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熊之树
3个月前 作者: E.B.怀特
1956年6月14日,艾伦湾
今天上午在东部,温度是华氏68度。相对湿度是64%。气压表的读数是30.2,仍在上升。卡罗尔·里德(注:卡罗尔·里德(1906-1976),英国著名电影导演和制片人,1968年获第四十一届奥斯卡最佳导演奖。1956年曾因《空中飞人》一片获美国导演公会最佳导演奖提名。)不见踪影。轻柔的东风,吹皱了小湾的水面,一艘围网渔船泊在水面上,平底小渔船在它身后排成一串。苹果树开花了,比通常晚了两个星期,蜜蜂忙了做工——一共有六只。(如今,蜜蜂像马群一样,已经难得一见。)金翅雀憩在蒲公英上,鹅浮在池塘,墨蚊贴着有鳟鱼游动的小溪飘摇,西北航空公司的飞机按航线飞往洛克兰。我写下这些笔记时,浣熊正在树杈上哺育一只幼崽,树杈引向树洞,里面,有她的小儿女栖息。
医生指令我做头部牵引,每天两次,每次十分钟。(没人知道该拿我的脑袋怎么办,所以他们干脆扯上一扯,就像气急败坏的机械师掉头离去之前,还要朝他的麻烦砸上一锤。)我在谷仓里,装备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牵引中心,用了一只帆布笼头,一截晾衣绳,两个电镀滑轮,一个十二磅重的铁锚,一只挤奶时坐的小凳,还有一只家燕。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可以让家燕掺和进来,我知道它会高兴的,结果也确实如此。它的新娘子踞在卵上,我踞在挤奶凳上,它踞在几英尺外挂挽具的楔子上,十分钟牵引期,它不断冲我格格傻乐,一边向它的配偶全程报道人如何同自己较劲儿,我的模样恐怕很像是在上吊自杀。
我想自打浣熊盘踞了屋前大树,这该是第四个春天,但我也记不清楚了,一年接了一年,流水般过去。她好像成了我们家庭的一员。她把幼崽养在距地面三十五英尺的树洞里,如此一来,她的卧房就与我的卧房近在咫尺,只不过在高度上占些便宜。每晚居然伴一窝浣熊入眠,这令我感觉怪异(当然也很开心)。一年里的这个季节,母熊来来去去,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如同我每天早上要刮胡子,晚上要喝上一杯。当然,她作为浣熊,惯于夜间出动;我则基本上是在白天出动,所以,我们就像考克斯与博克斯(注:考克斯与博克斯,英国剧作家莫顿的闹剧中的两个人物,他们共租一室,一人白天工作,一人晚上工作,互不相扰。)二位,谁也不扰谁。我完全适应了她的作息——她八点十五分天色擦黑儿时离去,凌晨三点钟,一夜猎食后,将近破晓时,回到嗷嗷待哺的幼崽身边——甚至习惯了三点钟醒来,看她回家,欣赏天幕依稀映衬出她的剪影,她会在树洞周遭仔细嗅上一番,看她不在时有什么异常,是否有哪个幼崽没有听从吩咐,走出了树洞。
