了一个小花瓶,四格格还可以将花插在里面。”


    “花瓶呢?”


    “就在袋子里。”


    毓秀咦了一声,往布囊里掏了掏,抽出一叠硬纸片,剪成了花瓶形状,表面绘着图案,却是拼贴在一起叠好的,向四面拉开,就是一个青花小瓶,难得的是四面图案都不尽相同,背景绘着各式锦纹,纤细精美。


    待连翘离开,毓秀将通草花瓶递给玉田:“这孩子很灵慧,我还真不太敢留她了。”


    玉田一笑:“福晋说话实在,从不藏着掖着。不过呢,人这辈子,谁能留得住谁?”


    毓秀看过去:“我说话是实在,你说话却是噎人。”


    次日,玉田夫妇去了天津,王府恢复了一贯的冷清,连翘待在屋里,整日冥思苦想,不知该做什么样的节礼,耗了两天,毫无头绪。立云却托人送了封信来,信中说,明日她若得闲,不妨随他去一趟香山。


    去香山?连翘托着腮,大惑不解。


    不过第二天天刚亮,她按立云说的时间去了悦昌,立云正在门口看鸽子起盘,头仰着,连翘走到面前他才发现,又惊又喜:“哎呀,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怕他们不让你出门呢。”


    连翘抿嘴一笑:“主人不在,我又不是包身工,腿长在自个儿身上,难不成不走动了?”


    立云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就怕王府规矩多,连累你被人说。”


    “跟管事请了一天假。”


    立云这才放心,连翘进去跟小柱子他们打招呼,小柱子笑着递给她一个包裹:“连姐姐,这是中午吃的干粮,邱师傅一早买的豆包、糖油饼,还有都一处的烧卖。”


    连翘回头看看立云,扬了扬手中的小布包,笑着打开,里面是一个羊皮水壶,却是王府杂物堆里捡的:“我泡了茶。”


    立云在外头拍手:“谨王府的水井是出了名的甜水,不比玉泉山的泉水差呢,连姑娘,沾您的光啦。”


    连翘短发飘扬,一双亮眼睛水汪汪的,娇羞之态只一闪而过,她的美丽,是北地姑娘那种阔朗敞亮的气势,濯濯如三春之柳。


    她仍是没按捺住心中的疑问:“邱师傅,咱们去香山做什么呢?”


    “踏青啊,”立云笑道,“谨王爷给悦昌出的那个题,既然和春天有关,我不出去走走,哪儿来的点子?”


    连翘恍然,和他相视一笑。


    路途远,立刻出发,到城外换骡车往西山继续行去,他们久未出城,这一路的心情均极是畅悦。纵目远望,翠碧如洗,松如玉笏,到香山山脚,村居鳞次栉比,又有僧屋饭蔬,宛如画中,载着游人的骡车渐渐多了起来,铃铛声此起彼伏,入了山中,在碧云寺小憩片刻,两人一人吃了一个豆包,立云道:“咱们自个儿带的茶到山顶再喝,山下就将就喝他们的吧。”


    连翘道:“您说得有理。我去买!”说着站起来,飞快走向进门处的茶摊,立云见她如此迅速,不禁摇头直笑,不一会儿,连翘一手拿一个粗瓷碗,快步回来,茶汤尚泛着热气,虽是寻常粗茶,但在这山寺中,喝着也别有风味。


    香客鱼贯步入殿中,钟声不时响起,连翘的目光落在人们高举的香束之上,轻声道:“你说这些人都有怎样的愿望呢?”


    立云心中一动,有涟漪泛起,将茶碗放下:“既然进了庙里,咱们也去拜一拜。”


    连翘跟他去请了香,拜的时候,她尤为虔诚,直起身来,郑重将香插好,又步入殿中,对着释迦牟尼的塑像,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立云也磕了头,出得殿外,问她:“你向菩萨求了什么吗?”


    她眼中闪过一丝羞赧:“我爹曾说,到庙里心静就好,尽量别给菩萨添麻烦。”却也问他,“您呢?”


    立云道:“佛理有‘以一灯传万灯’之说,我是行不了这样的大功德的,但愿自己能守好祖师爷传下的一技,就当燃灯一盏了。”


    连翘向他轻轻鞠了个躬:“邱师傅有大志向,我远远比不上。”


    立云哈哈一笑:“好啊,连姑娘在骂人呢。”


    连翘直起身子,容光焕发,脸上是快乐的笑容。他此时觉得她很美,但她的美不是因为容貌有多么精致,是因为太阳光如此明亮,照亮她眼中的纯粹与真诚,太亮了,他在心中想。


    到晌午,二人终于登上香炉峰,尽情远眺,山风猎猎,却又吹面不寒,不远处有几人,文人打扮,像是师生,用油布摊在相对平坦的地方,放了食物茶水,赏景休憩。十数米开外的一个岩石上,也坐着三两游人,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了笛声,是一人吹起了横笛,清越悠扬,**涤凡尘,宛如仙乐。


    这一切如梦似幻,却又真切无比,连翘心潮澎湃,畅望远方,大声说:“邱师傅,今天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谢谢你!”


    这时,那几位师生中的一个年长者,也是被笛声所感,似要与之相应和,朗声颂道:“望林抟抟,望塔芊芊,望刹脊脊,青望麦朝,黄望稻晚,皛望潦夏,绿望柳春。望九门双阙,如日月晕,如日月光!”


    立云粗通文墨,只觉远方帝京之瞻美,真如句中描绘之意,说不尽的气势恢宏,层叠浩**,似能与天地不朽,而此时此刻,此情此人,又何尝不珍贵如日月晕,日月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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