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相信她

3个月前 作者: 易难
    “你们今晚就走。”孟明玮对李衣锦说。


    李衣锦不停手地帮她准备给姥姥带到医院去的东西,没吭声。


    “明天就走。”孟明玮又说。


    李衣锦还是没答话。现在她妈跟她说话没了气势,但下意识的命令口吻还在,一时间改不过来的习惯。她帮她妈把东西收到手提包里,拎到门口准备一会出门带上,又收拾了一点吃的。


    孟明玮看李衣锦没有任何要让步的意思,心气也软下来,不再命令,略带疲惫地坐在沙发上。腰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摸出来看,是老太太扔在那儿的算盘和账本。


    老太太的账本是她的宝贝,虽然天天随意搁在家里各处,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从来没有一个人翻看,就连调皮的球球都不会去动。孟明玮怔了片刻,用手摩挲摩挲账本磨毛了边的皮面,拿起来跟算盘一起,进卧室放在了老太太枕头底下。这也是老太太的习惯,晚上睡觉前摸一摸,早上起来再摸一摸。


    “不拿着?”李衣锦问,“说不定姥姥住院的时候也要看的。”


    “不拿。”孟明玮说,“没几天就能回家。”


    李衣锦点点头,“走吧?”她走到门口,拎起手提包,“二姨说她一会有事,咱们打车过去吧,早点换她。”


    孟明玮没动,看李衣锦打开门,说了句,“让他上来吧,我有话跟他说。”


    周到跟李衣锦和她妈一起回来的,但没上楼,就在楼下附近转悠。李衣锦问他,他说他不喜欢去别人家里,也不想让她和她妈尴尬。


    她妈二话没说就上楼了,李衣锦也只好跟着上去,告诉周到她们收拾完东西就下来。


    孟明玮给周到留下过比较深刻的阴影。他跟李衣锦刚刚搬到一起住的时候,李衣锦没告诉她妈,直到转年过去,孟明玮才发现跟李衣锦一起住的人不是什么所谓的大学同学室友,而是她的男朋友。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正裹在温暖被窝里看喜剧电影看得嘎嘎乱笑的小情侣被怒气冲冲的砸门声吓丢了魂,李衣锦听到门外是她妈声音,更是脸都白了。她试图把周到往衣柜里藏,周到气得骂,“你肥皂剧看多了吧?我又不是偷情的奸夫,你妈来你藏我干什么?”


    周到镇定自若地去开门,心想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可不能在女朋友的妈面前露怯。


    怯是完全没有机会露的,刚一开门他就被劈头盖脸的掌法打了个措手不及,连李衣锦她妈长相都没看清楚,就抱头鼠窜。


    “让你拐骗少女,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报警!我告你拐骗!告你流氓!告你性骚扰!”孟明玮一顿乱打把周到打懵了,就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丢出了门外,门砰地一声关上,里面就是她妈声嘶力竭的责骂。


    骂的什么话他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冬天的楼道可冷极了,李衣锦被她妈骂的间隙还不忘嚎哭着给他丢了一件羽绒服出来。他没办法,只好裹着衣服逃到楼下24小时便利店里,度过了难熬的一个晚上。


    “我妈不是天生就这么凶的人。”后来李衣锦跟他说,“对我爸,对姥姥,对别的人,她什么脾气都没有,我姥姥都嫌她怂。她只是天生对我凶。”说这话的时候,李衣锦的语气有些悲凉。


    从那之后虽然周到再也没接触过李衣锦她妈,但从她妈对李衣锦无孔不入的监视以及李衣锦口中,还是能实时跟进她妈对他的态度,是多年以来毫无好转的反感。加上他得知李衣锦把他家里的事告诉她妈了,觉得这个梁子是彻底结下了。以前是他不知道怎么能跟她走到下一步,现在是即使想走下一步也不见得可行了。


    李衣锦提着手提包下楼,看见周到还在转悠,就走过去。


    “打车吗?”周到问。


    李衣锦摇头,“我去那边打车。我先过去,二姨要换班。”


    周到脸上现出疑惑。


    “我妈让你上去跟她聊天。”李衣锦说。


    周到愣住,脱口而出,“可以不去吗?”