我与浣熊的缘分,始于孩提时代,我津津有味地读了已故的威廉·J.朗格博士某书中的一章,名为“熊的小弟弟”,知道了迈利塞特印地安人(注:迈利塞特印地安人,北美印地安人的一个部落。)是如何称呼动物的(朗格博士总是管熊叫“懵懂懂”,管山雀叫“小友露西西”。这类叫法让我大为兴奋,但如果我记得不错,同样迷恋大自然的西奥多·罗斯福对此却很不以为然。)浣熊的故事,我读了想必不下二十遍。那些日子里,逢到野生动物,我的想象力就很活跃,我虽然对它们一窍不通,但始终存一种敬畏感。今天,多少年平淡的日子过后,我发现自己的生活难以思议地丰富多彩,我住在柏油路旁的房子里,有热气取暖,电灯照明,浣熊在她的阁楼上打盹儿,树下,我的割草机闹闹哄哄地兜圈子。终于,我能为熊的小妹妹铺开了一爿绿毯。(我在旅途中,甚至碰上了朗格博士的女儿露易丝,但我们的周围没有浣熊,但她身上,不见一点迈利塞特印地安人的印记,我在场时,从没听她管大雕鸮叫“咕咕咕”,这让我不免难过)。
浣熊有她的两面性——在树上居住,又在大地上行走。雌浣熊在树上哺育子女时,本是一类。爬下树来,脚踏实地,寻觅捕猎时,就成了另一类。在树上,她看去安详优柔,下眼圈发黑,显得有些疲惫,引人同情。一旦踏上地面,事情就不同了,她似乎变得凶残、狡诈,恶的程度,较之大自然(本身并无恶的属性)中的一切,都不遑多让。如果我是印地安人,由我来命名动物,我会管她叫“那个总是醉醺醺的家伙”。今天上午,树洞里的状况或许糟糕透了。幼崽已经长得挺大,阳关热辣辣的,树洞里毕竟不大宽敞——它本来不过是啄木鸟的巢穴,时光拓展了它。现在,她出现了,不遮不掩地卧在门道下面的横杈上,四肢中有前后三肢懒洋洋地搭在树杈上,悬了一肢,随时准备用来抓牢。一夜辛苦后,她的皮毛乱糟糟的,一副精疲力竭,痛苦不堪的样子,孤苦伶仃的。偶尔,我在夜晚游猎归来,我们会同时睡上一觉,恢复体力,她倒在她的床上,我倒在我的床上,我从彼此的靠近和我们共同的苦难中得到安慰。
我想我看浣熊从树上爬下已有不下百次,即使如此,只要有可能,我从不错过一次观赏表演的机会。这成了一种日常,我熟知她的每一个动作,就像芭蕾舞迷熟知他喜爱的舞剧的每一个动作。其魅力的秘密,就在于她懂得如何利用渐趋微茫的光线。刚开始从树上爬下时,表演者的身影清晰,是白日的一部分,十或十五分钟之后,事情结束,浣熊从树上移开最后一只爪子,脚踏实地,迈出第一步,此刻,她几乎已经朦胧莫辨,成了暮色和夜的一部分。太阳的沉降与浣熊的沉降相互关联:住在此地,能够从同一扇窗子看到太阳与浣熊一道往下落,真的是很幸运。
浣熊下来之前,先要从头到脚梳洗一番。她坐在高高的树杈上,不理会下面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只顾把自己收拾干净。她的动作与猫无异。她从尾巴开始,直到它平顺妥帖,上面的六个圆环历历在目。她擦抹腿、足和掌,有时用前掌抓住后掌,拉它靠近。她像猫一样抹脸,洗净自己的乳头。整个过程需要五到十五分钟,全看她是否饥饿,全看落照的强度,树下世界的情形,乃至树洞里熊崽的情绪和年龄。如果熊崽幼小而乖顺,世界清爽而宁静,她会很快完成洗浴,开始她的落地之旅。如果熊崽烦躁不安,她可能会返回来,再喂一次食。熊崽长大了,急着出来透风(六月的这个时候,它们往往如此),她就会绕树彷徨。有小脑瓜探出洞口,她会用嘴巴叼住,塞回洞里去。最后,好像母亲没有雇到人照看小儿女,剧院的约会又不容更改,她终于离去,很内疚,犹犹豫豫。有时,下到中途,听见婴儿室传来骚动声,她又连忙攀爬回去,再照看一眼。
