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天方夜谭
3个月前 作者: 王绪松
于海虹从浑浊的江水里爬上了岸。江岸上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这是什么地方?这个地方距离他跳江的地方有多远?他也不知道。现在于海虹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还活着,没有被江水淹死。
于海虹记得他从渡轮上跳下江的时候,他在感受到这江水不仅比海水比重小,而且流速却比海水大的时候,他发现那位轻生的女子已经被江流冲向下游十几米了,于海虹便奋力向她游了过去,最后终于抓住了那个轻生女子的手。跳江自杀的人,到了水里就立刻改变了自杀的念头。在岸上是拼死要死,而在水里就拼死要活。所以那个女子抓住于海虹的手,就拼死也不松手了。
江流湍急,于海虹在江水中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那位女子朝江面上托起。也许,一个男人在大街上搂着一个女人,或者在舞池里抱着一个女人,那是很幸福的、惬意的、令人陶醉的,因为那不需要力气和拼搏。可是在江水里,在急流里,一个男人去拯救一个不会游泳的女人,那种情形和状态就完全不同了,非但没有幸福和快乐,相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有着被那个本来想死,现在又不想死的女人拖向万丈深渊的危险。于海虹凭借着一身的力气和一身的游泳技艺,拖着那个女子向岸边艰难地游去,但由于流急浪大,速度十分缓慢。于海虹在与江水的搏斗中,在与死神的挣扎中,他渴望能有一艘航行的船只从他身边经过。
就在这时,于海虹发现茫茫的江面上,有一艘闪烁着警灯的水上110快艇劈波斩浪向他们驶来。快艇上的探照灯在江面上扫描着、搜寻着。快艇终于发现了在江水中挣扎的于海虹和那个女子,向他们全速开了过来。于海虹这时候已经被那个女子拖累得筋疲力尽了,当他看到快艇上有人向他们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时,他几乎是使出全身仅有的力气,将那个女子托了过去。后来,他似乎感觉到那个女子已经脱离他,他浑身感到很轻松的时候,那快艇螺旋桨掀起的一股巨大的旋流,将他一下子击倒在江水里,他只觉得身子猛烈地向江底沉去,然后像一条小鱼一样,顺流向下游滑去……
说起于海虹身上的一身好水性,于海虹不得不感谢他的启蒙老师,生他养他的母亲,是他的母亲在他5岁的时候,就开始在激浪奔腾的大海上教他游泳的技能了。
母亲教练的方法十分独特,也十分罕见。母亲用一根绳子把于海虹的身子拴住,然后从小码头上将他扔到大海里,过一会儿再把他从大海里提起来。扔下去,提起来,就这样反复训练,刻苦坚持,终于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大海里的一条小蛟龙。
阵阵江风徐徐吹来,于海虹觉得浑身瑟瑟,他脱下身上的衣裤,拧干了江水,又穿到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扒开江岸上的芦苇,一脚高一脚低地登上了江堤。他站在江堤上极目眺望,有一抹绚丽而又凝重的色彩在深邃的天穹下熠熠生辉。那个地方就是他现在临时栖身的城市,在那座城市里,有他辛苦经营谋生的铁板鱿鱼生意,还有他日夜魂牵梦绕,终于千里寻觅到的妻子牵男。
一想起牵男,于海虹心里一下子热了起来,脚下的步伐也不由得加快了。于海虹向灯火阑珊的方向信步走去!
