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帅宁临近中午才到公司，落座就叫崔明宇问话。


    “崔助理，公司有鹊州人吗？最好是对花果岭有一定了解的，有的话马上调来我们项目组。”


    见她还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自觉，崔明智捡到些许欣慰。他最熟悉的鹊州人就是叶茹薇，巧的是她正好出生莲花乡莲米村，熟知那里的人文地理，以前帅明做实地考察还让她当过向导，是最佳的推荐人选。


    “工程部的叶茹薇就是鹊州莲花乡人，我马上让她写一份报告给您。”


    帅宁拒绝：“策划方案我还没看完呢，搞那么多材料想累死我啊。去把人找来我当面问。”


    崔明智又喜又愁地接下命令，他对前女友朝思暮想，真要接触又近乡情怯，犹豫一阵选择用工作专用的腾讯通发送通知：“叶工，宁总找你了解莲花乡的情况，请速去她的办公室。”


    叶茹薇很快用一个“好”字回复，比他更公事化，现身时精神干练饱满，看上去丝毫没受儿女情长影响。


    帅宁似乎很中意她清爽明快的相貌和装扮，和气地让她坐下说话。


    “叶工，听说你家就在花果岭脚下，你们那边有几个村，村里多少人，男的多还是女的多，老的多还是小的多？”


    叶茹薇不卑不亢回道：“总共十三个村，最大的有三千人，最小的几百人，总共不超过三万人。这几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里的基本是老人孩子，青壮年顶多三千来口。”


    崔明智去过莲花乡，那里的贫困令他触目惊心，根本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就是个刚刚翻过温饱线，还谈不上生活质量的穷山沟。


    叶茹薇已算那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被父亲一场重病打回原形，可见当地的起跑线有多低。


    帅宁又问：“我看调查报告说，你们那儿的山地基本上还没开发，公路也老旧失修，那有没有什么名胜古迹呢？”


    叶茹薇很肯定地摇头：“没有。”


    老家自古闭塞，改革开放后才建起交通线，奇山秀水都藏在深山无人知，也没出过名人，发掘不出文化底蕴。


    帅明曾说这点对宣传推广很不利，如今的消费者爱跟风，造成各行商家在营销时不遗余力地艹逼格，没有文化根基就少了很多做文章的基础。


    帅宁略一寻思，不以为然道：“这无关紧要，下周三我们先去实地探探路，顺便跟管事的接触一下。”


    崔明智见叶茹薇离开，匆忙找个借口跟出去，他憋了好几天，见到她就像酒瘾发作的人看到美酒，明知可能前功尽弃也忍不住找她说话，叫住她询问：“薇薇，你这几天还好吗？”


    叶茹薇温和微笑，好似包装完好的商品看不见内容。


    “还好，冬瓜排骨汤喝了吗？”


    “都喝光了，味道很好，谢谢。”


    崔明智小心地撒着谎，坚信这个谎言是善意的。


    叶茹薇果然放心地松了口气：“以后学着自己炖吧，一个人住得好好照顾自己。”


    崔明智的眼眶差点被这叮咛浸红，迟疑问：“你爸爸他……”


    他忘了禁忌，叶茹薇没忘，低声回避：“别问了，已经不关你的事了不是吗？再说问了也不起作用。”


    崔明智心中抱愧，自行从她的无奈里提取怨念，音调难过得降了一个八度：“薇薇，你别恨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才提分手的。”


    分手以来他像祥林嫂反复重申这点，换个不那么善良的对象早被当做绿茶男婊拍成肉饼，叶茹薇相信他的人品，一如既往地予以体谅。


    “我知道，我不怪你，只怪这世道太艰难，穷人过得太累。”


    她还没习惯在他跟前彻底武装自己，对话进行到这里露出一丝柔弱，惆怅感叹：“明智，你说我们那么刻苦读书，拼了命考大学，又拼了命留在大城市发展。混到现在的职位已经算不错了，怎么还经不住事呢？人家有钱人的儿女不用努力就能过得无忧无虑，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崔明智顺手拿帅宁做参照物，得出比她更深刻的体会，明知这道毒鸡汤配方真材实料，却不能放任她被消极情绪感染，忍痛安慰：“你别想太多了，这几天把手上的工作安排一下，好好休息，下周还得跟宁总出差呢。”


