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我的眼睛画你的像

    维安在图书馆门前站了半个小时，要等的人还是没有来。


    门前做义卖的学生已经游说过她三次了，维安实在不好意思，买下两根海绵宝宝造型的圆珠笔，一个学长拍着她的肩膀保证，“虽然贵了点，但是我们所有收入都要捐出去的，这是做慈善。”她点头，捏着两支傻乎乎的圆珠笔和一个粉色的信封，继续站在图书馆门口。


    又过了半个小时，那些做义卖的学生搬走了横幅和桌椅，领头的学长看了她半天，估计觉得这个小姑娘挺可怜的，于是跑回来又把维安的钱塞给她，那人善解人意地说：“等男朋友呢？是不是他不要你了？别伤心，要不……你先回去？或者先拿钱去买瓶水，别这么干等着啊。”


    维安郁闷不已，紧张的告白情绪彻底被冲淡。


    G大的图书馆在建造的时候下了血本，高大的楼体用了深灰色，顶层还有一个小小的钟楼，每到傍晚都会有情侣携手走过，像是电影里看到的那样，文艺而学术，据说它还多次被剧组看上，跑来这里拍摄。


    此刻维安穿着一件绒线背心站在那里，看了两次手机，还是没有勇气按下那串号码，她开始怀疑程安妮早上的话，如果不是她劝自己，也许自己不会冲动地给乔御发短信，还贸然约他出来。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今天是星期五，早上没有课，宿舍里只剩下她和顾梦梦，对方是个十足的好学生，早早起床画画。


    顾梦梦似乎听到维安的动静了，从放满石膏的桌子上抬起头问她，“为什么不把情书拿给他？你不是说你和那个人高中就认识了么。”


    维安面前堆着一叠信纸和日记本，好不容易才挑出一张来，然后抱在怀里倒在宿舍的床上，她想了又想，还是无法克制地想起乔御的侧脸。


    其实那个男生的轮廓并不温柔，不同于一般言情小说中的设定，相反，乔御有种坏学生的危险气质，就像电影里那种帅气而邪恶的杀手，他的气质并不来源于白衣飘飘，而是一种叛逆的吸引力。


    维安觉得自己像个怀春少女一样，忐忑地问顾梦梦，“如果我拿给他，你觉得他会不会拒绝我？”


    顾梦梦自顾自地抚摸石膏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回答，结果这句问话被刚进门的程安妮听见了。


    她穿了条花哨的短裙，刚从外面回来，十分热情地凑过来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看你每天都写日记，情书也攒了几百封，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她说完就想拿过那些情书，维安抢回来塞进枕头下边，生怕自己的暗恋对象曝光。


    其实……维安心里暗暗心虚，她喜欢乔御一点也不新奇，他是她的高中同桌，又是校草级别的人物，一般这样级别的男生都有感天动地的美貌，当然乔御也不例外，维安用了三年时间喜欢他，好不容易才和他一起考上G大，连暗恋日记都写满了三大本。


    她只有在日记里才敢大胆地吐露心声，努力学着电视剧里小女生的嚣张口气，写道，“除非我十年后的老公能站在我面前，证明他不是乔御，否则我非乔御不嫁！”


    这样的故事看上去就有点俗套了，成功率又低，如今维安生怕自己一说出乔御的名字，群众的舆论压力会直接把她心里那点希望扑灭。


    程安妮看维安不愿意给自己看，只好作罢，拉着她的胳膊一起躺在床上，兴奋不已。维安对她的异常状态表达无奈，没想到对方竟然靠过来和她小声说，“我今天表白成功了，刚才和我男朋友出去吃饭，聊了一会儿。”


    幸福的心情总是容易感染别人。


    维安就是这样被感染成功的，她用一堆俗套的道理武装好自己，按照程安妮的吩咐，踏上了追求幸福的道路。


    结果这条道路并不光明，她一直等到天黑，乔御还是没有赴约，图书馆门前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到了吃饭的时间，情侣都手拉手往食堂的方向走。


    就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巨大的柱子旁边，秋天的澜城还不冷，但是早晚温差很大，维安缩了缩肩膀，看到梧桐树被风吹得一片萧索，而树下刚好有个才子正在悲苦吟诗。


    此情此景如此落魄，而那才子面色凄凉，一看就是刚失恋的模样，他放开声音念道，“你青春的华服，那么被人艳羡，将成褴褛的败絮，谁也不要瞧……”


    莎士比亚被他念出了黄继光的气魄，维安实在没有忍住，噗地笑出来，结果对方回身看她一眼，竟然一语中的地问，“同学，你刚刚被拒绝了吧？”


