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节 那些灰绿色的声音

3个月前 作者: 年志勇
    松河县是长白山余脉中的一座城池,神态安然地坐落于河谷山褶之间。迎着东北亚慷慨的阳光,我和孔萧竹走下了火车,同车抵达的还有巴立卓。来接站的女子是早一届毕业的校友,她叫詹萍,我们叫她师姐。师姐身穿灰绿色咔叽布工装,亲亲热热地带领我们坐上了邮车。


    灰绿色的邮车是辆帆布蓬吉普,车后挂着三节装满邮袋的拖车,像小火车一样浩浩荡荡。雄壮的邮车穿街走市,转过几处街口就到了邮电局。一幢四层小楼和三趟平房箍住了空荡荡的篮球场,举目所见灰绿色的一片。墙壁、门窗乃至篮球架一律涂着灰绿色的油漆,就差把四合院的上空也搞成这种颜色。迈进小楼,撞耳而来的是咔咔咔哒哒哒的声响,此起彼伏声势浩大,恍惚步入了轰鸣的纺织车间,这是步进制电话交换设备齐心协力发出的机械声响。


    四楼是县邮电局的机关,墙上金黄色的标语赫然入目:人民邮电为人民。顺着细长细长的走廊,财务股、人教股、邮政股、电信股的门牌依次排列,无不透出郑重其事的威严。褚红色地板反射着窗外的阳光,将政工股长绍劲光的绿上衣勾勒出光亮的灰白。他说人才难得,咱县局求贤若渴啊。绍劲光坚决而果断地拧灭了烟头,他的动作比语言更有说服力。


    大学毕业生是技术干部,干部都归政工部门管辖。遵从绍劲光的指派,孔萧竹去了市话机房,我做了动力机务员。机务员要三班倒的,每四天一个轮回。在我值夜班的时候,孔萧竹会以种种借口来看我,含情脉脉地凝望着我。动力机房里,老式的铅蓄电池散发出难闻的气息,孔萧竹的脸上显出羞涩的红晕。


    白天的市话机房一派繁忙,机架上的器件拼命地翻转起落,制造出毫无头绪的嘈杂之声,俨如无人指挥的大合唱:咔咔咔哒哒哒咔咔咔……直到入夜,机架上的声响才渐次稀落,偶尔的几声很像寥落的蛙鸣。载波室则静得出奇,机架上是密密麻麻的电子管,俨如红得发烫的烤红薯。


    若论诗人气质,巴立卓远比师傅逊色,他作诗要打腹稿,而师傅骂人时出口成章。师傅戴副老花镜,瞧谁都心烦的模样,只对郝静林例外。载波室又称机务站,郝静林是站长。邮电局号称半军事化管理,站长大小也是领导,不能不放尊重些。昼伏夜出是载波室的工作方式,深夜检修白天干闲。其他工种的人不明就里,都说载波室是养大爷的清净之地!养大爷的地方也有团团乱转的时候,赶上风雷雨雪特别是冰凌天气,机架上的红灯闪闪告警声大作,电路阻断、报路阻断,众人抢修慌得手忙脚乱。


    从业务关系上讲,长话班和载波室是一对冤家。长话班是清一色的女人,载波室几乎全是男丁,娘子军永远是原告,老少爷们就永远充当被告。一旦电路不通,长话班长粱菁菁就会拍马杀到,怨气冲天地说耽误她们业务开展了,电话单堆积如山了,她要替六十名话务员姐妹讨个公道!话务员是靠嘴皮子吃饭的,个个伶牙俐齿,班长粱菁菁更是出类拔萃。三个女人一台戏,想想看,六十多个女人聚集的集体会是什么样子?年纪轻轻的梁菁菁该多么泼辣能干?


    话务员的工作很特别,头戴耳机日复一日地面对墙壁样的机台,手拿塞绳在上面插来插去。应该说,这里的美人和丑女完全平等,外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留有印象的惟有甜美而急促的嗓音,就好比电台的播音员一样美好而神秘。也可以说,话务员和用户都是盲人,彼此之间一无所知,只有虚幻的声音飘来荡去,近在咫尺却隔了万水千山。人工接转的长途电话需要耐心,用户不妨把话务员猜想得貌若天仙。


    梁菁菁是话务员中的佼佼者,语调柔和还善解人意,经常收到来自各界的表扬信,由此脱颖而出成长为偶像级的劳模,进而被任命为长话班长。退役女兵出身的梁菁菁是业务过硬的,当然也是仪态万方的,举手投足之间洋溢着成熟女人的气息。不论春夏秋冬,脖子上都要系着摇曳生姿的东西,冬天系红围巾、黄围巾,春秋系大丝巾、小丝巾,她总是把柔软的胸脯挺得老高老高,好像在示威并向形形色色的女下属们发出警告。


    梁菁菁仿佛异常耀眼的向日葵,迎向领导时会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却经常对载波室横眉冷对。载波电路总出故障,电话接不通、通不畅的事情屡见不鲜,这是梁菁菁所难以容忍的。这天风和日丽,沈阳方向的三组载波机却哇哇乱叫起来,仪表指针忽高忽低,电路时好时坏。不光粱菁菁恶声恶气地闹起来,就连副局长史群也大驾光临,责令立即修复。郝静林派巡线工外出巡检,报告的结果是外线无异常,此时电路不稳的故障也无疾而终。


    翌日,同样的障碍又出现了,障碍地点相同持续时段相同,简直活见鬼了。直到第三天,蹲坑守候的巡线员才逮住了肇事的元凶——一头休闲的耕牛。原来牛的主人午间小憩,随手将牛拴在木电杆上,这牛身上犯痒就去蹭电杆,电杆摇摇晃晃导致混线短路。郝静林心里窝火,找史副局长申述:这长途外线怎么维护的?铜线条怎么稀松得像挂面?