于海虹居住在江边的一间简易房里,实际上这个房子是房东在自家平房山头搭的一个斜坡棚子,用今天城管部门的话来说,叫违章建筑。沿江一带许多市民都搭这种房子出租给外来人口居住,从中谋取并不丰厚的收入。
于海虹回到自己的出租房,已经是凌晨时分了,这个时候的城市正是熟睡的时候。街道上静悄悄,胡同里黑漆漆。此刻,人们谁也不会想到,谁也不会发现,有一位临危不惧、见义勇为的英雄,真正的时代楷模,从惊心动魄的跳江救人第一线凯旋而归。
走进同样黑漆漆、冷清清的小屋,于海虹一头倒在床上,便昏睡了过去。
一场高烧,把于海虹烧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睡了一天一夜。渴了,他就打开自来水;饿了,他就啃几口方便面。小伙子原本红扑扑的脸蛋,转眼间就变得又憔悴又消瘦。如果不是小伙子命大,江水没有把他吞噬,高烧却差一点把他击毙。如果小伙子真要死在了这间简易房里,恐怕要一直等到城管人员来拆危建的时候才能发现他。即便发现他,人们也不会知道他是一位英雄,一位无名英雄,一位真正的英雄。
到了第二天下午,于海虹终于支撑着虚弱的身子从病榻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他走出小屋子,朝巷头一家小吃部走去,他想到那里去吃一碗阳春面。
下午,正是面店生意清淡的时候,于海虹走进面店,看到几个小伙计正围在一起看着刚刚出版的城市晚报。他们一边看还一边议论着,后来有一个大个子伙计和一个小个子伙计居然为了一个问题引发了激烈的争执,差点动起手来。于海虹见状,就马上走过去劝架,并问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于海虹过去常来这里吃饭,所以他跟店里的伙计都很熟悉。
大个伙计对于海虹说:“来来来,我们把这个事情说给海虹评评好不好?”
小个伙计马上说:“说就说,请海虹来当裁判!”说着,他把手中的报纸递给了于海虹。
于海虹腹中无果,头晕眼花,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哪有精神再去看报纸呀,于是就说:“我不看了,你们就说吧!”
小个子伙计说:“两天前的晚上,在我们这个渡轮上发生了一起女子跳江轻生的事件,后来有一个小伙子见义勇为,跳江相救,结果好了,那个女子被救上来了,而那个小伙子却被江水冲走了。现在警方到处在寻找那位救人的小伙子,但至今还没有一点音讯!”
于海虹听了心里暗暗一惊,原来他的事被报纸登出来了,而且现在警方还到处在找他。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说:“那这是人家警方的事,跟你们也没有一点关系,你们在这起什么劲呢?”
大个子伙计说:“我说这个救人的小伙子肯定淹死了,否则他看到这两天的报纸、电视台、广播电台天天都在宣传找他,他一定会亮出来的!”
小个子伙计说:“这也不一定,如果人家救人不要名,也不图报呢?”
大个子伙计不屑一顾地说:“你想得倒美,现在还有谁是傻子、痴子、呆子,去做无名英雄。现如今,不要说是老百姓,就连那些当官的,为了名和利造假都来不及呢,况且他这还是真人真事?我在想呀,这个小伙子死得太可惜了,要真的是一个打工者,不死准还能弄个名誉市民,解决长期户口问题呢!只可惜呀,这个小伙子不该有这个福气,把人家女的救下来了,自己却白白地赔了一条命!”
小个子伙计反唇相讥道:“这个小伙子我拿头担保他不会淹死,你看报纸没有,人家警方都已经在长江下游找了两天了,根本就没有发现尸首。再说,小伙子如果不会水,人家也不会有那么大的胆,从船上跳下江去救人!”
大个子伙计说:“那照你这么说,你就认定那个小伙子没有死了,是甘当无名英雄了?”
小个子伙计充满自信地回答:“哎,我坚信我的观点!”
大个子伙计突然提高嗓门叫道:“放屁!你看没看今天的报纸,现在人家那个被救的姑娘都已经出来说话啦,说如果那个救他的小伙子还没有成家,如果他愿意,她愿以身相许。你看看,还有这么一桩美事,那小伙子要是他不动心,不出来,除非他有毛病!”
小个子伙计见大个子说脏话,又冲着他要动手的样子,吓得赶快朝于海虹身边躲。于海虹见状,用手挡了挡说:“我说伙计,我看这件事跟你们开面馆关系不大,那个小伙子是死是活总有一天警方会调查清楚的。要叫我说,你们两个的意见都对,又都不对。现在我肚子饿了,请你们赶快给我下碗阳春面,行吗?”
