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3个月前 作者: 许正平
    1998


    往台北疾行的火车上,穿着制服的一男一女高中生,康正行与杜惠嘉。惠嘉问,带了没,正行点点头。惠嘉看正行一脸担心的样子,告诉正行别害怕,反正他们已经用帮校刊社做采访的名义请了公假,Noproblem,她说,丽仕小姐般甩了甩头发,背着书包往厕所跑去了。正行看着窗外,看着慢慢接近中的城市,楼房成排连栋且密密麻麻的台北。车掌来查票,正行掏出车票时,感觉车掌的眼神正狐疑地落在他正穿着的制服上。车掌走了。为了掩饰不安,正行在耳朵里塞进耳机,听音乐,苏慧伦唱《傻瓜》。惠嘉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一套亮丽的短裙T恤,在长发上扎起一束马尾。她对正行说,换你了。


    正行背起书包往厕所走的时帐,火车轰轰然驶入暗黑的地下。


    已经换上便服的正行与惠嘉,缓缓从捷运西门站的出口升至地面。人们还在上班上课的午后,西门町寂寞得像核战后的星球,只有阳光和招牌还花花绿绿的。他们走过大声放着流行音乐的骑楼。他们拍大头贴。惠嘉要正行抓娃娃给她,但正行一个都没有抓到。惠嘉自己买了一只,抱在手上。他们走进娜娜鬼屋,惠嘉紧紧牵着正行往前走。其实,不只在鬼屋,正行发现,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惠嘉带着他往前走。他们经过一家三温暖,门口挂着小小一面红橙黄绿蓝靛紫的彩虹旗帜,正行站住了,没有往前,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惠嘉唤他,正行回过神来,两人又一前一后,惠嘉拉着正行,城市游荡。他们来到一栋大楼的荒凉屋顶,眼前是突然矮了半截的台北,正行看着唯一一栋高高擎起的新光三越摩天大楼发起呆。


    黄昏满天彩霞,红艳艳中几朵灰,染了城中烟尘似的。他们走到西门町的边陲,临河一带,筑起高高的堤防围墙。他们来到一家廉价的大旅社前面,鼓起勇气,仍是惠嘉领着正行走了进去。


    搭乘幽黯昏黄的电梯,电梯打开,是一段长而黝暗、飘散着怪味彷佛怪物口水的长廊,门开后,便是他们潮湿而俗毙烂死的旅馆房间。


    夜晚降临,窗外的高架桥上塞满了车子。惠嘉转开水龙头想洗脸,一只蟑螂活主生竟从洗脸台钻出来,吓得惠嘉大叫,两人手忙脚乱一阵,东拍西打,啪,终于,蟑螂在惠嘉的拖鞋下一命鸣呼驾鹤西归。丽仕小姐惠嘉甩了甩发,Noproblem。两人累得一起瘫在床上,看着天花肢,喘啊喘着气,好久好久,像有什么话要说但终于并没有说出来。门打破沉默,突然开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高喊着special把自己横摆进来,一看床上已有一对幼齿男女,歹势一声,关门闪人。两人先一愣,终而发出声音相顾大笑,笑完看着彼此,仍是长长的沉默,然后,惠嘉便去吻正行了,不只是轻轻地啄,而是结结实实火山熔岩一路吻下来。两人试着打开衣物,探索彼此的身体,在床上滚翻起来,潮热之际,却,停了,尴尬地停止了,正行的手就那样停止在惠嘉起伏如小兽的乳上。正行推开惠嘉,突然,暴乱,抢入浴室,甩门,死锁,大口喘气,他看着镜中自己,明明流汗了,头发湿了,为什么却感觉冷,死一般的冷。他一拳捶向墙壁。


    篮球场上,一场激烈的拚搏展开了。其中一个男孩,不论防守、助攻或投篮,俨然是阵中主将,锋头颇健。他是余守恒,他已经长大了,度过了尴尬的童年时期,他似乎已经找到挥洒的天空。时而,他将眼光瞥向场外,看见他的好朋友正行就站在那里,手里一罐可乐,他对正行装可爱地笑了笑,又继续冲锋陷阵。得分,漂亮。但是,当守恒再度看向场外时,却发现,不见了,正行不见了。正行没有站在那里继续看他打球。从那一刻开始,守恒开始失常,传球失误,屡投不进。守恒这一方输掉了比赛。赛后,队友阿忠、阿杰调侃守恒,是怎样、思春喔、打得这么烂……