    一般而言,白天的载波室还是风平浪静的。师傅很少说话,总是手抄袖管偎在坐椅上打瞌睡,那花白的头颅很像布满残雪的草丛。这样大段大段的空闲时间,足够巴立卓通读百家神游万里。绍股长打来电话的时候,巴立卓正在作诗呢,题目就叫《邮的经纬》。巴立卓的诗作被戏称为巴诗,荣登过局里的黑板报,值得他欢欣鼓舞再接再厉。电话铃声暴响,业余诗人惊醒了,赶忙将听筒扣在耳朵上。巴立卓本以为又是话务员申告障碍了,她们经常抱怨电路话音小、串杂音。真搞不懂女人为啥那么计较,也许是喜欢无事生非吧。


    话筒里传出并不是女人的声音,而是低沉威严的男中音。巴立卓想不到,威仪赫赫的绍股长会有事找他。绍劲光的脸上挂着浩然正气,仿佛他的脸就是一面党旗。绍劲光公事公办地拧开了钢笔,边问边记录:年龄、家庭情况、有无对象,等等。巴立卓战战兢兢,呈堂供状般一一交代。


    绍劲光轻轻合上了笔记本,又点燃了一只香烟,然后才说他手头倒有一个。听起来像说某种器物,比如钳子扳子螺丝刀之类的工具,或者花瓶水杯等稀罕的器皿。“这闺女心灵手巧,模样也俊俏……”


    巴立卓不知如何作答,绍劲光下了指示,如果没意见的话就安排你们见一见。巴立卓思前想后,给师姐打了电话。电话那端,新婚不久的詹萍很客气,她轻笑说不就是相亲吗,你闲着也是闲着,尽管看就是了。


    公式化的相亲就像是去看戏,看了一场还有下一场,大有应接不暇之感,看得多了会感到兴味索然。通常情况下,女方亲友团阵容庞大,隆重庄严得像举行大型会议。而巴立卓却形单影只,很像是突入重围单刀赴会。


    冬天早早降临了,大雪覆盖了周围的山峦,街道变得泥泞不堪,烂菜帮子还有枯叶浸泡在雪水里,呛人的煤烟低低徘徊。阴冷中,灰绿色的邮电局更显郁郁寡欢,咔咔咔哒哒哒的嘈杂声一如既往地充斥耳鼓。宿舍走廊里堆满了秋储的土豆白菜,一派迎接隆冬的仓促。


    人毕竟是群居的动物,都喜欢热闹都怕寂寞,诗人巴立卓也是。无所事事的诗人在单位里闲逛,哪里人多偏往哪里钻。小小的营业厅犹如菜市场般拥挤喧闹。打长途电话要先填单子交押金,然后排队等着。营业员要通电话之后,大声喊第几号去某某号话间!听见号码的人飞也似的冲进某个小小的玻璃间,急切又满怀幸福地和远方通话。话亭外一大堆人在焦急地等候,常常里边的人还没讲够,外面就来敲玻璃了。倘若不幸对方没人接听,就只好回去重新排队。电信窗口忙,邮政那边更忙,来自天南海北的挂历堆积如山。一卷一卷的挂历被人们捧在怀里,犹如怀抱娇嫩的新生儿。巴立卓常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他也向往远方,打电话或者写信都行,却不知道和谁联系才好。是老家吗?老家远在七十里外的偏僻山村,别说是通电话,邮封信也得走上一个星期。


    古诗里说驿寄梅花、鱼传尺素、鸿雁捎书,那意境很美很浪漫。巴立卓孑然一身,属于他的诗意情是寂寞,还有自食其力的自豪。那天他慷慨大方了一回,掏出十元的大票请郝静林搓了一顿,并结识了电报班长霍达。电报业务正是红红火火,霍达手下兵强马壮。此后巴立卓常去电报班溜达,看望霍达也顺便瞧瞧热闹。电报其实是有线电传,而非老电影里地下党按动的那种嘀嘀嗒嗒的玩艺儿。笨狗似的英文打字机呼噜呼噜的响着,吐出了一串串洋字母,再翻译成言简意赅的中文。来电略经稽核,即按区域下传给投递班。投递员跨上幸福牌摩托车冲出大门,街头深处浓烟滚滚,震耳欲聋的引擎声响彻四方。


    巴立卓还只是个小人物,他想恭维霍达班长,说电报是响当当的主力业务,一日不可或缺的通信手段。哪想人家不吃这一套,霍达拍拍业余诗人的肩膀说:“你懂个屁呀!电报工种累死牛,我们忙得屁滚尿流。”


    巴立卓笑了又笑,心里却很难受。转身去爬楼梯,吭哧吭哧的爬了好几个来回,最后去了卫生间。他蹲在便坑上把刚才的情景想了又想,一个劲儿地纳闷: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


    元旦那天,百无聊赖的巴立卓躺在宿舍里发呆,抽着九分钱一包的金葫芦香烟,心里跳跃着堪比舒婷北岛的诗句。潮湿的男宿舍充斥着汗臭脚臭的怪味,混杂着浓郁的烟草气息,还有莫名其妙的酒菜馊味,只有呆得久了,嗅觉才能忽略不计。深夜,火车的声音很夸张地传来,回肠荡气地响了又响,像是声嘶力竭地提醒什么。


    生活不会总这样乏味,对于巴立卓来说,有些日子注定要峰回路转,许多事情注定要风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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