    叶茹薇的一大优点是让人放心，即刻振奋精神轻松道别。崔明智怏怏返回办公室，帅宁中午临时请人吃饭，命他跟去陪酒，路上出其不意问：“崔助理，你是不是跟叶茹薇谈过恋爱啊？”


    崔明智坐着也险些闪了腰，以为老板调查过他，促迫道：“您怎么知道？”


    帅宁一边观风望景一边讥诮：“刚才她来去都没搭理你，你是我的助理，算公司的红人，一般同事哪敢这么无视你啊。你们是不是刚分手？”


    “……您连这个都看出来了？”


    “前晚我让那小姐陪你，她说被你轰出来了。这种情况通常有三种可能，要么你是gay，要么有洁癖怕那小姐有病，第三种就是刚失恋，没兴致接纳别的女人。看你的着装品味不像gay，行为习惯也不像有洁癖，那肯定是刚失恋啦。”


    原来蛇精妹是受她唆使才对我投怀送抱，这女人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想抓住我的把柄，好随意摆布？聪明真没用在正道上！


    崔明智不敢多言，忐忑讪笑：“您分析得真准。”


    帅宁兀自深挖细节：“她甩的你？”


    “不，我们是和平分手的。”


    “和平分手总有个理由吧，性格不和？还是你们相互嫌对方没钱？”


    被普通人骂陈世美还不打紧，在老板眼中失了人品可大大不妙，崔明智的自私反射性复苏，拉叶茹薇帮他扛锅。


    “……都有吧。”


    帅宁嘴角现出一丝讽笑，这点笑意就像在观看为一粒米自相残杀的蚂蚁，招恨到极点。


    她一生下来就没受过缺钱的罪，当然谈不上同理心，不过是看笑话罢了。


    崔明智的想法仍流于天真，帅宁连看笑话的兴趣都没有，淡然地提出警告：


    “我这人不爱管别人的私事，跟你挑明是希望你公私分明，以后你和叶茹薇都在一个项目组做事，怎么相处你心里该有数。”


    崔明智恭顺接旨，这是个好消息，冲淡了他对老板的怨怒。


    帅宁自言自语琢磨：“4亿预算也太少了点。你去问问市场部，做个全套的前期推广需要多少钱。”


    市场部的预算方案已出炉了，保守估计8000万。


    帅宁不看内容，翻到金额就将报告扔回去，嗔斥市场部经理张珂：“你们在抢人吗？我总共只有4个亿的投资，你们做前期推广就拿走8000万，我还拿什么搞设计施工和后续销售？”


    张珂陪笑辩解：“宁总，这个预算已经很精简了。花果岭这项目本身有三大劣势：一是交通不便，二是开发滞后，三是缺乏有亮点的人文景观，要打响知名度非常困难。必须进行大规模炒作，大范围铺设硬广，投放软文，再结合传统媒体和网络新媒体综合推广。您可以查查以前的档案，集团下属公司开发的地产项目，前期营销费普遍过亿，8000万真得太少了。”


    自打进入全民营销时代，各路媒体便坐地起价，不断推高营销成本。房地产是热钱最爱光顾的行业，软成本高昂，冠宇做为业内大户，项目营销几乎都是大手笔，几个亿的投资也很常见。


    帅宁想是了解这一情况，冷笑一声，拿别的话还击：“听你的意思，董事会对这个项目根本没抱希望了？随便砸点小钱给我玩过家家，董事长可真看得起我。”


    说到他们的家务事，底下人谁敢接嘴？不光张珂噤若寒蝉，崔明智也缄默无声，眼珠不带转一下。


    帅宁不喜僵持，随后发出一句自嘲：“既然这样就走一步看一步咯，反正是小钱，打水漂也无所谓。”


    崔明智听她把4亿人民币说成小钱，心中再次涌动着穷人的碎碎念。可老板接着就挥手逐走了张珂和市场部的预算报告，看样子不想把水漂打在营销上，之后更直接冲他发问：“崔助理，你说市场部的预算有多少水分？”


    这问题可谓凶险，崔明智谨慎搪塞：“我没在市场部干过，不清楚行情。”


    帅宁只想来个开场白，并不打算靠他刺探军情，嘿嘿笑道：“他们要的就是你这个‘不清楚’，一块馅饼掉下来，多少双眼睛望着，这么点差事就敢要8000万，嘴张这么大也不怕下巴脱臼。”


