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为迎接大东家的掌上明珠，行政部煞费苦心，于三个月前对总经理办公室进行了全装修，聘请国外顶尖设计师精心打造，使用超一流环保材料，各种家具摆件都是世界知名品牌，用做总统办公室也够格了。


    帅宁进门后直接往真皮转椅上来了个葛优躺，漫不经心打量环境。


    崔明智低头哈腰立在她视线之外，陪着万分虔诚的笑脸问：“宁总，这儿的陈设都是行政部根据您的喜好布置的，您看还缺点什么，我马上叫他们补上。”


    帅宁保持淡漠：“我不记得我有过这么俭朴的喜好，这些摆设都太不上档次了。”


    她对品质的定义与一般人不同，人尽皆知的大牌在她看来很没逼格，崔明智见行政部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厚道地替他们补救。


    “因为万董控制了预算，所以……”


    万洪波给的预算相当高，没打算亏待侄女，可既然预算是他本人制定的，说成“控制”也没差，崔明智工作七八年，这点智商还是有的。


    帅宁闻言嗤笑：“知道，姑父那人很抠门，不会让我过得太舒坦。没事，俭以养德嘛，以后我会克勤克俭地过日子。”


    她毫不掩饰对万洪波的反感，让崔明智莫名心惊，董事长和总经理若不对盘，公司内部必然暗流汹涌，他今后的日子恐怕比预料得更难过。


    正自忧疑，忽听她问：“你看过我的照片吧，刚才怎么没认出来？做秘书的眼神不好可不行。”


    他放下的心又堵在了嗓子眼，急中生智道：“因为您本人比照片还漂亮得多，又戴着墨镜，打扮也和照片上不太一样。”


    解释辅以溜须奉承，指望蒙混过关。


    可帅宁不太好糊弄，一针见血地挑明漏洞：“来上班打扮总要低调些，可你说我本人比照片漂亮得多就太违心了。我的照片都是用美颜相机拍出来，怎么可能比真人丑？”


    崔明智吃瘪吃到面红筋胀，一时想不出后招，胆子又被她剜了一刀。


    “我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爱装逼的，一种是爱撒谎的，你在我手下办事，最好牢记。”


    她来了个简明有力的下马威，崔明智联想其在微博上的做派，背上浮起毛毛汗。隔着网络，无利害关系的人都被她撕得落花流水，作为下属若开罪了她，后果不堪设想。


    他唯唯诺诺接受训教，赸笑请示：“宁总，各部门的主管都到大会议室去等您开会了，请您过去吧。”


    帅宁伸个懒腰：“今天就免了吧，等明天姑父来了一块儿开。待会儿我要请朋友们k歌，你去安排一下。”


    为了这次欢迎会，同事们一直等到现在，却被她轻飘飘一句话取消了。虽说做老板的难免自我主义，可像她这样丝毫不尊重他人的个体仍很少见，至少她的父兄都不曾有过类似行径。


    中国的员工大多循规蹈矩，听从老板命令是纪律，迁就老板意思是本分，无背景无后台的崔明智是此类人的典范，因此听了帅宁的话他表面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却在心里骂出了长篇大论。


    你是董事长的女儿了不起，我们这些小虾米活该受气。可你宁肯和朋友去k歌，也不回家看望老父亲，实在不仁又不孝！


    当晚他兢兢业业完成老板交代的第一个任务，联系了新天地的musek作为帅宁款待朋友的会场。


    这家店是上海最豪华的ktv，拥有国内首个数字体验房，每个包厢的装修费都高达数百万，拥有超大独立舞台，360°环形屏幕，好莱坞大片视觉光效和立体声环绕音响，还配备专业dj负责伴奏，置身其中真有举办个人演唱会的质感。


    与一流享受对应的是高昂价格，这里普通包厢5000起价，崔明智按前任老总帅明的习惯定了最豪华的m13包厢，最低消费3万块。


    帅宁一共邀约了十几位客人，能跟她建交的也都是些骄奢淫逸的富二代，而这帮人又带来数量两倍以上的附庸，包括各种外围女、小白脸、帮闲、狗腿。


    红男绿女聚在一块儿无非吃喝玩乐顺带拉拉关系。包厢里很快乌烟瘴气，语笑喧阗，人们用脏话、荤笑话佐以露骨的肢体接触，尽情释放精力和荷尔蒙。


    崔明智以前时常跟随帅明接触富豪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阔少千金，具备一定鉴别力。帅宁这伙狗友都算不上名门望族子弟，大部分人的父母只是国内三四线企业家，没法跟帅家比家底。


    常言道物以类聚，豪门也分阶层，像帅明这样的首富继承人交往的多是名门贵胄，帅宁同为帅家人，可看她的交友档次就知道她在家是什么地位了。


    要不是明总烨总去世，董事长也不会把她招进管理层吧，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到头来跟前只剩个败家女，说来也很凄凉。