    “……也行。”李衣锦倒没强求,“那我跟我妈说一声,让她下楼。”


    “别了,”周到说,想到拒绝之后还要同行更尴尬,他只好妥协,“我去。”


    说实话,在医院看到孟明玮的时候,周到是惊了一下的,几年前开门暴打他的那个中年妇女,是有些偏执不讲理,但相当生龙活虎,瘦小的身躯却带着拼命三郎的架势,让他毫不怀疑如果他真是个拐骗少女的罪犯,孟明玮不会有任何犹豫就能把他就地正法。但这一次看到的,完全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眼中脸上没有任何彰显生命力的光,如果不是知道她年纪,会以为她行将就木。那一瞬间,他似乎有些理解李衣锦当年所说的,她妈只是天生对她那么凶,是什么意思了。李衣锦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老去的速度也像按了快进键,无法阻挡地把她的人生拖进孤独而凄苦的深渊,所有的精气神也在这过程中被消耗殆尽。


    他进了李衣锦家门,孟明玮站在小房间门口,脸上神情还算和善。“进来吧。”她说。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李衣锦的房间。确切地来说,是一个还没遇到他的李衣锦的房间。他觉得很是新奇,看到李衣锦小时候画的画,得的证书,拍的毕业集体照,都压在书桌玻璃板下,和家人的照片摆在床头,书柜里还有她读中学时的教材和练习册,又觉得十分羡慕。


    孟明玮走进来,示意他在桌前坐下,自己坐在他旁边。


    周到下意识乖乖坐直,手放在膝盖上,仿佛坐得乖巧一些就不会再被劈头盖脸暴打一样。


    当然孟明玮没有打他。


    “阿姨跟你道个歉。”她提纲挈领地说。


    周到想,除了当年被她上门打,也没有什么事值得她道歉的,反而是他应该道歉,过年那时的事,李衣锦应该也跟她妈说了。


    看到他露出困惑的表情,孟明玮就说,“你听阿姨把话说完。”


    周到点点头。


    “你的事,李衣锦都跟我说了。虽然她现在越来越不愿意跟我说话,但是在这件事上,我庆幸她告诉我了。这次她带你回来,我也知道是为什么。”孟明玮语气缓慢,斟酌着词汇。


    “李衣锦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全部的生活都围绕着她,做梦都希望她能健康,平安,过上好的生活。”孟明玮说,“我昨天坐在窗台上,感觉什么都可以一了百了了,只有她让我放心不下。”


    周到低着头听,没作声。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阿姨的话你应该懂。作为一个女儿的妈妈,我真的没法说服自己让她跟你在一起,换了别的女孩的妈妈,也会一样。以后李衣锦当了妈妈,她也一定会这么想。你们年轻,我没办法让你们将心比心,也不用跟我说什么承诺啊,保证啊。阿姨虽然没什么出息,但活过了半辈子,承诺,保证,算不算数,有没有用,我心里还是清楚的。”


    “阿姨,我不太懂您的意思,”周到说,“您是说让我保证,不会变成像我爸那样的人?”


    孟明玮摇摇头,“我不需要你保证什么,但我需要跟我自己保证,永远不会让我的女儿的生活里有这样的可能性。”她顿了顿,似在平复自己的情绪,“这一点,以前我的妈妈并没有告诉过我,但不是她的错,我也不会怪她。我只希望让我的女儿,离任何可能发生不一定会发生的伤害,都远一点,再远一点。这是一个妈妈的担忧,不是针对你,为这个,我得向你道歉。”


    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周到站起身,扫了一眼桌子和书柜。


    “我第一次来李衣锦小时候的房间,”他说,“李衣锦跟我说过很多次,她不喜欢她的小时候。我想,这里也没有我熟悉的她。我熟悉的她,喜欢收集奇形怪状的瓶子,门口的快递盒子常常扔得到处都是,喜欢熬夜和睡懒觉,一份不需要早起的工作就可以让她觉得像拣了大便宜,每次看恐怖片必须接着看一个喜剧片来平复,想吃辣又不能吃辣,逞强做了辣的菜之后吃不下全剩给我。我们两个人都是选择恐惧症,但又最喜欢玩二选一的游戏,一玩就停不下来。这些才是我熟悉的她,生活里有喜好和厌恶的东西,会生气会开心的她,虽然小时候不快乐,但是现在还是在努力积极生活的她。我不知道您说的将心比心是什么意思,但我相信她,我是一个和她一起生活很多年的早已互相熟悉的人,而不是一个所谓的被原生家庭钉上耻辱柱抬不起头的人。我承认,我之前退缩过,甚至因此跟她分手过,但现在,我相信她。”