    说着冲他勾勾手指。


    崔明智明白老板有密旨，忙近身聆听。


    “你来公司五年了，很熟悉公司内部的人事吧。”


    “还算了解。”


    “我刚才看公司组织结构，财务部有个方大洲是北大毕业的注会，来了八年多还是个普通职员，他怎么一直升不上去，是能力不够还是怎么的？”


    那方大洲是公司出了名的混不吝，仗着业务能力强，谁都不放在眼里。这些年得罪了很多人，亏得帅明爱惜人才才能容他到今日。他又是闲云野鹤脾气，有安稳地方呆着就不考虑跳槽，一个小会计也干得有滋有味。


    崔明智处事算圆滑，做人也有分寸，不会在老板跟前嚼舌根，适当介绍：“老方业务能力很不错，就是脾气有点急，容易跟同事起摩擦。”


    帅宁立刻敲定此人，下派任务：“你去拟个通知，让方大洲去查查市场部这两年的帐，跟他说要严查细查，做得好我立马给他升职加薪。”


    崔明智见她要找张珂的茬，不能不提醒：“宁总，张珂是万董的亲戚。”


    帅宁白他一眼：“那又怎么了？我还是姑父的亲侄女呢，公司是我爸控股，我是现任总经理，查个帐的权限都没有？”


    崔明智怕她得罪万洪波害自己跟着受牵连，斗胆劝阻：“不是，我的意思是您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不是？”


    帅宁阴笑着开启怼人模式：“你干脆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吧。崔助理，你现在是我的秘书，我不是曹操，你也没徐庶那么大才，身在曹营心在汉这种事趁早别干。”


    直白的警告抽掉崔明智腿筋，在27°的冷气吹佛下淌出热汗，急忙认错表忠心，捧着她的命令去颁旨了。


    市场部有没有猫腻？答案是肯定的。公司每个部门都有捞钱的法门，营销部吃回扣最方便安全，广告没有统一定价，产品大多抽象，不像工程部和设计部，一分钱一分货，回扣拿多了货不对版，容易露马脚。虽说集团总部为杜绝这一情况经常下派总代表到各公司统一洽谈广告业务，但留给分管们的操作空间依然宽裕。


    崔明智客观评价，张珂在吃回扣方面算得上比较节制又不失大局观了，这次可能欺负帅宁是新入行的羊牯，又被她竖立的炫富狂魔人设麻痹，做预算时獠牙伸得长了些，给自己招来晦气。


    这些常在河边走的人脚上都穿着防水鞋，账目事先做得干净漂亮，帅宁让人查张珂的帐，顶多恶心恶心对方。


    崔明智起初纠结要不要跟上面透个风，一方面万洪波曾通过助理梁业嘱咐过他，另一方面张珂是万洪波的亲戚，做做人情也有好处。


    可仔细一想就觉不妥。


    帅宁再怎么乱来也不会受罚，倘若知道他对外通风报信，必定严惩，到时万洪波也不见得会保他，结果不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还是老老实实做传话筒吧，免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他以为帅宁来这一手是延续微博上看不惯谁就撕谁的习惯，谁知第二天她又和颜悦色把张珂招去谈工作。


    “张经理，昨天我看了工作表，公司正在筹备翡翠山湖的业主答谢会。”


    翡翠山湖是冠宇地产刚在上海西郊开发的高档小区，通常楼盘开售后会举办答谢会，借由答谢认购者的名义传播楼盘的知名度和美誉度，增强企业形象和社会公关，吸引更多顾客，为清盘做准备。


    张珂昨天惹她不痛快，正愁没机会提这事，忙滔滔不绝说明：“对，我们准备在翡翠山湖搞一个大型的文艺晚会，邀请镇政府相关领导、企业界贵宾和首期所有业主、潜在买家参加。活动会场的布置和包装都要体现翡翠山湖高品质、高格调的特点。在镇内繁华地段、高速公路出入口、城郊的两个交汇点投放大型的户外路牌及霓虹灯，树立楼盘新形象。召集市内各大媒体记者参会，在市电视台投放新闻，争取把宣传效应提升至最大化……”


    帅宁罕见地没插一句嘴，耐心听完后问：“这活动规模不小，你找到合适的承接方了吗？”


    “目前有几家备选的，待会儿我发给您过目。”