从树上爬下的浣熊,大半行程是头部朝下。距地面约六英尺时,才颠倒过来,尾巴摆来摆去。这样,她的尾巴最先完成了下降,终于,她来到地面上,一只后掌先触地。她的触地极其谨慎,仿佛哺乳动物初次与平坦的世界相接触。浣熊不像猴子或小男孩,双手一撒,纵身从树上跳下。她像是以慢动作蹭下来,踏上我的草坪——先是一只后掌,然后是另一只后掌,接着伫立片刻,两只前掌仍然扒在树上,树像是她的舞伴。最后,她四肢着地,慢慢爬开,修长的前掌在头前伸展到极限,恍如经验丰富的游泳者。
我常常奇怪,浣熊为何要中途颠倒身形,开始是头朝下,结果是尾朝下。我相信她爬下来时,自然而然地头在前面,但她不想用这个姿势落地,免得突然遭遇强敌,趁她处境尴尬时抓捕她。调整之后,假若有狗或人出现,她就可以迅速躲回树上,无须先忙了掉头。
我的浣熊喜食甜玉米,因此,她的经济状况很不牢靠。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随时用一支点二二口径的枪射杀她。她在收获季节攫取我的玉米,每吃掉一穗,都会糟蹋掉另外五穗,品尝滋味好坏,成熟与否。但在乡下,人得事事权衡利弊,拿一种快乐和嗜好与另一种作比较。我发现我不能射杀这头浣熊,还得继续种玉米——一些归她,剩下的归我和我的家人――我用各种各样的遮挡围住了玉米田。这是个效果不错的安排。有一件事我很清楚:我喜欢玉米的味道,但我更喜欢浣熊守在身边,我不记得还有过什么时候,吃一穗玉米带来的满足感,胜过了向晚时分观看一头浣熊从树上爬下来。
今天,我一直在重读一份报告,报告其乐陶陶地预测了今后百年的趋势,是加利福尼亚理工大学一些目光深邃的教授撰写的,前不久发表在《时代周刊》上。看起来,人类正站在新的文明时代的门口。技术至尊,称王称霸。人需要的每样东西(该报告说)都唾手可得。只要有空气、海水、普通的岩石和阳光。地球上的人口将增加,成倍增加,但这不成其为问题——地壳的花岗岩中蕴含了足够的铀和钍,可为每个人提供取之不竭的电能。我们只管撞击石头,等着坐享其成好了。
这真是个美妙的景象:技术称王,珍妮·曼斯菲尔德(注:珍妮·曼斯菲尔德(1933-1967),美国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好莱坞电影明星。)封后。(仍是同样的老套冲突。)预测到半截时,教授们大喘一口气,丢下一个脚注。他们说,他们的预测仅在世界避免灾难的情况下才能应验。无论如何,这个我刚刚说过已经站在它的门口的文明,给我带来一个颇为尖锐的问题:在岩石一事上,我该采取什么立场?我在浣熊问题上立场鲜明,现在必须对岩石有个立场。我生活的这片土地,岩石的供应和蕴藏量很大。牧场上遍地都是花岗岩,菜园里有些光华闪闪的石头,房屋的地基是花岗岩,门前台阶是花岗岩,草坪有花岗岩露出地表,夜鸱蹲踞在上面,拂晓时叫个不停,有几块田里随处有怪石嶙峋,步入林中,可以看见成吨成吨的石头垒成的古老石墙。据说,一吨花岗岩,大约含有四克铀和十二克钍。我下一步是该提炼这些物质,还是留下我的岩石不动?我想,假如要活得适意,跟上新时代,必须从我的岩石中提取铀和钍,将它们转化为电能,但我不敢肯定,我是否准备好投身这类疯狂的计划。我在此地,惟一一次大规模摆弄石头,只鼓捣出一片嘈杂,开创了一个难以忘怀的困惑时代,最终又回到起点上。(我摆弄石头,是因为我买了一头牛,在乡下,一件事必然招来另一件事。)这里能安置核反应堆的地方,只有育雏暖房,但暖房我得留给小鸡。