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到湖上

3个月前 作者: E.B.怀特
    (美)E.B.怀特著


    孙仲旭译


    一九四一年八月


    有一年夏天,一九零四年左右吧,我父亲在缅因州某个湖的湖畔租了一处营地,带全家去那里度过了八月份。我们全都因为几只猫而传染上了癣症,不得不早晚两次往胳膊和腿上抹药膏,我父亲则和衣睡在小划子里;但除此之外,那个假期过得很好,从那时起,我们就都认为缅因州的那个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我们年复一年去度夏——总在八月一日去,过上一个月。后来,我就成了个逐海而居的人,但有时在夏天的某些日子,潮汐的起落、海水那令人生惧的低温还有从下午一直吹到晚上的风,让我向往起林间湖泊的那种宁静。几周前,这种感觉变得如此强烈,以至于我买了几个钓鲈鱼的鱼钩和一个旋式鱼饵,又回到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个湖钓了一周的鱼,算是一次旧地重游。


    我带上了儿子,他从未亲近过淡水区,只是从火车窗口里看到过睡莲。去那个湖的路上,我开始琢磨它会变成什么样,想知道时光会怎样损害这个独特的神圣地点——小湾,溪流,太阳在其后落下的小山,营房及后面的小路等。我肯定沥青路会通到了湖边,但还是想知道它会以别的什么方式荒凉着。奇怪的是,一旦让自己的思路回到通往过去的老路上,关于那种地方,就能记起那么多事。你记起一件事,突然就让你想到另外一件事。我想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清晨,当时湖水清凉,波平如镜。还记起睡房里怎样有股建房所用木材的气味,还有透过纱窗的潮湿树林味。营房的隔板不厚,而且没有接到房顶。因为我总是第一个起床,我会悄悄穿好衣服,以免吵醒其他人,然后溜到宜人的户外把小划子划出去,一直紧挨着岸边划,就在松树长长的树影下。我记得我很小心,从来没把桨擦着舷边划,怕的是打扰那种教堂般的宁静。


    那个湖从来不是你会称为荒僻的那种。湖畔上零星座落着一处处小屋,这个湖位于以农为业的乡村,然而湖畔林木颇为繁茂。有些小屋属于附近的农场主,人们会住在湖畔,在农舍用餐,我们家就是那么过的。尽管不算偏僻,它仍是个相当大、相当宁静的湖,其中有些地方至少在小孩看来,似乎极为偏僻和原始。


    关于沥青路我猜对了:它一直通到离湖畔半英里的地方,但是当我带儿子回到那里,当我们在一座农舍附近的某处营房安顿下来,开始过起我所了解的那种夏天时,我可以说从前什么样,这次在很大程度上也会是一个样——次日早晨,当我躺在床上,闻着睡房的气味,听到儿子悄悄溜出去沿湖岸泛舟时,我知道了这点。我开始久久有了种他就是我的错觉,于是,通过简单的换位,我就成了我父亲。那种感觉弥留不去,我们在那里的每时每刻,这种感觉总一再出现。那并非一种崭新的感觉,然而在此情形下,它变得非常强烈。我似乎以两个化身生活着。我会在做某样简单的动作时,比如拿起一个鱼饵盒或放下一把餐叉,要么在说什么话时,突然那不是我,而是我父亲在说那些话或做那个动作,令我心中悚然而惊。


    头一天上午,我们就去钓了次鱼。我摸到了鱼饵罐里盖蚯蚓用的同样的湿苔藓,看到一只蜻蜒在离水面几英寸高盘旋时,降落于我的鱼竿梢上。正是这只蜻蜒的到来,让我确信一切都一如往夕,流转的岁月只是幻觉,岁月从不曾流转过。我们下锚垂钓时,同样的细浪轻轻拍打着划艇的艇帮。划艇也是同一条,同样是绿色的,肋板在同样位置有破损,艇内坐板下有同样的淡水残迹及碎物——死鱼蛉,小片苔藓,生锈不要的鱼钩,昨日钓鱼收获留下的干涸血迹。我们不出声地盯着鱼竿梢,看着来而复去的蜻蜒。我试探地把我的鱼竿梢缓缓浸入水中,让那只蜻蜒失去落脚点。它疾飞开两英尺远,悬停,然后又疾飞回来,再次憩息在鱼竿往上一点的地方。在这只和另一只蜻蜒的急转之间,岁月不曾流转——而另一只蜻蜒已成了我记忆中的一部分。我看着儿子,他在不出声地看着他那只蜻蜒,握着他那根鱼竿的是我的手,是我的眼睛在看着。我感到眩晕,不知道自己手持的鱼竿是哪根。