于海虹的一番公道话,使两个伙计的火气得到了大大的平息。他们走到锅灶前开始动手给于海虹做面,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葱香四溢的阳春面就端到于海虹的面前了。
碗里的青菜碧绿碧绿,鸡蛋儿也金灿灿的。每次于海虹到这里来就餐,这两个伙计给他做的面,无论是分量还是质量,都是最足最优的。
于海虹一碗货真价实的阳春面下肚,身上的精神陡觉倍增。他走出面馆,直奔报刊亭,买了一份晚报,回到了自己的那间小屋里。
于海虹躺在铺上看晚报。
晚报头版头条的标题赫然醒目:《英雄,你在哪里?》,这是一篇长篇通讯,是晚报记者撰写的。文章详细描述了前两天晚上,在渡轮上发生的那幕那个小伙子跳江救人的感人情景。文章写道,据当时在场的目击者说,由于投江轻生的女子行为突然,那位跳水救人的小伙子的行动也很果断、迅速,所以大家都没有看清双方的面容,仅从当时稍纵即逝的一点感觉来看,那位跳水救人的小伙子像是一个农民进城打工者。记者在调查走访中还了解到,有目击者说,当时小伙子身边好像有一个熟人,因为他们两人打过招呼,还说过话。记者在文章中热切期望,如果这种情况属实,希望这位同志能尽快与报社或者警方取得联系。文章最后动情地写道,现在全市人民都在急切地关注着那位见义勇为英雄的安危,希望一切知情者,提供一切线索,尤其是那位与英雄相识并讲过话的同志,一起行动起来,共同协助媒体和警方,尽快找到我们的英雄。
于海虹读着报纸,心头感到一阵阵的发热,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自己能做的也是应该做的事,没想到居然受到这座城市、这个社会如此的关注,还有全市人民的无比厚爱。他心中不禁第一次感受到流落他乡过去从来没有过的甜蜜和幸福。于海虹心想,这件事还是不让别人知道的好,一个打工者,一个以五湖四海为家的自由职业人,要出什么名?咱们是靠劳动、凭手艺挣钱过日子的。再说,如果要是让政府知道他是英雄,那记者又是采访,又是照相,又是摄影,不是登报纸就是上电视,还有要开大会作报告,那还不把人给折磨死啦。折腾死了还不算,还要影响自己出摊做生意。要知道,现在在这座城市里,喜欢吃他铁板鱿鱼的人可是越来越多哩!
于海虹看完那篇长篇通讯以后,正准备放下手中的报纸,突然,右下角又有一条标题和一张照片吸引了他的眼球。
照片是一张姑娘的肖像,这位姑娘就是那天晚上投江轻生、后来被于海虹救起的那个姑娘。那天晚上,于海虹在江水里倒是没有看到这个姑娘的芳容,现在他不由得把目光仔细地落在报纸上那位姑娘的脸上——姑娘长得还真的很有模有样,瓜子脸,柳叶眉,杏仁眼,樱桃嘴。照片上的姑娘尽管神色凝重、神情沮丧,但也掩不住她那青春靓丽的容颜。这是报纸上的一张照片。
报纸上的一条标题是这样写的:《恩人,你在哪里?》,这个标题跟上面那篇文章的标题除了主语不一样,谓语都是一样,都是在寻找那位救人的英雄。这篇文章是用第一人称写的,于海虹看了这篇文章,从中才知道这位姑娘的一点身世,以及她跳江轻生的原因。
姑娘是安徽农村人,她的未婚夫跟她是同村同学,自幼两人就青梅竹马。后来两人因为家庭贫困,初中读完以后就双双辍学。辍学在家的这对青梅竹马很快就在一起同居。去年,姑娘的未婚夫进城打工,她在家务农,开始两人还时有鸿雁传书,可是后来信就越来越少了,两人的感情也开始出现迅速的降温。姑娘深感形势不妙,就抛下田里的农活进城寻夫,结果事情比她想象得还要黑暗、还要悲惨,她的未婚夫在城里已经另有一个新欢,并且两个人也已经开始同居。这个姑娘在如此巨大的打击下,精神大厦顿时土崩瓦解,她一时想不开,于是就选择了轻生,便出现了那天晚上在渡轮上投江自尽的黑色一幕。
姑娘在她自述的文章里,用自己的一腔真情呼唤着拯救了她,并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救命恩人,如果救她的这个年轻人没有成家,如果他能看得上她,她愿以身相许。如果他已有妻室,她也将一辈子铭记他的大恩大德。姑娘最后立下誓言,一定要找到这个年轻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看到这句话,于海虹心头一震一热,眼泪禁不住刷地一下流了出来。于海虹的动情并不是被姑娘对他所表示出来的那种真挚、灼热的情爱和情恩所打动,而是被这位姑娘对他的英勇行为给予的肯定所感动。还有,他触景生情,不禁又想起了他自己的爱妻牵男。他心想,牵男要像这位姑娘对爱情有那么的执着该有多好啊!
