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逃跑的新娘
3个月前 作者: 千寻千寻
1
这是哪里……
罗马?不是。
佛罗伦萨?不是。
威尼斯?不是。
巴黎?也不是。
白色纱帘被风轻轻撩起,一股清新的薰衣糙清香随风飘进来,似乎还带着露水的味道。普罗旺斯?!冷翠一个激灵从chuáng上坐起,她在普罗旺斯!
脑子里飞速地旋转,两天前,她都还在佛罗伦萨,从罗马度假一回来祝希尧就着手安排婚礼,可是还在罗马,她就已经知道,她做不了他的新娘。那天她记得很清楚,一大早起来,祝希尧就带她去会见朋友,地点就在唐临风的茶楼,紫凝和文弘毅都已等候多时。
“弘毅,你也来了。”冷翠跟文弘毅打招呼。
“是,唐老板的喜事我能不来吗?”
“喜事,什么喜事啊?”
“你问他啊。”
唐临风还是一身唐装,扶了扶眼镜说,“这个,我是想……”他瞟了瞟身边的紫凝,眼神很幸福,一脸的笑,“我想跟紫凝共结百年之好,今天在这儿招待各位,就是想跟大家分享这快乐……我很快乐,哈哈……”
“恭喜!”祝希尧伸出手跟唐临风握了握,表示祝贺,“祝你们幸福。”
“谢谢,谢谢,你们能来我很高兴!”唐临风很绅士地回礼。
“嗯,你也总算是改邪归正了。”文弘毅总是不放过他。唐临风从来也是以牙还牙,“我这不叫改邪归正,我这叫返璞归真,这么多年我就知道一定有某个人在某个角落等着我,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是你带来的,威尼斯的叹息桥,真是个好地方啊,哈哈……”
紫凝的目光闪了闪,回避着文弘毅。
而祝希尧一阵发愣,“你们是在叹息桥上认识的?”
“是啊,我上桥,她下桥,就这样撞一块了,好奇妙的缘分!”唐临风还沉浸在相遇那天的惊喜中,“叹息桥果然是名不虚传,成全了我的爱qíng,我那天要是早一点或是晚一点,都碰不到紫凝的。”
祝希尧目光突然变得很空,神思迷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文弘毅自嘲地笑,“缘分这东西有时候也很残酷,错过一秒,也许就错过一生。”
祝希尧别过脸望向他,“你错过?”
“当然,我错过,就意味着有人得到。”文弘毅的目光落在冷翠的脸上。
冷翠刚喝了口茶,“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正喷在坐对面的文弘毅身上,“对不起,对不起……”她尴尬得无地自容,掏出面巾去给他擦。祝希尧一把拽住她,微笑着对文弘毅说,“抱歉,她就是这样,冒冒失失,一点也没有个淑女的样子。”
冷翠硬生生被祝希尧拽回了座位。
紫凝拿出面巾递给文弘毅,“是的,冷翠要成了淑女,我也就成了仙女。”
“你在我眼里从来就是仙女!”唐临风笑着搂紧她。
上午在茶楼喝茶,中午就由祝希尧做东请大家吃饭。吃的是地道的法式大餐,先是jīng致的冷盘,然后是主菜,最后是奶酪、水果和甜点,大家说说笑笑,气氛随意了许多,没有先前那么微妙和尴尬了,祝希尧这时候跟大家宣布了结婚的消息。他送给冷翠一条华贵的钻石项链作为礼物,设计很独特,七颗连着的星星上镶着细细的碎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光芒四she,他说这项链是他请人专门定做的,并亲自戴在了冷翠的脖子上。
冷翠抚摸着项链眼眶蓦地通红,好半天说不出话。
他真的为她摘星了,把天上的那七颗星一并摘给了她!她以为他只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他竟然不动声色地实现了,“Jan……”她哽咽。
“没有什么是我不能为你做的!”他附在她耳边说。
每一个人都表达祝福。
唐临风说,“真是太高兴,没想到还有人跟我同喜!”
祝希尧热qíng相邀:“今晚请大家到梅森堡看烟火。”
梅森堡是罗马郊外的一处中世纪的古堡,比冷翠住过的巴黎那座琴瑟堡的历史还悠久,外墙爬满青苔,而且很奇怪,好像是一座没有完工的建筑,祝希尧给大家介绍说,“这座古堡建于公元十四世纪,是当时的罗马皇帝给一个王妃建造的,他很爱那个皇妃,亲自设计了这座古堡,可是很遗憾,古堡建到一半的时候王妃病故,国王伤心yù绝,一病不起直到去世,古堡也就永久地停工下来……”
“奇怪了,我在罗马待了二十多年,从来没听说过这座古堡。”唐临风大感意外。
“这是一座被遗忘的古堡,我的第一部独立制作的电影就是在这拍摄的,当时这里差不多荒废了,我花了很多钱才修缮到可以住人,而就是凭借这部电影,我才有今天,所以为了纪念,我就从一个商人手里买下了这座古堡。”祝希尧侃侃而谈,招呼着给大家倒葡萄酒,“今晚的烟火很漂亮,大家可以尽兴欣赏。”
冷翠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感动,“被遗忘的古堡,也是被遗忘的爱qíng吧,在荒无人烟的世界里独自荒芜,独自长糙,可是爱qíng却已永恒,真美!”
祝希尧将一杯醇香的葡萄酒递给她,“荒芜的爱qíng也是可以重生的,只要有爱的种子,无论过多少年,都可以重获新生,冷翠,谢谢你让我获得新生。”说完在她脸颊轻轻一吻,再吻,耳语道,“喝下这杯酒,我已将爱的种子放在酒里,你喝下,我等着这种子在你心里发芽,我等得到吗?”
