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3个月前 作者: 饶雪漫
随着夜晚湿热的空气一下子涌入,让人恶心的酒味终于被慢慢冲淡。我疲倦地把满满的烟灰缸冲洗干净,又把空掉的酒瓶扶正,放到了桌脚。这才走近他,把手伸向他怀中的半瓶酒。
“别跟我抢。”一直没说话的他突然开口,而且声音毫不含糊。
“你怎么又喝酒了?”我握住酒瓶上部,想把它抽出来,可是怎么用力都不行,酒被他用十倍于我的力气按在胸前,好像要把整个酒瓶按进他身体里去。我只好缩回了手。
他忽然扬起头,在从窗口渗进来的惨淡的月光中,用一种憎恨的目光直视我。他的眼皮是肿的,整个脸部都是紫红色,眼珠浑浊,布满血丝,凄厉而憔悴。他的确是喝醉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醉。
好像从来,我从未见他有过这样的眼神。无论是对白然,对我,对许琳,甚至对外人,对白然去世后说风凉话的那些邻居们,他都从未有过这样的眼神。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一个忠厚得有些窝囊的男人,从一个誓死保卫祖国的志愿兵到退伍后成为一个事业单位的小科员,事业上毫无起色,进而结婚生子,买菜,做饭,直至丧妻,性格才变得有些孤僻。现在虽然辞职,做着一份看上去还算不错的生意,骨子里却依然改不掉前半辈子的懦弱和善良。
所以,当他这样看着我的时候,我简直是有些呆住了。我能看出他的哀怨,却不知道这哀怨从何而来。我只好在客厅里装模做样的忙碌,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罪孽。”他突然用他沉闷而低哑的嗓音说了这样两个字,接着从沙发的背面缓缓掏出一张巨大的黑白相片。
是他和白然的结婚照!我习惯性地抬抬头,原先挂照片的地方果然是空的。他把照片举到我面前,白然那张巨大的骇人的笑脸紧紧贴着我的鼻子,他还在把照片往前推,一边推一边粗声粗气地对我说:“道歉,你要道歉!”
我的全身像过电一般地颤抖了一下,我用力把照片一推,站起来大声说:“你真的喝多了!快去睡吧!”
“你对不起她。”他的手一松,照片滑落在地上。白然躺在地板上,在那层薄薄的灰尘后面,依然笑得那样无耻而寂寞。他珍惜地抱着那瓶二锅头,突然纵声大笑。这种笑令我窒息,我手足无措地把窗户噼里啪啦关上,他在我身后继续说:“关窗户!你关什么窗户!不该让别人知道知道吗?你害死自己的妈妈!你这个罪孽!”他用一种陌生而嘲笑的口吻说完这些,又一次笑了起来。只不过这种笑声转眼就瓦解,变成了干涩的呜咽。
我艰难地转回头,他把自己手中的酒瓶朝我扔过来,我没有躲,酒瓶却没有打中我,而是砸在地板上,早就过时的旧地板上又多了一块新的划痕。我摇摇晃晃地俯下身去收拾玻璃碎片,他又伸出一根手指直指着我大喊:“住手!你这个罪孽!罪孽啊!你说,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欠了你什么!我大半辈子的人生,大半辈子都毁了,都被你毁了。你把我送到你妈妈那去,你把我送到你妈妈那去!”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从沙发上滚下来,膝盖在地上迅速地移动,碾过玻璃碎片,朝我的方向挪来,他握着拳头举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在等待我用手铐把他铐起来一样,他把拳头送到我的眼前,晃着它们对我喊:“然然,然然,带我走吧然然!”
他逼近我以后,我才发现他真的在流泪。眼泪从他纵横的皱纹里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他头发蓬乱,衣着肮脏,潦倒异常。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我其实并不是很生他的气,相反,我真的很想把这样一个受伤失常的爸爸搂住,和他一起大哭一场,可是他却对我掷地有声地喊着她的名字。
然然,然然。
一声又一声。
然然!哼,你可曾知道,她的灵魂从未系在你和你的女儿身上?你可曾知道,她在死的那一刻是那样快活而甜蜜?她有多么不堪你和我的重负,她有多么解脱而放松,而你可曾知道?哦,不对,你应该知道,不是吗?你了解一切真相,不是吗?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欺骗你自己呢?