“哎!”于海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报纸。俗话说,大恩不言谢。难得有姑娘这份情谊,他于海虹就是死了,作为一个男人也值得。
晚报上的两篇文章,一边是警方和媒体在寻找他,另一边是姑娘在寻找他。看看,想想,于海虹越发感到自己非但不能主动暴露自己,而且还要百倍小心地隐蔽自己才是。为什么,主要是这位姑娘的文章,让他产生了极大的恐惧。
姑娘在文章中说,如果救她的那位恩人,还没有娶妻,她愿以身相许。这怎么能行呢?尽管现在牵男对他已经是忘恩负义,甚至是情断义绝,但他毕竟已经找到了牵男,心中依然是深深地爱着牵男,而且还在进行垂死挣扎的争取挽回局面,保住自己跟牵男的婚姻。正是处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微妙关头,这件事情让那些记者一闹腾,宣传出去,那不正中了牵男的下怀了吗?不能!不能!要知道,在他于海虹的心里只有牵男一个女人,他心里爱的也永远只有牵男一个女人啊!
于海虹心里非常清楚,那天晚上在渡轮上救人的事,只要他自己不说出去,不要说在这个城市里,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人知道。于海虹想到这里,躺在床上心里放心得多了。高烧虽然退了,但身子还很虚弱,他本来想明天就去出摊,现在又改变了主意,明天再休息一天,多睡睡,把身子养养好,后天再出摊。
睡着,睡着,于海虹突然神经质般地从床上一下子跃了起来,这时,一条可怕的信息从他的脑子里跳了出来。这条信息就是那天晚上他在渡轮跳江救人的事,并非没有一个人知道,恰恰就有一个人知道,而且这个人不仅知道这个姑娘是他救的,而且知道他就在江边卖铁板鱿鱼。这个人虽然对他的情况不了解,也不熟悉,但这个人只要看了报道,他只要把警察、记者还有那个要嫁给他的姑娘,朝他的鱿鱼摊前一带,这件事情岂不就立刻大白于天下了吗?
天哪!幸亏这两天害病没有出摊,要是出摊,他还真的早就成了这个城市里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哩。那时他手里捧着鲜花,身边还站着那个被他拯救的美女,这情景一上报纸、一上电视,这让牵男一看到,不一下子成了她要跟他离婚的一个最鲜的、最活的、最有力的理由和证据了吗?于海虹想到这些,他浑身感到发冷又发悚!
看来在江边的生意是绝对做不起来了,必须要立即转移。于海虹为了躲避那天晚上在铁板鱿鱼摊前,后来又在渡轮上碰到的那个人,决定立即离开这个地方,转移到远离江边,避开闹市的地方去做生意。对于跟牵男见面的事,也只能暂时放一放,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于海虹主意一定,他先到房东家付了房租费,然后将床上、屋里的一些简单的行李用品,捆捆扎扎,一齐搬到了三轮车上,骑着三轮车匆匆地逃离了出租房。
朝哪个方向去躲呢?于海虹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琢磨着。朝北,不行!北边是火车站,那里虽然客流量大,生意好做,但说不准有一天会被那个人给撞上。朝南?也不行!南边有一条河,这条河现在已经开发成了旅游观光带,游人也挺多,要是那个人也去观光,不就一下子把他给观出来了吗?北边不能去,南边不敢呆,那就只有华山一条路了,投奔城东了。城东是这座城市的生态区、风景区,那里虽然宾馆、别墅、高档住宅很多,但客流量相比要小得多,在那里安营扎寨,虽然食客要少一点,但那里比较偏僻,相对来说要安全得多、保险得多。
目标明确了,于海虹脚下的三轮车跑得也就格外快了起来。
白忠诚自从那天晚上那个卖铁板鱿鱼的小伙子跳江救人之后,他就一直在关注着那个小伙子的命运。白忠诚关心那个小伙子的命运有两种,一种是安全命运,一种是政治命运。