如果为加热暖房的炉子,需要采用现代发电方式,释放牧场花岗岩蕴含的能源,那我宁肯考虑回归旧日孵小鸡的办法,使用两只抱窝鸡——如此一来,我站立的这个门口,怕只能走入漫长的过去,而不是悠远的未来。在牧场的林子里,有一块巨大的砾石,有时,我闷了病了忧郁了幻灭了或是心生畏惧了,就会前去坐坐,这块古老的砾石,加上香蕨木、杜松和宾州杨梅,对我有焕发活力的巨大作用。我不清楚这是否才算得上真正的能源,人的力量之源。我也不清楚,如果我把它们拽出牧场,榨取裂变物质后,岩石于我,是否还会有此奇效。
据说,原子能目前是人类更美好生活的最大指望,但我却不信,别说最大指望,连好的赌局怕也算不上。我不能肯定能源就是人类面临的基本问题,虽然舆们一起收进屋论与我相左。倘若人能少花点时间,证明他比大自然高明,多花点时间去体味大自然的甜美,谦恭自抑,那么,我对人类的光明前途,倒会更乐观一些。我从县农业顾问那里收到的每份简报,都充斥着种种狂妄计划,只想对大自然巧取豪夺。上一期的《纽约农人》登载了一则短讯,说是家禽饲养者“自愿”放弃了给鸡喂食二苯基对苯二胺,因为它可能导致“人们”罹患疾病——这是我听到的动作最迟缓的自愿行动之一。昨天,有新闻报道说,原子辐射是积淀性的,不管剂量多么微细,都会对接受辐射者和他的后代造成伤害。因此,一辈子不断接受牙科X光照射以及人们熟知的原子轰击和辐射坠尘,结果或许并不是好牙和好药,却是没了牙,也没了药,而餐桌上的鸡肉则不过是胃痛的同义语。浣熊,尽管有她的种种局限,在我看来,似乎比人更好地适应了尘世的生活:她从不吃镇静药,不作X光检查,看是否怀上了双胞胎,不给鸡饲料里添加二苯基对苯二胺,夜间外出,也不是为了从石头里找钍。她是去捕捉池塘里的青蛙。
天文物理学家弗里兹·兹维基博士考察了这个星球上的混乱局面,他的建议是,我们应当创造一百个新的星球。兹维基想要凿下海王星、土星和火星的一部分,将它们嫁接在别的小行星上,然后改变这些扩大了的星球的轨道,让它们基本上像我们的地球一样,绕太阳运行。这是个大胆的举措,很有气魄,但我宁愿等一等,直到脚下的这个星球的居民学会了在政治单元而不是秘密会社中生活,直到银行写字台上的钢笔不用栓在柜台上。这边厢,我们忙了准备应付一场所谓的“难以想象”的战争,用人人承认会带来遗传危害的伽玛射线轰击我们的身体,相互窥探,在智力竞赛节目中,奖励知道怎样拼写“猫咪”一字的人十万美元,那边厢,兹维基想要创造一百个新世界。没准儿,他是听说人们在佛罗里达成功地教大象滑水后,才信心大增,跃跃欲试。任何动物种群,能给大象装上滑水板,大概都会动手建造新世界。
说到科学与进步,远比我更有发言权的范纳瓦尔·布什博士,一次曾说:“人类确实有可能从原生流浆进化而来,我们可以认定此说合理,只要假设地球上理应出现复杂生命,但这却又是个武断的假设。”在我看来,许多再普通不过假设,都有武断之嫌:新的好于旧的,没经历过的胜于经历过的,复杂的比简单的先进,快的比慢的迅速,大的比小的惊人,人类作为建筑师重新塑造的世界,要比他为了迁就自己的趣味和癫狂动手改变一切之前存在的那个世界,来得更完美,更顺眼。
