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3个月前 作者: 马克西姆·高尔基
    阳光斜着射进来,照在桌子上,盛着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两个长颈瓶,泛着暗绿的光。


    外面在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鸟在笼子里嬉戏,黄雀、灰雀、金翅雀在唱歌。


    可是家里却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我把鸟笼拿下来,想把鸟放了。


    姥姥跑进来,边走边骂:


    “该死的家伙,阿库琳娜,老混蛋……”


    她从炕里掏出一个烧焦了的包子,恶狠狠地说:


    “好啊,都烤焦了,魔鬼们……


    “干吗像猫头魔似的睁大眼睛看着我?


    “你们这群混蛋!


    “把你们都撕烂……”


    她痛哭起来,泪水滴在那个烤焦了的包子上。


    姥爷和母亲到厨房里来。


    姥姥把包子往桌子上扔,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来。


    “看看吧,都是因为你们,让你们倒一辈子楣!”


    母亲上前抱住她,微笑着劝说着。


    姥爷疲惫地坐在桌子边儿上,把餐巾系在脖子上,眯缝着浮的眼睛,唠吧着:


    “行啦,行啦!


    “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包子咱们也不是没吃过。


    “上帝是吝啬,他用几分钟的时间就算精了几年的帐……


    “他可不承认什么利息!


    “你坐下,瓦莉娅……”


    姥爷像个疯子似地不停地念叨,在吃饭的时候总是要讲到上帝,讲不信神的阿哈夫,讲作为一个你亲的不容易。


    姥姥气乎乎地打断他:


    “行啦,吃你的饭吧!


    听见没有!”


    母亲眼睛闪着亮光,笑着问我:


    “怎么样,刚才给吓坏了吧?”没有,刚才我不怕,现在倒觉得有点舒服。


    他们吃饭的时间很长,吃得特别多,好像他们与刚才那些互相吵骂、号啕不止的人们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他们的所有激烈的言词和动作,再也不能打动我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因为生活的贫困,俄罗斯人似乎都喜欢与忧伤相伴,又随时准力求着遗忘,而不以不幸而感到羞惭。


    漫漫的日月中,忧伤就是节日,火灾就是狂欢;在一无所有的面孔上,伤痕也成了点缀……


    ——–


    第11节


    ——–


    自此以后,母亲变得坚强起来,理直气壮在家里走来走去。


    而姥爷好像萎缩了,成天心事重重,不言不语的,与平常迥异。


    他几乎不再出门去了,一个人呆在顶楼上读书。


    他读的是一本神秘的书:《我父亲的笔记》。


    这本书藏在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里,每次取出来以前,姥爷都要先洗手。


    这本书很厚,封面是棕黄色的,扉页上有一行花体题词:


    献给尊敬的华西里·卡什林衷心地感激您下面的签名字体非常奇怪,最后一个字母像一只飞鸟。


    姥爷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戴上眼镜,端说着题词。


    我问过他好几次:


    “这是什么书?”


    他总是严肃地说:


    “你不需要知道!”


    “等我死了,会赠给你的,还有我的貉绒皮衣。”


    他和母亲说话时,态度温和多了。


    说话也少了。


    他总是专注地听完她说话以后,一挥手,说:


    “好吧,好吧,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姥爷把一个箱子搬到了母亲屋子里,把里面各种各样的衣服手饰摆到桌椅上。


    有挑花的裙子、缎子背心、绸子长衫、头饰、宝石、项链……姥爷说:


    “我们年轻的时候,那好衣服多了!特别阔!


    “唉,好时候一去不返喽!


    “来,你穿上试一试……母亲拿了几件衣服去了另一个房间,回来时穿上了青色的袍子,戴着珍珠小帽,向姥爷鞠了个躬,问:


    “好看吗?爸爸?”


    不知怎么回事儿,姥爷精神好像为之一振,张看手绕着她转了个圈儿,做梦似地说:


    “啊,瓦尔瓦拉,如果你有了大钱,如果你身边的都是些好人……”


    母亲现在住在前屋。


    常有客人出入,常来的有马克西莫夫兄弟。


    一个叫彼德,是个身材高大的军官,那次我吐了老贵族一口挨揍时,他就在场。


    另一个叫耶甫盖尼,个子也很高,眼睛特别大,像两个大李子。


    他惯常的动作是一甩长发,而带微笑地用低沉的声音讲话。


    他的开场白,永远是:


    “您知道我的想法……”


    母亲冷笑着打断他的话:


    “你还是个小孩子,耶盖尼·华西里耶维奇……”