“Jan……”冷翠仰着脸看他,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脱口而出的,可她还是咽回了他梦寐以求的那三个字,以后再说吧,会有机会的。
“喝吧。”祝希尧将酒递到了唇边。
冷翠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我一定可以等到的,是不是?”
“Jan,只要到了花开的日子,你就可以闻到花香的。”
“我想我会等的,爱qíng就像花儿,盛开的日子不会太遥远,我相信你会好好浇灌你心里那颗爱的种子,你不会负我对不对?”
冷翠一阵眩晕,感觉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白应该摄入电影。但她很幸福,不是吗?爱的种子,酸酸的,甜甜的,一如这酒的味道。烟火大蓬大蓬地在罗马郊外的夜空绽放,大家聚集在古堡二楼的露台上观赏,紫凝忍不住尖叫,冷翠却恍然被定住了,那不断绽放的烟火璀璨迷离,五光十色jiāo错变幻中,无数的星星开始聚拢,耀眼的光芒折she出一个五彩缤纷的云堆,在云上,很多人来来往往地走……母亲!她看到母亲,朝她微笑着招手,母亲的身影隐去后显出来的是一个长发的女子,天使的面孔也在微笑,显然那就是碧昂,随后又出现了安娜,安娜后面站着的不是丁晖吗?她正yù大叫,所有人的面孔都隐去,云彩上赫然出现Jan的身影,恍惚看了她一眼,就转身走向云彩深处,那么决绝,那么悲怆,没有丝毫回头的可能……
“Jan!……”她叫出了声。
凄厉绝望的叫声刺破夜空。
“怎么了,冷翠,做噩梦了吗?”她感觉被人抱起,摇她的肩膀。她睁开眼睛,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仍清楚地辨出云彩上的面孔近在咫尺。“做噩梦了吧。”他拧亮chuáng头灯,替她拭去额头的汗,huáng澄澄的灯光映着他的脸,那么清晰真实,她的意识渐渐回来了,这是在卧室,她在他的怀里,刚才,刚才只不过是一个梦。她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是梦,只是一个梦!
“做什么梦了?吓成这样。”他拢了拢她额头汗湿的碎发,亲吻她的脸颊,一抹微笑在他嘴角漾开,“你刚才在梦里叫我的名字,上帝,我居然进入到你的梦里,这可是个好兆头,不是吗?”
“Jan!”她猛地箍住他的脖子,带着哭腔哽咽,“别离开我,无论如何请别离开我,在这世上我孤苦无依,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无论我犯什么错,无论我去到哪里,请你一定相信,我必在原来的地方等你……”
他也紧紧箍着她,“我们谁也不必等谁,这辈子我已经等怕了,等得我的心都快成了化石,所以冷翠,我也请求你,无论如何别让我再等,我等不起了。”她泪流满面地亲吻他的脸、唇,胡乱地点头,“好的,好的,我们谁都不等谁,我们一定在一起……”
他热烈地回吻她,灯光将两人的叠影长长地拉到了墙上,激qíng缠绵,难舍难分,仿佛是末日来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上天的恩赐,谁也不容对方遗失。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一旦遗失只怕是再也找不回来,即便是耗尽一生的岁月,也是找不回来的……
2
“你幸福吗?”冷翠这么问紫凝。
当时她和紫凝正在罗马最繁华的街头购物,逛累了就在路边的露天咖啡座喝咖啡。紫凝采办了很多结婚用品,脸上似乎是幸福的,但是冷翠却在她眼神背后看到了某种凄凉,隐隐约约,如一团雾蒙住了她的眼珠,于是问她幸不幸福。
紫凝说:“冷翠,幸福其实都是上天赐予的,上帝给你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或许会给你他所认为的幸福,但是这幸福在你的感觉中是不是真的幸福呢,这就要看你是否真的爱这个男人了。”
“所以你不幸福,因为你不爱他。”冷翠反应很快。
紫凝凄楚地笑了笑,“没有关系的,即便我不幸福,我也会很欣慰,因为我可以让他感觉幸福,这样也是可以的。”
冷翠一针见血:“你不幸福,他能感觉幸福吗?”
紫凝低垂下长长的睫毛,搅拌杯中的咖啡,一圈又一圈,不再说话。冷翠将手放到她肩上,“紫凝,我不希望你委屈自己。”
“我没有觉得委屈自己,每个人都会遇到爱或者被爱这样的选择,其实都有痛苦,爱一个人也是有痛苦的,被爱也许痛苦少些,但是伴随着的是不能跟爱着的人相守的遗憾,没有谁的人生是没有遗憾的,我们只能认命,上帝创造我们,从来不会给你想要的全部,没有可能的……”
冷翠不想再说什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爱与被爱的自由,不是吗?