    守恒环顾四周,寻找正行的影子。


    是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守恒找到正行,他正对着围墙外夏天的田野发呆。「干嘛中途落跑?」守恒问。正行把可乐递给守恒,淡漠地说:「我又不是你的跟屁虫,干嘛一天到晚黏在你后面。」守恒开了可乐大口喝着:「你不在,我打好烂。」正行说:「自己不专心,少怪在我头上。」守恒冷不防从背后环住正行的脖子,死掐住他,「放开我」,「都是你」,两人就这样打闹起来。守恒拿不住可乐罐,掉在地上,洒了一地,甜甜的汽水,气泡发酵的声音。


    上课的时候,正行叮着斜前方不远处,守恒的侧脸。守恒快睡着了,眼睛半睁半闭,头开始禁不住打着点。窗外有蝉声,阳光打亮守恒脸上与手臂的汗毛。正行看着,就跟小学的时候一样。


    他想到在图书馆里发现的那一本书,《变态心理学》,让他在书架前停驻良久,好像就要揭露什么秘密般,终于小心翼翼地把书取下来,一页一页打开,翻到他想看的那一页,停下来,逐行逐字印证。他发现身边似乎有人经过,手忙脚乱将书塞回去,走开。


    正行走后不久,惠嘉来到书架前,她取下刚刚正行看的那本书,看了起来。她合上书,明白了什么,看着刚刚正行离开的方向。


    放学路上,守恒骑脚踏车载着正行。他们总是这样,哥俩好,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正行想不起来了。守恒哼着歌,而正行默默不语。守恒说他决定要跟正行念同一所大学,就像他们小学、国中、高中一样,正行则叫他少来,功课那么烂想都别想。守恒不服,说只要他可以率领学校的篮球队赢得冠军,一定没问题的,正行却反将一军,说那他自己就考烂一点,让守恒自己一个人去念。守恒便蛇行起来,说:「放手骑啦,怕的话,抱紧一点!摔死不管你!」


    「谁会怕!」正行说。就在那一刻,守恒放手了,而正行抱住了守恒。正行本来只是小心地抱着,后来决定豁出去了,紧紧环抱守恒腰际,他听见守恒笑了,听见他说:「怕了吧!」他把头也靠在守恒的背上了,闭上眼睛,他听到风,听到夏天黄昏时响亮的蝉声,听到守恒说以后要上同一间大学。正行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惠嘉正骑着脚踏车经过他们身边,用一种彷佛明白了一切的眼神看着他们,他吓了一跳,做了亏心事似的,急忙放开手。守恒紧急剎车,惠嘉顺势骑远了。


    「怎么了?」守恒问。


    「没事!」


    「她就是你那个校刊社的马子吗?」守恒看着惠嘉慢慢骑远的身影。


    正行狠狠在守恒背上捶了一拳。


    「坐稳啰!」守恒撂下这么一句后随即踩起踏板,全速往前冲刺起来。正行搞不懂守恒发了什么疯,只得措手不及紧紧抓着脚踏车椅垫边缘。车子逐渐接近了惠嘉,守恒仍冲着。惠嘉感觉到后面有人正赶上来的压力,也开始加快速度。两台车一前一后在路上冲刺着。但惠嘉毕竟是女生,守恒很快就追上来了。守恒超越惠嘉的剎那,突然转头给了惠嘉一个带着挑衅意味却又迷人的微笑,然后扬长而去。


    惠嘉看见了余守恒那抹微笑,看见正行脸上那带着惊愕的表情。她也感到吃惊,或者惆怅,或者混杂在一起了难以言说的情绪,于是她停下车来,目送着黄昏中守恒与正行远去的身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骑远了,不知道是正行或余守恒,似乎又回过头来看了一下。


