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光锐利的少年(户板康二)

3个月前 作者: 多人
    作者:户板康二


    户板康二,1915年生于东京,毕业自旧制东京高等学校及庆应大学。原来是颇负盛名的剧评家,由于在江户川乱步之怂恿下所写的处女作《车夫谋杀事件》(1962年发表于《宝石》杂志)而跃登推理文坛。脱离日本演剧社后,1965年以《团十郎切腹事件》获得第四十二后“直木文学奖”。其作品布局富于逻辑性,以纤细的心理描写受到好评。


    1


    滨中真次和他的伯父一同住在横滨市丘陵上之外国人墓地北方一幢高级公寓的五楼。


    真次于7月初骑脚踏车到元街买模型玩具回来的路上,由于来不及闪避疾驶而来的一辆车子,因而跌倒扭伤了右脚。


    真次因此失去和他要好的女孩子一起到她家别墅的机会,整天只有躺在家中南窗前的床上,徒然耗费宝贵的暑假。


    真次上课的教会学校,规定所有的学生每天必须写“体验日记”,做为暑假作业之一。


    别的同学都以旅行、郊游、上街等见闻为写日记的材料,但真次今年就办不到了。


    要好的女孩带着家里种的花前来看他时,对于真次所提出的“怎么样写日记”的问题,回答说:“写体验日记,这有什么困难呢?譬如说,你把每天从这个窗口看到的云的形状仔细描写,这样不是很好吗?”


    少女说这句话时,以充满幻想的眼神,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真次非常欣赏少女这个时候的脸颊之美,于是立刻下了决心:“对!我就来写云的日记吧。”


    从8月l号到15号的这个期间,每天下午3点整的时候就坐在这个床上,把从这个窗口看到的云的形状仔细描写吧——真次做了这样的决定。


    他的伯父滨中治郎是个独身汉。这位伯父在码头边大饭店的地下商店街开了一家以外国人为对象的古董店,不过,他自己并不是每天到店里。


    真次由于父母双亡,被这位伯父收养已有三年时日,但到现在为止,他还不太了解伯父的为人。


    由少年的眼光看来,这位伯父好像是个懒惰虫。不到店里时,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抽着烟斗,听听古典音乐唱片。对这位伯父来说,听音乐好像是无上的享受,当他从堆积如山的唱片中找出想听的曲子放到唱机上时,他的脸上就露出忘我的陶醉神色。


    但听音乐时,伯父露着的是生气一般可怕的表情,开始的时候真次为这一点觉得害伯,日久之后才发现他露着这样的表情才是心情最好的时候。


    真次听从女友的建议,开始忠实地记载云的日记。晴天时,天空里一定会有雄伟的夏云。在日记簿上用铅笔画出所见的云朵的轮廓时,真次由衷感到欢喜。


    8月7日的下午3点,真次听到闹钟一响就从床上坐起来,准备看天上的云。


    这时,他无意中看到一个头戴无边呢帽的男人从马路对面的大西家玄关慌慌张张地冲出来。


    大西家养有四只狗。这些狗的吠声一向让邻居们觉得讨厌。


    真次平时上下课时,常会看到从围墙上探出头来的这四只狗。看到它们露出充满敌意的眼光而乱吠的样子时,他真想捡起石头扔过去哪。


    大西家的人好像毫无感觉的样子。还有,他们家的电视机声音经常都是开得大大的,实在吵死人。这个声音连任在对面五楼的真次都听得到。


    狗啦、电视啦——真次对整日放出这些噪音的大西家有着很大的反感。然而,刚从玄关冲出来的这个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大西家的人。


    真次静静地望着这个人从门口出来后向右转弯,在沿着大西家围墙的巷道上跑过去。虽然看不见这个人往哪里跑,但这个人的样子的确异乎寻常。


    猛然一看时,时钟已指着3:06分。今天在天空里看到的又是充满夏日气息的积乱云。


    “糟糕……”少年呢喃着说,“过6分钟了。”


    3:06分的云和3点整的云在形状上应该没有什么不同才对,而做事情一板一眼的他却为此感到耿耿于怀。


    “今天没有看到3点整时的云,我应该老实写出来才对。”真次心想。


    他于是在日记簿的第一行写上“8月7日(星期四)”,然后以稚拙的笔迹写了这几个字:“今天由于发生一桩事件,所以没有记载。”


    接着,他就躺到床上,望了一会儿天花板。隔壁房间传来古典音乐声音。伯父今天没有出去——真次心想。后来的半个小时时间,他就在床上休息着。


    每天到家里来做帮佣工作到黄昏时候就回去的土井阿姨正大声对着伯父说话。唱片音乐嘎然而止。


    “这不是很糟糕吗?”伯父大声叫起来。接着,伯父和土井阿姨闯进真次的房间来就隔着床望着窗外的方向。


    真次也从床上坐起来。


    大西家门口有四五个人在那里站着。时常从围墙上探出头来的四只狗发疯似地在草地上来去奔跑着。不久,常在誓匪电视剧上看到的警车鸣着警笛声赶到丘陵上的这个家门口来。


    土井阿姨说,大西家的主人被人杀害了。


    下午2点的时候,这个家的主人大西拳二正在起居间里看电视。以高利贷为业的他经常都在家里。


    他的太太兼子出去买东西时对他说了一声“我出去一下”,而他却没有回答。


    兼子于3点10分回来时,看见玄关的门敞开着,感到很惊讶,当她进到起居间时,发现她的丈夫拳二仰倒在地板上,电视这个时候还开着。


    兼子立刻打电话叫来警察和医生。接着,她来到院前把事件的发生告诉了正在自己的院子里种花的隔壁的老先生。土井阿姨的消息就是由这位老先生得来的。


    真次的心忐忑跳动起来。3点钟的时候他不是看到从大西家玄关跑出来一个人吗?


