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

3个月前 作者: 年志勇
    我听到轻微的流动之声,那是我自己的泪珠?


    最亲爱的人啊,真个在我身旁且走且哭?


    ——海涅《群芳杂咏。赛拉芬》


    如果不是由于我的缘故,巴立卓和孔萧竹永远也不会睡到一张床上。


    巴立卓、孔萧竹都是我的同学,毕业后同时来到松河邮电局。我本打算和心爱的孔萧竹喜结连理,也认为巴立卓将是终生的知己。巴立卓曾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屁同放,还拍着胸脯发出了铮铮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当然这些都只是气吞山河的豪言壮语而已,我提前死了,巴立卓却活得更加多姿多彩有声有色。


    巴立卓和孔萧竹恋爱的时候,都到了大男大女的年龄。普通人的生活圈子都很有限,认识异性的途径屈指可数:同学、同事或者某次邂逅。对于当年的巴立卓来说,一见钟情和天降奇缘的概率几乎为零,又不想让一颗驿动的心无处寄托,只有饥不择食地顺从熟人安排的相亲。男女组合也许是世界上最深不可测的事情,戏剧性的偶然加剧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巴立卓和孔萧竹曾经是同窗,后来是同事,再后来同了床。


    虽说巴立卓只是个平凡的人物,但一定是上天偏爱了他,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远不及他滋润的芸芸众生?巴立卓的头顶秃亮,并且恰如其分地腆出富贵的肚腩。巴立卓已经很少读书了,但并不妨碍他装扮成智者的形象。巴立卓抱肩站在通信枢纽楼第十九层的窗前,经常踌躇满志地俯瞰脚底下的城市。号称研究生毕业的巴立卓经常以哲人的口吻卖弄据说别人穷其一生也难修炼成的思想,经常使用概括式的近乎经典的语言来评价一切。巴立卓已经四十开外了,还算是一枝花的时候。按照前妻孔萧竹的说法,他这枝花开得太自以为是了。


    岁月沧桑,人生易老。镜子里面,孔萧竹会看到自己脸上满是欲盖弥彰的底粉,会看到项链和脖子上的皱纹交错缠绕。孔萧竹不怕巴立卓说自己是黄脸婆,却最讨厌叫她富婆。她对富婆这个词深恶痛绝,在潜意识里这个词充满着衰败的气息还夹杂着某种不洁的含义。巴立卓不止一次地使用富婆这个字眼来羞辱她,还气急败坏地大骂她——月经与神经交叉短路!


    巴立卓和孔萧竹一开始共同服务于邮电局,后来各为其主,分别效命于不同的通信公司。他们打打闹闹了十几年,不时地搞出点出格的名堂,叫众人目瞪口呆。赋闲在家的老局长柳鹏说他俩猫一天狗一天的,不掐不咬就难受。此般点评真是精彩,猫和狗既是伙伴又是对手,既能相安无事也可以反目为仇。他们互不相让,摆出最臭的脸色给对方看,说最恶毒的话给对方听,先是在家里火拼,后来到电信市场上兵戎相见。


    巴立卓和孔萧竹的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也可以说,孔萧竹嫁给巴立卓纯粹是一个意外,而这个意外是我不幸造成的。


    那是个初冬时节,供电局通知说二干线检修停电。电力部门有权停电,邮电通信一刻也不敢中断,邮电通信是标榜为党政军服务的,非外力原因阻断要负政治责任!天阴沉着飘起了雪花,我匆匆离开了职工食堂,一如每日那样去门卫室签到,然后低头走过空旷的院落。门卫师傅没有察觉出任何异常,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撩一下。所有的单位都这样,人们历来只在意领导或者熟人,恪尽职守的门卫老头当然不能免俗,我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不值得放在眼里。没有谁会留意我,没有谁知道谦卑的我正在思考一件棘手的事情。


    柴油发电机组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像史前庞大的恐龙在怒吼,预示着石破天惊的事情即将发生。在幽暗的油机房里,我一只手插在裤兜里面,捻着那一小沓钞票,我仍在权衡要不要把刚发下来的工资寄给父母,寄多少为好?在家务农的弟弟来信,说母亲的病很重,每天都要吃药急需用钱。而此刻,我最真实的想法是用这四百大毛的一部分给孔萧竹买份礼物。我感到很为难,从昨晚到今晨,那四张十元的人民币被体温捂热了,仍未做出使其迸射出夺目光彩的决断。爱情是美丽的折磨,孔萧竹的一举一动左右我的视线,一颦一笑决定我的悲喜,我终于下了决心,用二十块钱来讨她的芳心。