    夜晚,小镇庙前的篮球场上。黝暗的光线中,正行一个人默默地踢着地上的石头玩。惠嘉抱着一颗篮球,鬼似的幽幽出现。两人不多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丢着篮球玩。


    「就是他吗?」惠嘉问。


    「谁?」正行知道惠嘉想问什么,但是他装傻。


    「就……你当提起的那个余……余……?」


    「余守恒。」正行承认了,「对,就是他。」


    正行拿起篮球,一次一次地对准篮框,投篮,但他每次都失败了。球滚到惠嘉脚边,惠嘉拾起,在地上拍了几拍,对准篮框投去,球进。


    「你喜欢他?」惠嘉问正行。


    正行把篮球一脚踢得老远,走到庙门旁边的贩卖机,投了一罐可乐。咚咚,可乐滚下来。「我跟你说过,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正行打开可乐,大口灌着,在台阶上坐下来。


    「你要不要……告诉他?」惠嘉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敢遣么问。正行没有说话,停顿了一下,然后把头埋进臂弯里,像是哭了,肩膀微微起伏着。惠嘉拾回篮球,走到正行身边,坐下。静谧的夏夜,风吹得树影摇曳起来,树叶的间里看得见星空,有些星星很亮。


    「那些都是距离我们好几百万好几百忆光年的恒星吧。」惠嘉说。正行抬起头来,脸上有泪痕,仰起脸看着惠嘉说的那些恒星,然后,转头看了看惠嘉,两人相视而笑。「放心!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惠嘉大力拍了拍正行的肩膀。


    深夜空无一人的时候,庙前篮球场上,只剩下一颗篮球静止在场中央,像黑暗宇宙中的,一颗恒星。


    模拟考前夕,守恒央求正行到他家一起复习功课。晚餐时刻,正行和守恒、守恒的妈妈一起用餐,没有爸爸。守恒妈妈不断给正行添肉挟菜,并唠叨着对正行诸多感谢的话。她谢谢正行从小到大对她见子的照顾,离了婚,守恒身边没有爸爸照顾,一个麻烦不断的小男孩她实在应付不来,还好有正行这个好朋友,守恒居然也长成今天一个小男子汉了,妈妈说着笑了起来。正行尴尬说哪里。妈妈则忙不迭着不要客气啊,来,多吃一点,如果不是正行,守恒这死囝仔怎么可能念得上高中,早就去捡猪屎了,要正行再多帮忙,让守恒好歹有间大学可以念。正行说,没有啦,守恒体育很厉害,没问题的。守恒终于受不了,央求她妈妈不要再讲啦,他听不下去了啦,要先去洗澡啦。妈妈叮咛守恒饭吃完再去洗,但守恒早一溜烟跑了,妈妈只能摇头叹气说这孩子啊


    守恒跑掉以后,只剩下正行和守恒妈妈在餐厅。守恒妈妈突然握了握正行的手,很认真地,或者已经过分认真了,对正行说:「正行!谢谢你愿意当守恒的小天使!你真的是个小天使!」正行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默默扒饭。守恒妈妈回复正常,又挟了一块肉到正行碗里,说吃饭多吃点啊。


    深夜。守恒的房间里。正行正在念英文,但眼睛余光时而飘向守恒。洗完澡后的守恒打着赤膞,耳朵里塞着耳机,随音乐狂野地摆动身体,像一个摇滚乐手,他啊根本没在念书。守恒见正行埋首于书本,不理他,便像一个在演唱会中煽动观众的歌手那样,前来挑逗正行,要他看他表演。正行不为所动.但后来不堪其扰,索性丢开书本,看着眼前躁动的守恒。守恒有了观众,越来越放肆,制造出越来越大的声响,甚至开口唱了起来,正行作势要守恒小声一点,免得惊动妈妈,但守恒不管,他专注在他虚拟的表演上,彷佛真的在开一场演唱会,恣意而颠狂。正行看傻了,眼前的守恒真是一尊性感的神祇啊。守恒火力全开,耳朵里轰然的乐音中就这样狂飙到底,直至筋疲力竭,颓然瘫倒在床上。