    这是头戴无边呢帽、比伯父个子矮小许多、鼻下留有胡须、身上穿着灰色运动衫的男人。这个人从大西家门前的巷子奔跑过去。


    土井阿姨跑出去就得到更进一步的消息回来。


    大西拳三是被人勒死的。干高利贷的人难免会被人憎恨——土井阿姨如斯说。


    直到吃晚饭的时间为止,真次一直都没有把事情说出来,后来他由于憋不住,因此,终于开口了——“下午3点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从大西家出来……”“你……你为什么没有早说呢?”土井阿姨以责怪的语气对真次说。


    “这个人的样子怎么样呢?”伯父问道。


    “这个人戴着无边呢帽,鼻子下留着胡须……”“往哪个方向跑去呢?”土井阿姨问。


    “从大西家旁边的巷子跑过去。”


    “无边呢帽……胡须……”土井阿姨嘟哝片刻后望着伯父的脸说,“这个人会不会是黑田先生呢?”


    “黑田先生?”


    “是啊,就是住在大西家后面的那个人。那位先生经常戴着无边呢帽,而且鼻子下留着胡须。”


    “可是,黑田先生怎么会杀害大西先生呢?”


    “这就很难说埃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不是这样吗?”


    在伯父的通报下,很快就来了一位警官。


    这是姓金子、40来岁而皮肤黝黑的刑警。他以温和的口吻询问真次。


    “呵,你在写云的日记,是吗?”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也是最喜欢看云哩。”


    “这不是我想到,而是我一个朋友建议我这样做的。我脚受伤,不能出去嘛。”


    真次没有告诉对方这是他很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建议他这样做的。


    可是,当这位刑事说“有建议你这样做的朋友,你真幸福”这句话时,他不觉脸孔极红起来。


    刑事听完真次的叙述后,当晚就将住在大西家后面的黑田泰以杀人嫌疑罪逮捕了。


    事后,这位刑事为真次送来—盒一家名店出品的梅子布叮他对真次有了相当的好感。这盒布丁很有可能是金子刑事自己掏腰包买的。


    2


    真次的伯父滨中治郎知道黑田泰将大西拳三杀害的动机时,由衷觉得愕然。因为这样的例子实在太稀罕了。


    黑田是野毛山一家贸易公司的课长。8月7日这一天他由于头痛,所以请假在家,在二楼房间的床上躺着。


    到下午2点时,后面大西家的电视机照例又发出其大无比的声音。


    大西这个人本来就很傲慢,黑田曾经有过在路上向他打招呼却遭他白眼的经历。这个人不但面目可憎,而且他家发出的电视机音量更令人生气。


    莫非这个人的耳朵有毛病?天下哪有将电视机的声音开这么大的呢?而且又是整天开着!


    虽然这一家的狗不断乱吠的声音也相当令人厌恶,但光听不看的电视机声音更是如同疯子的叫嚣,简直叫人受不了。


    何况这一天他人不舒服,特地请假想静养一下,然而电视机的声音不断从敞开的窗户传进来,这怎么叫人忍受得了呢?


    黑田于是打电话到大西家去。


    电话确实拨通了,却没有人接听。


    莫非这一家人把电视机开着,全都出去了?要是如此,撬开门进去替他们把电视机关掉如何?——黑田在愤怒的心情下有了这样的念头。


    黑田也有了向警察告状的想法。高层建筑物因侵占附近居民的日照权而被控告——在同样的理由之下,发出噪音的电视机应该也受到纠正才对。警察应该会受理这种指控的吧?


    黑田戴上外出时必戴的无边呢帽后,没有穿外衣就走出家门,他来到大西家门口便想进去看一下。


    站到玄关前时听到电话铃声。电话铃声似乎由于电视机声音的干扰,所以没有人接听。莫非屋子里没有人吗?


    黑田大步走进发出电视机声音的房间,却悄然看到盘坐在那里的大西拳二。他以为屋子里没有人才迳行闯进来的。


    “你……你这是干什么?”大西露出狰狞的表情说。


    “你们的电视机吵死人了,我要你关掉:”黑田吼着说。


    根据黑田的供述,他在紧接着的要那里已捏住大西的喉咙了。


    金子刑事为真次带来在元街买的布丁时,曾经详细叙述过黑田的犯案经过。


    治郎觉得黑田这种以电视机声音烦人而杀死邻居的行动实在出奇,不过,他也认为这种愤怒是值得同情的。


    因为治郎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验。那是十七八年前的事情。


    当时就读E大学商学院的治郎由于同学鹤冈诚二的好意,准备由原先的住所搬到他家的二楼居祝鹤冈家是开咖啡馆的。他家二楼有三个房间,其中两间分别由鹤冈的父母亲和鹤冈居住,决定提供给治郎使用的是另外一个六席房间。


    什么时候和鹤冈熟起来的,这一点治郎已经忘记,只记得鹤冈有一次提议说“到我家来住怎么样”,而且房租低到出奇的程度,治郎当然喜孜孜地由原先的住所搬过去住了。


    治郎打从预科时代就已是校园音乐俱乐部的会员之一。当时的伙伴当中有后来成为日本交响乐团团员的户部以及他至今仍难忘的日下部明子。


    治郎当时常和明子一起去听各种音乐演奏会,羡煞了俱乐部里的伙伴们。他觉得和明子一起聆听莫札特或萧邦的乐曲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日下部明子这位小姐实在很棒。”