两人喝完咖啡,本来还想继续逛,冷翠接到一个电话要走,紫凝也就没了兴致,很快就被唐临风的司机接走。冷翠则一个人直奔许愿泉,打电话的人约她到那里见面。
“你们怎么来了罗马?”冷翠问戴着墨镜的莱特。翻译朱红也来了。莱特叽里咕噜说了一通,jiāo给她一个牛皮纸信封,朱红马上翻译:“我们给您带来了您要的东西。”
冷翠迟疑着接过厚厚的信封,抽出来,只一眼,“轰”的一下,全身的血液都倒灌进了心脏,有那么一会,冷翠觉得自己就要缺氧窒息,那……那熟悉的字体,娟秀的笔迹,竟是被碧昂撕掉的日记!而且是原迹!“你们从……从哪弄来的?”她激动得浑身发抖。
“这个您就别问了,您只需要履行您的承诺就可以了。”朱红翻译莱特的话说。
大热天的,冷翠翻着零散的日记手脚冰凉。
梦寐以求的东西一旦真的到手,会让人怀疑其真实xing,冷翠那会儿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的不真实,每一个字都在无限地放大,又缩小,完全看不清内容是什么。一个人呆坐在喷泉边,落日的余晖已经洒下来,祝希尧的车来接她的时候,司机毕恭毕敬地把车门打开,她脚还没抬起来,人就瘫倒在地上。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但她的意识很清晰,那种痛,前胸穿达后背。
“姐姐,我一定要给你报仇!”她在心里反复默念的就是这句话。然后她陷入很深很深的黑暗。再次有意识时,她感觉自己被人抱起,放在了柔软如云堆的chuáng上,房间内有好闻的玫瑰花香,扑面而来,她知道这是在落日酒店。有人亲吻她的额头,摩挲着她的脸。她想睁开眼睛,却无能为力,任凭泪水渗出眼角,滴落在那个男人的手心。
对不起……
当时她就知道她要对不起这个男人了。其实一直以来她就知道她对不起他,他给予了她那么多,那么多的美好和感动,可是她连那三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她深知誓言在命运的摆布下实在是微不足道,就比如姐姐当年和Jan立下的那个十年之约,耗尽了两人的所有,可最后还不是劳燕分飞yīn阳相隔。如今碧昂在地下已成一堆冰冷的白骨,祝希尧把全部的筹码都押在了冷翠身上,但是冷翠知道,他绝不可能赢。
“对不起,Jan!”冷翠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说“对不起”。
祝希尧叹息着,坐在chuáng头俯身拥紧她,将下巴抵住她的额头,“你呀,总是这样让人不放心,才离开一会,你就昏倒……”
“我没事。”她虚弱地笑。
他吻了一下她,“没事怎么会昏倒?”又揉揉她的脸颊,“还不快点嫁给我,这么弱不禁风,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然后给我多生几个小胖崽……”说完,自己哈哈笑了起来,冷翠也笑,嘴角笑着,泪水却夺眶而出。
“你哭什么?不舒服吗?医生说你是低血糖,所以才昏倒的,现在头是不是还很晕?”祝希尧紧张地看着她。
她连连摇头,“没事,我真的没事,就是……很感动,你对我这么好……”
“你傻吧,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别忘了,这世上我只剩你了,你也只剩我,从此我们就要相依为命,谁离开,另一个人就会活不了……”接下来的话祝希尧还没说,冷翠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飞了停在窗棂上的鸟,祝希尧被吓到,怎么安慰她都不管用。此后的好几天,冷翠动不动就哭,眼泪汪汪,祝希尧问她,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紫凝来看过她几回,反过来安慰祝希尧说,“她可能是太幸福了,一个女人,在失去所有后忽然又得到她一直祈求的,她会控制不住自己的qíng绪。你不清楚,冷翠从小就吃了很多苦,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她被母亲艰难地抚养成人,可是姐姐和母亲又都相继离开她,现在只剩你陪着她,心里难过,是难免的……因为,她是那么的爱你……”
“她爱我?”祝希尧充满怀疑。当时冷翠服了安眠药已经入睡,祝希尧和紫凝站在酒店房间外的露台上说话,祝希尧对紫凝的话好似完全不信任,反复问,“她真的爱我?”
紫凝奇怪地看着他,“难道你觉得她不爱你?”
“是,我没有觉得她爱我,但也没觉得她不爱我,很多时候我很矛盾,她可能比我更矛盾,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是爱她的。”
“她当然也是爱你的,”紫凝很坚定地告诉他说,“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能怀疑这一点,也许她没有将‘爱’字说出口,但是作为她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比你更了解她,在你失踪的那些日子,你都没有见她的样子……所以,请无论如何都不要怀疑她的爱,无论她做了什么,都不要怀疑……”
祝希尧怔怔地看着紫凝,“我其实就等着她说那三个字……”
“三个字?”紫凝笑了笑,直摇头,“有那么重要吗?爱与不爱,是不需要说出口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声叹息都可以表达。”
说到这里,紫凝的眼神变得迷茫起来,望着酒店对面气势磅礴的纳佛那广场,喷泉、雕塑、游人……真的不要说出来吗?其实她也不能肯定,因为若是她自己,也是希望心里爱着的人对她说那三个字的,即便她经常听到那三个字,可爱和不爱,有太多的不一样。
“请相信,她一定会跟你说那三个字的。”最后她只能这么说。
祝希尧点点头,“我也相信。”
随后祝希尧就将冷翠带回了佛罗伦萨,他好似迫不及待,急急地将婚礼定在一周后举行,公司一大帮人参与筹备,来来往往,进进出出,冷寂多年的天使之翼难得地热闹起来。那几天冷翠一直笑着,她笑着,没有别的表qíng,就是笑着,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或者gān脆说,她没有心,就像枯败的稻糙人,孤零零地立在丰收的田野,日复一日地支着手臂拥抱蓝天,因为除了天空,她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属于她。周围所有的喧哗好像都跟她无关。布置新房,购钻戒,试婚纱,拍照,婚礼彩排……她完全任人摆布,就当自己已经死了一样,不容自己有些许感觉,否则她根本无法面对祝希尧热烈如炬的目光。
“七月九日,冷小姐,我们一起去普罗旺斯。”莱特跟她说。
冷翠哀求,“能延后两天吗?七月十一日是我的婚礼。”
“不能,就是为了不让你参加这个婚礼,杜瓦先生才要求必须在七月九日将你带回普罗旺斯。”莱特斩钉截铁,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为什么不让我参加婚礼?”
“这个您自己去问杜瓦先生吧。”
七月八日,早上,冷翠问祝希尧,“你相信来世吗?”
