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核桃烧

3个月前 作者: 吴若权
    蛋糕里若没有放核桃,不能叫做核桃蛋糕。


    爱情里若没有两颗心,也不能叫做爱情。


    “爱”字收藏一颗完整的心,代表珍惜;


    “情”字依靠一颗站着的心,代表陪伴。


    蛋糕核桃烧


    真爱不死,永远会用另外一种方式回来,爱其所爱。


    不肯放手的人,却一直不明白:惟有松开过去的枷锁,才能重新在情海中浮起来。若执意要用自己的右手抓紧自己的左手,只会因僵硬而疲惫得灭顶。


    一次意外,李宇中失去了他挚爱的游妙,也同时失去生活的依赖。微雨的夜里,陈子鱼漂进他的世界。她尽一切的努力爱他,守护他,也因此让他以为游妙一直没有真正离开。


    蛋糕核桃烧,曾经是游妙的最爱,却逼得陈子鱼必须离开。


    左右为难的李宇中,同时活在回忆和现实里,无法摆平自我的挣扎,最后只好松开双手,让两份爱情都从他的手里溜走。李宇中在失去所有之后,无意间发现陈子鱼的身分,也解开爱情的迷咒。


    原来,真爱不是取代,而是心中恒久的存在。


    措手不及


    下班以后,我又一个人习惯性地混进天母巷弄中的日式小酒馆。担任百货公司楼层管理专员,对大学商管系毕业的我来说,虽只是选择了一个小角色,但能够长期轮值晚班,百货公司打烊后,走个几步路,就能晃进一个忘记人间忧愁的地方,这种如此接近天堂的生活模式,就算是大企业的老板也未必享受得到。


    哦!是天堂吧!错不了!惟有进过地狱的人,才知道什么是天堂。也许,在别人眼里,我一无是处,但这两年来,自己真的很满意这样醉生梦死的日子,每天,从地狱走进天堂。


    这家小酒馆,就叫“Paradise”,说它是日式小酒馆,可能有点牵强。进门的玄关处装潢得挺有日本风格,下酒的菜色也维持东洋的道地;但小酒馆内部的陈设,却充满后现代的不协调,正如客人的身分一样,有LKK的日本商人,本地的年轻上班族,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美国小鬼。


    一如往常,我在巷口的便利商店买了一份晚报。结账的时候,一个站在门口刚挂上公共电话的女子,转身过来。她的外型一下子把我震住——游妙,是游妙!


    我激动地向前抓住她的双手:“游妙!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先生,不要太激动啊!你可能认错人了吧!我不叫什么妙不妙的。”她不但没有防卫性地避开我或退缩,反而很大方而优雅地反手扶起我因一时失态而不知所措的掌心,用仿佛已经练习过一百遍的语气,平静地说:“我,没关系。你,还好吧!”


    “啊!对不起,你跟我一个朋友长得太像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急忙道歉,羞愧地快快转身离开。


    不清楚走了几步,我心里仍疑惑着:“怎么有可能?世界上怎么有那么像的人,连身上穿的那件有十字型图案的鲜黄色T-Shirt都一模一样?”


    可能是因为太震惊了吧!我一时没有察觉天空什么时候开始飘下细细的雨,也没有注意头顶上什么时候多出一把伞的遮蔽。


    “嗨!我叫陈子鱼。下雨罗!顺路走,帮你撑一下伞好了。”和游妙很神似的女孩,竟再次出现眼前。


    “这怎么好意思,”我赶快伸手抢过她的伞,“我来撑伞吧!我叫李宇中,木子李,宇宙的宇,中国的中。”


    “我叫陈子鱼,”她像是怕我忘记她的名字似地,也跟着详细解说一遍:“孩子的子,金鱼的鱼。”


    就这样,这只小小的金鱼,在一个突然下雨的夜晚,跟我游进了“Paradise”,也从此游进了我的世界。


    交往几个星期以来,我不得不承认:陈子鱼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她从来没有问起游妙的事,也不曾提及我们初次相识时那个尴尬的场面,我究竟把她误认成谁?


    以我的了解,敏感聪慧的女人,若缺乏好奇心,表示她根本不在意这件事。女人若对交往中的男人曾经提起的女性名字,没有任何醋意、也无半点怀疑,很可能是因为她并不想跟这个男人有任何关系。


    偏偏我们认识之后,从不断约会到她决定搬进来同住,从无话不说到连身体都没有距离,她还是没有问起游妙。我宁愿她真的永远都不要知道游妙的事,最好她和游妙之间也没有半点关系。


    渐渐地,我发现:除了外表和举止有些神似之外,陈子鱼的内在,和游妙大不相同。陈子鱼既浪漫又逻辑、既温柔又独立、既自我又依顺。游妙,没那么复杂。而陈子鱼和游妙不相同的特质,深深吸引了我。反而她们十分相似的地方,常让我不由自主地反胃。


    这种感觉对陈子鱼很不公平,我从来不想与她讨论,只想一个人悄悄地去看心理医生。


    好几次,当我们的亲密关系正进行到云端,我放射出全身最后能量的那一瞬间,面对陶醉其中的陈子鱼,内心竟会产生很大的问号:“你不是游妙,你是谁?你和我正在做什么?”