    有一次,鹤冈对治郎如此说。


    “确实如此。”


    “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是埃”治郎坦直地回答说。两人间有过这样的对话,是治郎还没有搬到鹤冈家居住前的事情。


    治郎搬到鹤冈家居住后第一个感到头痛的是由楼下咖啡馆传来的流行歌曲声音。这些整天播放的歌曲直传到二楼来,使得治郎的精神快崩溃了。


    听莫札特或萧邦的乐曲时会觉得陶醉,而同样是音乐的流行歌曲却是多么的俗不可耐!


    忍耐一个礼拜后,治郎实在受不了,于是对鹤冈说了:“流行歌曲唱片的声音能不能放小一点呢?”


    “哨?!你听不惯是不是?”鹤冈瞪圆眼睛说。


    “真不好意思。这个声音确实使我精神无法集中,读不下书哩。”


    “真该死。我们这种咖啡馆,大部分客人都喜欢流行歌曲,放这样的唱片是为了招揽顾客,实在没有办法。不过,我交代店里的人以后把声音放小一点就是了。”鹤冈当场允诺说。


    然而,他只是说说而已,一点没有照约实行。后来声音奸像反而变得更大了呢!


    歌词庸俗而旋律粗劣的唱片歌曲,从开店的时间到深夜为止,不断地传到二楼的房间来。


    这样不是办法,我看我只有搬走了——刚有了这个念头后的9月份的一个礼拜天,日下部明子突然来看治郎。


    前天见面时没有听说她要来,治郎为此对她的来访觉得意外,于是喜形于色地忙将她迎进房间里。


    虽然没有点叫,但楼下却主动送上咖啡和蛋糕,治郎以为这是出于鹤冈的好意。


    和明子在一起时,或许是由于紧张吧,治郎习惯地会露出僵硬的表情来。


    刚认识不久时,看到治郎这种僵硬的表情,明子曾经还这样问过他哩——“你在生什么气呢?”


    “我哪里在生气?”治郎当时这样回答说。


    明子由于第一次来治郎的房间,所以显得有些拘束。


    治郎也觉得和在学校见面时的情形有所不同,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两人默默地吃着蛋糕喝着咖啡。这时一首以江湖流浪人的心情为主题的流行歌唱片声音震天骇地地响起来。


    “这……这算什么歌呢?”明子睁圆眼睛说。


    “简直要命!”治郎觉得尴尬而大声喊着说。


    “能不能请他们关掉呢?”


    “没有用的。我跟鹤冈讲过许多次,他说为了迎合客人的胃口,这样的唱片非放不可……”粗野的唱片歌声嘲笑着两人似地继续传过来。


    “我要回去了!”明子悻悻然地说。


    “我送你走吧。”治郎说话时,明子已经站了起来,“我自己回去,再见!”


    将明子送到楼下门口时,她回头很快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真佩服你在这样的地方待得祝也没有想到你竟是个感觉这么迟顿的人。”


    从此以后,明子绝少理睬治郎。


    一起聆听古典音乐,为莫札特、萧邦心醉的朋友却能忍受那般低俗的流行歌曲——明子当然无法了解治郎的心理。


    治郎失去了有可能成为他妻子的日下部明子这么一个朋友,这虽然谈不上失恋,但受到的打击也是够大的。在这之后不久,治郎就搬走了,和鹤冈的交情也变得疏远了。


    治郎之所以迄今未娶,为的是没有遇上可以和日下部明子媲美的女性的缘故。


    较早时曾经听往年的伙伴说日下部明子已嫁给一位医生,而鹤冈的消息则迄今杏然。


    从刑事口中听到在自家对面发生的异常的杀人事件之动机时,治郎觉得黑田值得同情。


    自己过去住在鹤冈家的二楼时,不是也几乎压抑不住冲到楼下咖啡馆将那些唱片摔破的冲动吗?


    想到自己至今过着光棍生活的理由在于鹤冈家的流行歌曲时,冶郎觉得快快然。


    3


    治郎去听音乐演奏时常会遇见一名往日的伙伴而和他聊上几句。这个人姓八代。


    治郎翻出保存着的旧贺年卡,找到八代的住址后,寄了一张明信片给他。


    “——仁兄知否日下部明子目前之住址?倘有所知,祈来信告知。”结果,很快就得到回信了。


    原来明子也住在横滨。她的先生富岛医师是山之手中央医院的副院长。


    治郎一时按接不住想听听她的声音的冲动,于是拨了一个电话。他认为明子的丈夫周日的白天应该不会在家,所以才打这个电话的。


    接电话的果然是明子本人。


    “我是滨中治郎,你还记得我吗?”


    片刻沉默后,话筒里传来明朗的声音。


    “哦!你是滨中同学。我当然记得埃”


    “我突然想起你,所以向八代探听了你的住址。”


    “你怎么突然想起我呢?”


    “因为发生了一件事情——”治郎说了又说,“我们见个面行吗?”