我自己私下里做了几次测试,测试结果与加州理工学院那批人有些不同。我们在缅因,厨房里有两只炉子——庞大的黑铁炉,烧木头,小巧的白色电炉,从班戈水电公司获取能量。我们两只炉子都用。一只代表过去,一只指示未来。如果只能在一只炉子上煮饭,为此必须放弃另一只炉子,二者如何取舍,在我家任何人的心目中都再清楚不过。留下的,自然是沃克和普拉特公司生产的霍姆·克劳福德8-20型大铁炉,连同需要不时续木头的木柴箱,需要频繁加水的水柜,贮灰盘满了得清理,烟囱锈了得更换,炉篦子堵了得疏通,乃至所有其它的种种麻烦和缺陷。我们留下这只炉子,是因为它的热力,它的多种用途,它本身散发的温情(你可以在炉边烘胶鞋,小狗在下面拱来拱去,驱逐寒气,秋天凄清的夜晚,冬日冰冷的早晨,它的噼啪声给人带来安慰)。电炉当然有其用途,是个不错的补充,但它冷漠,了无生气,像医生的诊疗台,如果它成了我们活动的中心,我无法想象我们的厨房会是一副什么样子。
美国人的厨房走得太远,它要想重新成为一间舒适的房间,回头路很漫长。去年秋天,美国工业设计师协会在华盛顿开会,闲扯了一阵厨房问题。我记得,一位发言者说,我们很快就会迎来“便捷快餐”的时代。他说,我们只须按一下按钮,豌豆就出现在纸碟里。不用多费手脚。
问题在于,人从豌豆碟子里想得到什么,豌豆又能给你些什么。我不是个美食家,但冬日的夜晚,我从阅读种子目录中汲取了某些营养,六月明媚的清晨,我喜欢给一排排豌豆幼苗拦上丝网,防止鸡来糟践,七月里,我在田里,帮助给豌豆脱壳,感觉会很好。如果你恰巧喜欢豌豆,这些都是豌豆的历史场景的一部分。今年春天,我们的豌豆直到五月九日才种下——比通常的种植期晚了大约三个星期。不晓得七月的哪一天,我才能按下按钮,看豌豆滚到纸碟上。
设计师会议上,另一位发言者说,“据我们所知,今天的厨房已是绝灭的渡渡鸟(注:渡渡鸟,原产毛里求斯,因翅膀退化,不会飞,行动迟缓,十六世纪初,欧洲殖民者登岛滥捕滥杀,到1681年,最后一只渡渡鸟从地球上消失。)。”(这位提出的一个办法是在未来的住宅里安排一处地方,叫作“垃圾房”,配置各种清洁设备,所有脏东西都倒在里面。但对大多数美国家庭而言,想有间垃圾房,只须养个小男孩就够了,在那些幸福年月,我们就是这样做的。)依我看,厨房犹如浣熊,只有你决意射杀它,它才像渡渡鸟一样绝灭。几年前,我买下这房子时,带了惊异和怀疑察看厨房,决定让它存活下去。这至今仍是我在此处为数不多的几个明智举措之一。我们的厨房如今融会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丰富而迷人,虽然在设计和建造时,它基本上属于过去。它是个奇怪的、不合常理的房间,照现代的眼光来看,与渡渡鸟无异,但对我们很亲切。实际上,它似乎汇合了各式各样的生活——烹饪、饲养、园艺、腌渍、种植。它是仓库、温室、外科包扎所、狗窝、洗浴间、起居室、书房、面包房、冷藏车间、工厂、酒吧、五花八门错落其间,或者就是个杂糅。厨房里,你可以找到滑膛枪和子弹,足以轰塌这里,如果你嫌它过时;还可以找到糖蜜饼干,如果你只想坐下来,对周围的一切听之任之。从早到晚,厨房里飘出声响,大部分时候是熟悉的,悦耳的,有些声响很怪,需要去调查一番。一些日子里,人的心灵,急切寻觅温情,厨房就是充满温情的地方;它烘干你湿漉漉的袜子,让激动的情绪冷静下来。热浪袭来,炭火用不着了,打开所有的门,厨房里灌满穿堂风,通用电气公司的电炉暂时称王。