    发电机排出阵阵蓝烟,心神恍惚的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当然是致自己之命的错误,灰绿色的衣摆卷入了高速旋转的风扇之中。猝不及防之间,我带着混沌腾空翻滚,这一瞬间,我看到同事惊愕的表情和空荡荡的天花板。事情来的太突然了,我的手本能地伸了出来,轰的一声,我的头颅撞在发电机冰冷的铁壳上。大家看到,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飘散开来,最后无力地坠落。本来预期活到七老八十的生命戛然而止,我的命运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六岁。


    殷红的鲜血在褚黄色的瓷砖上面漫流,宛如许多条蚯蚓匍匐蛇行。血液染红了体温尚存的纸币,我静静躺在发电机旁,成为了一具尸体。人们闻讯赶来,脸上流露出震惊和悲恸,他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来看我,也顺便看看命运的喜怒无常。巴立卓呆呆凝视阴冷的天空,惊觉生命貌似一座恢弘瑰丽的城堡,却如沙塑雪雕般脆弱不堪,轻轻一触便灰飞湮灭。


    彤云低垂飘洒下叹息般的雪花,满院子都是黑压压的人群,只有一个人哭出了声,那就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恋人孔萧竹。她的脸宛如风雨中惨白的梨花,身子仿佛剪纸般瑟瑟发抖。我的心碎了,我满怀歉疚,我想说我爱她。可是我与人间的俗事绝缘了,我僵硬躺着,对人们的恐惧和种种惋惜无动于衷。孔萧竹终于将颤抖的手搭了过来,慢慢移至我的脸上,她抚摸我的额头我的眼角我的嘴唇。一布之隔阴阳永分。我知道自己离活人的世界越来越远了,我不得不告别心仪的孔萧竹和所有自由呼吸的人们。


    爱一个人就用生命来表达吧。爱情仿佛拖在生命身后的影子,当黑暗降临的时候,影子就消失了,如同我的猝然离去。每个生存过的生命自有其价值,我的生命因为爱过孔萧竹而精彩。我到底成为了县邮电局的名人了,是首次也是最后一次。追悼会在一周后举行,而举行追悼会的前题就是关于一个动力机务员因公死亡事件的彻底了结,老泪纵横的父亲哆嗦着接过了数目可观的赔补费,作为善后条件弟弟王二宝跳出了农门,穿上了灰绿色的邮电制服,当上了线务员。因此我不再抱怨命运亏待了我,只能心存感激。没有谁能够想象,我是多么的留恋松河邮电局,多么的热爱曾经的同事,我实在不忍离去。


    相当长的日子里,孔萧竹常常梦见我,她哀哀戚戚地凝望我,当她向我伸出手时,我无可奈何地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黑暮之中。我的同事私下议论,说孔萧竹完全被原来的恋人给害了,我的死去像一块难以融化的冰压在了她的心里,冰得她连笑都不会了。巴立卓反驳说,冷漠也是一种美,如果孔萧竹是个嬉皮笑脸的女孩,魅力就会大打折扣。


    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我渐渐被人淡忘了,似乎我的名字和音容笑貌从来就没存在过。在此后的会议上,领导会痛心疾首地提起我,偶尔重温一下那次事故,语重心长地要求引以为戒警钟长鸣。孔萧竹伤心了很长一阵子,开始还有些睹物思人,伤感物是人非,后来也就慢慢平静了。


    第二年春天,旧楼房扒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八层邮电大楼,原来的油机房变成了门前奢华的草坪。也就在这个时候,县城升格为地级市,大街小巷流淌着幸福的歌声。与市政府各部门一道,邮电局的中层以上干部全部官升一级,股长变主任,班长变科长,局内局外处处欢声笑语。


    没有谁会想到,我并没有离开这里。


    我悄然变换了存在的形式,在我遇难的地方我成了一棵树,一棵越来越苍劲的松树。我用枝枝条条撑开期待的天空,沐浴春风夏雨秋霜冬雪,默默地仰望巍峨的楼宇,无声地俯瞰芸芸众生。我洞察曾经的同学和曾经的同事,羡慕他们的幸运和快乐,体验他们的悲欢离合,忧虑他们的烦恼和不安。岁月的光辉抚摩我的躯干,我不动声色地守候着,周围的世界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发生着变化,我所熟悉和挚爱的生活不断出现瞠目结舌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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