    明子非常爽快地和治郎见了面。她美丽的风貌和声音依旧如昔。


    治郎和明子在元街一家冰果室的二搂聊了一个多小时。


    治郎说起在自己家对面发生的杀人事件,明子虽然蹙起眉头,但听到治郎叙述凶手杀人时,也听得聚精会神。


    “被电视机声音烦扰而杀人——这样的事件审判时,法官会不会法外开恩呢?”明子说。


    “大概不会吧。”


    “这个人的心情我想我能了解的。以前我在你居住的二楼房间听到楼下传来的流行歌曲唱片声时,我也真想把放这种唱片的人杀掉哩。”


    治郎在自己还没有提起那天的事情之前就听明子说起,一颗心于是跳动起来。


    现在坐在眼前的明子迄今未忘记成为两人疏远原因的那个礼拜天的事情——治郎还不为这个事实觉得高兴吗?


    心里一高兴,治郎自然就露出僵硬的表情来。


    “滨中先生,你和以前一样,又露出这样的表情来了。你好像在对我生气哩。”明子测着头。缩缩脖子淘气地笑道。


    这个小动作也依然如旧。


    “我那一天心里实在难受死了。”明子说,“你为什么没有替我设想呢?”


    “没有替你设想……?”


    “礼拜天特地请我到你住的地方去,结果让我听那样的唱片,这不是太过分吗?”


    “我请你到我住的地方来?”治郎不觉大声反问道。邻桌的客人转过头来望了一下。


    “你不是托鹤冈先生传话,要我那个礼拜天下午去见你吗?”


    “没有这回事!那天你突然来访,还使得我手忙脚乱哪。”


    “那……莫非鹤冈先生向我撒谎了?”


    “我真的不知道你会来。要是知道,我再怎么样也不会让他们放那种唱片的。”


    “我当时真不了解你的心意。我不否认对你有好感。我们可以说志趣相投,和你在一起时,我一直觉得很愉快。听说你邀请我,我还喜孜孜地见你去哩。结果,我听到的是那样的唱片声音,当时我以为这是你刻意安排的,虽然从你住的地方冲出来后我才想到唱片并不是你放的,可是,我认为你同样也不可原谅——”“原来如此。鹤冈这个混帐!”治郎握起拳头猛然捶了一下台面。刹那间,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和残酷的男孩要捏死一只小虫一般的阴险的微笑。


    治郎觉得鹤冈此刻如果在眼前,自己一定会伸手去掐死他的。


    和明子分手后,治郎由于知道明子十多年前时的心意而觉得满足,走起路来也飘飘然的。


    来到设在饭店地下楼的自己的店里,看到有一对外国老夫妻正在看东西,他立刻向前用英语打招呼,因而使女店员莞尔一笑。


    “老板,您怎么啦?今天的气色真好哩。”


    “我今天很快乐……”冶郎回答一声就吹起轻快的口哨来。


    可是,回家后,冶郎又觉得不舒服了。


    鹤冈当时不正是看见自己和明子的感情很好而妒火中烧吗?


    鹤冈原来是以破坏两人之间的感情为目的而有所策划的。他的计谋以邀冶郎到他家住为第一步。


    由于他提的房租低得出奇,治郎就高兴地提着行李搬到那家咖啡馆的二楼。


    受不了唱片声的烦扰而提出抗议时,鹤冈知道他果然无法忍受这种噪音。并由此推测和滨中同样爱好音乐的日下部明子一定会有同样的感受。


    这两个人同在楼上时,在楼下大声放他们讨厌的流行歌曲,会使两人之间产生别扭吗?


    于是鹤冈向明子撒谎说滨中要她在星期日下午来玩。


    明子果然应邀来到。


    到时候从楼下送上咖啡和蛋糕。在还没有用完这些东西之前,两人应该不会从房间里出来才对。


    这时,把店里的唱片中最粗俗的一张用最大的音量放出——结果一定会很好玩吧?鹤冈将这个计谋付诸实施了。看到明子气冲冲地回去时,在里面偷窥的鹤冈一定露出会心的一笑吧?


    然而,相信鹤冈绝没有想到这样的恶作剧,会令滨中和明子的感情陷入决裂的地步。


    要是现在能找出鹤冈,当面臭骂他一顿,或许可以使心里舒服一些。


    治郎一骨碌坐到沙发椅上,当他衔起烟斗时,侄儿真次拖着套上石膏的右腿走进来。


    真次以机伶的眼光望—眼伯父的脸色就走到自己的房间去。


    约莫10分钟后,土并阿姨进到真次的房间来。


    “吃饭的时间到了。”


    “我伯父在干什么呢?”真次间道。


    “他在笑眯眯地望着墙壁上的画,心情好像很好的样子哩。”


    “他哪里心情好?我伯父正在闷闷不乐呢。”敏感的少年嘟哝着说。


    土井阿姨用惊讶的眼光打量了少年的脸。


    4


    滨中治郎这一次直接打电话给八代,目的是想得到鹤冈的消息。


    鹤冈是同一大学同一学院的同学,因此在同学会名簿上当然有他的名字,但,不晓得由于什么理由,通讯地址栏上印着的是“地址不详”的四个字。然而,每年同学会寄来的新名簿后页的“故人栏”上从未看见过他的名字,可见他应该还活着p巴?


    身为律师的八代交际颇广,应该有办法探知消息才对。


    央托他探听同期同学鹤冈诚二的目前状况时,对方回了这么‘句话:“上次托我找日下部明子,这会儿轮到鹤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呢?”