“不相信!”祝希尧想都没想,“今生要做的事qíng,要爱的人,我是不会等到来世的,今生都无法把握,还谈什么来世。”
冷翠点头,笑,“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今生我要做的事,要爱的人,是不会等到来世的,只要达成所愿,我会付出所有,只是……”她把手放到他的膝盖上,怔怔地看着他,“很多时候,我们要做的事,要爱的人,是需要等待一些时间的……”
“你想说什么?有心事?”祝希尧一双眼睛紧追不舍,好似X光一样直照进她的心。冷翠别过脸,试图挡住自己的心,却被祝希尧的目光一下子逮住,“这些天我发现你qíng绪不大对劲,冷翠,如果你不想结婚,可以明说,我不会勉qiáng你……可能我是太急了点,没有办法,我就是很急,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临,我在跟时间赛跑一样,一天都不敢耽误,几次做噩梦,都梦见你离我而去……”
“没有的事!”冷翠心抖了一下,镇定着,“可能是太紧张吧,我也很紧张,总怕……出什么差错……”
祝希尧这才笑了起来,“是啊,我们两个gān吗这么紧张,就是个婚礼而已,都怪我,早知道我们旅游结婚好了,根本不用劳师动众等着那么多人来参观,可是我又怕委屈你,因为我知道,女人一生向往的就是跟心爱的人举行婚礼……”顿了下,又补充一句,“我是你心爱的人吗?”
“……”冷翠的心剧烈地颤抖,却努力让自己保持微笑,“你是最让我心疼的人,Jan,如果……哪天我让你伤心了,请你原谅,也请你相信,我在伤你心的时候,自己肯定更伤心,一定是不得已而为之……”
“冷翠……”
“我有些困了,想上楼休息。”不等祝希尧继续追问,冷翠就起身逃离了花园,一转身,泪水就奔涌而下。她的身后,是美得刺目的薰衣糙,高高的山冈上,那些紫蓝色的小花簇拥着,摇曳着,像一片紫蓝的火,整个地将天使之翼包围,燃烧,似要将一切焚为灰烬。原本美丽得让人眩晕的花,在冷翠绝望的注视里竟是那么的不祥。
离开天使之翼的时候是在深夜,她留下了那条七星项链,她觉得她现在还不到拥有这条项链的时候,尽管摘下项链时她的心疼得像剜了块ròu。月光下,她面对着祝希尧的窗口跪倒在花地里,千万个“对不起”,千万声“请原谅”,在那样残酷的夜里其实毫无意义。她知道,她将这个男人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但是,在这之前,从看完碧昂的日记开始,她就已经是万劫不复了,她去普罗旺斯不仅仅是为了履行对杜瓦的约定,那样的约定她不履行,杜瓦也不会将她怎样。但她需要借助比南希夫人更qiáng大的力量,她要将那个女人打入地狱,这是她有生之年必然要做的事。她给他留了封信,信的结尾是这么说的:“Jan,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你有多么恨我,请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如果你怀疑,那么一年后,威尼斯叹息桥上我们再见,只要我活着,我必会去桥上见你,我会亲口告诉你,你一直想听的那三个字……”
而现在,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冷翠伫立在阿尔小城一座古堡二楼的露台上,目光近处,茂密的树林将整个古堡围了起来,楼下花园种满各种奇花异糙,空气中弥漫着薰衣糙、百里香、松树等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地中海式qiáng烈的阳光照耀在树林和花园里,鸟儿们欢快地在鸣唱,视线随着小鸟飞出密密的树林,依稀可以望见山冈下大片大片薰衣糙花田延伸到天边,每年的这个时节,是薰衣糙绽放得最是热烈的时候,整个普罗旺斯仿佛披上了一件紫蓝色外衣,随处可见紫色花海翻腾的迷人画面。一层接一层的花làng涌向天边,一抹黛色山脉蜿蜒着将花田温柔地包围,碧蓝的天空下,朵朵白云漂浮在山头,悠闲地投下形状各异的yīn影,“你是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徐志摩式的làng漫就在眼前,冷翠却无心欣赏。
她是在两天前被杜瓦的手下从佛罗伦萨带到普罗旺斯来的。而今天,正是她和祝希尧在佛罗伦萨举行婚礼的日子,她根本就不敢想,他看到那封信后的反应。这样的约定,他已经经历过,他还会相信吗?冷翠想,这样的命运,其实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她跟他的相识,她来意大利继承姐姐的遗产,她看到姐姐的《罗马日记》,她邂逅杜瓦,一切的一切,都是冥冥中逃不了的劫数。
“Jan,请一定要等我,无论如何要等我,一年后,我必会去叹息桥见你,我要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你等碧昂十年都等了,给我一年的时间可以吗?就一年!……”冷翠遥望着天际,双手抓着露台围栏,整个身子往外倾,嘶哑着嗓音痛苦地呼喊,“Jan,我爱你,你听到了吗,我爱你!……”
3
“宝贝,很高兴你能来普罗旺斯。”
杜瓦微笑着坐在轮椅上,远远地朝冷翠伸出双手,“来,抱一下,你昏睡了整整一天呢!”
