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洪失昼

3个月前 作者: 红猪侠
    这日乾清宫赐宴,是近几年来朝中最欢愉的盛事。皇帝赏赐颇丰,席中要员贵胄也是进奉圣上贺礼。席间更有洪州、凉州两王长史携礼物进京,奉于御前。


    庆熹十五年中秋佳节,可谓君臣投契,满朝忠勇。筵毕,皇帝于乾清宫内与乾清门外两处设供。到戌初,就当启程往月坛行祭。皇帝刚换上月白衮服,还未戴冠,便有吉祥进来道:“太后懿旨:御清象宫,请皇帝。”


    皇帝心中一惊,怕是今早太后欠安,这会儿有变化。


    “是。”他应道,又忙问,“太后可安好?”


    吉祥道:“太后既移驾清象宫,应是无恙。”


    “这就要去月坛,你看是有急事吗?”


    吉祥脸上却是皇帝从来没有见过的神色,若离得更近些,能细听到他声音中微微的颤抖。


    “太后懿旨:请成亲王摄祭。”


    ——必出了大事——皇帝抽了口冷气,忙脱去衮服,急转回清象宫。一路上心念飞转,仍在自问是什么政务上出了大纰漏,忽回首问:“辟邪也在清象宫吧?陪着母后呢?”


    却十分古怪地,没有一个人应他的话。清象宫的内臣一溜站在阶下,殿门前是慈宁宫的总管太监,迎上前来,躬身道:“请皇上里面去。”


    吉祥、如意等就驻足在殿门外,望着皇帝孤身入内。


    清象殿中空无一人,天尚未全黑,未来得及点上火烛,正殿上犹如地宫般阴暗死寂,清秋金桂的浓香弥漫在殿内,却有些腐朽的味道。


    “皇上。”殿门外的慈宁宫总管见皇帝踌躇,又道,“请皇上里面去。”


    皇帝顺着他的目光,往穿堂方向走。后殿倒是点起了灯,帘子被扔在穿堂的地上,因此灯光透出,映在金砖上,屋内人影忽隐忽现,惶急地走动着。


    “皇上请进。”人影停驻,里面是洪司言的声音。


    皇帝茫然:“儿子……”


    “进来。”太后已打断了他的话。


    炕上正坐的,是形如枯槁的太后。她的足边堆满了辟邪屋中的书籍,身边是从辟邪衣箱中翻出来的五六件四季青色的宫衣,架上的陈设花瓶都是底朝天地随处乱放着。而洪司言正手持剪刀,将辟邪床上的被服枕头拆个粉碎,连帐幔都解了下来,这时回过头来,向着太后摇了摇头。


    “应是带走了。”太后的声音没有半分生气,才转眸看着皇帝。


    “母后在生辟邪的气?”皇帝环顾四周,“辟邪还没有回宫吗?”


    太后却没有理会他这句话,只是忽曼声问道:“辟邪,皇帝自觉对他如何?我又待他如何?”


    皇帝道:“他功高盖世,儿子造出这个清象宫给他,给他亲王的俸禄,仍是觉得亏待了他。”


    太后点了点头:“锦衣、玉食、珍宝、金冠……只要是我想到的,倾举国之力,我也愿给他,仍觉亏待他。但你看看他的屋子,书都是宫里的;这些珠玉陈设自搬来,就没有碰过一碰;赏他的金冠猞猁裘,也早早还了库房。这里翻个底朝天,只有宫里小太监们许穿的许用的,他说自己身无长物,原来不虚。如此清静无欲,皇帝可曾觉得可怖?”


    “他承两宫恩宠,要什么都是唾手可得,为了避免朝野议论,如此谨慎也是有的。”


    “为人在世,谁能无欲无求?”太后悯然望着皇帝,“他瞧不上眼前这些,若非他已有太多,就是所求更大。”


    皇帝走近了些,俯身在太后足下,道:“母后,今日是怎么了?辟邪逾期未归,惹母后生这么大气,我先替他赔个不是。母后消消气再说。”


    “我不是生气。”太后抚着皇帝的肩膀,向洪司言道,“你去吧。”


    洪司言犹豫不决,想了很久,跪于地上,叩首道:“主子,无论是哪个小主子,奴婢都在这里先求个情。奴婢是没脸的人,但无论如何,三个小主子出生之际,都在主子身边,每个都是当珍宝爱的……”


