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有心无力
3个月前 作者: 易难
虽然爸爸无所不能,但妈妈是她们家的天。过去半辈子的岁月里,孟明玮一直这样觉得。不管家里任何一个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只要她妈在,就总会有办法解决,这个家就还是一切安好的样子。
她也曾经想过,如果当初没有生下李衣锦,她还会不会走到今天。她在抱着肚子求她妈救救她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自己以为拼命保护成长起来的女儿,会对自己说出如此心寒的话。
她要是像她妈那样强大又有魄力,就好了。她也想当自己女儿的天,但现在来看,她可并没有做到。
那个晚上,她妈安顿她喝完鱼汤,在屋里休息,自己在厨房忙活半天,把还热着的鱼汤盛进保温桶里,提着就上楼去了孟明玮家。
孟菀青要跟她妈去,“妈,万一他犯浑打你怎么办。”
她妈瞪了她一眼,“你在家陪你姐。黄花大闺女,别管这些事。”
李诚智有什么可横的?不过是二十岁出头就在她厂子里打工的毛头小子。他向来只敢在人后破口大骂,一看到孟明玮她妈上门,不仅没敢横,还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妈。当年如果不是看他懂眼色又老实,乔厂长怎么可能选中他做上门女婿?
但乔厂长若是知道他在她女儿面前暴露出的真实嘴脸,怕是这声妈也叫得她恶心。
“给明玮的鱼汤,还热着,明玮在楼下喝呢,我给你带上点来。”乔厂长说,“趁热喝吧。”
“谢谢妈。”李诚智连忙说。殷勤地把她让到桌边坐下,自己巴巴地盛了一碗汤,吸溜吸溜,“好喝。”
乔厂长点点头,手指头在桌上敲敲,目光扫到散落在地上的年货礼品。“还没收拾完东西呢?我特意给你买的年货,给你爸妈带回去。”
“是是是,”李诚智说,“这不还没收拾完吗。”
乔厂长又点点头,没说话,抬手看了看表。
楼下孟明玮被两个妹妹陪着,心里终于没那么慌张了。孟以安好奇地伸手摸一摸她的肚子,“没有反应啊。”
孟菀青把她的手拍开,“别乱摸。现在还小,哪有反应。等过几个月才有呢。”
孟以安担忧地盯着肚子,又看看孟明玮,“多疼啊。我将来肯定不要生小孩。”
孟菀青就笑,“你几岁啊你?想那么多?我看你到时候生不生。”
孟以安白她一眼,“你管我?我说不生就不生。”
“你俩行了。”孟明玮叹口气,“是我生,又不是你俩生。”
“姐,你害怕吗?”孟以安靠在她身边,问。
“怕什么?”孟菀青接话,“生小孩吗?”
“什么都算。”孟以安说,“生小孩啊,当妈妈啊,以后的好多好多事。”
“当妈妈有什么好怕的?”孟菀青不以为然,“你看咱妈,多厉害。”
“要是有一天,咱妈不像现在这么厉害了,会怎么样?”孟以安问,“姐,等你当妈妈了,你也会像咱妈那样吗?”