安全命运,就是小伙子有没有生命危险。不过,根据白忠诚当时的感觉来看,他看得出那个小伙子有较好的水性。说他有较好的水性有两点,一是他反应特别快,反应快这里除了有崇高的思想境界因素之外,其具有一定的救人实力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甚至决定性的因素。二是他动作非常敏捷,那种入水的姿势,虽没有跳水运动员那样专业、完美,但他比专业的水平也差不了多少。白忠诚也会一点水,那只能在游泳池里玩玩,但不能在大江里动真格的。所以,对于那个小伙子的生命安全问题,白忠诚是不太担心的。
政治命运,则是白忠诚非常关注的一个命运。因为这是一曲正义之歌,而且又是发生在一个打工者这样一个普通而又平凡的小人物身上,所以显得更加有意义、有价值。白忠诚相信,我们的媒体一定会对这件事情大书特书,倾情报道。我们的党和政府也会利用这个事件,大力弘扬民族精神和净化社会风尚。白忠诚已经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如果警方和媒体届时需要他出面对那个打工者的英雄壮举提供充分的证明、详细的素材,他将毫不犹豫地以第一目击人的身份,与警方和媒体进行充分的配合和合作。
然而,令白忠诚感到意外的是,事情已经过去两天了,从警方和媒体发布的信息和刊登的文章来看,那个跳江救人的小伙子还是没有找到。“难道小伙子真的遭遇不测了吗?”白忠诚思想不禁出现了小紧张,也不仅仅是因为警方还没有找到的原因,还有就是他一连两天到江边那个铁板鱿鱼摊去寻找,结果也不见那个小伙子的踪影。尽管这样,白忠诚还是没有放弃寻找那个小伙子的念头,他独自一个人经常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转悠着、寻找着。
这天下午,白忠诚提前一个多小时就下班了,他骑着自行车在市中心的小巷里转悠,他想也许在小巷深处能够找到他。为什么白忠诚认为也许在小巷深处能找到那个小伙子呢?因为最近市容局正在查卫生,迎接国家卫生城市检查团的到来,这一查一搞不要紧,那些在街头卖水果、做早点、烤地瓜,还有修车修鞋的小摊贩,就一下子统统被赶进了小巷深处。等检查卫生结束了,等国家卫生城市的先进荣誉骗到手了,再让那些赶进小巷深处的小摊贩们一个一个重新回到大街的马路旁。所以,白忠诚分析也许那个做铁板鱿鱼的小伙子准是也被赶进了小巷里面。
白忠诚在小巷里骑着车子转悠着、转悠着,一没介意转出了小巷,骑到了大街上,而且正好骑到了北方水饺店门前。今天,牵男和起来两人都是白班,白忠诚心想,正好进去看看,等她们下班一块回去。
白忠诚放好自行车,在门口报摊上买了一份晚报,走进了北方水饺店。
店堂里食客不多,餐桌前稀稀拉拉坐着几个用餐人。白忠诚发现服务员中没有牵男和起来的身影,于是就问一位服务员。那服务员见是找牵男和起来的,脸上的表情马上变得不自然起来,连说话都有些吞吞吐吐。
“先生,你是她们什么人?”那位服务员问。
“我是她们老乡!”白忠诚回答。
“她们两人早就不在前厅干了,现在在后面清洁间上班!”那位服务员说着用手指着由大厅通往后厨房的一条又窄直、又黑暗的走道。
“谢谢你!”白忠诚向那条窄直、黑暗的走道走去。
走进走道,白忠诚才感觉到,这条道儿不仅窄直、黑暗,而且墙壁上油渍斑斑,地面上黏黏糊糊。
后场是一个天井。在走道里白忠诚就听到从天井那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还有碗碗盘盘的碰撞声。走进天井,白忠诚看到牵男和起来正埋着头在洗刷餐具。在牵男和起来面前,从前厅撤下来的餐具堆得简直跟小山似的。
白忠诚的出现,令牵男和起来十分惊愕。牵男抬头一看是白忠诚,赶紧又把头低了下去。牵男自从那天夜里冲进白忠诚房间的事以后,到现在还没有跟白忠诚讲过话,每次见到白忠诚不是回避,就是躲避。
起来惊叫道:“白大哥,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白忠诚问:“你们怎么到了这里干这种活?”