    军官拍着自己的膝盖争辩:


    “我?我可不是孩子了……”


    圣诞节过得非常热闹,母亲那里一天到晚高朋满坐,他们都穿着华丽的服装。


    母亲也打扮了起来,常常和客人们一起出去。


    她一走,家里顿时沉寂了下来,有一种令人不边的寂寞感觉。


    姥姥在各个屋子里转来转去,不停地收拾东西,姥爷靠着炉子,自言自语地说:


    “好啊,好……咱们看看吧,咱们走着瞧吧……圣诞节以后,母亲送我和米哈伊尔舅舅的萨沙进了学校。


    舅舅又结了婚,继母把萨沙赶出了家门。在姥姥的坚持下,姥爷只好让他进了这个家。


    上学似乎很无聊。一个月,只教了两条:第一,别人问你姓什么,你不能说:


    “别什可夫!”


    而要说:


    “我姓别什可夫!”


    还有,就是不能对老师说:


    “小子,我不怕你……”


    我们厌烦了。


    有一天,走到半路,萨沙细心地把书包埋到了雪里,走了。


    可我还是一个人走到了学校,我不想惹母亲生气。


    三天以后,萨沙逃学的事家里知道了。


    姥爷审问他:


    “为什么逃学?”


    萨沙不慌不忙地回答:


    “忘了学校在哪儿了!”


    “啊,忘了?”


    “是的,找了半天……”


    “那你跟着阿列克塞走啊!”


    “我把他给丢了?”


    “什么,把他丢了?”


    “是。”


    “怎么丢的?”


    萨沙顿了顿,说:


    “有大风雪,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家一起笑了。萨沙也小心地跟着笑了笑。


    姥爷嘲弄地问:


    “你怎么不拉着他的手?”


    “我是拉着的,可风给吹开了!”


    在动劫难逃,我们俩挨了一顿揍,又给我们雇了一个专门护送上学的小老头。


    可这也没用,第二天,走到半路,萨沙突然脱了鞋,一只扔向一个方向,然后穿着袜子跑了。


    小老头大叫一声,忙去捡鞋,尔后无奈地领着我回家了。


    全家人一起出动,到晚上才在一个洒馆里找到正在跳舞的萨沙。


    大家都很沉默,也没打他。他悄悄地对我说:


    “父亲、后娘、姥爷、谁也不疼我,跟他们在一起实在没法活了!”


    “我找奶奶问问强盗在哪里,咱们投奔他们去吧,怎么样?”


    我不想和他一起跑,我那时的理想是作一个留着浅色大胡子的军官,而这个理想的实现,需要我现在上学。


    萨沙说:


    “也好,将来,你是军官,我是强盗头了,咱们俩就打了起来,谁胜谁负还难定呢!


    “不过,我不会杀死你的!”


    我们就这么定了。


    姥姥进来,看了看我们说:


    “唉,怎么样啊?我的小可怜们,一对碎砖烂瓦!”


    尔后,她开始大骂萨沙的后妈,又顺便讲了个故事:聪明的隐干约那年青的时候,和他的继母请求神来断他们的官司;约那的父亲是乌格里奇人,是白湖上的渔夫——


    妻子要杀夫,


    灌酒又灌药。


    昏睡的丈夫,


    被扔进了橡木船,


    好像进了棺材。


    妻子拿起桨,


    划到湖中央。


    漆黑的深渊里,


    她要干伤天害理的勾当。


    用力一按船帮,


    小船翻身底向了上。


    丈夫沉入水底,


    她匆忙游回岸上。


    疲惫地躺在地上,


    她哀号,她哭泣,


    假装无以复加的悲伤。


    善良的人们相信了她,


    和她一起悲伤:


    “噢,可怜的寡妇!


    不幸降临在你的头上;


    命运是上帝的安排,


    死亡也是命定的,不可更改。”


    只有继子约努什柯,


    不相信后眼泪。


    他把手放在她心口上,


    说起话来不慌不忙:


    “啊,我的灾难之星,


    我的后娘,


    卑鄙的黑夜之鸟,


    眼泪骗不了知情的我:


    你的心因快乐而狂跳!


    问上帝,


    问神灵,


    哪位拿出钢刀,


    抛向圣洁的天空,


    真理属于我,就杀死你,


    真理属于你,钢刀就落在我身上!”


    后母怒目相向,


    喷出恶毒的光,


    挺起身来,她申斥约那声朗朗:


    “你这个畜生,


    你这个不足月的孽障,


    怎么会有这种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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