    维安心想自己要等的人根本没有来，连个拒绝都算不上，于是她有点辛酸，刚想解释，却突然意识到不对，于是反问那人，“为什么？我很像被拒绝的么。”


    那人一脸酸溜溜的诗人气质，穿了不合时宜的运动服，举着一本莎士比亚诗集，指着维安身后的柱子说，“同学，你是大一新生吧，这里是著名的光棍石，你不知道么？这里这里，就是这里……你看，从图书馆建成之后，站在这柱子下边表白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了，没有一个成功的。”


    维安哭笑不得，她的确刚考上这里，还是不幸的最后一名，压着录取分数线进来的。


    她想和他再聊两句，本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原则安慰自己，但维安话还没出口，却在余光之中看到了致命的画面，于是条件反射一样跑开，直接躲到柱子后边。


    乔御出现了。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不是一个人出现的。可惜道路两边路灯昏暗，他身边的人刚好走在阴影里看不清。


    朦朦胧胧的影子里，维安看到乔御穿了一身黑色外套，整个人衬得身材修长，他头发长度刚刚好，碎碎的头帘挡着眉角，但看上去又不是那种阴柔美。


    乔御站在路灯下环顾左右看了半天，向一起来的人不耐烦地问了句什么，那人一副鬼鬼祟祟地样子，拉着他的手来回走了两圈，忽然咯咯笑得止不住。


    维安心里一沉，那笑声分明是个女生，两人拉拉扯扯半天那个女生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边说边笑岔了气，“不行，我想来看看她喜欢谁，你陪我等一会儿，你不知道，她一天到晚神神秘密地写情书，又不让我们知道对方叫什么，我就好奇……快快，咱们往那边走走，别让她一会儿出来看见了。”


    这个声音分明是程安妮。


    说话的女生软着嗓子又撒了会儿娇，抱着乔御的手压低声音，维安听不见后边的话，却已经不想再听。


    她靠在那块光棍石上，怎么也想不到程安妮今天确定交往的男友……竟然就是乔御。


    希望在一瞬间被现实打压，光棍石的神力果然不可不信，她竟然也没能幸免。


    梧桐树唰唰作响，她不敢看他们走了没有，也听不清声音，只好躲在阴影里，一把将自己写的情书遮在眼睛上。


    其实她和乔御曾经在一个班，就像故事里那样，班上最最普通的女生有幸和校草坐同桌，她永远坐在他左手的位置上，每天对着他的侧脸，看他上课睡觉睡到人事不省，老师点名让乔御回答问题的时候，她就尽职尽责地把他推醒。


    维安的家不在澜城，高考过后回家就和乔御没有什么联系了，今天是他和程安妮在一起的日子，他们两个人玩了一天，更没有时间管这些小事。


    估计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些高中的小事，是她心底最放不下的秘密。


    维安躲在柱子后站了好久，久到她终于打了个寒战，这才抬眼看了看周围，图书馆的玻璃大门透出光亮，暖暖的让人心安。


    这样的环境一到夜晚就显得十分安静，整座建筑犹如中古欧洲的城堡，藏书万千，于是很容易带着浓重的书卷气，维安毕竟是个艺术生，文艺情怀作祟，抱着自己捏皱了的情书和那两根圆珠笔躲进图书馆里。


    晚上这里只有一层灯火通明，她一个人抱着手臂往楼上走，宽大的木头楼梯散发出幽邃的光泽，照不出人影，也就显得格外可靠，足够保守秘密。


    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幅静默的油画，二楼以上没有公共座位，都是书架，所以很少有人逗留，但光线却也柔和得多。维安舒了一口气，暗一点的环境能让她觉得自己不那么难堪。


    四下无人，她索性直接坐在木制楼梯上，这里光线最不好，她总算觉得自己心里好受一点了。


    就像是可悲的野鸭，插着孔雀的羽毛自欺欺人。人人都说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可是维安就是那种典型的凤尾，她知道自己太过普通，高中的时候就是市重点里的落后生，好不容易发奋考大学，考上了享有盛名的G大，却是最后一名被录取的。


    维安记得姑姑当时看着她的分数又高兴又无奈，只说，“幸好有惊无险，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的人生一直都是这样有惊无险的度过，不漂亮，但好在算是五官端正的类型，画画的天分不高，可是一直都有成为油画大师的梦想，所以勤能补拙。


    维安低头捏着那张情书，看见上边写了很多简单又窝心的话，她没抄那种流行的情书大全，字字句句都出自真心。比如她喜欢他说英语的声音，和别人都不一样，她喜欢他的侧脸，危险又蛊惑。她喜欢他打完球之后散漫地把矿泉水浇到头上……那样子逼着人多看两眼。