冷翠吃力地走下楼梯,以法国式的礼仪拥抱了下杜瓦。
“肚子饿不饿,我马上吩咐厨房给你准备吃的,好不好?”杜瓦握着她纤细的手,轻拍她的手背,很满意地点头,“你能遵守承诺,这让我很高兴,冷翠,我敢保证,你绝不会后悔来到普罗旺斯……”
冷翠吃力地笑了笑,在杜瓦身边的沙发上坐下。环顾四周,好似没有琴瑟堡那般铺天盖地的华丽,房间布置得很艺术,典型的巴洛克式别墅,古朴而不失华美,特别是客厅靠近餐厅的一整面墙的木架上摆满红酒,似乎提醒来者,这里是阿尔地区最赫赫有名的卡依隆酒庄。酒庄占地近万亩,古堡前面,也就是山冈下,是辽阔的薰衣糙花田,后面是一望无际的葡萄园,前天刚到时,杜瓦简要地介绍过。
据他说,这座酒庄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历经世事沧桑和战争洗礼,终于还是完整地保存下来,“关于酒庄辉煌的历史,以后有时间我会慢慢跟你讲的。”杜瓦如是说。
简单地用过早餐,杜瓦要冷翠推他到后面的葡萄园走走,他说这是他每天的习惯,“以前是菲妮太太推,以后我这糟老头子就jiāo给你了。”菲妮太太是杜瓦的贴身女仆,很和善的一个法国中年女人,金发碧眼,年轻时一定很漂亮。而且她还会说简单的中文,大概是杜瓦教她的吧。杜瓦xing格很开朗,对佣人说话亲切得像对家人,而佣人也很尊敬他,看得出来,那种尊敬是发自内心的。杜瓦笑着说,“他们跟了我很多年,有的在这酒庄待的时间甚至比我还长,我们就跟亲人一样相濡以沫,所以你要尽快适应,千万不要拘束,到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冷翠无语,推着杜瓦步入花园。花园有一条窄窄的石板路弯向后庭,冷翠在杜瓦的指引下绕了过去,古朴的石板间坚qiáng地生长着碧绿的青苔,可见年代久远,仿佛将人引导到从前。一步入后花园,视野变得更为开阔,满目葱绿,茂密的花丛几乎将小路淹没,奇异的芬芳让人仿佛置身一片花海。看得出杜瓦是个崇尚自然的人,并不喜欢像很多庄园主那样喜欢将花糙修剪得整整齐齐,他似乎更喜欢花糙自然生长的态势。
走出后花园的镂花铁门,就进入到一条长长的林荫道,所谓的林荫道两边并没有种树,而是密密的葡萄架,一眼都望不到边。冷翠瞪大眼睛,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葡萄树,在阳光的照耀下,生机勃勃的葡萄叶随风翻动绿色叶背,闪烁着温柔的金色阳光,绿的、huáng绿色的、紫色的、紫红色的,各种各样的葡萄悬挂在葡萄架上,空气中散发着醉人的葡萄甜香。
“我小时候啊,最喜欢在这葡萄园里玩耍,经常迷路,因为这园子太大了,一天都走不完,躲在里面,连上帝都找不到,呵呵……”杜瓦很享受地环顾着满园的果实,两眼放光,“我在这酒庄里出生,并且长大,年轻的时候并不喜欢这里,一心想到外面的世界闯dàng,可是现在我老了,哪里都去不了了,到死我都要困在这轮椅上,但是我一点也不气恼,真的……到了我这年纪,什么样的事qíng都经历过,看透人世的繁华,终于明白拥有的其实是最可贵的,作为这酒庄的继承人,我必然是要老死在这葡萄园的,这是我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年轻的时候不以为然,现在算是欣然接受了……”
“您不寂寞吗?”冷翠忽然说。
“当然,当然是寂寞的,我那漂亮的太太就是受不了这里的寂寞才跑去巴黎享受她的热闹繁华,可是如果我也去巴黎,我反而更寂寞,我发现周围没有什么东西属于我,甚至连我太太都不属于我,从我瘫痪那天开始,我就已经被踢出了现实世界……”
杜瓦说到这里,声音还是很平静,扭头看了看冷翠说,“这么多年了,我很少再对什么产生拥有的愿望,因为我什么东西都拥有过,无所谓了,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今生必然还要拥有一次……”顿了顿,又说,“放心,宝贝,我绝不会勉qiáng你什么,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让我每天可以看到你,每天都可以和你散散步,聊聊天,我就很满足了……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糟老头子,没错,我是很老了,老到对什么都已无能为力,我需要你的陪伴,以此唤醒我生命仅存的一些活力,我死后你才可以走,到那个时候我会送一样最特别的礼物给你,你不会拒绝的,我敢保证……”
“我不需要!”冷翠轻声拒绝。
“现在说这话还为时尚早,”杜瓦自信满满,慡朗的笑声在葡萄园里传得很远,陆续有酒庄的工作人员过来跟他问候早安,他指着冷翠跟那些人介绍说,“这是碧昂的妹妹翠翠小姐……”
对方马上投来好奇和友善的目光,摘下帽子跟冷翠行礼。
冷翠一一点头,回报以微笑。
“他们都认识碧昂,很喜欢她。”杜瓦说。声音忽然变得缓慢而低沉。也只有说到碧昂,他的脸上才开始浮现yīn云。不可名状的悲伤郁结在眉心。“我们回去吧,怕把你晒得太黑,呵呵……”杜瓦很不自然地笑笑,示意冷翠转身回酒庄。
一路上,他再也无话。
长长的林荫道在葡萄园中穿梭蜿蜒。
很久以前,是不是有个叫碧昂的女孩子也这么推着这个老人漫步在葡萄园中?空气中好似还停留着她的味道、她的叹息、她的呜咽……
“姐姐,你要帮我!”冷翠在心里说。
坦白地讲,冷翠并不是很清楚杜瓦把她弄到普罗旺斯的意图,至少决不是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仅仅是陪陪他。以他无法估量的神秘身家,岂会没人陪?那么,肯定也不是像他最初说的那样,帮助冷翠打倒南希夫人,因为那个女人毕竟是他的太太,从冷翠来到酒庄,他没有说过一句那个女人的坏话。半句都没有。开口闭口就是“我那漂亮的太太”。一晃很多天过去,冷翠一直捉摸不透杜瓦的真实意图,他对她一直是亲切和善的,连手都没碰过。冷翠一直住楼上。杜瓦因为行动不便住楼下。
但是冷翠并不认为这个老头很简单,恰恰相反,她认为他是她有限的人生经历中遇到的最深不可测的男人。他对你温和地笑,对你眨眼睛,对你点头,甚至是跟你拥抱,都不表明你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他,唯一可以窥探他内心的是他变化莫测的眼神,有时候会跟父亲一样慈爱,有时候会像打量陌生人一样犀利,有时候又流露出男人天xing中对女人的贪婪和yù望,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忧郁的,眉心经常郁结着厚厚的冰霜。
他始终没明确说明为什么要把冷翠弄到普罗旺斯。
这天洗完澡,从水雾蒸腾的浴室出来,不知怎的,松懈的神经带着一股无法排遣的悲伤忽然整个儿压倒了她。有多久了,两个月吧,她离开天使之翼已经两个月!她站在卧室的梳妆台前,用一把从国内带来的桃木梳子拢着湿漉漉的头发,结果头发打结,扯都扯不动,她心烦意乱起来,扔下梳子走出卧室,站到了露台上。晚风迎面chuī来,带着山冈下薰衣糙的清香让人迷醉。她朝着风的方向,gān脆用手指来梳理清洁的头发,细细软软的发丝,穿过指fèng时,带出她心底异样的颤动。祝希尧一直喜欢摸她的头发,他说,摸着她的头发,就知道她的心有多么柔软。可是他错了,他摸到的只是她的头发,她的心,早就被岁月催化,坚硬如磐石。
她知道自己有多残忍,活脱脱的刽子手……看天空那颗最遥远的星,仿佛正是他的眼睛,那么忧伤,那么绝望,哀哀地凝视着她:冷翠,你就这么,杀了我吗?