    说完周到走出房间,想了想,还是回头,对孟明玮说,“李衣锦虽然对您有怨,但您是生她养她的妈妈,她一直无条件相信您,希望您也能相信她。”


    “我妈没让我回去,说住院几天,没大事。我确实也忙,等过了这阵子就回去看姥姥。”陶姝娜在电话里跟孟以安说。


    孟以安倒是意外,她妈摔伤的事两个姐姐都瞒着没告诉她,陶姝娜说李衣锦回家了她才知道。挂断电话她转头就打给了孟菀青。


    孟菀青正在病床前陪老太太喝银耳莲子汤,接了电话,宽宏大量的语气里透着并不掩饰的埋怨,“你大忙人,咱妈不吐口,谁敢把你叫回来呀?咱妈心疼你,非说没大事,可不能打扰你工作!骨折不是大事?八十岁的人了,什么是大事?”


    “……我最近真的忙。”孟以安说,“医生怎么说的?要手术吗?”


    “哪能手术?咱妈这么大年纪了,能不手术就不手术,看看保守治疗恢复什么样,也就这样了,妈自己也不愿意手术,怕折腾难受。”孟菀青说,“老太太不比从前了,有个小病小灾的,姑娘都不在身边,哪像那么回事……”


    “我姑娘不是在身边吗?”老太太在旁边听不下去了,“你跟以安叨叨什么呢?告诉她啥事都没有,忙她的去。”


    孟以安也听出了孟菀青话里带刺,嫌她不回家看老太太,但犹豫了片刻,还是什么都没说就挂断了。


    “妈,你就向着她吧。”孟菀青扔开手机就跟她妈抱怨,“你越惯着她,将来她越觉得心安理得,根本不会回来照顾你。这不是忙,这就是没良心!”


    “以安不是那样的孩子。”老太太摇摇头,不以为意,“她有她的难处。我有你俩在我身边呢,非把她们都叫回来干什么?围着我一个老太太闹哄哄的,烦人。”


    看到孟明玮进来,她说得更起劲了,“姐,你说是不是?爸临走那年,好几次抢救,人都快不行了,就知道念叨以安的名字,她可倒好,在国外支什么教!要不是咱们叫她回来说爸等着看她最后一眼,她还不一定回不回来呢!她就是这样,对外人上心,对自己家人没半点人情……”


    “妈都没说,你也别说了吧。”孟明玮淡淡地接了句。孟菀青看孟明玮也没什么兴趣跟她一起声讨孟以安,悻悻地说,“你也向着她!”


    孟明玮看了看老太太,犹豫了片刻,把孟菀青拉出病房,在走廊里跟她说,“……以安离婚了,别看她女强人,自己带着孩子也不容易。你别这么说她。”


    孟菀青一愣,“离婚了?!什么时候离的?过年的时候不一家三口好好的吗?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知道?”


    “行了行了,知道就得了,她不想让老太太担心。”孟明玮说。


    “嗬。”孟菀青叹口气,酸溜溜地说,“我还以为咱们姐三个,孟以安是最不可能离婚的,没想到她倒是行动迅速,我真羡慕她。”


    突然她像想到什么似地,“为什么啊?是邱夏出轨了吗?”