我们的厨房里有各式新玩意儿,比如电冰箱、梅西牌冰柜和小戴兹牌碎冰器,还有各式老古董,比如铁炉子、环状擦手巾、铁洗涤槽、木制沥水板和固定洗衣盆。(你可以在我家的厨房里给狗洗澡,狗不找麻烦,就没有任何麻烦。)厨房里明显没有展销会上常见的任何器具,名字末尾都有“美国医学会认证”字样的那类东西。倒有一台打蛋器,一台电动搅拌器,一个用脚趾头轻轻一点就能奇迹般开启的垃圾桶。还有一只电炉,配了随意拨动的温度控制盘。我不戴眼镜很难看清上面的读数,对我来说,生一炉炭火往往比寻找眼镜容易得多。在这件事情上,不管天气如何,烧柴的炉子上总是蒸汽腾腾,炉火一触即发,不须费力点燃。你只须添上一根柴,打开风门,把水壶向左边移上几英寸,对准炉火。
说到这只炉子,其实我心中也很明白。倘若我必须自己深入林中,砍伐,拖拽,锯木,劈柴,我本伺候不了这只炉子,因为我没有这份儿力气和技能。在某种程度上,它算得上我的最大奢侈品了。但我相信,我在它那里花费的精力,不会比许多人在各种花哨或复杂的装置上花费的精力更多。烧柴的炉子就像一艘小船,需要付些代价才能维持,但它实现了一个人的生活梦想。我的炉子甚至实现了家中每一位厨子的梦想,要知道,我家里足有半打厨子,这是个很有说服力的论据,也不枉我们的一番辛苦。
前不久,我读了吉姆·贝利一英里跑出三分五十八点六秒后发表的谈话。“跑起来时,我对速度没感觉,”他说。“我从不知道我跑得有多快。”在这个崇尚进步的奇特世纪,我们大多数人的情况都是如此。我们随波逐流,奔向与我们的真实愿望毫不相干的目标,我们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动——除了遇上某些非常时刻,比如爆炸一颗氢弹,发射上百颗行星,或者扔了旧炉子,换上新炉子,不烧木柴,改烧钍了。
我很清楚,我的炉子,在许多美国人家是不实用的,但无论如何,它是我信仰的一个象征。技术将其对幸福的眼光瞄向岩石的岩芯,它只看到岩石的一半,或者说人的梦想和他的需要的一半。或许,未来的成败,部分取决于我们有没有能力生产廉价的电力,但我认为,在更大程度上,它取决于我们有没有能力抵,现在应该把制那些枯燥的技术公式:没有历史过程的豌豆,没有浣熊的玉米田,没有智慧的知识,没有温暖火炉的厨房。岩石所以是岩石,有比铀更多的东西,岩石的表面铺就地衣,扎根于岩石的厥类散发香味,站在石上,周遭的景色历历在目。
昨天晚上,为了哄陷入“垃圾房”问题的孙子开心,我们读了《彼得金一家人》(注:《彼得金一家人》,美国作家卢克丽莎·皮博迪·黑尔(1820-1900)所著儿童故事。)的第一章,我惊奇地发现,它真是关于我们时代的一个绝妙寓言。书中,彼得金太太给自己倒了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刚准备享用,恍然察觉她加的是盐,而不是糖。事情非同小可。为此举行了家庭会议,还招来化学家过问。化学家把少许氯酸钾投入杯子,但咖啡的味道不见改善。随后,他又加了些酒石酸和石灰中提炼的过硫酸盐。无济于事。化学家接着挨个儿试了草酸、氰酸、醋酸、磷酸、氯酸、过氯酸、硫酸、硼酸、硅酸、硝酸、甲酸、亚硝酸,还有碳酸。彼得金太太逐一品尝,但杯子里仍然不是咖啡。再一轮实验用上了草药,一样徒劳,伊丽莎白·伊莱莎带了疑问请教费城来的女士,女士说,“你妈妈干吗不重倒一杯咖啡呢?”