    “日下部明子我已经见到。聊天的结果,有了非见一次鹤冈的面不可的必要嘛。”


    “真部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八代以惊讶的口吻说。


    治郎以紧张的心情等待八代的回答。说得夸张一点,他好像觉得能否得到鹤冈的消息这件事情,和自己今后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着的。


    由于鹤冈没有道理的醋劲和恶作剧,自己的一生等于毁在他手里了。这份怨愤不向他爆发,让他低头谢罪,治郎是绝对不会甘心的。


    纵然得到他的谢罪,自己连同明子一并丧失的岁月已经永不复回。这样的鹤冈还能饶恕吗?治郎以这样的心理凝视着挂在墙壁上的梵高的自画像。侄儿真次好像怕看到伯父这种表情的样子,不是吃饭的时间就不敢进入这个房间。


    引颈盼望着的电话终于打来。


    “我已经查出来了,鹤冈现在在静冈哪。”八代说。


    “你记下来吧,准备好了没有?地址是静冈市西草深二十七号吉田先生转交。电话号码不知道。他好像是最近才搬到静冈的样子。”


    “谢了,亏你帮我查出来。你到底用什么方法查出来的呢?”


    “我想起鹤冈以前是学校体育会的会员,于是让我翻查了所有这方面的名簿找出来的。原来他过去是空手道部的部员哩。”


    “什么?!他过去是学空手道的?”治郎说。挂断电话后,他觉得惘然。


    一名学空手道的家伙对心醉于莫札特的伙伴产生醋劲——这不是很好笑吗?冶郎觉得自己的愤怒心顿时萎缩了。


    虽然如此,这个鹤冈还是非见一次面不可。于是治郎特地跑了一趟静冈。


    由于不知道电话号码,坐上出租车告知到西草深,找了门牌三十七号的吉田寓。出来开门的一个老年妇女说:“鹤冈先生在事务所哪。”


    被告知的事务所是一家专门介绍租屋事宜的小店,玻璃门上贴有一些“吉屋招租”的红条子。


    由于这是夏天的关系,所以玻璃门是敞开着的,狭窄的店里一片芜乱。有一个男人正无所事事地坐在小办公桌前。


    打一声招呼进去时,这个人勉强露出笑容,说一句“请坐”就起身示意请冶郎坐下。


    “你不是鹤冈兄吗?”治郎说。


    鹤冈一下愣住了。


    “我是滨中治郎呀。”


    “滨中……?”


    “我是上大学的时候曾经在你家住过的滨中,不记得吗?”


    鹤冈啊地张开口,茫然望着治郎的脸。门牙脱落两颗、满脸胡须碴子——这个人的样子未免也太落魄了。


    “我有事情到静冈来,突然想起你在此地,所以顺便来看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地呢?”


    “我正在写自传——”治郎故意说出这种唐突的话来。


    “我正在写的是大学时代的部分,因此见了八代,也见过你也认识的当时和我同属音乐研究社的日下部小姐。见见一些老同学,这能对往事的回忆有所帮助。不过,也由于这样,我发现每个人的记忆都有所出入。多年来一直自以为是的记忆,原来也有不对的地方。既然要写自传,当然应该努力求真,这就是我到处寻访旧友的目的嘛。


    “你现在是以写作为业吗?”鹤冈忽然改以殷勤的口吻说。


    “不,我是个生意人。我在横滨一家饭店的地下楼开古董店。我的生意是以外国人为对象的。”


    “不过,我的兴趣仍在于听听古典音乐,写文章只是玩票性质而已。我是和一个侄儿住在一幢公寓的。”


    “你太太呢?”


    “我没太太,我一直都没有结婚。我原本准备向日下部小姐求婚,后来也不晓得由于什么缘故,和她之间的感情变得疏远了。”治郎漫不经心地说。


    鹤冈好像突然怔住的样子。


    “日下部小姐结婚了没有?”


    “她已嫁给一位医生,日子过得挺幸福的样子。她没有嫁给我是对的。”


    “我本来是有老婆和孩子的,她们却离我而去了……”鹤冈嘟哝着说。


    “蔼—”


    “都是因为我没出息,我也不能怨她们哩。”


    “你是不是一直都住在这里?”


    “不,去年秋天以前,我住在小田原,而在这以前是平冢。我住的地方离东京越来越远。离东京越远,我的生活就越贫穷……”治郎觉得找这样的人出气已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经过长途跋涉前来寻找,发现准备复仇的对象过的是赤贫如洗的生活——这时候你的怒火不会像泄了气的气球一般地萎缩吗?


    不仅如此,治郎对鹤冈的怜悯之情;由然而生。因此,他竟说出了这么一句多余的话:“你到横滨来怎么样?要是你愿意,可以帮忙照顾我的店呀。虽然我没有能力给你很高的待遇,但条件比你目前的这种情形一定会好很多的。”


    “真的吗?”鹤冈欣喜雀跃地说后,又露出哀求的目光,“我真的可以去吗?”


    “我有事情得赶回去。如果你有意思到横滨来工作,你就订个电话到店里来找我吧。”治郎一边说着一边递给对方一张名片。


    治郎在回来的新干线坐位上不觉露出了自嘲的苦笑。


    本想当面臭骂一顿这家伙,却不料最终倒反过来救济他——这不是太滑稽了吗?


    这件事情该如何向八代说明呢?


    5


    结果,鹤冈果然到滨中经营的古董店来当一名店员了。


    这也没必要值得特别一提,因此治郎并没有将大学时代的朋友到店里来工作的事情告诉侄儿真次以及女佣。


    由于业务上之连络必要,鹤冈有时候会利用上午的时间到家里来见治郎。


    看见伯父和鹤冈谈话的情形后,真次向女佣土井阿姨问了这样的话——“那位先生叫什么名字呢?”