    “知道了。”太后柔声道,“去吧。”


    洪司言起身,退到穿堂浓重的阴影里,直到穿堂的门“吱呀”一声掩上,太后才将皇帝搀起来。


    成年的长子身量魁梧高挑,站在面前俯视下来,已有明君的威势,太后宽慰地吁了口气,平静地道:“辟邪是我亲生的幼子,皇帝早就知道了吧。”


    “是。儿子知道的。”皇帝道,“在他幽禁之际,母后待他不同寻常,儿子各方查证,能猜个十有八九。”


    “皇帝能明察秋毫到如此地步,确是长进了太多。”


    皇帝低头道:“儿子到现在都不敢想,每念此事就是心痛如裂,层层地出冷汗。再要想到母后是如何心疼难过,更是快疯了。”


    “是啊。”太后惘然出了会儿神,“从前不知他是谁,嫌他自作主张搬弄是非,早就想除了他了事。现今就只盼着他在我怀里撒个娇,便把心都端给他。而他越是笑盈盈坐在我对面,我却越是隐隐地害怕。他就像是我的怨恨结出来的果子,剥开外面水晶似的皮儿,里面却又是柄水晶似的无色无相的匕首,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扎的又是什么人。”


    “母后。”皇帝道,“儿子也有阵子实对他不能深信,处处提防。但心里明白,从根上说,他却从没有做错一件事,每一件,都是有益社稷。”


    “傻孩子。”太后摇着头,叹道,“皇帝与景仪就差别在这里,他是爱算计,却没有魄力;皇帝胸怀抱负广博,却算计不足。而辟邪呢,偏偏是个既善决断又甘忍隐,既有气魄又擅阴谋的。他这样的,也只有皇帝敢用。皇帝去想呢,现在震北军、京营、侍卫营、草原各部、苗人,都被他降了,皇帝若没有现在这个天子的壳子,心里可有把握抢得过他?”


    “母后这个意思,我们兄弟必要抢来抢去的。”皇帝皱着眉,“若他都是替朕争下来的呢?”


    “这句话昨天我许是会信的。你们兄弟初见便十分投缘,现更是好得无间,我每见了,都感激上苍最终未曾亏待我。而今天,我却知道:他一边与我与皇帝虚与委蛇,一边已经找到了遗诏,若非要这个天下,他要遗诏做什么?”太后无奈地苦笑起来,自语道,“颜湛找了那么久的遗诏,不惜顶着大逆的罪名,调京营围了福海与清和宫,仍是一无所获的遗诏,他却这么快就找到了。我真是不知道应该欣喜还是诅咒自己生了个如此聪慧的儿子。我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上一刻我还当他是失而复得的宝贝,下一刻却又要当他仇人似的提防。”


    “遗诏?”皇帝打了个寒噤。


    太后点头道:“正是你继位的时候,满朝找翻了天的先帝遗诏。”


    “遗诏上说什么?”皇帝的声音干涩难听。


    太后的目光闪烁在皇帝脸上,她垂目沉吟,觉得心口又是悸动疼痛,干咳了几声,忙用帕子掩上了嘴。


    “母后?”


    太后将带血的手帕收回袖中,清楚的声音道:“传位于昭贵妃洪氏第三子,靖仞。”


    “什么?”


    “传位于昭贵妃洪氏第三子,靖仞。”太后仿若念着一个不能息止的咒语,又清清楚楚地复述了一遍。


    皇帝的脸上却非预料的震惊,更多的却是迷惑。


    “不会,断不是这样的。”他喃喃道,“没有道理。先帝这么多子嗣,何以传位于颜王之子?”


    “啪!”太后击案,腕上的玉镯裂为两段,“叮”地落在案面上。


    皇帝怔住了,望着太后脸上鄙夷的惨笑。


    “你疑我侍奉先帝时与颜湛有私,混账东西!”


    皇帝忙跪倒于地,匍匐于太后脚下,脑中“嗡嗡”作响,凭这瞬间的工夫,全然不能理出头绪,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我与颜湛,爱他时磊磊落落,倾尽所有;恨他时亦轰轰烈烈,至死不休。真不想到头来,是你来龌龊。”太后扶案猛嗽了几声,已不能再语,半晌才又压低了声音,道,“帝系、颜王两家,自来以子秘密入质,身为皇帝,这都不明吗?颜湛五岁上入质宫中,交与惠静太后抚养,才得与先帝情同手足。靖仞也是一样,由先帝秘密抱出去交与颜湛抚养。他是先帝至高至贵的血脉,岂容你来疑他?”