    我们钓到了两条鲈鱼,拖上来时,像鲭鱼一样跳得很欢。我们没用抄网,而是把两条鱼稳当当地拖在艇边,并且对准鱼头将其打昏。午饭前我们再去游泳时,这个湖跟我们离开时一模一样,码头的水深标记浸到了同样位置,只有极其轻微的风在吹着。这仿佛是片完全被下了魔咒的海洋,你可以给这个湖几小时让它随心所欲,回来后会发现它纹丝未动,这是一方恒定而值得信赖的水啊。湖浅处,浸于水中的暗色枝枝杈杈样子光滑,而且有了些年头,一丛丛地顶着呈纹路状的净沙在水中起伏,蛤贝爬过的路痕也历历在目。一群鲦鱼游过,每条都有虽小却不与众混淆的影子,阳光下清晰可观,从而一身两形。有些别的宿营者在岸边游泳,有位拿着块肥皂,湖水则给人以稀薄、清澈和如若无物的感觉。往年也一直有这么一位拿肥皂的人,这位迷信用肥皂的人,那又是他。岁月从不曾流转过。


    去农舍用餐要走过肥沃而多尘的田地,脚下的路只有两条道,中间那条不见了,就是有牲畜蹄印和一处处干裂粪便的那条。以前总有三条可供选择,现在减少到了两条,有一阵子,我万分怀念中间那条。但那条路经过一个网球场,它在阳光照耀下的样子让我放了心:底线那儿的带子已经松了下来,小径由于长着车前子和别的野草而变成了绿色,球网(六月挂,九月取)在干燥的中午松松地垂着,整个地方由于午间的热气、饥饿和空无一人而处于一片蒸腾之中。作为甜点的馅饼有两种可选,一种是蓝浆果馅,一种是苹果馅。侍者也是同样的乡村女孩,时光并未流逝,那只是如同帘幕低垂时产生的幻觉——那些侍者仍是十五岁,她们的头发刚洗过,那是惟一不同之处——她们看过电影,看到过头发干净的漂亮女孩子。


    夏天,哦,夏天,难以改变的生活方式,永不退色的湖,不会消失的树林,长着香蕨木和刺柏的草场永远不变,无尽的夏日。这是背景,而湖畔生活是有意设计出来的,小屋住客选择了这种单纯而安静的设计:他们的小码头那里有旗杆,国旗在蓝天上的云朵衬托之下飘扬着;连接各营房的小路上树根裸露,还有通向户外厕所的小路,那里有石灰水喷壶;铺子的纪念品柜台上有桦树皮小划子模型,还有明信片,上面印的东西比实际模样要稍稍漂亮些。这里有一个在玩乐的美国家庭,想知道湾头那座营房的新来者是“平常的”还是“和气的”,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星期天开车想来农舍吃一顿,却因为鸡不够吃而被打发走了。


    我一再想起所有这些时,对我来说,似乎那些个夏天无比珍贵,值得收藏,有过欢欣、安宁和益处。抵达(在八月初)本身就是件很不得了的事:在火车站凑上前来的农场马车,第一次闻到带着松树味的空气,第一眼看到满脸微笑的农场主,旅行箱的极具重要性和父亲对诸类事情至高无上的权威,十英里坐马车的感觉,到了最后一道绵延的小山顶上时第一眼看到湖——已有十一个月没见到这被视若珍宝的一方湖水了,其他宿营者在看到你时的喊叫,即将被打开的旅行箱,要从中取出大堆东西。(如今抵达不再那么令人兴奋,你开着汽车悄悄前来,把车停在邻近营房的一棵树下,取下行囊,五分钟内就全部完成,没有关于旅行箱畅快地大呼小叫一番。)