    “啊?这可不能乱说,”孟明玮连忙说,“不是。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了。”


    “也是,”孟菀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现在的年轻人,离婚分手无非就是出轨劈腿,小三原配,一哭二闹三上吊。哪知道除了出轨劈腿,婚姻还有成百上千种方式让你寻死觅活呢。”话音没落,她想到孟明玮,吓得连忙住口,怕又刺激到她。不过孟明玮倒是情绪平和,转身准备进病房,“你去忙吧,这有我呢。”


    孟菀青还没接话,就看到郑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从走廊那头急匆匆过来。


    “我一听菀青说,立马就赶过来了,”他进门就熟络地跟老太太打招呼,“伤筋动骨一百天,老人家年纪大了可不止一百天。得好好补身体,骨头才长得快。”


    “行啦行啦,你快放下。”孟菀青一边接他手里的东西一边说,“我姐来了,咱们走吧,跟人约的时间怕来不及。”她转头对孟明玮说,“郑哥认识一个特别好的骨科专家,我们带片子去给他看一眼,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我晚上过来换你。”


    “不用,今晚我在。”孟明玮说。


    “你回家吧,衣锦都回来了,你们娘俩好好唠唠,人家孩子还得赶回去上班呢。”孟菀青不由分说地回答。


    孟明玮没回答她。


    等孟菀青和郑彬走了,老太太就问孟明玮,“你俩刚才躲着我出门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孟明玮把吃剩的银耳莲子汤收拾起来,说,“没说什么。”


    “你俩啊,也不用总念叨老幺。”老太太说,“什么事她心里都有数。我相信她。”


    孟明玮收拾完东西,在床边椅子坐下来,叠着从家里带来的换洗衣服,没吭声。


    “你们三个,都得好好的。”老太太叹了一口气,“以前,妈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妈跟你道歉。”


    “妈,你别说这个。”孟明玮低声说。


    “人呐,就这一辈子,怎么活都是活,”老太太把她手拉过去,“妈现在老了,再也帮不了你们了,以后,你们可千万别委屈自己了。”


    “谁都觉得我妈这样的人不会委屈自己。”李衣锦和周到走在街上散着步。周到坐晚上的高铁先回北京,她妈说医院人多,姥姥嫌烦,把他俩早早赶出来,也无处可去,李衣锦就带他在自己小时候生活的地方随意走走。“但她应该也有很多自己的委屈吧。我妈就是表面上咋呼,好像她是家里长女,姥姥姥爷,二姨小姨,还有我们,就都听她的。但其实她心里没有底。她就是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家庭妇女,可能要靠这样的虚张声势来给自己壮胆。”李衣锦说。


    “我觉得,你妈虽然脾气倔,但也不是完全不讲理的人。她说我的那些话,我也能理解,只是因为你,我没办法一开始就让步。我要是现在让步了,你妈就会像当年那样让咱俩立刻分手然后把我赶走了。”


    “她赶不走。”李衣锦看了一眼周到,“我现在不是以前的我了。”


    周到就笑笑,“那也不能跟她对着干,毕竟她现在心理状态不好。”


    “嗯。”李衣锦点头。“我今晚跟她好好聊一聊。放心。”


    李衣锦把周到送到高铁站。“你早点回来。”他说。


    “好。”


    说完两个人突然莫名其妙地一起笑了,好像说了什么好玩的话一样。


    “搞得这么依依惜别干什么。”李衣锦说,“咱俩什么时候开始矫情了。以前上大学时我妈送我都没这样。”


    “我其实挺羡慕你的。”周到说,“你有这么多家人,每次离家,家人都盼着你回来。”


    李衣锦愣了一下,良久,说,“你也在盼着家人回来呢。不是吗?”


    周到神色动了动,“时间到了,我先走了。”


    送走周到,李衣锦在回医院的路上给孟以安打了个电话。


    “小姨,”她问,“你上次跟我说我妈想离婚,到底是怎么回事?”


    孟菀青只是告诉孟以安老太太住院,孟明玮的事并没有多说。孟以安听说孟明玮差点要跳楼,也是吓了一跳。


    几天前孟以安问助理项目的后续跟进情况,助理说没进展。她就奇怪了,钱都给过去了,怎么会没进展,当时说好立刻到位好让孩子们能九月开学的,现在马上就要开学了。她亲自打电话给那边贫困县当时接待他们的负责人,负责人说款项没到,学校的翻修也没办法开展,孩子们按时开学是不大可能。


    孟以安心里就有些奇怪。


    “你再去跟咱们的财务确认一下,流程哪里出了问题,然后去跟晓文基金那边对接的人确认一下。”她跟助理说。


    她打开电脑里的档案,又从办公桌抽屉里找出当时项目的资料夹,一眼就看到夹在一叠平整文件中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那是那天临走前在吉普车上小女孩给她写的,因为来不及找出资料表让她填,孟以安就临时扯了一张助理记事本上的纸,打算带回去再整理到电脑上的档案里面。上面小女孩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姓名年龄和家庭住址,还在最下面画了一只小熊,写,“对不起小熊阿姨”。


    宋君凡推开办公室的门进来。“你找我?”


