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3个月前 作者: 江天雪意
领导召集开会,节目要改版,容纳不了原本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长。改成多短?两分钟。一个二十分钟的栏目一下子缩成了两分钟——长篇评书变成三句半,北京话变成河南话:谁?我。
咋?中!
手中几乎所有选题都不再能用,我站在走廊上,耳朵里响起熟悉无比的低频音。
偶尔在晚上睡着之前,我也会听到这种从大脑深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声音,有点像遥远的心跳,其实这是耳鸣,永远捕捉不到却总会存在的声源。身体状况不好的时候,它会变成类似电梯间的嗡嗡声。看过耳科,做过各种检查,没查出什么问题,医生连药都没给开,只提醒:注意营养,加强锻炼,好好休息。耳鸣或许是过劳的身体发出的焦虑呼叫,只是因为年轻,觉得这是可以忽略的事。现在它又开始了。
王霄啸不久后就要去做手术,但这天他也在,因为改版的事情实在突然且重要,领导把全员都叫上了。王霄啸戴着口罩,除此之外看不出他有一点生病的迹象。他走过来,眼睛朝我眨了眨:“抓紧吧。如果把手里片子尽快做完,说不定还有播出的机会。又不是马上就改成两分钟。”
“可手上一个合适的题也没有。”
“没你做的节目这个电视台也垮不了,不要有什么压力。我反正打算辞职,长啊短啊我是无所谓的,爱咋咋。”王霄啸说。
“好好地辞什么职,看病治病不花钱啊?”
“我的病就是这破工作闹出来的。走,走,吃凉皮消消火去。”
“我现在还就是火气不够呢。”
王霄啸在手机上划着,大概心思已经转到凉皮上去了:“说是那么好吃,怎么点评网上都搜不着啊。”
“在哪儿呢?”
“昌平。”
“啥?!”
花了一个多小时,按王霄啸朋友发来的路线,终于找到这家名叫“今喜膳”的餐馆,就在国道旁边的一个农家院里,一间大屋是餐厅,隔壁一间是一个小超市,院里停着两三辆大巴车和货车。
“不过就是费点事,陪你哥吃凉皮,不算委屈你吧?又没找你借钱。”
“行吧,谁让我重情重义呢。你别说,这家饭馆名字倒是有意思。”
老板是个高大肥壮的男子,光头,像一只胖头鱼,站在收银台附近,叼着烟问:“吃什么?”
挺鲁的样子,外地口音浓重。
“有什么凉皮?”
“凉皮就是凉皮,就一种凉皮。”
“来两份。”
“行。”
我们找了张桌子坐下,看看周遭食客,都是些过路人,也都在吃裹着厚厚麻酱的凉皮,吸溜吸溜地发出声响。
不一会儿我们的也来了。王霄啸拉开口罩,吸了一口凉皮到嘴里,又把口罩戴上。
“别说还真好吃!”
我也尝了一口,味道不错,但并没有好到让人从东三环跑这么老远来吃的地步。
王霄啸口罩下的嘴一动一动的。
“王霄啸,口罩戴着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你问题不是出在甲状腺上吗,戴口罩管什么用?”
他这才把口罩摘了:“哦,戴着它只是想告诉制片人:哥可是带病来开会。我一向容易入戏太深。”
我把凉皮拌了拌,忽然有些感慨:“你还记不记得2013年1月4日那天?千载难逢的特殊日子,201314,爱你一生一世。”
他仰头定了会儿神:“怎么不记得。1月3号晚上十一点多,我们俩是在去贵州的路上吧?车子在一个山口往上坡开,路上结了冰,怎么都开不过去了,我们跟司机一起推车,一直推到了1月4号0点,后来实在是过不去了,就绕道去了广西从另一条路轧过去。你穿着一双UGG靴子,上面全是车轮溅的泥水,出发前你烫了个头,那头卷花儿啊,最后变成了打结的鸡窝。千载难逢的日子,咱俩就是那么过的。”
我忍俊不禁:“现在日子过得比那时候好多了,那时候苦得让人想骂街,但是却很快乐,做的节目也真诚。”
王霄啸打开自己的保温杯喝了口水:“这几年越过越不像个样子,对社会也没太多贡献,身边混日子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何尝不是在混日子?前段时间我跟一个编导出去,他跟我说要我把景深拍出来,那空间不到两米,哪来的景深。其实他就是想说点术语出来表示他懂,照这么说,我认得诺贝尔这三个字我就可以去拿诺贝尔奖了。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我这场病生得好,早该歇歇了,跟傻子待久了闹心。你也是,好好规划一下将来。人嘛,自己得给自己一个好好的交代,别耽误了。”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我不愿再跟他打趣,诚恳地点头。
王霄啸拿了根烟出来抽,问胖头鱼要烟灰缸,胖头鱼用手指着地上画了一个大圈,说:“嗬!这么大的地方儿还不够你弹灰的?”
王霄啸无可奈何,抽了张纸在桌上,掸了掸烟灰,一阵风吹来,连纸带烟灰飞到地上。胖头鱼看起来很忙,但还顾得上把眼皮朝我们这儿掀两下,嗓门洪亮地说:“哎哟,瞧瞧,恁还不听我的,飞了吧飞了吧,不听我的。”
我去了一趟洗手间,正要冲水,看到门背后贴着一张告示:“冲了,你会快乐一生,不冲,你将后悔一生。”不禁一凛,将手伸向冲水按钮,一摁,冲水器是坏的!还好看到洗手池上搭着个盆子,我用盆子接了水把厕所给冲了。折腾半天才出去。
有人坐在王霄啸身边,是个年轻男孩,两个人正说着话。我就知道王霄啸不会为了吃凉皮大老远折腾来昌平。
“这是潘小波。”王霄啸介绍,“我干弟弟。”
潘小波站起来,伸出手:“江老师,你好。”
我说别叫老师,叫我名字江唐就行,我也比你大不了几岁,快坐下。
王霄啸说:“咱们再点点儿吃的吧。”
潘小波说这家羊肉烩面好吃,凉菜也不错,我们就点了三份烩面,又点了拍黄瓜和丝瓜尖儿。
吃了一会儿,我停下筷子,潘小波比较敏感,立刻问:“怎么了?”