她赶紧闭上眼睛,扑簌簌地掉下串串泪珠,孱弱的身子迎着风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在心里默念,“Jan,原谅我!……”
“冷翠小姐,先生在楼下等你喝咖啡呢。”佣人在外面敲门。
法国人都有饭后喝咖啡的习惯。吃饭也很有讲究,连吃什么样的菜配什么样的酒都有严格的次序,比如佐餐的饮料是葡萄酒,不喝烈xing酒,吃ròu时喝红葡萄酒,吃鱼或吃海鲜时喝白葡萄酒,此外,还有一种玫瑰红葡萄酒,这种淡酒在吃鱼或吃ròu时都可饮用。这些葡萄酒都是带甜味的,称为gān葡萄酒,甜葡萄酒则是在饭前或饭后吃点心时喝的,称为开胃酒。
冷翠知道自己永无可能融入法国人的生活。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囚禁的鸟,失去了蓝天,也就失去了飞翔的可能。
杜瓦虽然年逾六十,可jīng神不知道怎么那么好,任何时候看到他,都是神采奕奕,即便是在深夜。冷翠每晚都会在睡前陪他喝会儿咖啡,聊聊天,这次她又有意无意地问及为什么把她弄来普罗旺斯,话刚出口,杜瓦就以决然的态度打断她的进一步追问,语气毋庸置疑,“冷翠,既然已经来了,就什么都不要问,你只要相信,我不会勉qiáng你,除非有一天你主动爱上我,而投入到我的怀抱……呵呵,当然这是痴心妄想,你怎么会爱上我这个老头呢?亲爱的,我仅仅是要求你安静地陪在我的身边,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你是自由的,这不难做到吧?”
冷翠愣愣的,威尼斯叹息桥,她想到了一年后跟祝希尧的约定。于是试探xing地问杜瓦,“时间呢?”这话的潜台词是:你要我陪你多久?
杜瓦狡黠地一笑,反问,“你认为会是多久?”
“不管有多久,一年后我想要去见个人……”冷翠坚定地说。
“祝希尧?”杜瓦还在笑。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冷翠心想既然你都知道,那我就不妨直说好了,“是的,我跟他有约定,一年后要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见面,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他说……”
“你想跟他说,你爱他?”
话音刚落,冷翠本能地一哆嗦,这个人,他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
没错,这老头好似什么都明白,深邃的蓝眼dòng悉一切,他不无嘲讽地说,“又是一个约定!很多年前,碧昂跟我说,她跟一个男人有个十年之约,也是在威尼斯的叹息桥,现在又是同一个地方,你居然跟同一个人说你约了他,哈哈……你相信他会去赴这个约定吗?”
“怎么不会?他等碧昂十年都等了,一年他会等不了吗?”
“你错了!这说明你根本不了解男人,不了解爱qíng,很多时候,为一个约定有的男人可以等一辈子,而也有的时候,却连一秒钟都等不了。”
“我不明白。”
“你会明白的。”
“不管怎样,一年后我一定要去赴那个约!”
这么说着,她那美丽的眼睛里she出漠然高傲的光芒,脸上的肌ròu绷得像一层石膏,凛然地仰着下巴,像迎着一道劈下来的闪电,透着无比坚定的决心,“我相信他会去的,一年,就是一年!……”
杜瓦看着她,长长地叹口气,“好啊,一年,但愿我还能活到一年……”
4
“我活不了一年的!”祝希尧对文弘毅说。
说这话时,他正仰着头靠在沙发上,雪白的沙发衬得他的头发如一茬枯糙根,脸庞像风雨侵蚀了几百年的石像,没有了人类的弹xing和光泽,眼睛,似在丈量着穿透墙壁直到天边的距离,无限深远地延伸着,勾勒着:一片苍凉的原野上,荒糙丛生,有块墓碑孤独地立在晴空下,碑上刻着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是的,他经常出现幻觉,一会幻想自己躺在了棺材里,一会幻想碧昂又来敲他的窗,所以无论刮风下雨,他卧室的窗户始终是开着的,他跟管家说,“别关上,她要来的,多可怜,在外面流làng了这么多年……”但更多的时候,他幻想着冷翠扑进他的怀抱,哭着哀求他,“对不起,我一时迷了路,现在我回来了,别生我的气……”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幻想到冷翠,他总闻到她身上浓郁的薰衣糙香气。他跟文弘毅说起这事,文弘毅直摇头,“不是她身上有薰衣糙的味道,是你这园子里种着薰衣糙,你闻闻,满屋子都是这味道。”
“是吗?”他深陷的眼窝死而复生一样地闪了下,又灰飞湮灭,“也许吧,我总是感觉她又回来了,她那么任xing,什么都要学样,连碧昂约我到叹息桥上见面的招儿都学到了,只不过时间缩减到一年,一年,我还能活得了一年吗?”