    更深的夜里,守恒已经睡着了,课本盖在头上,发出鼾声。但一旁的正行却没有睡着,书桌上闹钟的指针发出荧光,滴答在走。正行起身,在黑暗中静静坐了一会,之后俯身看着守恒,移开守恒脸上的课本,守恒没有醒来,他看着守恒睡着以后的脸,把自己的脸靠近守恒一些,再靠近一些,但就在差一些些就可以亲到守恒的同时,他停住了,停在那里,天荒地老,他都没有再更近一些.只是听着自己和守恒的鼻息。


    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光,渐渐由夜晚的深蓝转变成盛夏白天时的金黄,参杂着一些蝉声。正行听到了,转过头,看着窗外。他起身,朝窗口走去,越近,光线越强,蝉声越响。在窗外,他看见操场,操场的尽头是学校的围墙,围墙外则是大片夏天的田野和一些低矮的乡间房舍,守恒穿着制服站在围墙前面,他转过身来对着正行喊,我们到外面去玩好不好?正行有股冲动,想跟着守恒去,但却对守恒摇了摇头。守恒于是翻过围墙,一个人到外面遛达去了。正行看着守恒渐行渐远的身影,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快要不见。盛夏的光线倏地自眼前抽离,窗外,只是无尽的黑夜。


    正行回过头来,守恒还睡着,没有醒来,黑暗中他摸索着自己的外套,穿起来,把课本和铅笔盒收好,背起了书包,打开房门后又轻轻掩上,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守恒打球的时候,仍习惯在场边搜寻正行拿着可乐站在一旁的身影,那可乐是给他的,总是这样,他很了。但是他发现,正行再也没有来过球场看他打球了,他准备进攻前看一眼、漂亮的传球后看一眼、命中篮框后看一眼,但正行总是不在那里,于是他有时会传球失误、投篮失准。


    球赛后,守恒在校园里各处寻找正行,教室、走廊、屋顶、脚踏车棚,但都没有,无论如何,没有,正行彷佛给夏天的太阳蒸发了。


    正行待在图书馆里,一个守恒永远也不会想来的地方,K书。窗外传来打篮球的吆喝声,很精采的,正行朝窗外的方向探了探,发起呆,又回过神来,K书。惠嘉突然又鬼似的附在正行的耳边说:「想看就去看啊!」正行狠狠白了惠嘉一眼,惠嘉甩了甩头发,丽仕小姐,灿灿烂烂笑着扬长而去。


    正行不来,惠嘉来了,她来到球场边,看着这个害她初恋破碎的叫做余守恒的家伙打球。她要好好看看这余守恒到底是何方神圣,于是她发现,余守恒打球的样子果然还真帅,她看着看着,笑了起来,自己都没发现。


    守恒无意闻发现那个校刊社的马子站在场边看他们打球,当他几次眼光瞥向那马子时,那马子的眼神似乎也回应着他。于是,渐渐地,守恒心无旁鹭起来了,他专心打,带球上篮、三分球、盖别人火锅,无不神准。他打了一场好球。然而,就在球赛即将结束前,他看见,在马子旁边,站着的,是正行。他带头冲,看样子可以来个灌篮,但球却别人狠狠拍掉了,还给拐了一拐子。他气炸了,和对方理论,拉扯了一阵子,叫嚣,推挤,眼看着就要干上一场架,然后,挂彩,记过,也说不定。直到这一切也许就要这么发生这样爆发之际,守恒被人拉开了,被阻止了,他转头寻找,却发现,不见了,马子和正行都不见了,场边空空如也。


    没有人,但地上留下一体可乐。


    球赛继续。


    球赛结束后,守恒发现了那罐可乐,那是给他的,总是这样,他知道,但他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任何人影。


    守恒问阿忠、阿杰他们刚刚有没有看到正行。


    「正行?喔!你说那个gay啊!」没想到阿杰这样回答。


    「你说什么?」守恒的口气不佳。


    阿忠、阿杰没注意到守恒的不快,还继续开玩笑说,对啊少跟那个同性恋交往会影响成绩啦、说不定哪天你就被他传染喔、没错没错那个没xx巴毛的肯定在暗恋你你要小心一点、你不要把他当哥儿们啦离他还一点……然后,守恒的拳头就过来了。阿忠、阿杰没料到守恒会有如此激烈反应,但拳头既然都飞过来了,也只能以拳脚相向。干!阿杰骂一声恁娘,三个人便扭打起来了。有胆你们再说一次看看,守恒大喊,疯了一样。双双挂彩。


