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手线的日本国旗(户板康二)

3个月前 作者: 多人
    作者:户板康二


    1


    同一个月里,小岩井源八,连续遭遇两次离奇事件。


    有一天早上,他发现自己一向珍惜的打火机遗失了。


    那是三年前去世的密友扳木送他的,虽然不是什么价格昂贵的外国货,但却轻巧而易于使用,因此经常摆在书桌上。


    这是扳本因公到札幌时,在一家名为“王番馆”的百货公司买的。打火机的外壳浮雕着形如虾夷族服饰的传统花纹,设计得相当别致。


    那天早上,当他想抽烟,而习惯性地伸手想拿打火机时,却发现它已不翼而飞了。


    他的女儿良子是日兴电机总公司的董事长秘书,早在一小时前就去上班了,因此家里也无人可询问。


    使用惯了的打火机,就像每日必用的刮胡刀、钢笔一样,可说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因此,当他找不到打火机时,浑身顿觉不自在,心头亦有一份失落感。


    他从厨房取来火柴盒点烟,或许是因为换了点火用具的关系,他觉得连烟味儿都变了。


    他想也许是良子打扫时不慎弄掉了吧!于是趴在地上四下搜找,但是仍旧遍寻不着。


    他算定良子已抵达公司,便挂电话去。此举虽然有点小题大作,但他实在等不及女儿下班。


    “什么事?爸爸。”


    在秘书室工作的良子,曾要求父亲尽量少打电话到公司,但今天父亲却犯了禁忌,因此她的口气有些不耐烦。


    “对不起!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快说嘛!”女儿好像等不及要挂上电话。


    “爸爸的打火机不见了,是不是你收起来了?”


    “原来是为了那件事啊!我今晚再告诉你吧。噢!董事长来了!”说完,她便径自将电话挂断。


    在黄昏来临前,每当用火柴点烟时,源八便在心里喃咕:打火机到底那里去了?


    源八已六十出头,自去年辞去已工作三十四年的公立中学书法教师职位后,便固定每周一、三、五前往位于牛的洲滨藩前藩主宅邮一隅的藩史编纂所工作,其工作内容是将空袭时幸存的藩古文书,重新抄录在稿纸上。对嗜读善写的源八来说,这份副业再适常不过。


    洲滨藩是源八的出生地,在他曾祖父前的祖先,都是担任初级武士,每天要到城里报到,因此,通过县人会里老友所介绍的这份工作,对源八而言,与其说是年津以外的另一笔收入;还不如说是他精神上的一大寄托。


    遗失打火机那天,正好是星期四,所以他整天在家。自从七年前良子的母亲病逝后,父女俩便相依为命,过着简朴的生活。而良子也非常争气,大学一毕业便获得目前的职位。因此,除了星期二、四、六外,这个家的门都是深锁着的。


    不上班的日子,源八大都在小院子里打发时间,或者到附近散步,下午睡一小时午觉,然后泡杯红茶,浸淫在诗书中。


    他这种喝下午茶的习惯,可说其来有自。由于前子爵年轻时留学英国,返回日本后,仍保持喝下午茶的习惯,而且推己及人,每回都把清香扑鼻的罐装立普敦茶送到藩史编纂所去,因此源八在不知不觉中也养成这种习惯。


    黄昏时分,良子抱着一大包由超级市场购得的东西回家,源八也一反常态地迎到玄关前,一见到良子,他劈头就问:“我的打火机呢?”


    “我等会儿告诉你,你别急嘛!”


    良子蛾眉微蹙地说着,然后将手上抱的东西放进厨房。回到起居室时,她改以娇憨的姿态说:“对不起,爸爸,那打火机给我好吗?”


    “给你干嘛?你又不抽烟。”


    “我要送人嘛!”


    “送谁?”


    “我有位朋友在收集打火机。”


    “是男的吗?你说他在收集打火机?””“是的。”良子点点头。


    “是公司的同事?”