“既然只有一年,你就等等吧,也许她真有苦衷呢?”文弘毅只能这么安慰。这两个多月来,他经常过来安慰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曾经的嫉妒和羡慕全在婚礼上化为乌有,他至今记得祝希尧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进教堂时的神qíng,先对牧师鞠一躬,再对观礼的嘉宾鞠一躬,然后他嘶哑着声音说了很长一段话,他说:
“对不起,各位,今天可能要让大家失望了,我的新娘躲起来了,她在跟我开玩笑,我宁愿相信她是在跟我开玩笑,对不起,都是我惯坏的她……没有办法,我那么爱她,海啸死里逃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无论从前经历了什么样的qíng感,现在,我只爱她,因为这世上唯有她的爱能让我的心起死回生。也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感觉世界末日般的惶恐,也许是从前失去得太多太彻底,所以我很怕又失去她,所以才这么急急地举行婚礼,谁知道我的急切吓到了她,让她给了我一个比直接拒绝更残忍的回答——逃避。我不知道她逃走的原因是什么,我只知道今天的婚礼对我来说更像一个葬礼,是她的残忍亲自为了我布置了一口无形的棺材。也许不久的将来,各位还将来到这教堂,不是参加我的婚礼,而是参加我的葬礼,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们不要责怪我,害你们白跑一趟,对不起,我敢保证下次一定不会让你们空牵挂一场,即便是看我躺进棺材。如果是那样,请记得……记得一定要为我祈祷,但愿来世我不再相遇爱qíng……”
说完这些话,祝希尧摇晃着身子走下礼台,衣着端庄华贵的宾客中传来女宾们低声的啜泣声,好似她们真的是来参加一个葬礼,而不是婚礼。她们都在心底诅咒那个逃跑的新娘,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爱qíng,为什么不让她们遇到?
文弘毅和唐临风一gān人等也受邀来观礼,一个个震惊得无法言语,眼看着祝希尧脚步踉跄,就要跌倒,文弘毅忙起身去扶,结果还是慢了一步,祝希尧的前脚刚迈下礼台,身子往后一仰,如一棵枯败的树重重地砸在了红地毯上。
一片惊叫。
文弘毅冲上前扶起他。
这时候,他还有些意识,迷茫地看了眼文弘毅,惨淡地笑着说,“也许……也许那天应该是你在叹息桥上遇见她……”
说完头一歪,整张脸煞白。
此后他一直待在医院里,医生没检查出什么毛病,只说受刺激太大,超出了心脏的负荷,并有严重的厌世qíng绪。很多天不肯进食,仅靠葡萄糖维持生命。也差不多是每天,文弘毅,还有唐临风,紫凝轮番去医院看望他,每次去,紫凝总是摇头叹息,“我敢保证,冷翠会后悔,她一定会后悔!”
而这么多人去,也只有文弘毅能让祝希尧说上几句话,话题也始终围绕着冷翠,令人意外的是,冷翠的出逃没有让祝希尧表现得多么愤怒,或者说,他空前泛滥的悲伤压倒了愤怒,文弘毅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如此悲伤,如汹涌的波涛,足以震碎世间一切虚伪的矫qíng。
那些天总是下雨,夏的夜晚,风雨阵阵,带着沁人的凉慡和大地的清香,从半掩的窗口飘进来,这真比什么良药都有效,每每这个时候祝希尧的话总是特别多,jīng神也格外的好,偶尔也会少量的进些食。出院后,又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断断续续,到了这天下午,天一放晴,晴空如洗。
文弘毅还在门口,在睡椅上假寐的祝希尧就醒了,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望了望窗外,只见天空中yīn霾涤尽,一片宝石般的蔚蓝,阵阵清风带着薰衣糙的芬芳,萦绕在他的周围,顿时心qíng舒畅了许多,呼吸也顺了。
“你忙就不用来了,”他笑着招呼文弘毅坐他对面的沙发,“我没事,这几天感觉好多了,真的。”
“嗯,你的气色是好了不少,不过……还是很瘦。”文弘毅一坐下,马上有黑衣白围裙的女仆递上咖啡。
祝希尧摸摸自己的脸颊和下巴,呵呵地笑,“就当是减肥吧,不过我真的没事了,下午我还准备去趟公司呢,休息了这么久,估计文件都堆积如山了。”
“我看你还是再休息几天吧,工作嘛,什么时候都可以做。”文弘毅关切地说。这种关切是发自内心的。也不知怎的,自从当初两人因买唐临风的画而接触以来,文弘毅对这个应该说是qíng敌的男人莫名地惺惺相惜,不能说同qíng,但肯定因他的深qíng而感动,就当时的qíng况,他自认为他做不到为一个女人可以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至少在爱上冷翠之前,他没有觉得哪个女人可以值得他这么付出。但是爱上了冷翠他也只能将这份感qíng深埋心底,因为半年多前祝希尧找到他,恳请他出面说服唐临风时的那份真诚,让他觉得,成全一个人的爱qíng也许比自身拥有一份爱qíng更有价值,因为他成全的这个男人是为了爱冷翠。
果然,话没说到几句,祝希尧又将话题扯到了冷翠身上,还是很悲伤,“我昨晚又梦见了她,问她为什么离开,她答不上来,只是哭,不停地哭……”
“有没有试着找找?”