    崔明智第一次近距离观摩帅宁的糜烂生活，情不自禁做起忧心社稷的太监。


    帅宁也没让他闲着，不久叫他过去挡酒，她的大哥帅明儒商做派，很少出入声色场所，没让手下干过这种苦差。崔明智失了明公，在恶女手下混饭吃，只好随行就市，敞开肚皮接纳一杯杯源源不绝满上的烈酒，对帅宁的腹诽也形成了连载。


    他酒量平平，应战一轮已然不支，晕乎乎到走廊上呕吐，被侍应生架去休息室，昏睡一阵在手机铃声里醒来。接完同事来电，他习惯性点开微博，见帅宁刚刚发表更新，晒出今晚在musek的账单：共计消费213万，小费不计在内。


    名副其实的挥金如土！


    刹那间，崔明智的怒火借助酒精熊熊燃烧，假如他有213万就能帮叶茹薇还债，就不会无奈分手，然而这笔足以避免悲剧改变命运的巨款竟在短短数小时内被一个富二代轻松挥霍了。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亲身经历不公却又无能为力，他和帅宁的境遇差异只源于——她爹是帅冠宇！


    长度不明的意识断片结束后，他发现自己被转移至另一个陌生环境，1.8的大床和床前样式简洁的梳妆台、茶几、沙发显示，此地是高级商务酒店的行政客房。


    他拖着千斤重的脑袋爬起，脖子好似纤细的豆芽菜酸痛欲折，挣扎没两下噗地栽回软绵绵的床垫上，还就此生了根，短时间内动弹不得。


    “崔哥，你醒啦，想喝水吗？”


    甜腻的声音飞快靠近，一张美丽但缺乏辨识度的蛇精脸挤进他模糊的视野。


    “崔哥”，刚才在局上好些个嫩模主播这样亲热地称呼他，这位估计是其一。


    这妹子将一瓶矿泉水喂到他嘴边，他干渴难忍，张嘴大口大口喝着，嘴角成了漏斗，涌出两道瀑布。


    “慢点慢点，你看刚给你弄干净，又脏了。”


    妹子一边贤惠唠叨一边用毛巾替他擦拭，顺着她的动作崔明智发现他只裹着一件浴袍，里面呈真空状。


    “我的衣服呢？谁给我换的？”


    他的记忆被饿狗吃了，不留一点渣，这要是换成姑娘家还不给人占了便宜？


    占他便宜的正是眼前这蛇精脸妹子，听他询问，她眯眼媚笑：“你还真是醉死过去了，刚才在店里吐得一塌糊涂又没人管，我看了心里过不去，就把你带这儿来了。费了老大劲才给你洗好澡换好衣服，差点没累死我。”


    崔明智见她也是一副贵妃出浴的装扮，不免惊讶，怀疑自己跟她行过苟且之事。稍后又想他醉成烂泥，没道理只有那一处是硬的，不具备犯错条件，于是释然，问她：“这儿是哪儿？”


    听到“和平饭店”这一答复，他的思维能力也跟着恢复。和平饭店是冠宇地产的合作酒店，专用于接待外地员工和宾客，行政房协议价1600元/夜，看这妹子的整容风格就不是白富美出身，怎舍得为一个陌生人如此破费？


    崔明智具备一定自知之明，知道他不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单靠皮相还不足以令女人倾心奉献。


    “是不是宁总叫你带我过来的？”


    他揉揉眼皮，很干脆地揭穿谎言。妹子见顺水人情做不成了，露出更为娇憨的媚笑：“宁总只是打了个招呼，人家本来把你送到就可以回去了，留下来照顾你都是自愿的哦。”


    崔明智八年秘书没白当，这种低级心机婊的想法太浅显——看上他大公司总经理助理的身份，打算当成备胎来发展。


    尼玛现在的妖精真是见缝就钻，穷和尚披个袈裟就被她们当长老，也不怕我这块穷骨头磕掉她们的牙！


    此类经验他积累得不算少，客套地打发她。妹子不甘心，直接化身肉弹，仗着他行动不便一口气扑倒，压在他胸膛娇吟：“都在床上了，你不想做点什么吗？”


    男人身心分离，正常情况下遭遇挑逗难免把持不住，万幸崔明智目前正处于非正常状态。他承受着失恋的巨大痛苦，脑子都被前女友的倩影填满，和天使般纯洁可爱的叶茹薇相比，这蛇精脸就是个污秽的妖怪，已激起他万吨级的厌恶。


    “滚开！”


    他大力推开擅自发嗲的女人，再狠狠补上一脚，直接将她踹下床，摔了个赤身裸体。


    “贱货，当老子是收破烂的？再不滚老子让你再进一次整容所！”


    当了两年阔少跟班，耳闻目睹许多有钱人驰骋欢场的事迹，他很清楚如何对付这种梦想钓大款的拜金女，仗着对方尚不了解自己的底细，装出老江湖架势来吓唬。


    妹子羞恼无地，脸上涌起朱砂，不拉衣服避体，先指着他泼骂：“你神经病啊，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这是想拿“强、奸”胁迫他了。