孟明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妈很晚才下楼来,告诉孟明玮就在家里睡,不要上楼去了,别的什么都没说。孟明玮就也没多问。
李诚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天光大亮,保温杯还敞着盖子在桌上。他觉得头痛欲裂,手脚也酸疼得厉害,刚想起身,突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并没有像每天晚上一样在床上睡觉。他就坐在他昨晚喝鱼汤时的餐桌旁边,屁股都没挪过窝。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死死地捆在了他坐的这把餐椅上。
愣了几秒钟,反应过来之后,他下意识就要破口大骂,但他骂不出口,因为他嘴里被塞了不知道什么东西,从味道来判断,应该是厨房里的抹布。
他只能透过抹布的缝隙发出绝望的闷吼。
等到乔厂长不慌不忙地打开门走进来,他已经喊得嗓子都哑了,但也没出来什么声。
“别喊了,留着点劲儿吧。”乔厂长在他面前坐下,慢条斯理地开始收拾桌上的碗和保温杯。“昨晚上鱼汤好喝吧?可惜不顶饿,你最好多撑一会儿。”
李诚智嗓子眼里呜噜呜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乔厂长去厨房洗完了保温杯,盖好盖子,回来在餐桌旁坐下。
“我当初觉得你是个本分踏实的小伙子,能对我女儿好。”她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高,但莫名有着让人胆战的威慑力。李诚智想到他刚进厂子那几年,经常见到她训不好好干活的工人,就是这副语气和神情。
“我女儿我心里清楚。她没有什么心眼,也从来不愿意把人往坏处想。遇到什么委屈,第一反应也是打碎牙往肚里咽。委屈到来求我这个妈替她主持公道了,那可就不知道委屈成什么样了。好在我这个妈还有点用,还能替她主持公道。明玮呢,这些年就没怎么离开过我身边。在我们家,过年不仅仅是过年,也是我的生辰。明玮不想违背你的意思,是因为她善良心软,愿意妥协。但不好意思,我这个妈既不善良,也不心软,我姑娘没什么别的念想,就愿意每年陪着我一起过生日。要是有人借着她善良心软欺负她,我绝不会轻饶。”
李诚智又呜噜呜噜了一句。
“快过年了,对吧?”她冷冷地抬起眼盯着他,他的呜噜声立刻随着抹布的味道咽进了肚子。她眼神逡巡一圈,看到了放在柜子上的火车票,起身信手拿来,当着他的面撕了粉碎。
“从今天起,你别想让明玮再跟你回家。”她说,“你要是再敢碰她一个手指头,就不是今天的待遇了。”
李诚智自然梗着脖子不服气,呜呜叫。
“歇会吧,”她提了自己的保温杯,转身出门,“明玮这两天在家住,等她气消了再回来。”
她下楼回家,孟明玮盯着她的脸色,问,“妈,你上去跟他说什么了?”
她妈没回答她,环视了一圈,她爸在莳弄花草,孟以安在屋里写作业,孟菀青在勾毛衣,就把大家都叫过来。
“我来立个规矩。”她妈清了清嗓子,“今年过年明玮不回婆家,就在咱们娘家过,以后每年都一样。再以后,菀青,以安,出嫁了也都一样。全家人都不许缺席,没有例外。”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孟明玮小心地问她妈,“真的?我可以不跟他回家了?”
“那是别人家,不是你家。你的家就在这,什么时候想回来,下个楼,多容易。”她妈轻描淡写地说,提着保温杯就进了厨房。
孟明玮正想出门,她妈的声音立刻从厨房传出来,“你今天还在家住,不许上楼。”
“为什么?”孟明玮不解。
她直到后来都不明白她妈不让她上楼的那两天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妈后来又独自上楼两次,回来也什么都没说。
李诚智被捆在椅子上整整两天水米未进,到了第三天,什么脾气都没了,整个人像根缩了水的黄瓜秧。她妈最后一次上楼,把抹布从他嘴里拿出来的时候,他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鱼汤是不顶饿。”她说,“过年那天来家里吃饭,有好菜,管饱。”
李诚智半死不活地没说话。
“我说的话都记住了没有?”她又问。
这回他活过来几分,点了点头。
“记住了就好。”她说。
孟明玮再回到家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之前扔了一地的年货也不翼而飞,让她的心情无端清净了许多。但她问起她妈上楼来跟他说了什么的时候,李诚智却一言不发。她觉得奇怪,但看他不比之前踹她的时候那样嚣张了,就也不复多问。
“我妈炖的鱼汤你喝了吧?挺好喝。”她没话找话地说。
便看李诚智的脸上一阵绿一阵白,古怪至极。
她始终不知道她妈到底说了什么让李诚智的态度转变。李诚智遵守了他的承诺,再也没打过她。不过,后来的半辈子里,他果然再也没碰过她一个手指头。他们住在同一个家里,却过着不同的生活。在她妈和她的家人面前,他老实本分,笑容憨厚,连重话都不会多说一句,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个孝顺大度的女婿,但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露出他真实的面目。他怀着对她的恨,对她们家的恨,冷静又杀人不见血地报复在她身上,经年累月,滴水穿石,成为漫长而难熬的岁月里压垮了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是不是做错了?”