    “嗯,”孟以安把资料撂在桌上,招呼他过来坐。“来吧,”她说,“研究一下咱们捐给孩子的钱捐哪儿去了。”


    晚上孟菀青陪床。郑彬问她要吃什么,孟菀青说不用,孟明玮送过饭了,给她的红烧鱼和给老太太炖的骨头汤。郑彬本可以不必过来,但还是提着水果过来转了一圈,看孟菀青和老太太不需要什么东西了,正准备走,又跟陶大磊撞上了。


    陶大磊本来也没想过来。伺候老太太是她们女人的事,他又不会。但他觉得孟菀青一个人陪床,又心里憋屈,还是别别扭扭地过来看一眼,果然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了个饱。


    郑彬倒是没说什么,打了个招呼就走了。陶大磊一看到郑彬就腰背隐隐作痛,闪了腰之后他好长一段时间才好,但总觉着没好彻底,成天这疼那疼,浑身上下都难受。


    他也进去转了一圈,叫了声妈,在一旁坐了两分钟,看到孟菀青还没开吃的饭盒,掀开一看是红烧鱼,就嫌弃地盖上了,自顾自盛了碗骨头汤喝,喝完抹抹嘴,起身跟孟菀青说,“没事我回家了。”


    走出病房,孟菀青跟在他后面出来,递给他一个单子。“后天上午,空腹过来。”


    “干什么?”陶大磊问。


    “我给咱们家人买的体检套餐,每个人都有份。”孟菀青说,“我姐最近状态也不好,我妈又出这事,我想着,大家都体检一下,也能放点心。毕竟上了年纪。”


    陶大磊甩手推开。“不去。”


    孟菀青硬塞给他,“陶大磊你别跟我犯浑啊,”她说,“这是给我姐买的,你就沾沾光,别在那墨迹。”


    “说不去就不去!”陶大磊瞪起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我想什么了?”孟菀青毫不客气瞪回去,“你不怕丢脸咱俩就在这掰扯掰扯。”


    陶大磊看了看周围偶尔走过去的护士和患者,噤了声,不情不愿地拿了那个单子。


    晚上老太太失眠睡不着,孟菀青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她说话。说起她给她姐买了体检,老太太就点头,“还是你有心。我是真怕明玮出点什么事。”


    “我姐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孟菀青顺着老太太说。


    老太太就自顾自地念叨,“你说,归根结底还是我错了,是吧?当年我要是没给她安排结婚,就好了。我要是相信她,让她选个她自己想嫁的人,就好了吧?”


    孟菀青愣了一下,没再回答。


    这晚李衣锦睡在自己的床上,她妈还是睡旁边支起来的小床,但睡觉前李衣锦趁她妈去洗漱的时候,把小床挪了过来,两张床挨在了一起。她妈进来的时候愣了一下,也没问,就睡下了。


    屋里关了灯,但黑暗中两个人都没有睡着,隔着两道门也能听见李诚智在另一个卧室的鼾声。120来的那天,他睡得还挺香,被楼道里的嘈杂喧哗弄醒了一小会,以为是电视的背景音,就又睡过去了,等到醒来才看到孟明玮给他发的微信。老太太住院这几天,他没去看过,孟明玮也没怎么跟他说话,但是还会在准备带给老太太的饭菜时留出一份在冰箱里给他。


    听着鼾声,两个人沉默许久,久到李衣锦都以为她妈可能已经睡着了。不过她妈开口第一句话倒是让她没有想到。


    “那个女孩,是在高考前跳楼的?”她妈问。


    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李衣锦给她妈讲了冯言言的事,也讲了她在剧场遇到的“冯言言”。她给她妈看两个人在散场时拍的合影,捧着一大束花,都笑得很开心。


    “嗯。”李衣锦答。“元旦的时候。”


    “冬天多冷啊。”孟明玮叹道,“那么单薄的女孩子,多冷啊。”


    李衣锦知道,她妈从冯言言,想到了李衣锦,也想到了她自己。


    “妈,”她问,“如果重新活一次,你还会跟我爸结婚吗?你后悔吗?”


