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4)

3个月前 作者: 高阳
    按:荣亲王为世祖第四子,生百日而殇,时在顺治十五年正月。尚未命名,追封荣亲王。其母董鄂妃为世祖所深宠。吴梅村《清凉山礼佛诗》四首,大半为董鄂妃而咏,第一首《王母携双成》;第二首《可怜千里草》,皆切“董”姓。


    由《杨光先传》“四辅臣执政、颇右光先”一语来看,此案的背景,乃是满清入关后的宫廷第二次大争斗。争斗的双方,一方就是“四辅臣”。“四辅臣”者,即为康熙以冲龄即位,世祖临终遗诏托孤的顾命四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鳖拜。其中鳖拜最跋扈,结遏必隆与苏克萨哈为仇,索尼位高望重而无如之何。四辅臣间虽有矛盾,而护持旧派的立场,却是一致的。


    另一方就是所谓“孤兄寡妇”了。当世祖驾逝时,康熙只有八岁,行三。皇二子名福全,亦在冲幼。大位不传皇二子而越次传皇三子,是因为顺治的生母孝庄太后定策时,征询汤若望的意见。汤若望只指出一个事实,皇三子已经出痘,皇二子则未。顺治刚以天花不治,现实的教训特别强烈,所以皇三子得承大统。笔者每以为历史的改变,常出于一种偶然的因素,在当时了无足异,而事后考察,关系极大,如汤若望之于满清,真可谓“一言兴邦”。不然者,以福全为帝,满清能否延二百余年的历祚,实在大成疑问。


    由上所叙,可知杨光先的上书攻击汤若望,纵非有意迎合,而四辅臣的“颇右”杨光先,则无疑地为借此打击孝庄太后及其所领导的新派分子的一种手段。可惜,杨光先很不争气,《清史稿》本传:


    “康熙四年,议政王等定谳,尽用先光说,谴汤若望,其属官至坐死。遂罢新法,复用大统术。除光先右监副,疏辞不许;即授监正,疏辞复不许。光先编次其所为书,命曰:‘不得已’。持旧说绳汤若望,顾学术自审不逮远甚,既屡辞不获,乃引吴明为监副。明、明炫兄弟行。


    “五年,光先疏言,今候气法久失传,十二月中气不应,乞许臣延访博学有心计之人,与之测器测候。并饬礼部采宜阳金门山竹管,上党羊头山黍,河内葭荸子备用。”


    按:所采各物乃作测器之用,且亦曾下诏求畴人,其人未至,而杨光先已经无法干得下去了。本传记:


    “七年,光先疏言……臣病风痹,未能董理。下礼部,言光先职监正,不当自诿。仍令访求能候气者。是时,朝廷知光先学术不胜任,复用西洋人南怀仁,治理历法。”


    汤若望是德国人,时已去世。南怀仁是比利时人,为汤若望的学生,其时在康熙七年底,圣祖已经亲政,故知用南怀仁出自御裁。未几,南怀仁疏劾吴明。《汤先生传》:


    “南怀仁疏劾明,造康熙八年七政民历,于是年十二置闰,应在康熙九年正月。又一岁两春分、两秋分,种种舛误,下议政王等会议。议政王等议:历法精微,难以遽定,请命大臣督同测验。八年,上遣大学士图海等二十人,会监正马佑,测验立春、雨水两节气,及太阴、火木二星缠度,南怀仁言悉应;明言悉不应。议政王等疏请康熙九年历日交南怀仁推算。上问:‘先生前劾汤若望,议政王大臣会议,以光先何者为是;汤若望何者为罪?新法当日议停,今日议复,其故安在?’议政王等疏言……南怀仁历法,上合天象。一日百刻,历代成法,今南怀仁推算九十六刻,既合天象,自康熙九年始,应按九十六刻推行。”


    按:康照的本意是要明辨是非,而议政王等复奏,显然未搔着痒处。若为庸主,自是不了了之。而康熙有意要根究新旧历法之争在学理上孰是孰非,是者为何,非者为何?因而学天文,习算学,为中国第一个深入西方科学领域的帝王。孟心史先生谓康熙在这方面的造诣,“儒者专门习之,仅与相副”。又谓:“若再假以年,更为国中学人鼓倡,或早与西人科学之进步相提携矣!”此亦极中肯之言。总之新旧历法之争,启发了清圣祖重真理、辨是非的科学精神,影响其人格的形成,关系极大。圣祖之能成为一个杰出的统治者,平三藩、兴文教、重民瘼、察官吏,凡理之所在,笃信力行而不疑,实为其自我训练而具有的科学精神所使然。《清史稿》二百七十三卷附论:


    “历算之术,愈入则愈深,愈进则愈密。汤若望、南怀仁所述作,与杨光先所攻讦,浅深疏密,今人人能言之。其在当日嫉忌远人,牵涉宗教,引绳批根,诚一时得失之林也。圣祖尝言:‘当历法争议未已,己所未学不能定是非。乃发愤研讨,卒能深造密微,穷极其阃奥。’为天下主,虚己励学如是,呜呼,圣矣!”此亦非溢美之词。


    历法之争,新派在学理上既已获胜,政治上的冤狱,当然亦能获得平反。议政王等先议:“请将光先夺官,交刑部议罪。上命光先但夺官,免其罪。”


    就在这时候,十六岁的康熙,做了一件出人意料而确可令人佩服的大事,《清史稿-圣祖本纪》康熙八年记:


    “五月……戊申诏逮辅臣鳖拜,交廷鞫。上久悉鳖拜专横乱政,特虑其多力难制。乃选侍卫,拜唐阿年少有力者,为扑击之戏。是日,鳖拜入见,即命侍卫等掊而系之。于是有善扑营之制,以匠臣领之。庚申,王大臣议鳖拜狱上,列陈大罪三十,请族诛。”


    “拜唐阿”是满洲话,亦为侍卫之一种,扈从时职司前驱。康熙制鳖拜,处心积虑而声色不动,参与机密者只极少数的心腹侍从,颇疑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亦为其中之一。曹寅以后深得恩眷,盖非无故。康熙自诛鳖拜,始得独揽大权,宫廷中新旧两派之争,至此局面大定。于是南怀仁上疏,为师讼冤。《杨光先传》:


    “南怀仁等复呈告光先依附鳖拜,将历代所用洪范五行,称为《灭蛮经》,致李祖白等无故被戮。援引吴明诬告汤若望谋叛。下议政王等议:坐光先斩。上以光先老,贷其死,遣回籍,道卒。刑部议,明坐奏事不实,当杖流。上命笞四十,释之。”汤若望则复封号,视原品赐恤,封号原为“通玄教师”,因圣祖名玄烨,避讳改玄为微。


    这一冤狱的平反,在杨光先、吴明一系的旧派,自有刺骨之恨。随时谋求报复,亦在意中。方氏父子被诬,可能即为旧派对新派的一种报复。


    按:清初畴人,首称“南王北薛”,南王为吴江王锡阐、北薛为山东薛凤祚,俱通中西之学,与新旧两派皆有交往。纯属旧派者,常州龚士燕,康熙六年应募入京,为旧派钦天监官所引重,康熙八年“定用西法而古历卒不行”,因于后二年“以疾归”,实为锻羽而归。


    方中通则纯为新派,其学出自穆尼阁、汤若望。穆尼阁其人,不如汤若望、南怀仁知名,非研究天主教史者,不能道其生平,今于刘声木《苌楚斋随笔》卷四中得一条:


    “顺治间,泰西教士穆尼阁寄寓南京,喜与人谈算学,并不招人入耶稣教。”方中通的算学,得自穆尼阁,而历法则由汤若望所授。汤若望且曾授历法于方以智。两代世交,渊源不浅,有诗为证。


    方中通《陪集》中《陪诗》卷二,有五律一首,题为《与西洋汤道未先生论历法》。道未即汤若望的别号。诗云:


    “千年逢午会,百道尽文明。(原注:依邵子元会运世推算,正逢午会,万法当明。)汉法推平子,唐僧重一行。(原注:先生崇祯时,已入中国,所刊历法故名《崇祯历书》。与家君交最善,家君亦精天学,出世后,绝口不谈。)有书何异域,好学总同情。因感先生意,中怀日夕倾。(原注:予所得穆先生火星法最捷,故相质论。)”


    按:此诗当做于汤若望罢官以后、未死之前,计其当在康熙五年至七年之间。旧派历家方以排去汤若望为快意,而方中通与汤若望有所交游,其为遭忌,亦无足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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