    “听说他姓鹤冈。”土井阿姨说。


    “他不是最近开始到店里来工作的?”


    “是的。”


    “他一定是伯父大学时代的同学吧?”


    “唉?!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他们的年龄差不多嘛。”


    “应该不会吧?依我看,你伯父比他年轻很多哩。”


    “看文件的时候他们都把手伸得长长的,两个人不都是老花眼吗?”


    “哈!你的观察倒很入微嘛。”


    “还有,有一次伯父不在的时候,他就到我的房间问我说‘伯父不在吗?’,说这种口气的人一定是伯父的朋友才对阿。”


    “我真服了你。你好像懂得什么巫术似的。”土井阿姨怔怔地望着真次的脸说。


    “我看,伯父心里并不喜欢这位鹤冈先生。”真次更进一步地说。


    “你怎么知道呢?”


    “我刚才对伯父说这位先生来过,结果,伯父笑了一下。我是由这一点看出来的。”


    在真次和女佣之间有过这样的对话之后不久,一天夜里,鹤冈来到家里见治郎。


    “我是来向你求一件事情的。”鹤冈停了一下,接着又说,“请你借一点钱给我行吗?这笔借款就当做我的预支薪水处理好了。”


    雇用没多久就提出这样的要求——冶郎觉得鹤冈的脸皮也真够厚的。他同时看出这就是鹤冈事业一直不能成功的原因之一。


    “我要借的金额不多,5万元就可以了。”


    “我现在手头没有现款,明天再说吧。”治郎说。


    鹤冈回去后,治郎有了一潭死水开始复流般的快感。


    将落魄的旧友请到自己的店里来工作——表面上看似善行的这件事情实际上并不是治郎的本意。他后来一直为此而闷闷不乐。而现在,好像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了。


    当年住到鹤冈家的二楼时,曾经向他央求过将楼下咖啡馆的唱片声音放小一点,当时鹤冈口头允诺而实际上并没有这样做。


    不仅如此,鹤冈还假借自己的名义将日下部明子骗来,然后用最大的声音放出令人恶心的粗俗流行的唱片,害得他和明子由此分手。


    鹤冈好像急着想要钱的样子。这时候,自己难道不可以口头上允诺,实际却故意拖延而让他急死吗?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法整他,这有何不可呢?


    翌日到店里时,治郎对鹤冈说:“你要的钱,晚上到家里来拿吧。”


    这天晚上,鹤冈急急然来到。穿着晚袍的治郎来到门口后并没有请他进来,劈头就说:“抱歉,由于发生一点差错,5万元现款我没有准备好。明天到店里再说吧。”


    “拜托你啦。”鹤冈表情沮丧地走下楼梯回去。治郎看在眼里觉得过痛极了。


    隔天来到店里时,鹤冈以期待的目光望着治郎的脸。


    “你要的金额是不是5万元?这笔钱现在这里有,可是,很抱歉,我早上在家里接了一个电话,有一个地方的货款要我提早付给他,所以只有动用这笔钱了。劳驾你晚上再跑一趟到我家来拿吧。”这当然是随便编的谎话,这一天根本没有人要来收货款。


    这天夜晚,真次突然发了高烧。这时女佣土井已经回去,治郎只有亲自打电话请医生来,医生来诊断时,他就坐在旁边看着。


    这时门铃声响起。真次望了一眼医生边量脉膊边看着的怀表,时间刚好是晚上8点。


    “对不起……”伯父说着站起来。


    “有客人来,是不是?”真次问道。


    “哦,我约好一个人来。”真次看到伯父说这句话时脸上泛出了一丝残忍的微笑。


    伯父和这位客人在门外谈了一些什么。客人好像就回去了。


    前来访问的当然是鹤冈。治郎说“很抱歉,又出差错,手头没有这笔钱”这句话时,对方虽然露骨地表示出不愉快的表情,却也抑制情绪说:“那明天拜托好不好?”


    医生回去后约莫30分钟时,电话铃声响起。在隔壁房间的真次知道电话由伯父接了。


    “什么?!你叫我这个时候出去?嘿,你是不是喝醉了?”伯父对着话筒说了这样的话。


    半晌,伯父进到房间来就说:“我有事情要出去一下。你要好好休息哦。”


    “伯父,您要到哪里去呢?”真次间道。


    “到附近一家宵夜店去。”伯父说这句话后又嘟哝了一句“这个混帐”,同时莞尔一笑。这些情形真次都看在眼里。


    治郎留下真次就从家里出去。刚才的电话是鹤冈打来的。


    刚才说没钱时乖乖回去的鹤冈后来好像喝了酒的样子,他大概是三杯黄酒下肚后,一时有了胆量吧?


    “我有话要说,请你出来一下。”在静冈见面时以及来到横滨后,鹤冈从来没有以这种无礼的口气说话,“你不出来,我就要冲到你家去。”


    是不是把他整得太过分了?——治郎不无这样的反省,但想到要向人家借钱的人喝酒后竞打这样的电话来,治郎也就气愤不过了,于是想当面训斥他一顿,就从家里走了出来。


    虽然每天打从这家宵夜店门前经过,却从来没有进去过。他站在门口一望,里头烟雾弥漫,七八个蓄着长发的年轻人正聚集在那里。


    面前摆着加水威士忌酒杯的鹤冈坐在一个角落里。


    治郎想最好把他带出来谈,于是给了店员一张500元钞票。店员要找钱,他就说“不用了”。向鹤冈示意一下后,治郎先走出店外来。


    “你替我付账了?”鹤冈跟着走出来说。


    “你喝醉了?”