    这个问题让她妈再一次沉默了,李衣锦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一声悠长深重的叹息。良久,她妈说,“说不后悔是假的。但如果我后悔了,就没有你了。那我又怎么活呢。”


    李衣锦翻了个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搭在床沿上。


    一直以来,她非常抗拒和她妈任何的肢体接触,当然都源于小时候被打的肌肉记忆。她妈伸手过来,一定不是摸摸她的头,拍拍她的手,一定是要么揪着她的衣领让她滚去写作业,要么提着她的耳朵拷问她什么什么事情又没做好。她羡慕陶姝娜和她妈可以手挽手逛街,穿彼此的衣服,看电视的时候在沙发上窝在一起,而她和她妈同一个房间从小住到大,隔着狭窄的床沿默默对望,就像隔着这三十多年的漫长岁月。


    她想着她妈坐在窗台上孤独无助的时刻,如果意外发生,如果真的没有一只手伸过去把她妈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她无法想象。


    在父亲存在却缺席的她的人生里,即使她对她妈有再多的怨念和愤恨,也不敢想象有一天会失去她。


    “妈,我不希望你的生活里只有我。以后,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好不好?”她说。仿佛知道她妈要说什么一样,“周到的事咱们放一放,不理他。咱们先管咱们自己家的事。”


    “你又想糊弄我。”孟明玮闷闷地说,但语气已经缓和下来,“你知道我现在管不了你了,管不了我也得管。”


    “现在是我管你。”李衣锦说。“你让不让我管?”


    孟明玮没作声,但伸出手,轻轻地拉住了李衣锦的手。


    第二天早上李衣锦是全家起得最早的人,按部就班地准备了丰盛的早饭,满满摆了一桌。


    他们家一家三口这样正式地一同坐在饭桌前的机会并不多。从小到大饭桌上要么李诚智喝多了发酒疯或者没喝多也发疯,要么孟明玮打得李衣锦呜哇喊叫,很少能安生地吃一顿饭,后来李衣锦不在家的时候,孟明玮和李诚智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就几乎没有同桌吃过饭了。


    李衣锦对她爸的感情没有对她妈那么复杂,或许更多的是困惑。困惑于这个她称为爸爸的人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一边全程失踪一边又无法忽略。她妈对她说话的语气让她恐惧并且痛苦,而她爸对她妈说话的语气让她焦虑并且压抑。恐惧和痛苦是等待第二只落下来的靴子,挨完打就放心了,疼可以稍后再疼,但焦虑和压抑是弥漫在空气中潜滋暗长的慢性毒药,虽然不致死,但却让人渐渐不想活。


    她走了,留在这个家里服毒的就只剩她妈一个人。


    李衣锦把勺子放进粥里,慢慢地搅动着等它变凉。她爸坐在她左手边,已经吃完了一根油条和一个包子。她妈坐在她对面,面前的碗筷一动都没动。


    “妈,你坐过来。”李衣锦示意她妈坐到她右手边,她爸对面。


    孟明玮就坐过去。碗筷还是一动没动。


    “爸。”李衣锦清了清嗓子。“我妈有事要跟你说。那天她跟你说过了,你没听见。今天我在,我来做个见证。”她看了一眼她妈,“你们俩离婚吧。”


    话由李衣锦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区别。李诚智又夹起了另一个包子,吃得满嘴流油。


    “爸,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李衣锦稍微提高了音量。


    李诚智看了孟明玮一眼,慢条斯理地说,“行,你就作妖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还离婚?房子你妈给的,姑娘是你的,你们一家人合起伙来就想把我扫地出门是吧?我告诉你,做梦。你一个老不死的,离婚能干什么?跟你妈那老不死的一起赶紧早点去死,别脏我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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