    她用自己的方式写他的名字，如同所有暗恋中的女孩一样，维安也喜欢别出心裁的创意，她写乔御的御字总是少一笔，中间的横被她偷偷省略。


    所有的小事列举了那么多，最后竟然写成了一长串的排比句，维安经受打击之后再看，才发现结尾写得十分要命，竟然是：我的眼睛画你的像，你却是开向我胸中的窗。


    而后，信纸背面草草地用线稿勾出了一个人的轮廓，是她某天晚上睡不着，打着手电画出来的乔御。


    如今看一看，维安不知该哭该笑，又觉得好像哪一种都显得没出息了，只好堵在心里不上不下，捏着那张情书不知该如何处置，干脆拿起笔描那个潦草的人影，她是学油画的，画这些只是习惯，三两笔就画得让自己窝心地疼。


    也对，乔御一定会喜欢程安妮那样的女生，漂亮，像猫一样，会恰到好处的缠人，平常在宿舍就会耍一耍小脾气，连维安都很喜欢她开朗的性格，只是……这样想的话，看着自己费尽心机写出来的情书，只会觉得更加伤心，她无端成了别人故事里的风景，这感觉真不好。


    何况她今天还满心期待，是鼓足了勇气才发短信给乔御想要表白的，如今弄得这么乌龙，如果让程安妮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就是她男朋友，一个宿舍里朋友之间也要难堪。


    维安坐不住了，烦躁地将情书揉成一团扔下楼梯，结果最终又舍不得，她看着画上的男生好看的侧脸被揉碎瞬间心软，最终跑下去又捡了回来，默默地念乔御的名字，她深吸了口气决定将这份秘密的爱情藏起来，既然她不能丢弃，那么就要把它用自己的方式保存下来。


    维安盯着身后一排一排高大的书架忽然有了浪漫的念头，这座图书馆里很大，一共有五层，黯淡的书架和尘封已久的典籍让她安静下来，闭着眼睛往前走，她在黑暗中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知走到第几排书架，凭着感觉抬手随意抽出一本厚重的图书，直接将那封情书塞进去藏好。


    图书馆人来人往，也许有一天乔御就会来这里，她决定将这份感情藏在这里，把那些情书都拿来加在书中，如果有一天他能看到，就会知道这里有人这样喜欢他，用了三年的时间把暗恋养成习惯。


    那天维安回到宿舍之后辗转反侧，一直没有睡着，宿舍里本来是四人间，但因为有一个同学退学出国，所以导致如今只有三个人住了。


    程安妮一晚上都没有回来，这让维安更加不好受，偏偏顾梦梦同学一旦熟睡就会打呼噜，响度堪比喝醉酒的男人，让人无法形容。


    平常维安都是倒头就睡的人，也不在乎，但今晚，她实在受不了，直接拿过靠垫扔了过去。


    对床的人翻了个身，估计维安力气用大了，导致顾梦梦似乎醒了，她迷糊糊地哼了两句，忽然开口，十分惊悚地问，“他拒绝你了？”


    维安没好气，自从出去回来她就没多说晚上的事，顾梦梦又是个脑子一心扑在画画上的人，也没时间问，这会儿睡迷糊了倒想起来了。


    维安嗯了一句。


    “那拒绝你的原因呢？”


    “他有女朋友了。”她言简意赅，决定遮掩过去。


    结果好学生顾梦梦再度语出惊人，她又说，“没事，现在结婚了还能离婚呢，何况咱们这个年纪，我妈和我说，大学不要找男朋友，找了就成不了艺术家，要想成为艺术家……”


    “行了行了。”维安确定顾梦梦真的在做梦，决定不再啰嗦，心里继续琢磨程安妮夜不归宿到底去干什么了，带着疑惑她枕着那些情书继续盯着天花板数羊，下定决心，自己暗恋乔御的事情一定不能说出去。


    那之后几天班上的课程不多，程安妮偶尔拉着维安聊天，说自己的男朋友学计算机，那边算是工科的专业，大一的课就不少，所以乔御陪自己的时间也不多，可她字里行间带着娇羞，笑意盎然，一整天都捧着手机发短信。


    热恋期的女生总是可怕的。


    维安白日陪她同进同出，还要充当知心姐姐的角色，替她出谋划策，替她想办法怎么混进工学院去旁听。到了晚上，程安妮总要出去找乔御一起吃饭，维安这才有时间抱着自己的小秘密跑去图书馆。