    “不,他不是公司的同事,但常到公司来。”


    “话虽如此,可是我还没答应给你呀!那是板本送我的纪念品,而且外形又灵巧精致。”


    “喔,我知道爸爸很珍视它。”良子的表情若有所思。“不过,今天早上我已把它带到公司去了。”说完,她向父亲深深一鞠躬表示歉意。


    “你怎么可以擅作主张,快还给我。”


    源八瞪大双眼紧盯着女儿的脸。


    “我放在公司没带回来。爸爸,您就给我嘛!”


    源八虽觉得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有点无理取闹,但因一向宠爱女儿,所以也就答应了。


    但过后不久,源八便感到后悔,何以当初没有问明她与收集打火机的那个男人已交往到何种程度。


    总之,那是一件令人恨得牙痒痒而永远无法甘心的事。


    2


    在打火机事件的同一月份里,有一天,源八在编纂所同事的邀请下,一道前往一家小酒店,在那里初逢一位男人,对方向他谈起一件离奇的事。


    那家小酒店是同县人经营的,所以同事们经常惠顾。源八平日难得喝酒,但由于当日良子参加公司的旅行,而预备在伊豆住一宿,因此,才决定与他们同行。


    他坐在吧柜前喝着啤酒,一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自他身后走来,坐在邻座。


    那位年轻人要了日本酒后,便自斟自酌,一副恬然自得的模样。


    当喝得脸颊微微泛红时,那男人偶然膘见源八的侧脸,口中立刻发出“咦”的一声。


    “喔?”源八也反射性地朝那男人望去。


    那男人报以微笑后,便自言自语地说:“果然没错!”


    “有事吗?”源八在一瞬间连想起对方可能是以前教过的学生,而如此反问。


    “果然是你,我以前被你骂过。”那男人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你是皆川中学第九期的学生?”


    那男人以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源八。


    “你以前不是在皆川中学念书吗?”


    “你是中学教师?”那男人反问。


    “不,我已经退休了。”


    “是嘛,这就对了!”他频频点头。


    “你在那里见过我?我骂过你吗?”源八一副追根究底的神情。


    “在电车里呀!就是你在山手线电车上维持秩序,而我露出反抗态度时……”他一定认错人了,源八摆摆手说:“我可不是国家电车公司的服务员。”


    “你故意这么说。”对方似乎一口咬定源八就是骂他的人。


    “我骂你什么?”


    由于源八的声音稍大,使得不爱惹事的同伴在一旁提心吊胆。


    “你手持一面国旗上车,看到一些老人与妇女没位置可坐,而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却大摇大摆占住大部分位置。当你要我让位给老人时,我却以不敬言语抗议,我说我也是购票上车的,我要坐这里。”


    源八听得目瞪口呆。


    看到这种情形,对方似乎会发肯定自己的想法。


    “提起山手线那位持国旗的叔叔,可说人尽皆知。现在还是如此吧?”


    “……”源八无言以对,只得三缄其口。


    “他是不是只在高中或初中放学时间才这么做?”


    “喂,他是……”源八的同事想点醒那位自以为是的年轻人,但源八使眼色打断他们的话。他对这件事已产生兴趣。


    “我的年龄已较一般大学生为大,同时也已踏入社会工作i因此深深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的确太任性,大都只顾自己而不理会别人。”


    “昭。”源八低语着点点头,仿佛默认这位年轻人所说的话。


    那夜返家后,他重新回忆小酒店中那年轻人所说的怪事。大意似乎是说,有一位手持国旗的男人,总在下午二至四时左右的放学时间,搭上山手线电车,要坐在位置上的年轻人让座给老人及妇女;而那位被称为国旗叔叔的男人,与自己的容貌颇为相似。


    既然自己的容貌不足被认为与某位新闻报道中的不肖之徒相似,那么源八大可不加理会,但他又总不免耿耿于怀。


    源八读中学时,正巧流行“日行一善”的口号,以此为题的修养书籍亦风行一时。这是战后“小小的亲切”运动之先驱,而收音机和报纸也经常以训勉的话语,推广“日行一善”的风气。国旗叔叔所作所为的出发点,可能是善意,但在一般市民眼里,确实是有点特立独行!尤其,日本是一个独善其身的民族,对于认识的人,他们会殷殷相待;反之,则不屑一顾。因此,在一个充满陌生人的车厢里,出现一位像国旗叔叔这类的人,与其说他们会认为他在做好事,还不如说他们会露出“那家伙在多管闲事”的表情。