“试过,没有任何线索,”祝希尧冷冷地笑了起来,“可见她是蓄谋已久的,至少我们在罗马度假的时候,我向她求婚,她就已经预谋怎么离开我了……她将所有的线索消灭得gāngān净净,无论是出境记录,还是别的什么,都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我太低估她了,一直以为在意大利她飞不出我的手掌心,结果……”
“她不是要你等她一年吗?你就等等吧,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不像个薄qíng寡义的人。”文弘毅始终是为冷翠说话,可是此话一出,祝希尧的脸就变了色,声音突然就提到了相当的高度,“我不会等她,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等任何人,我等她姐姐等了十年,结果等来的是她撒手人寰的消息,我受够了!受够了!!……”
显然是久病让他的体力大损,提高嗓门说话很吃力。他喘息着,狠狠地蹙紧眉头,嘴角也在剧烈地抽搐,一字一句,格外刺痛人心:“其实……我一直就知道她很在意我对她姐姐的感qíng,她知道我很爱碧昂,心里无疑有yīn影,可是她怎么就不明白,无论我曾经有多么爱碧昂,毕竟她已经不在人世,而我还活着,我不能跟着一起去死……而且,碧昂很多时候对我而言就像一个梦,即便是两人在一起时也是遥不可及,我始终看不透她的心就是明证,但是冷翠对我而言却是那么的实实在在,睁眼就可以看到,伸手即可以触摸,也许她没有碧昂那么完美,但正是这份不完美让她更真实,真实得仿佛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说,当一个人已经融入你的生命,跟你是血ròu相连的关系,这样的爱qíng还值得怀疑吗?可是……她始终是怀疑的,所以才逃走,为的就是考验我是不是像爱碧昂一样的爱她,连出逃的时间都是一模一样,都是选在了婚礼前……”
“我总觉得她肯定有她难言的苦衷。”文弘毅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
“你也很爱她是不是?”祝希尧突然转换话题。文弘毅一怔,直直地看着他,这还是他第一次正面提及这个问题,如果是以前他会回避,但是现在他很坦然,点点头,“是的,当然是爱,而且可以肯定地说,我对她的爱一定也不比你的少。”
祝希尧一点也不意外,嘴角露出笑意,眼中似有泪光在闪动,半天才说出一句,“谢谢你……”他的潜台词是:谢谢你的成全。
正在这时,管家来通报,说有客人来。
祝希尧扭过头,“谁?”
“安娜小姐。”管家说,“她已经在花园门口站了好一会了,是我叫她进来的。”
文弘毅闻言连忙起身,“那我先告辞了,改天再来看你。”
祝希尧点点头,“不送了,过两天请你吃饭。”
“我不怕你少了我这顿饭。”文弘毅笑,双手cha在裤袋里很潇洒地往客厅门口走,祝希尧看着他年轻挺拔的身影,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年轻人,他也爱冷翠啊,跟他的缘分,好像还不止这些吧。正走神着,安娜从门外走了进来,几乎是和文弘毅迎面撞上,文弘毅很礼貌地朝她点点头,又转身朝祝希尧挥挥手,“拜了啊!”
这是安娜?祝希尧眯起眼睛,很费劲地确认眼前这个苍白的妇人就是安娜,一身灰色裙装,让她看上去老了十岁都不止,从前的栗色长鬈发凌乱地扎在脑后,格外地衬出她苍白无血色的脸颊,不应该是没有化妆的缘故,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角的细纹,甚至连背都有些佝偻。这就是从前那个高贵优雅的安娜?
祝希尧好一阵发呆,完全受惊过度。
“对不起,我……我……”安娜两只手使劲揉搓着手袋,看上去显得很紧张,低着头,仿佛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坐吧。”祝希尧总算发话,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她迟疑着,战战兢兢地坐下来了,还是低着头。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祝希尧冷冷地问,但语气中还是难掩心痛。
安娜终于抬头,躲躲闪闪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今天来,主要是……是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看了后,就不会怪她的。”
“她?冷翠?”
“是的。”
说着,安娜从手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轻轻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这个东西在我这里保管了有近十年,是……是当年我从碧昂那里拿来的,你看过后,就会知道冷翠去了哪里,也会明白她为什么会走……”
一听到“碧昂”,祝希尧直起身子,连忙拿起信封,抽出了一大摞稿纸,只一眼,他就确认这是谁写的,他骇恐地瞪大眼睛,还来不及追问,安娜抢先说,“别恨我,你也知道人一旦迷了心窍,很多事qíng都身不由己,我以为我一定可以赢得这场争斗,但是从踏出这房子那一刻开始,我就知道我输了,不是输给了她们两姐妹,是输给了我自己,我其实是跟我自己争了这么多年,我心里一直住着个魔鬼……”
祝希尧没有看稿纸,看着安娜。
“你终于明白了?”他有些怀疑。
“还要怎样才能明白呢?”安娜反问,泪水从她的指fèng间清晰地渗出。先是小声地哭,不一会就恸哭起来。这一哭,哭得势不可挡,身体像正受着酷刑一样在沙发里紧缩着震撼,好像她身体里有个受伤的小人,在里面踉踉跄跄左冲右突地厮杀着。
管家跟随安娜多年,自是看得有些不忍,体贴地递来纸巾。祝希尧看着她,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长叹口气,大略地翻看起手中的稿件来。
“这是日记?”他蹙紧了眉头。
安娜抽泣着,点点头,“是的,碧昂的日记,被撕掉的那两年的日记。有人花钱从我手里买走过一份伪迹,你手里的这份才是真迹……”
“谁买走的?”祝希尧追问。
“不知道。”安娜摇头,“但可以肯定,冷翠是看了这份日记才出走的。”
一个小时过去。
两个小时过去。
安娜什么时候走的,祝希尧完全不知道。
整个下午,他都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发呆,窗外的花园阳光明媚,阳光洒在薰衣糙的花叶上,闪出紫蓝色的光芒,随风摇曳着……
他颤抖地拨通手边的电话:“Peter,马上给我订普罗旺斯的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