想到这里,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爬到那幅巨大而肮脏的黑白照片旁边,举起了它。我站起身,把白然的脸转朝地面,用尽全力高举起它,把它摔在了地板上。
我不愿看到她的脸,无论是破碎还是完好。一分一秒都不愿。
那一刻,我脚下的地板有些轻微的震动。
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破碎声之后,我的耳朵里仿佛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我只看到他抱着酒瓶半躺在地上,我没有听到他坚硬的哭声,也没有听到桌脚的酒瓶倒地的声音,我只是飞快地跑上了楼,把我的房间锁了起来。
这一次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我只是很累。我躺在我的小床上,从阁楼的小窗户里,数着那些飘过的云彩。
一朵,两朵,三朵。每一朵都被太阳染得鲜红,那么醉人。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楼下终于传来惊天动地的声音,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我也不愿意去猜测和关心,我只是数着我的云彩,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朵朵鲜红,朵朵醉人。
其实到第二天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夜晚,哪里会有什么云彩呢?我也是疯了,真的疯了,被他们逼疯了。
这是迟早的事。
那晚我睡着的时候不知道是几点,很奇怪的,我在梦里梦到许琳,她穿得像个新娘子,头发剪得很短,她伸出手来摸我的脸,人却忽然消失在空气里。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在敲我小阁楼的门,一面敲一面低声唤我的名字:“醒醒,醒醒。”
我挣扎着爬起来开了门。路理弯腰进来,看着睡眼惺忪的我说:“都中午了,你怎么还在睡?”
我理了理凌乱的睡衣,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问他:“几点了?”
“十一点半。”他说。
噢,我居然睡了这么久。
我忽然想起来:“你怎么进门的?”
“你爸开的门。”路理说,“我和许老师一起来的。”
我跑到门边,想探头看看楼下的动静。路理在我身后说:“许老师是来告别的,你知道吗,她调到省里的一所学校去了,明天就走。”
“什么?”我大惊,忽然明白他昨天醉成那样的原因了。
他是爱她的。
“那边邀请她很久了,她到今天才做决定。”路理说,“我先下去,你换了衣服快点下来,今天中午我们到外面吃饭。给许老师饯行!”
阁楼的门重新被关上了。我坐回我的小床边,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她要走了,他喝成那样,他和她是不是再也不会有故事了?这难道不是我一直盼望的结局吗?可为什么它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却不堪承受了呢?我想起他昨晚骂我的样子:你这个罪孽!罪孽!!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只是在借白然开口,他生气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我的存在,而让他不得不和他心爱的人分飞天涯,不是吗?
想到这一点,我差点要跌坐到地板上去。
罪孽!罪孽!他骂得没错,不是吗?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咬着牙对我说:“我也要有我自己的生活。”哦,谁能告诉我,我该如何安排我自己,才能不影响到他的生活呢?
我坐在床边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我换好我的衣服下了楼。我并没有看到他,只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路理和正在埋头扫地的许琳。许琳果然换了新发型,不过不是剪了短发,而是烫了头发,让她看上去更年轻更时尚。
“我爸呢?”我问。
“他在里面换衣服。”路理说。
许琳的动作很快,只不过短短时间,我家地上除了划痕什么也没有,到处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谁也看不出昨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又抬头看了看那个放照片的墙壁,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钩子还在那,像一个很大的委屈。只是照片不在了,不在了也好,未必有多少人愿意看到它整天挂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打开房门走了出来,他穿了一件以前我从来没见过的衬衣,崭新的淡黄色的,穿在身上,也显得年轻些。
“我还有事,不去吃饭了。”他说,“我把你们送到饭店就好。”
谁也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气氛忽然变得很僵,我看到许琳笑了一下,然后问他说:“忙成这样,连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吗?”