    “遗诏上……”


    “天命靖仞。”太后的语声更是冷酷。


    皇帝知道:他的皇位来得不明不白,先帝未曾立太子便暴病驾崩,朝中争议月余,才勉强自权势最盛的昭贵妃洪氏的子嗣中择了长子为嗣皇帝,之后血雨腥风一载,社稷动摇,天下分崩。直到这两年亲政大捷,皇帝才坦然自觉配得上“天子”之称。


    只是他的宫阙就如建于沙砾之上,再如何英武勤政,只消从芜杂黑暗的根基中,抽出遗诏这张纸片来,大厦即倾。


    不甘,不甘!


    皇帝摇了摇头,为了这个莫名交在自己手上的社稷,十五年来,他没有一日安眠,心中时时充满畏惧,如芒在背。他也曾不顾生死,亲征在北方的草原上,也任由利箭穿透过肌肉,军疾折磨过身心。他自省所作所为,绝没有辜负神授的君权。


    而靖仞,那时不过总角,只怕先帝都不曾见过几面,何以就要托付天下?


    嫉恨令他恶意横生,体内热血,一瞬变得冰冷黏稠,他被这森森阴恶缠住了心脏,透不过气来,呻吟了一声问:“辟邪是才得了遗诏?”


    太后轻叹了一声:“我猜他去年就得了遗诏,只怕在那之前,以先帝之望、颜王之教,他对社稷的冀望,早就高远无垠。他病中少了戒心,曾失言道:‘譬若杀肉贸鸽,如先帝股肉,如颜王臂胁。我即国体、国体即我。’我只忧他病症,未曾多思。”


    “我即国体、国体即我。”皇帝喃喃道,“难怪……”


    无垢洁白的杀神隆隆降临,决绝地向敌阵潮汐逆流而去,皇帝咀嚼着刹那五体投地般的虔诚甘愿,原来竟是天择注定的。


    “他自残害身体入宫忍隐,到现今千疮百孔甘为社稷捐躯,我不如他。”皇帝忽然觉得并不是很糟糕,坦然道。若那光芒万丈的少年当真继承大统,自己伏地仰望,并没有半分不平:“我想明白了,若是如此,先帝是圣明的。”


    太后抚着皇帝的发髻,干涸的眼中忽涌清澜,讶然道:“皇帝真是和他像啊,胸怀既广,又无情地讲道理。”


    皇帝仰面愧道:“儿子并非有如此胸襟,只是想到他已受宫刑,欲谋登基,天下必定大乱。他若有心要这清和宫,儿子情愿给他,每日对其行臣子之礼,聆听其圣谕,行其所使,又有何妨?儿子这便找他回来,拿心意向他说了。”


    太后抽了口冷气,脸上阴晴不定,似乎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她沉吟了许久,无奈喟道:“你以为你退了一万步,就是海阔天空了吗?他现在养尊处优,皇帝对他也是言听计从,他仍持了遗诏去,只怕要命的是遗诏后面的那句话:颜湛之子靖仁,封为亲王。”


    像面前就是火海,皇帝跳起来碰翻了桌上的茶盏,不住向后退却。


    “我是颜家入质在宫中的儿子?”


    ——难怪先帝对自己不闻不问,母亲总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仇人的影子。也难怪辟邪会不住提点着自己去深思颜王为人。虽然此刻鸠占鹊巢,自己最初竟只是为了维系颜氏血脉而养在深宫中的囚徒。什么社稷天下,从始至终都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


    “皇帝……”


    “呵呵。我算什么皇帝?”皇帝狞笑起来,“从头到尾,都是那些明白人将我蒙在鼓里,天底下有谁真拿我当人看的?”


    “皇帝。”太后声色俱厉,倏然站起身来,按住了他的嘴唇,“如此失态,成何体统?”