    蝉声,以及夏天辽阔的天空中,一瓶可乐被往天空的深处抛掷了过去。


    南风吹开遮掩着的窗帘,吹出了屋内的一角风景。保健室内,正行正在为额角有伤的守恒擦药,一边擦且一边数落守恒的不是,说他以为守恒这几年来收敛了不少,没想到啊还是死性不改,如果真的那么爱打架的话,干脆书不要念啦,去加入黑道算了。


    「才不是……」守恒像个受了委屈一样的小孩试图辩解,可是他说不出口,他没办法告诉正行,那是因为有人骂你娘娘腔,说你是gay。他没办法。


    「好!那你说,为什么要打架?」正行心疼,但他得理不饶人,逼问下去。「因为……」「说啊!」「因为……」「说啊!」……


    「因为!」守恒好大声,就要脱口而出了,但终究吞回去。可是他的气势却吓住了正行,况且在一次又一次地对峙中,正行发现守恒的脸已经靠他靠得那样近,几乎就要吻上他了,也许,就吻吧。「因为……」守恒又说了一次,但那么小声、那样温柔。正行看着守恒的脸,感觉守恒的确就要吻他了,于是他闭上双眼。守恒也以为,他的确就要吻正行了,他看见正行闭上了双眼,突然间他回过神来,别开脸去,干干地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正行睁开眼睛,看见守恒,别过脸去,背对着他。


    扩音器里传来清喉咙的声音,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专心听着:「训导处报告,训导处报告,三年孝班余守恒同学、余守恒同学,三年信班郭炳忠同学、林文杰同学、郭炳忠同学、林文杰同学,听到广播后,请立刻到训导处来……」


    开往台北的火车上,没了惠嘉,正行独自搭乘。他看着窗外越来越接近的城市,台北,楼房,招牌。车掌过来剪票,正行掏出车票时,知道车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但他不在意,他只是在耳朵里塞进耳机,音乐轰轰,火车亦轰轰然驶入了暗黑的地下。


    同时,守恒则在全校的师生拉开「旗开得胜」红布的列队欢送之下,与阿忠、阿杰等一干队友搭上了前往台北的游览车。比赛即将开打,或许那也是他至今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比赛。


    台北。捷连站里,正行看着身边的人潮来来去去、穿梭流动,购票机、储值机、刷卡机,各种发车时间、发车路线的指示面板,各种催促旅客完成每一道程序的声音,列车开门关门的哔哔声。正行看见不远处一群跟他年龄相仿的高中学生叽叽喳喳,购票、进站,笑闹着走远了。正行站在购票机前,他甚至连怎么买票,去哪里,都不知道。


    正行站在往板南线站台的手扶梯上,他站在左边,他搞不清楚左边是给赶时间的旅客通行的,于是,在一连串的借过与白眼后,他被挤到了右边。


    排了长长的队伍之后,正行终于上了车,没位子坐。一站一站,列车经过忠孝新生、忠孝复兴、忠孝敦化等陌生而繁华的站名,经过地底亮着的各种广告灯箱,人潮上车又下车。


    比赛即将开打,守恒跟着球友们走进球场,炫白刺目的灯光里,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嘈杂的人群中,他没有看到任何一抹他熟悉的影子。教练叫他们过去,训话,要大家加油。大伙儿手迭着手,加油加油加油。


    银色的列车缓缓停靠在昆阳站,其中一个窗口,坐着正行,他一直坐着,突然间,他发现所有的人都下车了,只剩下他,这是最后一站了。然而,旋即另一波人潮又纷纷上车,关门的哔哔声响起,列车再度开动,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