如今年过八十的老太太问出这句话,孟明玮却只能默默流泪。当年大事小情全都二话不说给家人摆平,训得厂子里上上下下百来号人大气都不敢出的乔厂长,现在只是个一身毛病手不能扛肩不能提出门都要拄拐杖的小老太太,当年眼都不眨就下在鱼汤里神色自若地提上楼去给李诚智喝的安眠药,现在成了她每个腰酸背痛辗转难眠的夜里不可或缺的优良伴侣。而那个把她当成天,手足无措地求她救命的女儿,如今也成了一个走过半生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活得失败的母亲。
孟明玮摇摇头,“算了。”她说,“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她站起身,眼神发飘,行尸走肉一般地往门外走。
“明玮啊。”她妈在后面叫住她,“实在不行,就离了吧。你还没到六十岁,日子还长。”
还长么?和她不死不活的几十年婚姻相比,再漫长的凌迟都像是解脱。
她走出她妈家门,抬起脚步艰难地上楼。从三楼到四楼,十三个台阶,拐个弯,又是十三个台阶。一共二十六个台阶,她就能从她妈家回到她自己家。但那不是家,那是她服了半辈子刑的监狱。以前李衣锦不知道从什么书里看来的,跟她讲,有的外国不判死刑,判几百年无期徒刑,然后就让犯人在牢里一直过到老。每次李衣锦又看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都会被她骂,不好好读书,净不务正业。这会儿倒是突然想起来,这可不说的就是她自己吗。
她把她的命都系在了李衣锦身上,盼着她健康,盼着她优秀,盼着她出人头地,盼着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盼着她逃出生天,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不要像她一样,在暗无天日的岁月里服刑。
话说回来,到底是谁给她判的刑呢?是她妈,是丈夫,是女儿,还是她自己?
走上二十六个台阶的这段时间里,她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脑子里空空一片。她从小脑子就笨,爸妈不嫌弃,但跟孟菀青孟以安一比,不说她也知道,可惜她笨就笨了,连带着李衣锦也不聪明,还落得埋怨。
她站在自己家门前很久,迟疑着不想打开那扇门。以前的许多年,即使打开门就要面对李诚智的冷言冷语或是他瘫在沙发上喝完酒的醉态,她知道小房间里有女儿在听话地写作业,惦记着女儿下个月月考,明年升学,心里便有了盼头,便不那么压抑了。李衣锦上大学走了好几年,她都还把小房间的书桌摆得像是原来的样子,晚上把台灯点开,放一杯水在桌上,就好像还在陪孩子读书准备高考的时候一样。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李衣锦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她躲起来喘口气的空间,是孩子反抗了许多年终于得以逃离的牢笼。她觉得她心里应该高兴,毕竟孩子长大了,离开了家乡,再也不想回来了,还口口声声说着,不想成为她这样的人,这不正是她所期盼的吗?恨她就恨她吧。
李诚智今天没喝酒,电视上放着万年不变的中央七套,他窝在沙发上,半眯着眼打着呼噜。他们家的沙发几十年都没换过,把手磨秃了,靠背变形了,李诚智天长日久地坐在沙发上他专属的位置不挪窝,沙发让他活生生坐出一个回不平的坑。但孟明玮一提换沙发,他就说她虚荣,不让换,她也没钱去换。
“离婚吧。”
孟明玮把这句话说出口,在心里想,以后发生什么,都不会有她妈给她撑腰了,她只剩她自己了。
她拼尽全力说出的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沙发上的李诚智的耳朵里,被他的鼾声盖住了。她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
她走到沙发旁边,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了几个格,然后又说了一遍,“离婚吧。”
这一次李诚智似乎听见了,他翻了个身,以便在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坑里躺得更舒服一点,然后睁开眼看了孟明玮一眼,又很快闭上了。
“滚你妈的。”他熟练地说。就像每次她问他晚饭吃不吃土豆,明天买不买白菜时的回答一样。鼾声很快又响了起来。
孟明玮觉得自己的生活也像是被遗忘在菜筐里的土豆和白菜,就算烂掉都不会有人发现了。
她就那样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拖着僵硬的腿脚,缓缓地走到小房间里去。她环视了一圈被她打扫得一尘不染的房间,在小床上坐下来,抚抚被角,又抻抻床单,但她本来已经收拾得很干净了,实在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她拿起手机,打开跟李衣锦的聊天页面,但想了半天,一个字都没有输入进去,又退了出来,拨通了楼下她妈家里的电话。