我说看到一只虫子。果然,丝瓜尖儿里有一条细细的小肉虫,我是最怕这种玩意的,越怕越容易看到。潘小波把胖头鱼叫来。
胖头鱼斜着脸用右眼朝盘子里看,身子还稍微弯下了一些,动作难度挺高,他伸手把那条虫子小心拈了起来放到嘴里,嚼了一嚼,摇头道:“不是!”转身走了。
留下我们三人目瞪口呆,然后,一起笑起来。
潘小波说:“不要介意,他人就是这样。有阵子我没钱吃饭,想着在这儿白吃,大不了讨顿打,他说不差一口饭,记了账,让我有钱就还,给我一碗二两肉的烩面。我在他家连着白吃了好几天,后来有了点钱,就赶紧把账销了。前些日子陆续有些记者来找我,我都约在这儿,想着你们不都是有单位报销的吗,这样我跟着蹭点吃的,还能照顾一下面馆的生意,但人家面馆老板还是老样子,也不因为我带客来就对我另眼相看,看我就跟不认识似的,也不多跟我说几句话,所以,这是个好人。”
没料到这饭馆背后还有这么一个故事。潘小波相貌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头发已经白了许多,脸庞却十分干净稚嫩。
“那些记者为什么来找你?”我问。
“王哥没跟您说我的事?”
王霄啸白了他一眼:“你哥是个乱嚼嘴皮子的人吗?”
潘小波一笑,埋头吃面。
我满腹疑问,但不愿多嘴打听,所以没说话。
王霄啸说:“小波,我要到外地一段时间,大概秋天才回来吧,所以这段时间,我这边可能没什么活儿给你干。”
“没事,我前两天去应聘了一份工作,我觉得问题不大。”
“什么工作?”
“送外卖。有员工宿舍可以住,我昌平这边的房子可以退租了。”
王霄啸沉默了十几秒,叹了口气:“也行,反正年轻,只要是诚实劳动,挣来的钱用着踏实。你先干着,等哥回来,咱们再想办法。”
“嗯!王哥,你要去哪里啊?”
“吉林。”王霄啸面不改色地说,只有我知道,即便他要去吉林,也只能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他马上就要动手术了。
我说:“小波,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万一你王哥电话打不通,可以联系我。你是他的干弟弟,我是他的干妹妹,咱们是自己人。你不要客气。”
小波感激地点点头,我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了他。
“说吧,怎么一回事?”回去的路上,我才发问。
他一边开车一边说:“这孩子我认识有一年多了,本来是想拍他,结果选题在领导那儿没过,说话题比较敏感,太苦情,不适合我们的节目。我争取了好几次也没用,最后还是没做成。你是知道的,折腾了拍摄对象半天但片子却没成,心里那难受劲儿过不去,加上他又过得艰难,所以我平时有点小活儿什么的,都把他叫上,名义上让他当摄助,实际是想给他一点钱。后来就一直联系着。我马上不是要住院嘛,过来看看他,免得突然间联系不上,他想不开。现在有你帮忙照应,我也不用太担心了。”
“他家什么情况?”
“在河北做石材生意的,那年他家被人入室抢劫,他父母被杀了,小波那时候才十六七岁,什么都不懂,把父母的财产继承下来,后来才知道随之继承的还有父母的债务。要还一大笔钱,大概有90多万。这孩子老实,硬气,债主上门找,他就一笔笔还,卖房子,卖车子,四处打工,还到倾家**产,你看他现在头发都白了,他才二十岁。”王霄啸说,“我也是在去沧州玩的时候看当地的报纸知道他的事,辗转联系上了他,知道他来了北京,后来好几家纸媒也写过他的报道,我是唯一一个电视台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对我是抱有希望的。有时候人在困难的时候坚持做一件正确的事,是需要鼓励的,如果当年节目能做,我相信会对他有帮助,可惜……现在说什么也用处不大了,一来他需要开始新的生活,不能老是被过去纠缠,总有记者找他,想把他当成什么道德典型来写,但他并不是,也不愿意被人打扮成那样。二来,咱们那破栏目,即便过了这个选题,两分钟时长,能说清楚他的事吗?”
“不过,纪录还是有意义的,对吧?”我心中震了一震。
“一年前跟拍过一段时间他的日常生活,打工,还钱,找律师什么的,也做过采访,可以给你硬盘,你可以看看。”
“你先安心住院,他的事,我放在心上了。”
王霄啸看我一眼:“没钱挣,纯义务帮忙,你愿意?这可不是干私活儿挣外快。我是见过你被人追杀都不忘讨钱的。”
“可我也知道这世界上很多好东西是不要钱的,包括一些最好的东西。”
“举个例子。”
我指着头顶之上:“天光不要钱。人的真心和善意用钱也买不到。”
“说得没错。”
我朝他挤挤眼睛:“不过呢,我可是还记得你为了省停车费半夜溜号的哦。”
王霄啸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