    那里的灯光适合阅读并不刺眼，安静而又隐秘的环境正好适合幻想。


    维安将那些情书拆开，夹进不同的书里，有画集，有诗词，有专业书籍，也有工具书，各种类别，在不同的楼层都有，每拿出去一张，她就觉得心里空下一块，好像把那些暗恋的回忆渐渐淡化，让自己能坦然地面对朋友。


    情书都没有署名，就算被别人拿去看了也不会知道是谁写的，反正G大里明追暗恋乔御的人又不在少数，她竟然喜欢起这种好玩的方式，像一件公开的秘密，借着这件事让乔御在明，而她自己躲在帷幕后边，看着台上的王子繁华出演，只有她有独特的位置欣赏。


    这样的习惯延续了半个学期，澜城的天气终于转凉。


    维安早上起来换上毛线外套，抱着画板往外走，忽然看见程安妮穿着皮革短裙回到宿舍，她昨晚又没有回来，但是……这一次和平常不同，维安看到她脸上的淡妆都花了，明显是哭过的。


    “安妮？”她奇怪地跟进屋里，结果程安妮噼里啪啦把包砸到床上，赌气坐在那里不说话，维安只好给她倒水递过去，小心地问，“怎么了？”


    程安妮摇头，只说，“吵架了，没什么，昨天闹了一晚上，你们先去上课吧。”


    维安看她这样不放心，可问了半天她也不肯说。


    一直到八点，图书馆上的钟楼准时敲响，不得不走了。


    维安被顾梦梦拉着跑向教室，路上经过G大中心的花园广场，她看到了乔御。


    心底的那些画纸又铺开了。


    维安果然还是没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两眼，顾梦梦心急火燎，估计这辈子也没迟到过，吓得像个小学生，一个劲挥手让她快跑，但她盯着广场中心的人没动。


    花园广场的正中间立了老校长的雕像，乔御穿了件灰色的短风衣，站在雕像下边抽烟，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的上课时间，他又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自然让路过的女生纷纷侧目，还有人指指点点议论起来。


    距离不近，可惜维安什么都不好，唯独视力不错，于是她看见乔御一脸颓然。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对突然很想过去，于是冲顾梦梦喊了一句，“你先去，我画笔没拿。”


    顾梦梦只好自己先跑了。


    维安绕了一圈，从雕像后边的小路重新走过来，这一次刚好可以从乔御身前经过，她低着头急急地往前走，真的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也不敢停下来，本来以为就要这样平淡地离开，但乔御却突然开口。


    他喊她，“维安？凤尾女孩么。”


    她一愣，犹豫了一下才停下来，看到乔御双眼疲惫，很明显是一夜没睡的样子，于是她更加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了，只好笑了一下说，“哦，你也考上这里了？”


    雕像上的老校长一张脸端正严肃，这种氛围让乔御凸显出几分野气，维安看着他哼了一句上下打量自己，有点尴尬，但还是问了一句，“什么是凤尾女孩？”


    “安妮给你起的绰号啊，你不知道么？我以为你们宿舍里都这么叫呢。”乔御说着笑起来，那笑容实在太过好看


    说着他竟然起身过来和她并肩一起走。


    秋日的清晨还有薄雾，悠悠钟声回响在校园之中，两侧都是急急赶去上课的学生，维安原本是紧张的，但看到他的笑容忽然放松下来。


    他这样好看，是她喜欢的人。


    梧桐树的叶子落光了，踩在上边有干脆的声响，她在心里暗暗想，这场面应该画下来的，十八九岁的年纪，她和他都是，不是人人都说，这是最好的青春么。


    乔御一路和她走到美术学院门口，路上没说什么，他只是抽烟，看上去很累，维安想起他上课的楼不是这个方向，于是问，“你来这里等安妮？她还在宿舍。”


    “没有，就是送你过来，快进去吧，企鹅妹妹。”他说完竟然笑了，男孩子的身材很高，维安开始后悔自己套了这么厚的毛线外套，这样站在他身边真像个企鹅了。


    她觉得脸上发烧，顾不上多想他话里的意思，又担心程安妮早起的样子，怕他们吵架，于是追着问，“你和安妮怎么了？她今天回去……好像哭了。”


    乔御微微皱眉，还没等接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乔御！你给我解释清楚！”


    程安妮突然跑过来，披头散发脸上还挂着眼泪，她一向在乎自己的外貌，很少这样狼狈地出门。维安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却看到程安妮手里捏着一团什么东西，直接甩到了乔御身上。


    那东西落地无声。


    程安妮旁若无人地跑过来扯住乔御就开始吵闹，维安劝了两句根本没人听，她只好绕开他们进去上课，没想到一低头，她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


    地上的纸团，是维安写给乔御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