这位女士的答案发人深省。世界的饮品如今当然味道发苦,我们日益依赖化学家和女巫医再现它的优良质地。但每次我思索加州理工学院的那些要素——阳光、海水、空气和岩石——我都会生出无聊的好奇,不是关于石中是否有钍,而是壶中是否还有另一杯咖啡。
附记(1962年3月):六年过去了。很高兴告知各位,浣熊之树屹立不倒,我的黑铁炉子也一样。我曾写道,浣熊头朝下爬下树,接近地面时颠倒过来,用一只后掌先触地,当时,我其实只观察了一只浣熊爬树的动作。我描述的那只浣熊已经离开我们,另一只母浣熊(可能更年轻些,也许是她的女儿)与她在高高的树杈上洞穴入口处经历一场恶斗,把她赶走了,她俩都是怀孕且即将临产的母熊。年轻些的浣熊,现在陪伴我们的这只,也是头朝下爬下来,但接近地面时不会颠倒身形。她仍然是头朝下,用一只前掌着地,步入草坪。教训:人不能只观察了个体,就对浣熊作出整体结论。没准哪天,我们会碰上一只后空翻下地的浣熊。
浣熊的洞穴每年都有所扩大,这是由于磨损和撕扯,还由于年深日久,白壳杨日渐空心。浣熊的卧室,或育婴室,现在有了两个出口,大的出口开在树南面,小的开在北面略高处。小洞口有时会引起啄木鸟的兴趣——毛发啄木鸟和黑啄木鸟——它们伸头窥探,很快就激动了。如果浣熊与幼崽都在室中,来访的鸟儿意外地看到动物生活在树中,不免大为震惊。如果里面没有浣熊,我想大的裂口透来的光照会让鸟儿吃惊和失望,因为室内过于明亮,不适合啄木鸟栖身。
今年春天,浣熊幼崽差不多有三周大时,暴雨连续下了三天。情况恶劣,甚至浣熊的洞穴也进了水。母浣熊不得不决定疏散她的小儿女,她一只又一只,用嘴叼了它们降到地面,借居在距公路几百码处,邻居房屋地下一处干燥些的地方。三天之后,大白天里,她又带它们全体返回,重新安置好——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计划和疏散,道路艰险,需要避开狗、人和车辆。她有四只幼崽,这就意味着她要在途中往返总共十四趟。
至于我的厨房,实际上是两个厨房——前面的一个和后面的一个。前面的厨房,摆放了黑铁炉子的那个,经历了时光的磨砺,它一如既往,温暖,舒适,方便,没有一点改动。但后面的厨房,不出我所料,终于陷落在不幸的时代和现代化装置中。它现在像是一处商业电视剧的布景。我们挪走黑铁洗涤槽,换上了闪亮的不锈钢洗涤槽。我们重建了厨台,覆上福美家,或美家塔,或是别的什么牌子的胶合板贴面,我记不清了,都是以“啊”音收尾。我们扔掉旧的木制沥水板,它已经糟朽得如同海绵,换上了平展展的黄色胶垫。我们拆了固定洗衣盆,代之而来的是自动洗衣机,每五个星期坏一回,还有自动烘干机,每次使用时,都经由排风管把绒絮吹入柴棚。新的洗涤槽旁边,在厨台下,我们安装了自动洗碗机。这台机器运转良好,但每当接手新的业务,它都要丁当作响,制造气氛,劳作过程中,它不停地嘟嘟囔囔,哼哼唧唧,辛苦过后,留下热烘烘的洗涤剂味道,你去柴棚经过时,满屋子的气味刺激得鼻子发痒。它腐蚀了屋里瓷器的图案,在玻璃器皿上留下一圈一圈的水渍。在后面的厨房,强力洗涤剂代替了清淡的肥皂,震动代替了安宁,总而言之,全套卫生设施应有尽有,充满现代化和大力神洗涤剂的味道,再没有地方给狗洗澡。(我每年给我们现在养的獾狗洗浴一次,用的是室外一只老旧的煮衣锅,最后用浇花园的胶皮管为它清洗了事。它随后滚在地上甩干,洗了等于没洗。)
我更留恋改良之前的后厨房,但我知道它在劫难逃。我得承认,以往沥水板的隙缝里,积存了不少剖鱼后留下的残渣。细菌一定会喜欢。我知道我也喜欢。不久之前,我很高兴地偶然获悉,儿童生活在不大卫生家中,要比生活在奉卫生为王的家中,对某些疾病(小儿麻痹、肝炎等等)有更强的抵抗力。我无从得知老旧的沥水板是否真的维护了我们的健康,但后面的厨房焕然一新后,我和妻子的身体状况都不如从前。千万别说,这只是一种巧合。
贾辉丰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