    她将皇帝按回炕上坐下,低声慢慢地道:“皇帝可要清楚,若这份遗诏传了出去,靖仞已受宫刑,不能继承大统。皇帝是颜家的人,矫诏继位。在先帝还有其他儿子的时候,必生纷争,结局只怕仍是逊位。景仪,皇帝是知道的,有上江那件事,先帝在世时,就已经说过,再议景仪立为太子之事,处以极刑,就算二十多年过去,他登大宝,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舅舅;那么只有景佑等亲王,无论哪一个继位,与洪州、凉州、龙门三地亲王如何相处,亲王们如何能服,景仪如何能服?再话说回来,现在正统的继位遗诏在辟邪手上,他有五军之威,他有四海臣服,他若想,必也有血腥的手腕谋得大宝,但是以他的身子,寿数就是数年的事,他无子嗣,身后如何?确定了是天崩地裂。我朝刚灭了匈奴,死了两位亲王,烧了一座城池,毁了三州富庶,难道两三年后再闹一回不成?”


    “可儿子,拿什么身份来管?”


    “不要说这等混账话!”太后厉色道,“社稷十五年前就交在皇帝手里了。那时群臣簇拥扶上清和殿宝座的是谁?祭祀太庙向祖宗磕头的又是谁?如今皇帝治下匈奴退却、四海一心,十五年来没有大灾,没有饥馑,若非祖宗庇佑应承,可有今日?先帝与颜湛将天下交在我的儿子手里,不论哪个,都不许负他二人。靖仞苟且于那种身份中,尚不忘身负国体,你已是登基的天子,此刻竟想到的是急流勇退?难道应了颜湛的话,你压根就不配吗?难道就想让辟邪一介内臣将你玩弄在股掌上一辈子吗?也难怪他不惜现在的安逸,一定要夺了遗诏出宫。”


    “母后,已够了。”皇帝目光森然,“颜王,朕是见过的吧,就在这清象宫。”


    ——十四岁的少年看来笨拙无措,在颜王的注目下迅速挪开目光——太后还记得颜湛的神情何其失望,转而投来的怒视刺痛了自己的面颊。


    倘那日靖仁没有闯入清象宫,能容颜湛得机将话说完,后面的日子,许是天翻地覆。


    皇帝见太后点了点头,凄然一笑,道:“真正身沐光宠富有四海的,是辟邪。朕既未得先帝、颜王青睐,也未像辟邪一般纵横南北,亲眼见识过四海十八州。他是先帝珍爱的宝剑,而朕只是陈在宫中,镶金戴玉的枯木所做的剑鞘罢了。朕实在很羡慕他。他聪慧绝伦,总觉得不在朕身边,朕就成不了事,但即便自负成这般,朕仍是不信他会拿着遗诏作乱。”


    太后怆然笑道:“皇帝怎么没明白,只要有这份遗诏在世,他就必死了。”


    皇帝冷然一个寒噤,失声道:“母后定要决绝至斯?那可是母后失而复得的幼子!”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我杀过那孩子一次,如今就要再杀他第二次。”她轻声道,“一枝牡丹并开两花,帝系、颜家纠缠数百年,受其牵连的又何止我一人?先帝和颜王立誓,要在他们那代人中终结纠葛,看来拗不过祖上造孽。”


    “朕以下,再没有秘密入质的事。”皇帝道,“只愿……”他突然失声,悚然望着太后平静而神秘的神色,不祥的念头滔天而来,“母后,朕的皇长子……”


    “能有本事无声无息地抱走皇长子的,宫中也只有七宝太监了。”太后道,“皇帝也不必再寻皇长子,若他能在富贵之家平安长大,难道不是他的大幸吗?一旦他皇嫡长子的身份被人知晓,也同靖仞于遗诏之上一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皇帝捧着脸,让颤抖的呼吸平静下来,才默默站起身,从后殿步出,径直走到殿外。


    “辟邪携宫女私奔,着司礼监提督缉拿。”他俯视着宫内微贱的奴役,冷峻地道。


    正是清辉高悬的时辰,天地静谧,独尊一轮月神。月白轻衫的太后倚着洪司言也慢慢走至清象宫金菊盛开的花园中。她驻足仰面眺望皓洁的明月,自觉无力再行,扶着洪司言又抚胸咳了起来,鲜血喷在帕子里,在夜色下暗红一片。她捏在手心,倒喘上了口气,微笑道:“好啦。皇帝说找回来就好了。月饼,也留着一份给辟邪。”