    “我不会对你感恩的。”鹤冈吐着酒臭气说。


    从冶郎住的公寓到这家店的门口是一条坡路。这条坡路一直绕到元街后面一家大酒廊的门前。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你这样故意刁难,我还不生气吗?”


    “可是,鹤冈,比起以前你对我和日下部明子做的恶作剧,这一点算得了什么呢?”治郎说。


    “那时候是因为你们太卿卿我我,所以我看不惯嘛。”


    “我现在已落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你还这样整我。也算光彩吗?”


    鹤冈突然摆出欲扑打过来的架式。


    正面受到空手道专家的攻击,这还得了?治郎于是很快地闪了一下身……鹤冈稍一个踉跄就往后滑倒。他好像被重重击中后脑勺似的。


    这时,刚巧有一辆摩托车猛然驶来。治郎因这部车前灯的光芒觉得目眩,不过,确实看到这辆载有一对年轻男女的车子虽然踩上刹车,却已撞上鹤冈了。


    治郎立刻朝坡下闹街的方向奔跑过去,绕道回到自己的公寓来。


    这时还不到9点。侄儿真次已经睡着了。


    6


    鹤冈诚二被车撞死的消息,于第二天上午经由电话传到治郎的耳朵里来。


    对方动手打过来,自己闪避攻击时,鹤冈自个儿踉跄滑倒,所以自己应该无罪才对——治郎如此思忖着。


    昔日旧友急着要借钱用,而自己却再三给他刁难他——这当然不是光明正大的举动。


    可是,由于鹤冈年轻时代的一次恶作剧,自己竟失去一生之所爱,受到这么大伤害,难道不允许报复一下吗?


    那辆车子来得太突然,一时怎么样也阻挡不祝自己要是有过错,也不过是见死不救罢了。


    由于鹤冈的口袋里有名片,警察就通知到店里,店里的小姐于是赶忙告诉治郎。


    让店里的人去具领遗体后,治郎这才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鹤冈有什么亲人。


    来到公寓的女店员颞颥地说:


    “听说,鹤冈先生在被车子轧死之前,已先倒下而脑袋有被重击过的迹象哪。也就是说,他在被车子轧死前,已经毙命了。”


    “这是警察说的吗?”


    “因为这算是事故死亡,所以他们解剖了尸体。警察认为有人用石头或钝器袭击鹤冈先生的可能性不是没有……”“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


    “还有,肇事的学生说,当他把车子停下来时,曾经看到一个站在那里的人很快地朝坡下的方向逃去。”


    “听说,鹤冈先生是喝过酒的。附近一家宵夜店的店员跑过来看后说,他不久前还在这家店喝哪。”


    治郎听后不觉怔住了。替鹤冈付500元酒钱而没拿找钱——这件事情那店员一定记得才对。而他说不定认得每天走过这家店门前的自己吧?


    由于治郎脸色苍白地缄默下来,女店员也就告辞回去了。


    主动到警察局如实叙述实际的经过应该是最好的对策——治郎立刻有了这样的结论,却又不用这样去做。


    自己曾经在唱—这件事情谁能证明呢?自己当时在刹那间的判断下,朝和公寓相反的方向跑过。绕道回到公寓时,侄儿真次已经睡着了。


    除非那名店员认得自己而有所供述,否则,自己应该不会和这起事件扯上关系才对。


    治郎来到店里对女店员指示有关鹤冈的出殡事宜后,立刻回公寓来,店里的生意只有休息一天了。


    回来时看到家里有来客。


    “呃,我来时您不在,所以和令侄聊天。”以爽朗的声音对治郎说话的是日前来过的金子刑事。


    “昨晚在这附近发生事故而死亡的鹤冈先生,听说是您雇用的店员,同时又是您大学时代的同学,是不是这样呢?”


    “是的。你怎么知道呢?”


    “我刚才见过贵店的小姐,是她告诉我的。鹤冈先生在穷苦潦倒的时候遇到您这位老同学救济他,听说他对您由衷感谢呢。”


    你这个人未免也太爱管闲事了。干嘛向女店员问这些呢?治郎心想。


    “恕我冒失,我翻过了刚好放在这里的您的相簿。里头有一些是您大学时代的照片,可是,上面怎么没有看到鹤冈先生呢?”


    “这……他和我虽然是同期同学,可是平时不在一起玩,所以没有机会一起照嘛。”


    “噢……请问,鹤冈先生晚晚8点左右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是不是这样呢?”


    这一定也是女店员说的吧?——治郎只好点了一下头。


    “听说他对您有所要求——真的有过这样的事情吗?”


    原来这样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是的,他要向我借5万元。他昨晚是来拿这个钱的,我由于一时不方便,手头没有现款,所以请他先回去再说。”


    “听说令侄昨晚发高烧,鹤冈先生来的时候,大夫正在为他量脉膊——是不是这样呢?”


    真次这个家伙会不会又得意扬扬地告诉刑警什么事情了?


    “约莫半小时后,您就出去——对不对?”