起来把手里的餐具朝水池里重重地一甩,说:“我们是被老板罚到这里来的!”
白忠诚问:“你们犯了什么错误?”
起来气呼呼地说:“我不认为那是我们的错!”接着她就把那天跟顾客发生冲突的事向白忠诚说了一遍。末了,起来还愤愤不平地说:“即使处罚我,我也认了,可是你老板不应该处罚牵男姐啊!这事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牵男姐都是为了我才受到这样的牵连!”
白忠诚说:“怎么我没有听你们回去说过这事啊?”
起来朝牵男看看,说:“是她不让我告诉你的!”
白忠诚见她们两人还有那么多餐具要洗,也就不好再打扰她们了,就说:“我先走了,我在3号码头那儿等你们,今晚我请你们吃饭!”
“那就太好了,白大哥,我都快累死了,饿死了!”起来说着说着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白忠诚看到如此的场面,他心里也不好受,便转身离开了天井。
太阳西下了,燃烧的晚霞把江面映染得斑斓多彩,波光。暮色下的大江显得多情而又多娇。江堤上,垂柳下,一对对少男少女已经占据了有利的位置和地形,他们正迫不及待地等候着夜幕的降临。因为夜幕降临了,他们激情燃烧的时刻也就随之开始了。
白忠诚的心境没有一点激情,他本来就为没有找到那个跳江救人的小伙子而烦心,现在又出现了牵男和起来被饺子店老板处罚这样的事情,这旧忧新愁,搅得白忠诚的心情简直是糟糕透了。他把自行车一直骑到3号码头那个做铁板鱿鱼年轻人原来摆摊的地方,他明知道不可能出现奇迹见到那个小伙子,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来到了那个地方。
卖铁板鱿鱼的摊位那里空空荡荡,白忠诚还能依稀看到地上残留的斑斑油迹。白忠诚把自行车支在油迹上,他在旁边的花坛边上坐了下来。他打开手里的晚报,一边看着,一边等着牵男和起来的到来。
看着看着,白忠诚的眼睛在报纸上定神了。再看着看着,他霍地从花坛边站了起来。晚报上头版刊发的关于记者和那位被拯救的轻生女子的两篇文章,使他顿时震惊起来,恐慌起来。如果报纸上讲述的情况属实,那就是说那个救人的小伙子把轻生女子推上水上110快艇以后,他就被江水冲走了,水上110就再也没有发现他、找到他。现在都过去两天两夜的时间了,仍然不见那个小伙子的踪影,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这除了说明小伙子已经被淹死了,别的还能说明什么呢?望望空空荡荡的铁板鱿鱼摊位,白忠诚的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小伙子在摊子上做烤制鱿鱼时的情景。突然,白忠诚只觉得两腿一软,便重重地瘫坐在花坛边上。后来以致于牵男和起来走到他的跟前,他都没有意识到。
“白大哥,你怎么坐到这里来啦?”起来见白忠诚手里拿着报纸,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便问道。
白忠诚从失神中清醒过来说:“哎,你们来啦!”
牵男见白忠诚脸色很难看,就十分关切地问道:“白老师,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白忠诚把报纸递给牵男和起来,声调低沉地说:“今天的晚报你们看了没有?报纸上说的前两天晚上在这个渡轮上,发生一个轻生女子跳江,后来有一个小伙子跳江相救的事,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
起来说:“我们下午在店里就听说了,刚才我和牵男姐在公交车上,满车厢的乘客也都在谈论这件事呢!”
牵男说:“那个小伙子真了不起,他给我们这些进城的所有打工者都争了光!”
起来指着报纸上那位获救的姑娘照片对牵男说:“牵男姐,你看这个女孩长得还挺俊俏哩!”
牵男接上说:“人家这姑娘不仅人长得美,人家心灵也很美啊,你没听人家议论说,要是那个小伙子同意,她还愿意以身相许哩!”
起来说:“那个小伙子要是看到报纸一定高兴死了!”
白忠诚这时长叹一声道:“这个姑娘再也见不到那个小伙子了!”
