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桥之雄
3个月前 作者: 王度庐
北平天桥是个鼎鼎有名的地方,无论去过的或没有去过的人,总都知道那是一个好玩的地方。它甚至比杭州的西湖还要有名,因为西湖不过只有“十景”,天桥却有成千成百的“景”。西湖的景是山水,天桥的景却完全是人,真的,假若除去了人,天桥便什么景也没有了。在北平城,三月间常刮起来弥天的风沙,您就尝尝这滋味儿吧!那尘土就像洒胡椒面似地往您的嘴里灌.除非您不呼吸,只要是一呼吸,这些土!包含着垃圾堆里和车辙里的土,也许连同着成千成万不知名的细菌,就都送入了尊唇,你没法讲卫生,然而你却不一定得病,因为天桥的人就成年的在这种风沙里活着.而且健康活泼地活着。
天桥在正阳门外,正阳门也就是“大前门”的香烟盒上画着的那个伟大建筑的前门,这是北平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货栈林立,称得起是商业之区;旅店无数,皆为各地客人栖息之所;戏园相望,是“国剧”艺术之渊泉;绮巷回折.又是纸醉金迷的地方。除此之外,就是流浪者的天堂,下等人的娱乐场,卖假货的交易区,小偷儿骗子的横行地,此即所谓之天桥了。
天桥有“无水之桥”之称,这里确有一座桥,建筑得也很坚固而美丽。桥下可不是完全无水的,常常有一些积下的雨水,或是融化了的雪水,及人们倾倒的积水。总之,这里的气味不大好。东边是一些估衣,卖破烂货物的摊棚,这且不提;西边除了一些卖较新的衣服鞋袜的摊棚之外,则是戏园,演着一些上不了大台的劣等戏;落子馆.有如花的歌女在那里卖唱,阔少在那里挥金;小饭馆,卖着锅贴、肉饼、饺子、灌肠,还有什么豆汁摊;另外又有茶馆,名士麇集在那里摆象棋,无业的游民则在那里闲谈天,或是拉房纤;这些建筑得极简单的摊棚以外,又有命馆、镶牙馆、相士、卖野药的、拉洋片、说书、唱滑稽戏、铁板大鼓书、嘴里胡说八道的相声、变戏法、耍狗熊、摔跤、打拳卖膏药、真刀真枪的卖艺……更有席棚搭设的电影院,以及“人头讲话”,巨蟒、箭猪、鳄鱼、小人国的大展览和洋鼓洋号,贾波林(卓别麟)洋子的小丑出了场,穿着西服在表演麇术。
天桥,的确景物很多,百看不厌,人乱而事杂,技艺丛集,藏龙卧虎,新旧并列,是时代的渣滓与生计的艰辛,交织成了这个地方,在无情的大风里,秽土弥漫中,而令您亦笑亦啼。
民国六年间,我初次到北平,住在“长巷头条”一家旅店内。因为谋事未成,更兼生了病,虽然还不至于像秦二爷似的,遭受店主东的白眼,可是也怪无聊的。幸喜天桥离此甚近,于是我就几乎是天天到天桥去学学北平人之所谓“溜达,溜达。”
到天桥的一起初,我真睁不开眼,而且有一些胆怯,那惨无人道,硬叫小孩弯腰扳腿的变戏法的,真恨不得打他两拳;那说相声的,我想控他以有伤风化;那比我还病弱的姑娘唱着铁板书,我又想资助她一些,劝她改行;那相面的拦住我,大喊一声:“别走!你印堂发暗,我送给你几句话,指你一条明路!”这鲁莽的举动和威胁的意味,又是常吓我一跳。但是来过了几次之后,久而久之,我对于这里的一切,也就觉着熟悉了,而且还很感觉亲切。虽然风常是这么大,土是这么脏.而我就像全都忘了似的,时常在此流连而忘返。
在这许多人的当中,我最钦佩而崇拜的就是一个卖“大力丸”的.他的名字叫刘宝成,因为他的“场子”里,就地放着一张纸写着这三个字,所以把他介绍给了我。他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身高约六尺,肩膀又宽又厚,在这初春的天气,北平犹然寒冷,但他却是光着上身。露着只有石头或是钢铁才能譬喻的、筋肉发达健壮无比的胸脯,双臂。腰系着结实的宽宽的“板儿带子”,上面扎着花,跟他双臂上刺的花纹红紫相映。他那两条健壮而又伶便的腿,用脚一跺,地面就是一个深坑。他所表演的与其说是技术,不如说是力气,因为他把一块大石头,用掌一击,立时便能粉碎,百十斤重的一把“青龙偃月刀”,单臂便能举起,就凭着这个,他才卖“大力丸”。