    守恒从人群中找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了,是那个校刊社的马子。那马子也在看他,他朝那个马子笑了笑,并且确定马子也远远朝他笑了笑。守恒定了定心神,吸一口气,哨音响起,他和对面敌队的球员一起跳起来,跳得很高,几乎要碰到屋顶的灯光,拨到了球,拨给队友。球赛展开,各种快速地移动、冲撞。


    惠嘉站在观众台上,看着时钟,看看周遭,确定正行没来,于是她专心看着球赛的进行。


    西门町,正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夜晚降临,五颜六色的招牌,灯光的魔术,各种摊子各种店家,到处是人,拥挤着,不断与别人的体温擦身而过,一种陌生的温暖,跟从前白天逃课和惠嘉一起来时的风情完全不同,热闹,喧哗。这才是台北啊,他想。


    一个综艺节目的外景正在街头录制,他们逮到了正行,要他提供一根身上的毛发,给正在进行中的游戏。主持人和特别来宾白泡泡幼绵绵地吃了正行几句豆腐以后,他毫无抗拒能力地被剪走了一根头发。然后,他带上了耳机,在音乐的情绪渲染下感觉整个城市的流动,眼前,就像一支MV。


    正行经过上次来时看到的彩虹旗三温暖,伫足张望了一下,一个二十出头的年体人经过他身边,走向三温暖,进门前,突然回过头来,递给他一个神秘而暧昧的微笑,便消失在黑暗的门里。正行没有跟着往里头走,他只是思索了一下那个微笑,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离开了。


    守恒漂亮进球,惠嘉跟着跳起来欢呼,好high。


    经过诚品116大楼前电视墙的时候,正行看到了正在进行中的篮球赛,看到了追赶跑跳中的守恒,他停下来,认真地盯着大幅电视屏幕,身边的人潮依旧来来去去,但很少有人像正行一样停下来。


    欢呼。赢球了,守恒被队友高高地抛举了起来。


    球赛结束以后,体育馆外,惠嘉靠着墙,拨了拨掉在额前的发丝,把头发整理好,等待着,终于等到守恒走出来。「余守恒!」守恒转过头来,看见是那马子,惠嘉说:「余守恒!校刊社可以访问你吗?」守恒笑了起来,他走向惠嘉,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于是那么笃定地看着她,就是看她,惠嘉没有闪躲,大方接受迎面而来的眼神。


    一颗篮球咚咚咚地滚过了整个黝暗的体育馆。清洁人员在微弱的光线下,默默清理赛事之后的体育馆。


    天文馆里,行星仍然沉默无声,绕着恒星运行。


    而守恒和惠嘉还站在原地,人都走光了,他们还站在原地。


    「你知道,正行……」是惠嘉打破了沉默,但她没有说下去,那是一个秘密,同时,守恒也没有让他说下去,他吻了惠嘉。


    惠嘉将守恒轻轻推开,她说:「你知道…」


    「嗯?」守恒等着惠嘉说。


    「没事!」惠嘉回答,她回吻了守恒,接受了守恒。长长的亲吻。


    夜晚,圆山、士林一带的中山北路,许多车正一辆接着一辆,开上高架桥,守恒与惠嘉沿着路边的人行道,慢慢走着,捷运轨道横空穿过,一辆列车呼啸开走,不远处即是剑潭捷连站。「妳刚刚说正行,正行怎么了?」守恒问。


    「呃……喔……正行他,没有来。」


    「我知道。」守恒看天空,呼了长长一口气,「那我们呢?我们是怎么样?」


    「你说呢?」


    「当我马子吗?」


    「什么马子──」


    「听不懂喔?女朋友啦!Girlfriend,youknow?」


    惠嘉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就朝前方奔跑了起来,守恒愣在原地,看惠嘉跑着,一直跑着,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也拔足狂奔,去追惠嘉。惠嘉见守恒追上来,虽然加快速度,却仍然很快就被守恒追上,拉住了。两人弯腰在路上大口喘气。


    「你考上大学,我就跟你在一起!」


    「你在拒绝我,对不对?──还是你没看过我的成绩?」


    「对啊,我在拒绝你,」惠嘉笑,「你考上大学,我们就在一起!」守恒抓住惠嘉,吻她,这一次,狠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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