    如果以这个角度来看,则国旗叔叔不啻为一个怪人。至于那位托国旗叔叔的福,而得到座位的乘客,也许除了一声谢谢外,心里还会嘀咕“真是怪人”呢!到了第二天,当然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对于被国旗叔叔骂的人而言,这件事已不只是回忆,而是如同小酒店那位年轻人一般,把这位人物的形象永远刻在脑海里。


    由此可见,与那位怪人容貌相似可不是什么值得欣慰的事。隔日晚上,源八趁吃饭时告诉良子:“昨天爸爸被误认为另一个怪人。”


    “哦,是那个怪人?”


    “是一位被称为国旗叔叔的人,他常在电车里叫年轻人让位给老年人,我不知道是否该视他为道德家,而我的容貌似乎与他极为相似。”


    “那个人我看过。不过已经忘了是多久以前,只记得当时是白天,他在山手线车上大声喊叫!要那些年轻人让位给老人。”


    “现在似乎还这么做。”


    “你们长得相像吗?因为当时隔了一段距离,我也没看清楚。”良子漫不经心地说。


    “不谈这件事了。这趟旅行玩得如何?”


    “很愉快。”良子搪塞一句,又转回原话题:“有关那位国旗叔叔的事,你是在那儿听到的?”


    女儿突然避开旅行的话题,源八在当时并不疑有他,但是后来便懊悔未及时加以盘问。


    3


    良子举止有异,不过是夏天以后的事。


    她连着三晚夜归,而且一改平日的滴酒不沾,开始喝起酒来,有时甚至像逃避父亲的眼光似的,把自己关在房里。


    一般宠爱子女的父母,都深信自己的女儿不会被骗。良子在校的成绩极佳,自少女时期起,也从未有过令父母担心的行为,因此,源八从不认为女儿会出差错。


    源八虽长期担任教职,但不谙世故,他不了解一个二十三岁的女性,其身心与人格的发展正处于极度的变化中。


    他以为女儿与收集打火机的男人要好,不过是客户之间的例行往来,他根本没料到良子已到良子已怀孕了。


    有一天,良子脸色苍白,且向公司请了一天假,当良子作呕时,他也以为是吃坏东西的缘故。以身为人父而言,他的观察确实不够入微。


    良子突然不告而别地离家出走了,三天后,源八焦急地打电话向公司询问时,总务课长反而问他:“我们也在担心呢,你想得出她到那里去了吗?”


    他立刻跑到公司,在会客室里逐一与秘书室的五位职员面谈。当他门问良子最近有没有较异常的举动时,其中一位女秘书说:“小岩井小姐好像有情人,她会说过希望与那个人结婚。”


    “是谁?”


    “小岩井小姐的口风很紧,所以我不知道。”


    “那个人是不是收集很多打火机?”


    “打火机?我不知道。”


    “我听良子说过,那个人常到贵公司,且喜欢收集打火机。”源八如此提醒,但对方毫无印象。


    由此可见,良子连最要好的同事也守口如瓶,而与那男人暗地里会面。她最近之所以迟归与喝酒,可能是那男人发生问题的缘故。


    离开日兴电机公司后,他搭上回家的公车,每思及此,源八便为良子叹息。


    第三天晚上,电话响了,拿起听筒一听,原来是良子打来的,她的声音困倦而沙哑。


    “对不起!”良子的语气很忧伤。


    “良子,你在那里?我不责骂你,你快回来。”他大声喊着,但良子仍以困极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只是想听听爸爸的声音。”说完,电话便挂了。


    源八神色匆匆地跑到附近派出所报案,女儿离家三天,刚打来电话却又突然挂断,他希望警方替他查查电话的来源。


    年轻的警察以困惑的神情说:“我问总机看看。”随即利用电话查询。


    然而,这是不可能查到的。片刻后,那位警察满怀歉意地说:“要查出挟持你女儿那个罪犯的威胁电话来源,必需装置特别探知设备及延长通话时间才办得到,现在根本无从查起。”


    翌日上午九点左右,由户冢署来了一位相貌忠厚的刑警,他说:“你是小岩井良子的父亲吗?因为我们从她的皮包里找到名片,便按址前来你家。”