平时她从来不打这个电话。一来她退休之后几乎大半时间都在她妈家,二来楼上楼下这么近,有事她随时就下楼去了,那个电话基本都是孟菀青打过来告诉她过不过来吃晚饭的。
过了好久她妈才接,“菀青啊。”
“妈,我。”她说。
“怎么了?有事下来说呗,我还以为是菀青要过来吃晚饭。”
“……妈,没事。”不知如何说出口的话,在嘴边打了无数个转,最后还是化作一声叹息,落在一连串的忙音里,无影无踪。
这边老太太听她古古怪怪就挂了电话,也犯起了嘀咕。回想起孟明玮这段时间总是不对劲的神色,心下终究不放心,就又把电话打回去。
但孟明玮已经关了机,她把小房间的门反锁上,走到窗前,探身往外看了看。
平日里她总嫌四楼已经够高了,没有电梯,一口气上四楼总能把她累得够呛。但今天看下去,感觉也不是很高。好在目之所及没有空调外箱也没有阳台支出的晾衣杆,虽然不知道高度够不够,但至少没有阻碍。窗子在楼后身,没有人出入,也没有人会看见。
求求老天爷了。她在心里想。可千万让我死了吧,我已经是个残废了,千万别再让我瘫痪成植物人,一次到位,求求老天爷了。
她小心地爬上窗台,腿脚的不灵活让她的动作显得笨拙,但她也不再在意那么多,还好家里老式的窗户是往外推的,否则连爬上来对她来说都是个难题。
在窗台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她轻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眼界清明,醍醐灌顶。傍晚的风温柔地吹过脸颊,她难得地感受到了上天的眷顾,心想,不用活着可真好啊。
老太太又打了好几个电话,仍然没人接,愣了半晌,起身就出了门,平时随身从不离手的拐杖却落在了椅子旁边。
从三楼到四楼,十三个台阶,拐个弯,又是十三个台阶。一共二十六个台阶,她就能到孟明玮家。但她忘记她已经八十岁了,不再是人人看她脸色行事的乔厂长,不再是拎一个揣一个对别人说出“我就是当家的”那个年轻的孩子妈,不再是能气势汹汹上楼为女儿撑腰惩罚女婿的蛮横丈母娘,而只是一个一旦忘了带拐杖,区区几级台阶就能难倒她的老太太。
她惦记着孟明玮,慌忙扶着楼梯扶手往楼上走。老式楼梯坑洼不平,在拐弯的地方有半截台阶年久失修,平日里孟明玮上楼下楼拖着瘸腿都要小心避开,但老太太心急火燎地上楼,并没有注意,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李衣锦下了高铁就往医院赶。挤出人满为患的电梯到了骨科的楼层,一眼看见孟菀青。
“我妈呢?姥姥呢?”她连忙喊。
孟菀青拉她过去,“没事,姥姥腿骨折了,现在刚拍完片子,看看怎么治。你妈在那边。你先跟你妈等一会儿,我有个朋友是这边胸外科的主任,我去找他问问。”
李衣锦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看到她妈自己坐在走廊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出神,看起来倒是没大事。
“吓死我了,”李衣锦扯着孟菀青袖子,“还好没大事。”
孟明玮在窗台上到底坐了多久,她其实不太记得,只是她在凝神想事情的时候,听到外面家门被砰砰地敲响了。
“有人在家吗?是三楼乔老太太的姑娘家吧?你妈在楼梯上摔倒了,赶紧出来!”
整栋楼都是老住户,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乔老太太和孟明玮,还好赶上晚上人多的时间,很快就有邻居发现老太太倒在楼梯上,立刻打了120,便有人上来敲孟明玮的门。
房间门锁着,她一开始还没听清外面人喊的什么,等听清了,登时吓出一身冷汗,哆嗦着把自己笨拙的腿脚搬进屋里去。下窗台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突然觉得四楼怎么这么高,视野里一阵眩晕。
她跌跌撞撞地打开门,下楼去扶她妈。老太太虽然摔了,但还好扶手挡了一下,没滚下去,起不来但脑筋清醒,也没管周围邻居出出进进叫120,看到孟明玮就拉住她手。
“打你电话不通。打好几个都不通。”老太太急着说,“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呢?还关机?我着急啊!我就想上楼看一眼你才能放心,这老胳膊老腿的……”
孟明玮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妈,你别管我。你别动,马上医生就来了。”
孟菀青很快赶到了,她没再和她妈多说别的什么话,就匆匆地来了医院。孟菀青忙前忙后地处理各种事情,好不容易在等拍片结果出来之前,姐妹俩一同坐在走廊里歇上片刻。
“叫以安回来吗?”孟菀青问她,“妈刚跟我说不让我叫她。”
孟明玮却在出神,没听清孟菀青的话。
“妈还跟我说让我看着你。”孟菀青又说,“姐,你怎么了?妈很久不上楼了,为什么今天那么着急要去找你?”