    张珂坦然地交出决定权，其实那几家公司都是他树下的猢狲，选谁都少不了他那一口。


    帅宁回绝：“我不了解他们的情况，还是竞标最高效合理，让他们猜暗标，谁的报价最接近标底谁中标。”


    对此张珂也无异议，说马上做一个内部报价供其参考，由她决定标底。


    崔明智赞叹老张办事滴水不漏，帅宁想挑他的毛病只怕不易。


    中午帅宁心血来潮，想去一家新开的网红餐厅吃饭，派他去订座位。


    那家店生意红火，崔明智冒着酷热在室外排队半小时为她等到座位，可端上来的几道菜没一样合她口味，每道尝了一口便住筷抱怨：“这是什么招牌菜，难吃死了！”


    崔明智奉命作陪，也吃了一点，离好吃是有一定距离，但也不算难吃，想必是她味觉太挑剔，心理期望值过高造成的。


    帅宁不死心，另叫了几道菜，感受仍很糟糕，随即冷笑：“我是昏了头了，自家就养着一群骗子，还特么信广告，真是卖膏药的被卖蒙汗药的给骗了。”


    她吃个饭都要指桑骂槐数落张珂一干人，足见记仇心严重。崔明智唯恐遭殃，翼翼请示：“要不换一家？”


    帅宁断然否决：“不换，你在公司群里发个通知，叫还没吃饭的人都过来，就说我请客。”


    崔明智跟了她几天大致了解其性情，这大小姐最讨厌下面人多嘴，要想平安无事就得唯命是从。


    他火速执行这一奇特指令，过了一会儿，陆续来了一百多号人，有的已吃过饭，听说总经理请客也本着混脸熟、占便宜的目的兴冲冲到场。


    已过了用餐高峰期，餐厅同时容纳了这批客人，崔明智悄悄问帅宁按什么规格消费，她随口报了个数字：“人均三百吧。”


    这家店人平均消费在240元左右，300元能吃得很丰盛了。消息传出，大家也就放心地比着这个标准点菜，饭后崔明智拿着帅宁的黑卡去结账，一共137人用餐，共计消费41050元。


    回公司的路上他看到老板的新微博。


    “请员工吃饭。”


    配图是几张同事们在餐厅内用餐的照片。


    这是她首次在微博涉及自身职业话题，粉丝们踊跃回复解读图文信息，不少人凭照片中的环境认出那家网红店。负责为其打广告的营销号见缝插针@了该店的官博，这店小二很快喜滋滋赶来献上“欢迎光临”的感谢辞，以为有了知名网红“闹闹”的推荐，自家生意会更火爆。


    老板请员工吃饭不稀奇，费用也不算夸张，令崔明智奇怪的是帅宁干嘛挑味道差的店请客？说起来价钱也不便宜，不是费钱不讨好吗？发微博变相给那家店做宣传的举动就更不可理解了。


    疑惑仅仅持续一小时，午休时间刚过，帅宁驾临公司工作群，发消息说：“大家觉得中午那家餐厅如何？我觉得太难吃了，纯正的虚假宣传，请有同感的人在“大众美食网”上公正地打出差评，并截图发到群里。”


    这明显是一道命令，而那餐厅的菜品确实乏善可陈，两者相济，员工们都把她的评论当成真知灼见来附和，自己没有美食网的账号也要借亲友的交作业，瞬间贡献出一百多个差评。


    帅宁让崔明智将差评截图一一收藏，崔明智以为她想搞垮那家店，因她这强大的报复心又多添了几分胆寒，但仍搞不懂她保留差评截图有何用意。


    接下来的几天帅宁都没来公司，让崔明智替她收发文件，成日家和狐群狗党鬼混，天天通宵达旦地折腾。


    司机师傅受不了了，打电话向崔明智诉苦，说伺候这样的主，少说短命十年。


    崔明智是过江的泥菩萨，保住自己就是万幸。好几次想向万洪波反应，出于对帅宁的忌惮，都在拿起手机的那一刻变卦。


    那女人一顿饭没吃好就要毁人家的店，典型的慈禧太后逻辑，我要是跟她结了仇，估计这辈子别想安生。


    所以每当梁业询问帅宁的情况，他不仅不告状还千方百计替她遮丑，说她这些天都在外面应酬，为花果岭项目做筹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