    然后,他露出难以启口的表情告诉源八:“良子小姐昨天深夜在私铁郊东线的永代寺后站前的旅馆,服大量安眠药自杀了。”


    源八为良子的事也无心工作,而以身体不适为由告假三天,才得以与刑警会面。这件突忽其来的噩耗,令他惊愕得说不出话。


    自幼像明珠般捧在掌心呵护的独生女竟然自杀,这项事实对源八而言是难以言喻的椎心之痛。


    “真是自杀?”他觉得难以置信。


    “一定是自杀。虽然没有遗书,但根据旅馆服务员说,并没有其他人进入她的房间,而且她看来意志消沉,当女服务生送茶水去时,她还匆忙掩饰泪痕。”


    源八去认尸时,警方便将良子的遗物交还他。皮包里留有许多东西。


    这是源八首度查看女儿的皮包,一想到这么做是为了查明女儿的死因,他的心便隐隐抽痛。


    皮包里除手帕、太阳眼镜、化妆品,和上面印有公司及住宅地址的名片外,还有一个火柴盒。那是个很新的火柴盒,上头印有“兰咖啡店”、“松原站前”等字样及电话号码。


    良子一向不抽烟,根本无需在咖啡店里收集火柴盒,可是为什么她会特地将这火柴盒放在皮包里呢?


    皮包里还有一张招叠的纸,源八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巴掌大的底片。有一对男女互握着手,依偎在植有栓叶的篱笆前,而背景似乎是某小学的校舍建筑物。


    但是这两人的脸,却已被“洗不掉”的墨水涂黑,男人的脸上还被锥形物刺穿。


    源八觉得那女人所穿的衣服非常眼熟,他很快记起那是良子的衣服没错。这张照片大概是良子到男方家时,用自动相机拍的。


    脸部虽已涂黑,但由立姿看来,可以想像他俩拍照时笑得很开心。


    良子一定是因为男方的遗弃才自杀的,一思及此,他就觉得良子真可怜。


    葬礼完成后,邻居老抠再度安慰源八说:“真可怜,良子一定想把孩子生下!”


    “什么?”


    “我是说,大概男方逼她堕胎,又不想与她结婚,良子才会走上这条绝路。”


    直到此刻,源八才知道良子怀孕的事。


    源八向藩史编纂所告假。同事们眼见他为女儿之死而憔悴,都纷纷前去慰问他。在替前子爵(即前藩主)转送奠仪时,同事劝慰他:“源八,你好好在家休养,这件事虽然令人无法忍受,但过一阵子你总会想再工作的,所以你要多多保重。”


    但是源八哪有心情休养,他正极力设法找出这个可恶的男人。


    自年轻时候,源八便嗜读推理小说,像江户川乱步、小酒井不木、甲贺三郎等名家的代表作,他熟读得几乎可背出情节。


    这些作品中的侦探与刑警,总能从蛛丝马迹中追查出案件真相。源八盯着照片,暗自发誓:我一定要找出这幢房子和屋主。但是,除了照片,仅有的线索就是印有松原站前兰咖啡的火柴盒。


    按已知情况推理,那男人的家可能在良子自杀的旅馆所在永代寺后面,亦即在郊东线的松原站附近。


    自杀当天,良子在前往男方家前,为了确定对方是否在家,而到兰咖啡店打电话。男方或许因不能立刻赴约,便要良子在咖啡店等,同时说在他去之前会先打电话到咖啡店,要良子告诉他咖啡店的电话号码,于是良子便向店员要了个火柴盒,并随手放入皮包里。根据源八的推断,那男人还是爽约了,而使良子陷入深沉的悲哀中。于是搭上郊东线电车,往北走了两站后,便下车住进旅馆休息。