    而更大的冲突,常伴随着更大的问号发生。


    难得轮到休假的我,睡到中午才醒来。陈子鱼出门上班前留了一张字条,说她今天夜间部老师请假停课,约我去东区的影城看电影。


    傍晚六点半,我准时到达。停好车子,步行到我们约定会合的一家百货公司门口之前,我远远地就辨识出陈子鱼穿在身上的那件班尼路针织线衫,游妙也有一件。浮现在脑海里的,不是我对游妙的想念,而是很大的愤怒:“你说,你到底是谁?难道你是调查局还是情报局的人?你偷看了我的相本吗?你为什么和游妙一样,一直给我很不祥的预感?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阴魂不散?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阴谋?”


    显然,我没有好好掩饰气急败坏的样子,而陈子鱼仿佛也逆来顺受惯了。这种时刻,她总会耐住性子,和气地说:“你怎么啦?太累了吗?脸色不好看喔!”


    通常,我也会尽量忍耐,把这个难过的场面应付过去。但是,这一次是个难关。


    陈子鱼竟自以为是地拿出手上热呼呼的袋子,兴高采烈地说:“饿了吧!我特别去买的蛋糕核桃烧喔!”


    像赖皮的顽童,在没有猜出谜语之前就被揭开答案,一时恼羞成怒似的,我完全无法抑制心中的火气,愤恨地回她:“谁要吃这种蛋糕?”


    接着,我完全无意识地看着自己飞快伸出右手,扯下她手中的袋子,掼在地上。一颗一颗核桃形状的蛋糕,滚出纸袋,碎了一地,包夹在蛋糕中间的核桃仁也从蛋糕的裂缝中跳脱。


    连我自己都为这突如其来的鲁莽行为感到不可思议,陈子鱼更理所当然地吓呆了。她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惟一能够确定她还有知觉的,是一串一串大粒如珍珠的眼泪,从她的眼眶滑落。


    正当我想上前道歉,她已经转身跑走,同时将另一只手心里的两张电影票摔在我身上。


    我竟还惜面如金,顾念大街上看笑话的人,不敢大声叫住她,眼看着她上了计程车,奔驰而去。


    陈子鱼,不好受。我,又何尝好过。


    一个人走向停车场,短短的几步路,走得像天涯的尽头一般遥远。回到车里,我整个人伏在驾驶座上痛哭。


    “游妙,游妙,你到底在哪里?他们都说你走了,不会再回来。夏天的海边,只留着你的一双鞋。我,我不相信你就这样走了。为什么,我才去东京出差一个星期,你就出事。你是故意吓我的,对不对……”


    这是游妙失踪半年多以来,我第一次哭出声。连遗体都没有捞到,我怎能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可是,若不是真的,游妙为什么就这样不见了?我和她那么相爱,那么相爱。


    每个早晨,游妙在我环抱着她的臂弯里醒来。


    这种爱情电影里才有的画面,在真实的生活中并不常见。根据我的研究,男女两人的身体曲线必须有某种程度的契合,同枕共眠的双方才有可能享受这美好的感觉,基本上跟爱或不爱没有关系。但是,接下来的动作,就必须两人有真爱,才能强烈感受那股电流。


    游妙伸出细长的手指,用她如仙女点金棒的指甲,轻轻在我结实胸肌上,认真地书写我们的未来。那种被两个人共同的梦想以电波方式唤醒的滋味,教我一生难忘。


    “要,一,起,去,法,国,南,部,住,半,年……”她写一个字,我猜一个字,像具备高超的读心术一般,我可以准确地猜出她在我胸膛上写的字句。


    “连,续,在,夜,的,海,边,吹,风。听,莫,扎,特……”每一个未来的画面都如此美好,让我愿意忍受上班的无聊,继续工作。


    当游妙停下指尖,推我一下,我就知道该起床梳洗了。进到浴室,一截整整齐齐的牙膏,已经端端正正平躺在牙刷上,而牙刷也规规矩矩仰卧在倒好漱口水的牙杯顶端。梳妆镜上,贴着她的“每日一句爱的小语”……我从不知道她半夜几点起来,花了多少心思做这准备。我只知道,她一直乐此不疲。


    我不是一个只懂享受,不知体贴与回馈的人,对游妙所做的一切,除了铭记在心之外,就只能在各自上班之前,给她一个深情的吻。


    她递给我刚刚做好的三明治早餐、现烤的吐司和现煎的荷包蛋,都是“心”型的。


    游妙是一个单纯而细致的女孩,应该永远生活在童话故事里,她的失踪常让我经常怀疑她是一只偷渡上岸的美人鱼。如果,我真能这样相信,也许会好过一些。美人鱼回到自己的海洋故乡,应该不会寂寞吧!


    想着、想着,我的泪又来了。雨刷哗啦啦地拨去打滑在车窗上的水滴,让我更加确定眼前的迷蒙,是因为内心对游妙的未了余情,也让我因为对陈子鱼有愧疚之心,而更加痛苦。


    一方面,我急着想要开车回家,试图向她解释清楚;一方面又很迟疑,因为我知道自己怎么也无法解释清楚。


    这种矛盾的心情,就像我希望陈子鱼永远留在我身边,却又常常想着她应该赶快离开。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真的爱上陈子鱼,或只是一时感情空虚的替代。


    等我回到住处,果不其然,陈子鱼已经快手快脚地收拾好东西,走了!


    失去游妙,又要失去陈子鱼。女人啊!女人,都是一样的。游妙和陈子鱼,都选择不告而别,让我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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