    崔明智怒急跳起，瞪着金刚目俯视她：“你报啊，老子回头就找人收拾你，看看谁的下场更惨！”


    所谓阶级就像台阶一层压一层，他被老板奴役，却能在蛇精妹这类人前耀武扬威，挽回失掉的尊严。


    为这金科玉律，妹子胆怯了，快速穿好衣服，收拾自己的物品离开客房，全程不敢再正面挑衅，只用几不可闻的咒骂修补自尊。


    关门声带走了崔明智的霸气，他像一只蔫掉的气球重新瘫倒，失神数秒，只见天花板上的吊灯散发出一圈圈柔和的光晕，仿佛涟漪带着他载沉载浮，不久钻进梦的旋涡。


    酒醉害他睡过了头，一路飞奔赶去公司，高管工作会议已进行到一半，他站在会议室门口，感觉众人的目光犹如刀丛剑林，比集体朝会时迟到的小学生还惶恐。


    所有视线中最锐利的来自董事长万洪波，这位大佬有名的治下严格，执掌冠宇地产以后命人大力整顿员工考勤，许多老员工都被抓了小辫子，受到批评警告。


    崔明智向来谨小慎微，今朝不意失误，当着大boss的面一脚踩进水坑，真怕这起事件会成为人生里的滑铁卢。


    见他说了句：“对不起，我来晚了。”便口舌僵滞，造成现场数秒钟的静默。帅宁恝然道：“崔助理昨晚跟我去应酬，喝过头了，迟到也情有可原。崔助理，快坐下吧。”


    这声召唤胜过天籁，崔明智忙不迭窜到为他预留的空位上，向老板哈腰致谢，在限定时间内将她当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会议正讨论下半年的工作计划，去年冠宇地产制定了全新的开发方向——创新田园综合体。


    田园综合体是集现代农业、休闲旅游、田园社区为一体的特色小镇和乡村综合发展模式，也是继农业产业园、美丽乡村、特色小镇、全域旅游之后农业发展进步到更高阶段的产物。


    如今特色小镇的发展期已经步入末期，“田园综合体”仍是生机初放，即将成为下一个投资风口和发展重点。


    帅明生前很看好其广阔的发展前景，亲自搜寻考察，第一批确立了三个项目：陕西榆林的黄河古村、浙江金华的稻米小镇、鹊州莲花乡的花果岭风景区。


    花果岭项目规模最小，所在地莲花乡是鹊州县最大的贫困乡，基础设施和交通状况极差，好几个村尚未通公路，处于半封闭状态。


    帅明看重的是当地原始的自然风光，想将其打造成集新农业、休闲旅游、文化养老为一体的星级风景区。一期工程计划投资4亿，投资额也是三个项目中最少的。


    现在企划总指挥由万洪波接手，他按帅冠宇指示，分配一个项目给帅宁操盘，等下属介绍完项目情况就让她自行挑选，先从旁做了个补充提示，说大项目情况复杂，陕西和浙江两省的政府关系、社会环境又是商界公认的难搞，不熟悉当地人脉很难运作。比不得鹊州县水浅庙小，没有吃人的蛟龙，黑心的城隍，所属省市政治生态相对单纯，能节省很多公关层面的事务。


    言下之意建议她选花果岭。


    明眼人都看得出榆林、金华的项目无论是先天条件和预期收益都比花果岭强太多，好比沃土与盐碱地，同样的种子播下去，前者坐等丰收，后者累死累活也顶多混个温饱。


    至于公关难搞都是忽悠，冠宇集团称霸商界这么多年，业绩遍布全国，各路神仙小鬼谁不买账？何况帅宁还是嫡公主，自己摆不平还能请父皇出马，凭啥捡那又穷又破的小项目？


    崔明智此前还纳闷帅宁为何不待见万洪波，听了他的话觉得这做姑父的很不地道，颇有揽功贪大之嫌，把侄女当白痴哄。


    谁知帅宁真个对号入座认领白痴头衔，竟爽快接话：“我最怕麻烦了，又没啥经验，您冷不丁塞个大摊位给我我肯定搞不定，还是挑小的玩吧。”


    崔明智心理顿时塌方，这么直的钩也吞，估计连蠢字都不会写，跟着她还能有前途可言？


    他感觉未来暗成黑洞，正一点点逼近，得尽快设法逃离才行。


    下班回家，进门便闻到一股轻微的酸臭味，惊忙想起前天忘记把叶茹薇炖的排骨汤放进冰箱，高温天气下，汤已馊了，引来成群的苍蝇。


    他望着那锅与心情相仿的馊汤，好像目睹属于他和叶茹薇的恩爱点滴慢慢变质腐化，甚至打捞不起一点残渣，贪婪的苍蝇也飞进了他的脑子，嗡嗡声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