    有了松原这个目标后,源八觉得要寻找那幢看似小学的建筑物,应该比较容易。


    抵达松原后,他本想先到咖啡店,但转念一想还是按原订计划在车店前的地图公告板上寻找目标,他发现在铁路东面有松原第二小学,而西面则是私立郊东中学。


    他先到中学去,但附近没有外绕栓叶篱笆的房子,于是立刻转到小学校舍后面有一条小径,径旁有十几户周围遍植桔叶的住宅。


    他由口袋里取出照片,再以照相机获取建筑物的角度观察,终于发现一家上挂”横掘”名牌的房子,与照片中的背景相符。


    遮雨板虽末阖上,但阳室的玻璃门却已扯上窗帘,房内似乎没人。


    他放心地走过去,在玄关前探颈端详。不错,这确实是照片上的房子。


    源八下定决心,将再度前来此地与屋主见面,同时将他杀害。


    为了达到目的,他必须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可以巧妙进行谋杀,又可免于被捕。


    但是如果在付诸行动前,那男人搬家,而且不知去向,不就前功尽弃了吗?源八觉得如真发生这种事,他也只好放弃报复计划。


    由于顺利发现所要找的房子,让源八对接下来的行动更具信心。


    4


    源八的下一个步骤是仔细查明国旗叔叔的身分及生平,如果不能完全掌握这点,则谋杀计划将无法付诸实现。


    源八教过的学生里,有一位叫户室的,现为东都新闻部内版记者,由于他的住处与源八邻近,因此常带些烟、饼之类的礼物来拜访源八。


    源八将户室找来,如此向他建议:“都内版可以试着添加些有趣的企画吧?例如具有传闻性的报导,就很适合该版的性质。在东京市里,有嗜集奇品的人,有克服残障努力工作的人,还有一些默默行善的人,如果能把这些人介绍给读者,不是很有趣吗?”


    户室一听立刻深表兴趣。


    “老师,这主意的确不错,您知道在那里可以找到那种人吗?”


    “我想想看——”源八装作若有所思,然后说:“有这么个人,每天下午都在山手线电车上,命令年轻人让位给老人及妇女。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持着一面国旗,因此大家便叫他国旗叔叔;在目前社会上很难得见到这种人,如果你能查出他做此事的动机、过去经历及家庭状况,我想会是很有趣的。”


    “自从调到都内版,我提出不少企画案,可是却一一被驳回。说真的,你这个构想很好,部长一定会采用,明天的部会我一定要提出此案。”户室兴高采烈地说。


    “这企画是我提出的,如果不成功,我也有责任。这样吧,你先去采访这个人,把内容写给我看看,至于怎么写,我再给你指导。”


    户室兴奋地回去了。这位年轻记者的行动相当快。三天后,户室便来找源八。


    “老师,我已经看过了,而且是在现场看到国旗叔叔。”


    “哇!真快!”


    “我立刻问他许多问题。”


    户室翻开以细字书写的大学生笔记本,并向源八说明。


    他以人名事典的方式将资料整理如下:


    “国旗叔叔(俗称),本名城地三郎,六十一岁,大分县人。二十岁时前来东京,历任新闻记者区公所干事等职务。他是一位热心的日莲宗信徒,因梦中得上人启示,而意图改革社会风气。守先,他力行交通道德的普及,每天清晨在住所附近的小学前,帮助儿童过街,并与女警合作整顿交通。下午二至四时,便搭乘山手线电车,趁着电车在循环线上绕三团的时间,具体说服车内乘客要敬老及帮助妇女。他住在涩谷道玄扳公寓的长男家里,曾因二度在车内发现扒窍现行犯而得奖,生平无任何嗜好。”


    “辛苦,辛苦,你办得真好。”源八称赞他。“你说无任何嗜好是什么意思?他连酒都不喜欢吗?”


    “他说,凡是有碍健康的一概谢绝。”


    “或许那个人是很有毅力与原则的人吧。”源八点点头,再问:“他是怎样的人?穿什么衣服?”