他把脖子昂起来,装出很酷的语调说:“你应该早说。”
傻子都听得出来,他话中有话。
许琳沉默了一下,从沙发上拿起她的包:“既然这样,那我看就改期吧。”
“等下!”我拦住许琳。
“有什么吗,醒醒?”
我觉得我们都没有再装下去的必要了,这样的日子过着,我累,他累,她也累,兴许连死去的白然都会觉得累,不是吗?于是我清了清嗓子,用尽量清楚的语气说道:“你们结婚吧,我可以离开这个家。”
“你胡说什么?”他上前一步,像是要揪住我的衣领。
我则后退一步,用更大声更清楚的语气再说了一次:“你们结婚吧,我可以离开这个家。”
“闭嘴!”他是真的生气了,脖子上青筋直冒,用手指着小阁楼,大声地冲我喊道,“你给我闭嘴,你给我滚到楼上去,去,上去!”
“你别吼孩子!”许琳插话。
他们真是奥斯卡最佳男女主角。
“我现在就滚。”说完这句话,我迅速地跑到门边,弯腰套上我的球鞋,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我受够了他们这种把戏。喝醉,离开,双簧,吵架,不就是要结婚吗?结结结!不就是我多余吗,我消失行不行?我滚行不行?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夏天正午炎热的大街上埋头疾走,没有方向,不能思想。哦,白然,如果你在天之灵看到此情此景,到底是该笑,还是该哭?
我真替你为难。
那一天,我在街上走了多久,他就跟了我多久。
当我终于在西落桥的桥边停下脚步的时候,阳光已经晒我睁不开眼睛了,我只是觉得很累,需要休息一下。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顶的头发,出奇的烫。我站在西落桥上看西落河,浓浓的绿色河水,恶臭冲天。我在浑浊的河水里依稀看到自己有些红的脸颊,却没想到倒影里还有另外一张脸。是的没错,我转头,惊讶地看他。我真的不知道,原来他一直跟在我后面。
他的胳膊搭着扶手,把一瓶一看就知道冰过的冰红茶推到我面前,用它碰了碰我的胳膊说:“来,喝点水再走,不然会中暑的。”
他看看手表,朝我扬扬眉毛,用一种赞美的语气说:“一小时四十七分钟,原来你是运动健将,要是校运动会有竞走这一项目,我看冠军非你莫属!”
这个时候,我完全没心情接受他的调侃。请原谅我,现在的我,对他,虽然不算恨,却也实在谈不上信任,特别是在他亲眼目睹了那一直无人知晓的私密以及我和我父亲的失态以后。我甚至怀疑,从第一次见面时他偷听到我和许琳的对话起,他就明白了一切,可是他却掩饰得那么好,从来没在我面前提起过。
现在他站在我面前对我微笑,就好像向我表明他是神,对于那些隐瞒在我心里许久的发潮的秘密和想法,他早已经一览无余,心中有数。所以我的一切行动和语言,在他眼里都显得笨拙而多余了。
谁能保证他对我从来没有从心底里有过一点鄙视呢?我怀着说不上是逃避还是辛酸的心情,没有接他的水,而是埋着头往桥下冲去。他紧跟着我上来,在我身后大声对我说:“这里很脏,我们能不能离它远一点?”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巨大的吊车,正把满满一车的垃圾从半空中倾倒在一个巨大的场子里。桥下真的很脏,不知道从何时起,这里已然变成了一个垃圾场。
这里没有风筝,没有香樟树,没有竹林和花丛,小房子都被推倒了,残垣断壁依稀可见,在正午酷辣的阳光里,像一个个经历战争后留下的废城垛。我捂住鼻子退后一步,他拉住我的胳膊,一直把我拉回到桥上,把冰红茶的盖子一把拧开来,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喝完它!”
我还是没伸手接。
他笑:“你是想离家出走吗?”