    “是的,有人为生意上的事情打电话来,所以我出去了一下。不过,不到9点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鹤冈先生被车轧死的这个时间您刚好不在家。所以我以为您和鹤冈先生在外面碰头了。”金子刑事抱着相簿瞅了治郎一眼。


    “说老实话,是鹤冈从一家宵夜店打电话来要我出去的。他有点酒醉的样子。他没能拿到我答应借他的钱,一时心情不好,所以喝丁酒。我不愿意和他在宵夜店里吵起来,所以把他叫了出来。酒钱是由我付的。”


    “哦,是您付的?”金子刑事接着又说,“哪家店的店员说当时店里正在忙着,所以记不清楚从怎么样的人手里收到这个钱——我正在发愁如何寻找这位付钱的人哩。”


    “我付了500元,找钱就当做小费了。”治郎有些得意地说。


    “后来,您和鹤冈先生就在路上发生争吵,也因此而打起来。结果,鹤冈先生的后脑勺被石头挨了一记……”“没有这回事!我既然好意请鹤冈到我店里工作,怎么可能对他怀有恶意呢?”


    “您是在怎么样的情形下和鹤冈先生见面,并且请他到,店里来工作的呢?”


    “我是在静冈偶然遇到他的。他在那边开一家介绍租屋的小店,生活很不如意。我是出于同情心,才把他叫来的。”


    “您对鹤冈先生有好感吗?”


    “当然有好感!读大学的时候,我还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呢。我们可以说是挚友。我们虽然有一段日子没有见面,在静冈邂逅时,彼此还高兴得互相拥抱呢。”


    “您这么说,我只有相信了。您是一位绅士,我也认为不可能对鹤冈先生施加暴力才对。”


    金子刑事点点头就回去。治郎深深吁了一口气。


    7


    约莫一个小时后,金子刑事带着一名和他同样的便衣刑警再度来到。


    “我想再见一次令侄的面,行吗?”金子刑事说。


    “你要问真次什么事情呢?”


    “您就让我和他见面,好吗?”金子刑事以执拗态度说。


    “真次,你过来一下!”治郎喊道。侄儿真次用一只腿跳着过来。


    “真次老弟,这位鹤冈先生你见过吗?”金子刑事问道。


    “我只见过一次面……”


    “他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我觉得他比我伯父苍老很多——”真次回答说。


    “你伯父昨晚出去的时候,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有。伯父,您不是对我说要到附近那一家宵夜店去一下吗?”真次以天真的目光望了一下治郎的脸。治郎为刑警如此的询问觉得尴尬,不过,真次的证言对自己好像没有什么不利的地方,他于是大方地点了一下头。


    “你伯父这个时候是不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呢?”金子刑事带来的另一名刑事开口句道,“我伯父要出去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微笑……”“谢啦。我不能让你再发烧,你到那边去躺下来休息吧。”金子刑事说。


    “二位请坐下来用茶吧。土井,你过来一下。”治郎说。


    “哪我们就再打扰一会儿啦。”两名刑警在沙发椅上坐了下来。佣人端茶上来。


    金子刑事边翻着相簿说:


    “滨中先生,我认为您是个很奇特的人。因为相片上的您一点没有笑容嘛。”


    金子刑事指出的事情令治郎觉得意外。不过,这的确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这不是到哪里去登山时的照片吗?”金子刑事说,“大伙儿都露着笑容,显得很快乐的样子,可是,只有滨中先生是苦瓜脸哩。”


    “这一张也是一样。上面有五位美丽的小姐,还有三个男生——在这样的场面下,人人都该心花怒放才对,而只有滨中先生露着的是一本正经的表情……”治郎的耳朵仿佛听到过去日下部明子说话的声音:“你是不是在生气呢?”


    越是快乐高兴的时候,表情越会僵硬——自己的这个习性至今没有改变。


    贴在这本相簿上的大部分都是朋友们拍的过去快乐时光的纪念照片,治郎这才发现上面的自己的确没有一张是面带笑容的。


    “滨中先生,恕我冒昧直说吧。众人皆乐时独自不乐——有这种倾向的人通常是容易犯罪的呢。”


    “你说什么?!”治郎并没有勃然大怒,相反地莞尔一笑。


    “有这种倾向的人生气或有所不甘心的时候,反而会露出笑容来的。而这是一种冷酷的笑容哩。”


    治郎站起来就走到房间角落的镜子前,照看自己的脸了。


    说我这是犯罪者的脸?别胡扯了!


    “有这种脸孔的人,”金子刑事继续说,“一般而言,容易对人恨之入骨,同时,一旦怒火中烧,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我是很正常的人埃我连一只小虫都不忍心杀死。”


    “您对鹤冈先生是不是有什么旧怨呢?”


    “没有的事!”


    “比方说,他曾经对您横刀夺爱碍…”


    “你扯到哪里去了?”


    治郎虽然如此回答,却知道自己已是一步一步被追上的了。对!说起旧怨,自己不是由衷恨着鹤冈吗?


    “您说和他是挚友,见面时还拥抱在一起——实际上您不是很讨厌鹤冈先生吗?”


    “我刚才来的时候您不在,所以和令侄聊了一会儿。这个时候,令侄对我做了怎么样的证言,您知道吗?”


    “……”


    “接过电话后,您就对他说要到附近的宵夜店去一下。


    这时,您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莞尔一笑。伯父露出这种表情时表示心情不好,看来最可怕——这是真次老弟说的话哩。”


    这件事情实在够冤枉,而滨中治郎仿佛觉得自己昨天的确用石头猛击过鹤冈诚二的后脑勺了。


    “小孩子的眼光过分锐利,这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不是吗?”治郎不由对着金子刑事说了一句。


    说这句话时,自己在露着快乐的表情——他已知道这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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