    “他穿着旧礼服。我曾好奇地问他原因,他说既然手持国旗,就该穿上最好的衣服,否则对国旗不敬。”


    “原来如此。”


    “他的脸……对了,就像老师这种圆脸。”户室由正面打量老师。“他非但容貌与老师相似,连胡子、眼镜及头发的斑白处都大致相同。”


    听完户室的话,源八又向他提议:


    “你要是能再问他与右翼或左翼有没有关系,除日莲上人外还祟拜何人,在家与儿孙相处的情况如何,那么资料就更完整了。”


    “对呀!我真大意,怎么漏了这些问题。”


    “你再去问清楚,然后告诉我。”


    “我明天就去。”户室向老师一鞠躬准备离去。


    “等等,我要去旅行十天,你下个月初再来吧。”


    听了这句话,户室露出狐疑的表情。


    翌日,源八戴着口罩,到涩谷站的月台等候二点多开来的山手线电车。


    一点五十九分,国旗叔叔出现在车站的楼梯口,二点零一分,他搭上至惠比寿石转的电车。


    源八走人同一车厢,他仔细观察国旗叔叔如何说服年轻人让坐,如何请老人及妇女就坐,连表情及动作也不放过。也许是巧合吧,国旗叔叔叫起一位蓄长发的学生后,便走到源八身边说:“这位先生,您请坐。”


    戴着口罩的源八向他道谢后坐下。


    次日下午,他由贮藏室里取出一件为人师表时所穿的礼服,穿上后便离家。他把一个小布包紧搂在胸前,里面是一面日前于百货公司购得的国旗。近四点时,他抵达涩谷站,站在柱子后面观察。此时,国旗叔叔正由四点零三分进站的右转线电车下来。


    待国旗叔叔下车,源八立刻踏上隔邻车厢,同时做出与国旗叔叔相同的行动。在他面前闪过几张露出困惑又略带欣喜表情的脸。


    二小时过后,他以同样装束前往曾与藩史所同事去喝酒的小酒店。


    他本以为今天无法遇到那位将他误认为国旗叔叔的年轻人,但幸运的,那位年轻人不久就来了。今天他将扮演增加源八信心的角色。


    年轻人一见到源八,立即瞪大双眼说:“你今天就穿这身衣服来?”


    “我本来是要回家,不过临时想喝一杯。”


    源八不善饮,他只是想藉勉强喝二小壶的时间,给予酒店老板及坐在身旁的年轻人一种国旗叔叔到此饮酒的印象。


    由于源八经常手持国旗在家里进出,因此邻居都在传闻,他大概是因女儿自杀而发疯了。这一切也都在源八的计划中。


    他每天都乘四点的山手线电车,在车内维持秩序,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国旗叔叔的工作时间增加二小时,并没什么可疑。


    有一回,他由山手线下车,径自到酒店去,这次终于遇到同事了。


    看到同事露出对他不上班在干什么事表示疑问的神情时,他便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说:“不过是散散心罢了!”同事看他神色自若便放心地说:“果真能忘忧,那也不错。”这也是源八的计划之一。


    有一位住在附近的大学生,每次遇到源八,都会向他点头寒喧。


    有一天,源八在山手线上遇到这位学生,他觉得事情进行得真是顺利。


    “你这么年轻怎么可以占位置,快起来让对面的老太太坐。”


    年轻人本欲抗议,但认出他是源八时,便面红耳赤低声道歉,同时让出位置。


    (现在,全市该在流传山手线上的国旗叔叔就是我了吧!)源八内心里暗想着。


    5


    事实上,他的计划虽有偏执之处,但源八仍深信小说上那种天衣无缝的犯罪手法是存在的。他打电话给东都新闻的记者户室。


    “有没有再遇到国旗叔叔?”


    “没有看到。”


    “后天我想听听你的计划进行得如何?正好故乡送来好酒,你到我家来吧!”


    “后天下午四点,我到涩谷采访国旗叔叔,然后再去老师家。”听到有酒,他似乎精神一振,源八早已深知户室嗜好杯中物。二天后的下午三点半,源八在私铁郊东线的松原站下车。当天是国定假日,因此电车内十分拥挤。


    在车上,源八看到一位年轻人张开双腿,占据大半位置,习惯性地要过去斥责他。但是,当他意识到此刻的穿着时,不觉露出苦笑。因为这身普通的西装,已与前阵子的装束完全不同。


    他朝离火车站约三分钟路程、位在小学建筑物后方、外绕栓叶篱笆的房子走去。这幢挂着横墟名牌的房子,此刻窗户大开,显示有人在家。


    应门者是一位年约三十五、六岁的英俊男子,他客气地问道:“您是那位?”


    “我是良子的父亲。”


    对方闻言颇为吃惊,但仍亲切地招呼:“请进!”