孟明玮这才回过神来。
孟菀青打电话把李衣锦叫回来,也不是因为老太太。毕竟以老太太的脾气,连孟以安都不想叫,全程冷静,跟大夫说自己身体状况,跟孟菀青有商有量,说她不想做手术。骨科的大夫没拍片前看了看说,只要对位情况好,尊重老人自己意见,尽量保守治疗,毕竟老人家年纪大了,手术也是大损伤,消耗元气。
把李衣锦叫回来自然是因为她妈。
孟菀青去找她的主任朋友,李衣锦走到她妈身边。她妈正在出神,意识到李衣锦来了,眼睛才转了一转。刚要说话,看到远处站着周到,脸色这才动了动,把本来要说的话收了回去。
周到非要请假跟李衣锦一起回来。他刚入职新工作,李衣锦不想让他请假,但他听李衣锦说了,觉得不是小事,坚持要陪她。见了孟明玮,又不敢近前,只好远远地在电梯口站着。
“妈。”李衣锦在她妈旁边坐下来。孟明玮点了点头,没说话。
李衣锦想起她之前对她妈说的那番话,那是在她心里酝酿了三十年的话,但对于她妈来说,可是到如今才听见。她该想到的,虽然不后悔,但她心里暗自难过,她只知道自己要解放,却忘了她妈也会受到伤害。
“我之前,不该那么跟你说话,妈。”李衣锦说,“……虽然我确实是那么想的。但我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是我不对。”
孟明玮渐渐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你二姨打电话让你回来的?”
“嗯。”李衣锦说,“妈,你要是心情不好,我陪你待几天。我请了假了。”
她拉住她妈胳膊,她妈却下意识地把她往外推,“那可不行,总请假你们老板会开除你的。”
“没事儿,”李衣锦说,“那工作有我没我都一样。我妈没我可不行。”
孟明玮一愣,嘴唇哆嗦了几下,没再接话。
“我没有我妈也不行。”李衣锦说完,眼泪就下来了。“……妈,你怎么敢那么狠心呢?连句话都不说就想扔下我不管吗?……我是没什么出息,但我也想着能攒一点钱就攒一点钱,将来你老了,享不上荣华富贵,我也保证不了你儿孙满堂,但是咱也有清福,是不是?我是心里有恨,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再也不回这个家。这个家有你,有姥姥,有一家人,我一辈子都会念着……”
孟菀青从走廊另一端匆匆过来,“医生叫咱们过去说片子的事。”
李衣锦连忙抹了一把眼泪,起身跟在她妈后面。孟菀青和孟明玮往医生办公室里去了,她走到电梯口,周到还等在那里。
“你们都没吃东西吧,”他说,“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和阿姨们买点。”
“你陪我先去看看姥姥。”李衣锦说。
老太太又恢复了她平时不慌不忙的样子,即使连动都不能动,也是神色自若,看到李衣锦带着周到进了病房便道,“没看看你妈去?姥姥没事。”
“看了,”李衣锦一边说一边过去,“姥姥,这是我的男朋友周到。”
周到拘谨地站在远处,不知道该不该近前,“……来得匆忙,没给您带礼物。”
老太太便笑了,“衣锦最知道我,老太太要什么礼物,见到人我就开心。你过来,姥姥看看。”
周到看一眼李衣锦,李衣锦示意他过去,他就走到床边。老太太打量着他,拍拍手背,扯扯衣袖,点点头,“小伙子长得端正,说话也有礼貌。”
周到可经不起长辈夸,脸都红了,转头看李衣锦一眼,无声地求助,李衣锦只在一边站着笑。
“姥姥,你以后不要担心我妈,这件事交给我。”李衣锦说,“你就好好养伤,等你的腿好了,我带你下楼去遛弯。”
老太太笑着点点头,叹口气,“老喽,不比从前了。”
经此一役,她看着两个女儿忙前忙后既担心又焦虑的模样,总算是承认自己老了,女儿们后半辈子的风雨,她再想遮挡,也有心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