    安宁、益处和欢欣。如今惟一不对劲的,是那个地方的声音,那是种不为人熟悉、听来紧张的尾挂马达声。它是个不和谐音符,有时能打破幻觉,并让岁月开始流转。从前那些夏天里,所有马达都装在舷内;距离稍远一些时,它们发出的声音是种镇静剂,是夏日睡眠的一种成份。那些是一缸或两缸发动机,打火方式有些是通断式,有些是跳跃火花式,但在湖上制造出的,都是种催人入眠的声音。一缸的马达噗噗突突,两缸的咕咕噜噜——那也是种安静的声音。可现在宿营者用的全是尾挂马达。白天,在炎热的上午,这些马达制造出一种不耐烦的、令人恼火的声音;夜晚,在黄昏,余晖映着湖面时,马达在耳边蚊虫般嗡嗡响着。我儿子喜欢开我们租来的装有尾挂马达的小艇,他的热切愿望,是学会用一只手随心所欲操纵它,他也很快就学会了让马达的气门稍微阻塞一下(但不是太过分)以及调整针阀。看着他,我想起可以怎样在那种有重飞轮的一缸马达上玩出名堂,还有要是你能在精神上跟它真正贴近,如何得心应手地操纵它。当时的汽艇上没装离合器,你可以通过在恰当的时候关掉马达,直舵滑到岸边。然而如果你掌握了决窍,有种办法可以让马达反转,就是关掉开关,然后在飞轮最后就要停下不转时再次启动,它就会反冲压缩并开始反向转动。在有很强顺风的情况下,一般的靠岸方法难以让速度足够慢下来,但如果哪个男孩觉得他对马达玩得完全纯熟,就会忍不住超时开动,然后在离码头还有几英尺时让它反转。这需要胆大心细,因为要是开动得早了二十分之一秒,就会在飞轮仍有足够转速让它能转过中点时加上劲,小艇就会前跃,像头斗牛般直扑码头。


    我们在营地愉快地过了一周。鲈鱼咬钩咬得欢,太阳无休无止地照耀着,日复一日。我们在晚上会感到疲劳,炎热的一天过去后,我们躺在小小的睡房里,处于积聚的暑热中,外面吹送着几乎察觉不到的微风,沼泽味从生锈的纱窗飘散进来。很快便能入睡,到了早晨,红松鼠会爬上房顶,敲敲打打地开始它快乐的日常工作。早晨躺在床上时,我总会想起一切——小汽艇有着长而圆的艇尾,就像乌班吉(注:非洲萨拉族妇女的别称。)的嘴唇,还有她在夜航时多么安静,当时大一些的男孩弹曼陀铃,女孩唱歌,我们蘸着糖吃油炸饼圈,在月光熠熠的夜里,水上演奏的音乐多么优美,还有当时心里惦记女孩的滋味如何。早餐后,我们会去铺子里,东西都在老地方——鲦鱼装在瓶子里,人工鱼饵和旋式鱼饵乱放在一起,被男孩营地的小孩翻拣着,还有无花果酱夹心饼干和比曼牌口香糖。外面,路面铺了沥青,铺子前停着小汽车;里面,一切都仍跟从前完全一样,只是多了些可口可乐,而没那么多莫克西汽水、根汁汽水、桦啤和沙斯汽水了。我们会一人拿瓶汽水出来,有时汽水会意外冲开瓶盖,撞痛我们的鼻子。我们悄悄勘查了溪流,在溪中木头上晒太阳的乌龟滑下水,一头扎到松软的水底;我们躺在镇码头上,用蚯蚓喂老实的鲈鱼。不管我们去哪里,我都会碰到难以辨明哪个是我的问题,是走在我身边的,还是穿着我的衣服走路的。


    有天下午我们在湖畔时,来了一阵雷暴。那是老式情节剧的重现,很久以前,我曾怀着孩童的那种敬畏观看过。这种在美国某个湖上演出的惊心动魄之剧高xdx潮出现在第二幕,在每一重要方面都不曾改变。这是个大场面,仍然是个大场面,我对前后经过如此熟悉。第一种感觉是压抑和热度,还有种营地周围的总体氛围,让人不愿离开太远。下午三时左右(总是同样的),天空奇怪地越来越暗,一切暂停下来,让生活接近停滞;然后随着从新的方向吹来一阵风,系泊着的小艇突然向另一方向摇摆,接着来了阵预兆性的隆隆声。然后是定音鼓,然后是军鼓,然后是低音鼓和铙钹之声,然后是照亮阴暗的喀嚓一道闪电,众神在狞笑着击打那些山丘。后来平静下来了,雨点沙沙,不断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天光、希望和精神全回来了,宿营者带着开心和解脱的心情冲出去在雨中游泳,他们欢快地喊叫着开他们怎样被淋透的玩笑,并让这个玩笑永恒,小孩儿也因为雨中沐浴的新鲜感而高兴地尖叫着,也开着关于被淋透的玩笑,是这种玩笑把一代代人连成了不可摧毁的链条。而那位被取笑的蹚水前来,手里撑着一把伞。


    别人去游泳时,我儿子说他也要去,扯下了暴雨时一直挂在绳上的游泳裤并把它拧干。我无心去游,而是慵倦地看着他结实的小身子,精瘦,赤裸,看到在把那件小小的、浸透水的凉衣服扯上要害部位时,他轻轻皱了下眉。他扣紧那条因吸水而膨胀的腰带时,我的两腿间突然感到一股死亡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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