    他引导源八进入书房,同时自我介绍:“我叫横掘。”然后男人便流畅地说出唁之辞:“良子小姐去世时,我正好不在东京,因此无法参加葬礼,真是抱歉。我到日兴电机时,常蒙良子小姐帮忙。”


    “你和良子的交情很深?”源八开门见山地问。


    当源八掏出烟时,男人便打开抽屉,取出一只看似舶来品的漂亮打火机。


    “听说你在收集打火机?”


    “是的。”男人点点头。“良子送我一只北海道的打火机,据说是您珍视之物,真不好意思,还您好吗?”


    “不用了!”


    “那我送您这只打火机。”男人把方才点火的打火机递给源八。


    源八并不想多费唇舌,可是这位能言善道的男人却已控制话题。


    男人重新开启一包香烟,以置于桌上的红色打火机点烟,然后怕然自得地吐烟圈。


    源八神色揪然。


    “横掘,”他开口道:“你玩弄良子,使她含怨自杀。在她的皮包里有你们合照的照片,脸部已涂黑,而且良子还在你的脸上穿孔。”


    “是的,良子也许会恨我。事实上,我喜欢良子,良子也对我有好感。您猜得也很正确,我与良子关系亲密,可是我不能跟她结婚。”


    “为什么?”


    “因为我是有家室的人。我把生病的妻子留在和歌山县里气候温和的海滨城市,而只身在东京工作。我到日兴电机公司交涉公事时邂逅良子,两人感情随即骤增。我错在并未向她坦承此事,这种作法虽然卑鄙,可是这也是为了她好,我不愿让她觉得我在欺骗她。”


    “是你害死了她!”源八的声音充满愤怒。


    “对不起。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抱歉,您都不会原谅我,可是请您体谅我的心情。”


    源八心想:直到此刻你还说这种话,不禁愤而瞪视对方。


    在外出时,源八已预先将匕首藏在怀里。眼前的男人令他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将他碎尸万段。


    那男人站起身,说要到邻室拿茶水。


    源八拿起摆在书桌一隅的石制烟灰缸,趁男人转身之际,从后面猛击他的头部。


    那男人应声倒地,即不再动弹。


    源八用手帕拭净烟灰缸上的血,看看时间,正好四点。


    他之所以不用匕首,而改以烟灰缸,是因为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还是用这个比较好。


    杀死对方后,他才记起自己根本不知道这男人从事何种职业;他没问,对方也未提起,良子更是守口如瓶。


    他将烟灰缸置回原位,然后隔着手帕拿起男人点烟时用的红色打火机,倚在烟灰缸上。烟灰缸旁有一个名片盒,名片上印着“东京侦探社,横掘大吉郎”。


    原来是私家侦探!得知对方的身分后,他环视房间,发现方才那男人所坐的椅子后面,摆着许多卷宗。


    虽然不明白良子的公司何以有侦探进出,但他或许是在直接与董事长交涉时邂逅良子的。


    私家侦探因工作上必须与人接触,而练得能言善道,再加上深谙人的心理,自然能把天真的小女孩哄得团团转。


    源八不理会尸体,径自走出屋外,幸好四周无人。


    他怀着兴奋的心情返抵家门,等待户室来访。


    “找到国旗叔叔了吗?”


    “是的!”


    “有没有找个地方边喝边谈?”


    “我们在八御犬铜像旁,一家叫‘奉的咖啡店谈话。”


    “他崇拜那些人呢?”


    “他说他崇拜拿破仑和贝多芬。”


    “哦!”源八笑了。”还有祖师爷!都是大人物嘛!他的思想又如何呢?”


    “我本以为他是右翼份子,可是打听的结果却是左翼。他还提起战争中,曾因参加反战运动而被捕。”


    “谈了多久?”


    “从四点十分谈到五点。他是个风趣的人,我们谈得很投机。”


    “这些资料可以写成一篇好报导。”源八将厨房里的小酒壶拿到桌上,并如此鼓励户室。但事实上,对源八而言,国旗叔叔的资料已无关紧要了。


    6


    翌日早报便刊出了私家侦探横掘大吉郎(三十六岁)遇害的消息。下午,正如源八所料,刑警登门造访。


    由于源八早料到此事,因此预先穿上礼服。


    “你要去那里?”刑警问:“还穿着大礼服呢1”“我可不是去参加葬礼,这件事待会儿再告诉你。你找我有事吗?”