我不打算理他。
他继续说:“或许你该学学米砂,她离家出走的时候可是装备齐全,连指南针都没有忘掉。”
是。我知道这是他一直想说的话。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和谁一样,我跟别人也没有办法一样。我的家,我的病,我的现实,把我逼得狭隘,易怒,小心眼,毫无可爱可言。可是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为什么要忍受这些,为什么明明洞察一切,还要故作糊涂?我看他病得比我还要厉害。
“好了,别闹了。”他说着,已经把瓶子放到了我的唇边,他的语气出奇的温柔,身子靠我很近,我们的姿势看上去很暧昧,不巧的是,旁边正好有两个女孩子经过,我的心理作用又作祟了,我总觉得她们好像就是天中的。她们走得很慢,用看马戏的眼神看着我俩。我可不想再成为校园新闻的头号角色,只好把瓶子从他手里抢过来,靠在桥上,一口气将水喝了个干净。
他很满意地看着我,问我:“还需要来一瓶吗?”
我摇摇头。
“我带你去麦当劳吃点东西。”他说。
“不。”我倔强地说。
“我也饿了。”他苦着脸说。
我这才想起来,已经快下午两点钟了,他也没有吃午饭。可是我走得匆忙,身上一分钱都没带。不然,请他吃顿饭也是应该的。
“我可以借钱给你请客。”他明明洞察了我的心思,却装作一脸无意。我偏偏不想收受,继续看着自己的脚尖无动于衷。
他接着说:“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许老师的小八卦,兴许你会愿意听。”
好吧,我投降。
当然吸引我的不是什么八卦,我太累了,也太饿,我急需要吃点东西。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再和他一起站在大街上丢人现眼。万一他再做出什么“喂水”的惊人举动,我怕是会被他的“路粉”们集体追杀。
我和路理坐在麦当劳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午后的阳光像被一把小勺子盛着的蜂蜜,又甜又腻地倾泻下来。我们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他买了一大堆东西,鸡翅,汉堡,薯条,苹果派……我的肚子像一座空城,我觉得我饿得就快要停止呼吸了,我只想飞快地解决掉它们,但我没有动,我怕我一动起了就会像上了马达的机器,怎么也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跟许老师发过信息了,”他说,“吃完后,我就送你回家。”
“不。”我说。
“呵呵。”他笑,“好吧,那我就继续陪你竞走。”
我盯着一桌子的食物干巴巴地说:“你不必管我。”
“那怎么行?!”
我反问他:“怎么不行?其实,你完全不必为了你干妈讨好我,许琳不欠我任何,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这里冷气很足啊,你怎么还冒汗?”说着,他拿了一张餐巾纸,伸手替我擦额头上的汗珠,我想要躲,却没能躲开,因为他的手迅速地跟了上来,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她,她穿着牛仔裤和绿色t恤,低着头,跟在米砾的身后。他们正推开麦当劳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门,往里面走来。
哦,我的米砂。
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法把我的眼光从她的脸上再移开。
已经过去多久了呢?那张无忧的种满快乐的脸,那双一度因为得到爱情而充满娇羞的大眼睛,那个难以计数的脆弱时刻我唯一赖以依靠的怀抱,那段因为疾病和是非差一点崩溃的日子,那些曾经相互安慰相拥睡去的十七岁的夜晚,它们仿佛已经在生命里失踪很久,却因为这一个熟悉的身影重现在我面前而猝不及防地,无可拒绝地,在我面前一一闪现。我心绪错乱,手一抖,险些把面前的杯子碰掉在地上。路理把替我擦汗的手缩回去握住杯子,问我:“你怎么了?”
就在这时候,米砂也看见了我。
哦,她终于看见了我。
大约几秒种后,她直直的走了过来,她习惯地一歪脑袋,用一种听上去非常轻快的语气跟我们打招呼:“嗨,醒醒,路理,你们好!”
此时此刻,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就在我着慌地想用手背擦掉它的时候,米砂迅速地坐到了我身边,拿一张麦当劳大大的餐巾纸,捂住了我的眼睛。
“不许哭。”我听到她说,“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