“大力丸”是一种黑丸子的药,约有黄豆大小,用极粗糙的纸,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纸上还盖着一颗字迹不清的红色图章,放在擦的发亮的铜盘里。每次,他练毕了几手儿表现大力的工夫,看见周围一层一层的人已经聚集了不少啦,他就该卖这个药了,总要先说这个药都治甚么病,反正,无论是跌打损伤,或是五痨七伤,以及痰喘咳嗽,大便不通,小便不利,诸般杂症,吃了他这个药,决没有个不见效的。药价定得很低,只要一个小铜板,相当于一个小烧饼的价钱。他就托着铜盘,一个人一个人地挨着次序让着来买,其实这等于是变相儿的练把式求钱,药的成本恐怕连一文钱都许不值,而且人也都知道是吃了虽然无害,却也绝不会治疗甚么病的。不过是以这买卖的方式遮一遮羞脸儿,根本还是告帮。但帮他钱的人(即买他药的人)究竟算是最少数,大半都是围上他,看他卖了一些蛮力,等到他端起药盘子来的时候,大家都回身走开。这种人是他所最痛恨的,每次总要惹他发一回脾气。在这些人未去之前,他总要先说:“诸位!要是没带着钱不要紧,家有万贯,还有一时不便呢!喜欢我这药的,随便拿上两包,有钱的扔两个,没钱的咱们交个朋友,可就是给我助助威,别走!”然而他这些话是绝对无用的,到时,那些聪明的——白着玩意不掏钱的人,还是一哄而散。他就要骂了:“他*的!走甚么?家里有人等着你回去收尸吗?妈的!甚么德行?……”他骂的时候,脸都气得发紫了,脑门子上的青筋也都暴露了出来,真如一头发了怒的狮子,但这可怜的狮子,无论他一天要发出多少的怒吼,其结果,也是挣不了几个钱!
我时常于中午等着他来了,开始演技卖药,直站着看到他到了晚间收摊,替他估计他的收入,太寥寥了!我不禁为他这个人惋借,而觉得世事的不公!
因为我总是不忍得不买他的药。——我怜悯这个“强者。”其实,药我也并不吃,在我的旅店房间的柳条箱里,已经有七八十包“大力丸”,这些药,当然对于我也算是一笔消费,然而我只要一到天桥来,就必——就算是“资助”吧!给他一些钱。他渐渐认识我了,铜盘很少往我的眼前来递,有时我预先掏出了钱,伸手要从他那铜盘里拿药,他常是客气的说:“您带着钱吧!”这时好像我就给他元宝,他也能够正色拒收,他就是这么一个倔强,有骨气的人。于今,我才证实了我念过的古文上那句“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世界上的人,不都是无耻、坏蛋、豆腐块儿和小花脸,有英雄好汉.但是不幸沦在天桥了!
在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春风已有些暖意了,天桥各项艺人,都已息了他们的锣鼓。游人散尽,刘宝成也在点他的钱了。我可还没有走,站在旁边看他把一天的收入,——是放在小钱板上,一叠的小铜元,拿在他那大手掌里,真看不出来甚么,一五,一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三十五,……我希望他数一数,可是除了余下的两枚钱外,他已经无的可数了。他抬眼看看我,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笑,自言自语地说:“今儿个还不如昨儿个呢,才挣了三吊多钱,杂合面都一吊二一斤了,我一顿就得吃斤半,——这么大的窝窝头……”向我用手比着。这么大,我可连一个也吃不了,他说就得三个!擦了擦头上和脊梁上的汗,拿起地下扔着的一件小汗衫套着小袷袄!——倒还整齐。——接着又对我说:“卖的是力气?不吃还行么?可是吃!简直就难奔!”他并不叹气,只是已对他这“行业”表示了消极,也许是忿语。他说:“老要是像今天这样儿?真得改行拉车了!”
我没法子找出适当的话去安慰他,我只笑一笑,——这个笑,或者还可以表示点同情吧?我向他搭仙着来问:“家里还有甚么人?”我是关心他有无家口的负担,计算他这点钱怎样才能够支配。
他反问说:“有人还行?”接着说:“一个人还够混的啦!再有个夹(家)板儿,那可真就玩儿完了!”他笑着,又接着郑重其事地向我下注解说:“我们练工夫的,别说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不能成家,因为身子骨儿就是本钱.跟唱戏的嗓子一样,唱戏的怕倒嗓我们是怕……酒,色,财,气。”他在讲着健身之道,我呢?我这个病夫,倒好像对他有些惭愧似的。
我们正在谈着话,那边就有个人来了,是个中年妇人,髻儿也没梳,衣服还很旧,两只鞋拖拉着,气忿忿地就找了他来,说:“你为甚么不去?”问得很严厉。刘宝成——这条倔强的汉子,当时就现出一种畏惧的神色,连连说:“我,我这两天真没工夫!”妇人瞪着眼说:“你人没有工夫,难道钱也没有工夫吗?你真算有良心就得了!”刘宝成赶紧把那三吊多钱给了妇人说:“这是今儿我挣的,——您都拿了去吧!”妇人却毫不客气地接了钱,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