    “我想你大概看过报纸了,在松原有一位叫横掘的男人被杀,在他的书桌里,有你家小姐写的情书。”


    “你是说我家良子和那个男人关系亲密?”


    “不是吗?”


    “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


    “我刚才到辖区派出所去,他们说你家小姐因为对方背信而服药自杀,没错吧?”


    “那家伙太狠了!”源八感触良多地说。


    “你没注意到横掘这个人吗?”


    “怎么会,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你真不知道就好,如果你知道,可就有嫌疑了。”刑警静静地说。


    “有嫌疑?你这是什么意思?”


    “以一个做父亲的立场来说,女儿被逼自尽,他会没有恨意吗?”


    “自从小女死后,我为了忘记悲伤,才到外面从事市民道德普及活动。我每天搭山手线电车,在车上维持秩序,具体教导年轻人敬老、尊重女性的精神。我本认为小女是因失恋而自杀,在她死后的那一星期,我心里充满恨,但是现在几乎平息了。”


    刑警深深点个头,便向源八告辞。


    在玄关穿鞋时,刑警若无其事他问:


    “昨天下午三点半到四点二十分,你在那里?”


    “三点半到四点二十分?我在山手线车上啊!当时我手拿国旗,身穿这件衣服,在车上维持秩序。四点,有位年轻人在涩谷站等我,我们一同到车站前八御犬铜像旁的‘奉咖啡店喝咖啡。”


    “他是怎样的人?”


    “我没问他名字,所以不清楚,他只说对我做的事情有兴趣。”


    刑警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便回去了。


    由于户室替他制造一个不在场证明,因此源八满怀信心地下了结论:不会再有人认为我与此事有关了,复仇计划业已顺利完成。


    他抬起头望着女儿的遗像,觉得照片中的人似乎也在微笑。


    7


    然后他便不再搭乘山手线了,然而真正的国旗叔叔仍继续其善行。源八心想:如此一来,应该可以逐日提高年轻人的道德观吧!


    三天后,上回来过的刑警又来找他。


    “又有什么事?”


    “抱歉,再度打扰你了。你在涩谷的‘奉咖啡店与一位年轻人喝咖啡的事已证实了。”


    “那太好了,我正担心咖啡店的人要是忘了,该怎么办呢!”


    “这点没问题,穿礼服的人毕竞少见。”刑警微笑着说。


    “那我就放心了。”


    “刑警这项工作需要小心求证,因此上回辞别以后,我便到附近询问,确定你就是国旗叔叔,且经常穿礼服外出。”


    “再加上在涩谷喝咖啡,你的不在场证明确实很完备。”


    “喔!”源八觉得刑警似乎另有所指,因此表情逐渐暗淡。刑警仍然不动声色地问:“你真的不认识横掘?你至少总该见过他一次吧?”


    “根本没有。”


    “是吗?”刑警带着狐疑的口气说:“这就奇怪了!”


    “什么事?”源八的声音微微颤抖。


    “被害者的遗孀从和歌山来到东京,她在死者的书房里发现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可证明你那天到过横掘家。”


    “这就奇怪了!”


    “我也觉得奇怪,因为那里有一张你的正面照片。”


    “正面照片?”


    “是横掘拍的。听说侦探都很有警觉心,能顾虑周详地留下证据。”


    “怎么可能?当时我不是在涩谷吗?”


    “据我的同事说,大约五年前国旗叔叔便在山手线上行善,而根据你的邻居所说,在去年以前你还是中学教员。这不是很矛盾吗?”


    “这也就是说,另有一位年资比你长的国旗叔叔。”


    “你刚刚说横掘拍了我的照片,这只是你设的圈套吧!”源八反驳说:“你蓄意以这些假设的事来探测我的反应。”


    “不,横掘确实拍了你的照片,只是他并非用一般照相机。”


    “……”源八直盯着对方。


    刑警深深吸了口气,然后说:


    “而是利用内设小型照相机的打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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