牵男和起来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
白忠诚悲痛地说:“这个小伙子已经淹死了!”
起来一听马上反驳说:“不可能!人家警方现在还正在寻找那个小伙子,并没有说小伙子已经淹死了。再说,如果真的那个小伙子淹死了,那警方为什么在下游没有发现他的尸体呢?”
白忠诚说:“尸体给大鱼吃掉了!”
牵男也不同意白忠诚的说法,认为他危言耸听!于是就说:“白老师,你这是杞人忧天,人家警方也说这个小伙子水性很好,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很小。我猜想,说不定人家小伙子觉悟高,做好事不留名,甘当无名英雄哩!”
起来立即表示不同意,她说:“现在还有什么无名英雄啊?叫我分析,肯定这个小伙子不住在我们这个城市,只是那天晚上路过这里,结果救了人,从江里爬上岸,就匆匆离去了!”
牵男说:“起来,你分析的这种可能性不大,如果他是一个路人、过客,他手中起码要有一点行李物品,可是报上说,这个小伙子没有留下任何的遗物啊!”
起来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说:“如果这个小伙子是居住在这座城市,他看到有这么一位惜玉怜香的姑娘在苦苦地寻找他、许诺他,他要是不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才怪呢!”
牵男还想说什么,这时白忠诚向她摆摆手阻止道:“牵男、起来,你们都不要再争了,这个小伙子确实已经遇到了不幸,因为我认识他!”
牵男吃惊地问:“白老师,你怎么认识他的呢?”
白忠诚说:“过去我们并不相识,也就是他救人的那天晚上才认识的。他的确是一个打工者,他当时手上也确实没有带任何东西,他告诉我,他说是过江去见他的两个朋友,还说他和他的朋友已经约好了,说他的朋友在码头那儿迎候他。哎,对了,就是我出差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下了船不是看到你们在江边码头上吗?”
起来听白忠诚这么一说,她就有些警觉地问:“那个小伙子也没有跟你说他的两个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吗?”
白忠诚说:“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你想想,我们刚刚认识,能有什么说的呢?不一会儿就发生了那个轻生女子跳江的事情,当时他冲下江去救人,我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
起来问:“白大哥,你再想想,那个小伙子没有说过他在哪里打工之类的什么线索吗?”
起来这么一提,倒让白忠诚把一个重要的线索给想起来了,他说:“你不提,我倒给忘记了,这个小伙子就是在这里做铁板鱿鱼的那个小伙子,不知道你们看过没有?”
“什么?那个跳江救人的小伙子就是在这里卖烤鱿鱼的小伙子?白老师,你怎么知道的?”起来震惊得眉毛都竖了起来。
白忠诚说:“那天晚上,我到他这里来想买几串烤鱿鱼回去给你们吃,可是我来时,他正在匆匆忙忙收摊,对食客说,他要过江跟朋友约会,所以今晚提前收摊了。后来不想,我们在渡轮上又相遇了!”
白忠诚的话还没有说完,起来在他身边突然叫了起来:“牵男姐,你怎么了?”
白忠诚这才发现牵男脸色苍白,双目一闭,整个身子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了下来。白忠诚赶紧冲过去,一把扶住了牵男,起来赶紧抱住牵男。
白忠诚问起来:“牵男今天怎么了?”
起来说:“白大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瞒你了,那个跳江的小伙子,那个卖烤鱿鱼的小伙子,不是别人,就是牵男的丈夫。那天晚上你看到我们在码头,我们就是去接他的!”
“起来,你不是在编故事吧?事情怎么会这样的巧合呢?”白忠诚不相信起来说的这个天方夜谭般的故事。
“白老师,起来说的全是真的!”倚靠在起来身上的牵男有气无力地说。白忠诚看到两颗泪珠从牵男苍白的面颊上慢慢地滚落了下来。
此刻,牵男的心情是极度复杂的,各种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使她感到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喜还是悲?是悲还是喜?牵男心里已经分不出喜与悲了。毕竟夫妻一场,如今人已经走了,过去再多的嫌弃、怨恨,现在也像这江水流入大海,一去不复返了。她现在惟一感到不安和内疚的是,无论是在婚前还是婚后,她还欠了人家许多许多的人情债没有偿还。
人生最大的债,便是人情之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