    这刻草原上的清月,却是穿行在层层银波之中,辉光映亮的积云,似乎裹着永不湮灭的闪电,明亮得刺目。


    辟邪慢慢睁开眼睛,望见云中偶然透下的光芒,将其下的草原照得如同海上鳞波,翻滚无尽。


    他用了一个时辰运功消化了药丸,精疲力竭地仰倒在地,远方传来嗥叫,被风吹得若有若无,不知饥肠辘辘的孤狼正在何处。


    他看了看身边两乘疲惫不堪的良马,算了算路程。此处尚在重关以南,他用了五日工夫,自上江奔驰至此,再有三日,便抵努西阿河畔。他料官船缓缓回程,宫中至今日方能察觉两人已然失去踪迹,待离江上搜寻他们所换的大船,又必耽搁数日,其时明珠的船只当已入少湖。


    他又细细盘算了一遍,觉得并无纰漏,才勉强仰起身来。两匹马却仍在颤抖,他不禁叹了口气,只得卸下鞍来,由得两匹马休憩吃草,合了会儿眼,见明月已从云层中漫行出来,孑然缓缓西沉,方上了马,继续北行。如此一路上又累倒了一匹马,才终于在八月十八日赶到了努西阿河边上。


    他择浅滩渡河,不久便见一座连营,营门外有人见了辟邪,欢呼了一声,拨马进去报信。不刻冯嘉、薛旭等从前的属下将领,都迎了出来,见他虽然仍是清瘦,但比之分别之际,强得太多,都笑他在京中养尊处优。冯嘉与京营中人相熟,笑道:“内亲王日日闲极无聊,只得进林子猎山鸡,却一定每次都是好几百人同去,只怕林中莫说是山鸡,连雀儿都被打光了。”


    辟邪笑道:“我尚有山鸡可猎,却不知道你们每天都在猎什么呢?”


    众人都是愁眉苦脸地道:“无战可战,无人可杀,甚是无聊。”


    “莫若洪州一猎。”辟邪笑道,从衣襟里掏出虎符与诏书送与冯嘉勘合。


    冯嘉勘合无误,招呼众人拔营。


    这时薛旭送来五尺寒刀一柄,道:“近身的马上搏杀,寒刀端的好用。这里操演日久,必能立功。特为内亲王留了一柄。”说话间举营拔起。五千乌衣轻骑,长枪寒刀,身负弓矢随辟邪突奔洪州。


    他们早行晚宿,四日内横过凉州,一路没有半分阻挠,直抵洪州边界。


    这才有洪州军层层截杀而来。五千轻骑在内横突直撞,渐透洪州城。只是在洪州城外二百里处,被洪州军诱入狭途,遭火炮轰击,立时死伤五百人。这部人马只得溃退,另择道路前往洪州城。


    这没来由的突袭洪州的消息,在八月末飞驰离都。皇帝这才搞清楚已经消失了近一月的辟邪的去向。


    满朝震惊,都来询是否是皇帝的兵马,缘何征讨洪王。


    皇帝板着脸道:“朕并不知道这支人马的来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入侵洪州。甚至于据说是领兵的辟邪也是从宫中私自出去。朕同你们一般着急知道,这里可有人在管这件事吗?”


    京营总督陆过便奏道:“臣虽然掌管京营,但是愿意带兵跑一趟。”


    “为什么要卿来管?”皇帝奇道,“连凉王也没有一句话来吗?”


    “只怕同朝廷一样,摸不着头脑吧。”


    陆过道:“这不会,这支人马是横亘凉州,才抵洪州的。一路未动一花一草,然后到了洪州便是烽火遍地,其中定有缘由。臣在北方,与辟邪、洪定国都有交往,不如在其中可以做个调停。”


    皇帝怒道:“拟谕去问凉王。陆过也带人去。”


    “是。”


    众臣退下在外议论纷纷,陆过却请吉祥再求陛见。此时已经没有其他人,陆过道:“皇上,众人都在议论交战的缘由,但其中有个要紧的事,却无人提及。”


    “什么事?”


    “洪州的火炮。”陆过道,“臣不敢讲洪州是不是应当有火炮,但是这个数量却有些可怖。想这支轻骑,是震北军中辟邪亲自操演的精锐,进退有度,若前锋遇袭,能立时潮水般退去,但这一次死伤数百人,万不能不虑洪州火炮数量众多,才令两翼受敌,死伤众多。”


    皇帝道:“你的意思是洪王在私造铁炮?”


    陆过犹豫了一瞬,又马上心一横道:“正是的。且数量众多,如此靡费国力,必已筹谋多年。”


    皇帝抽了口冷气。“干戈永罢,谨遵王命”——听到这个话的时候,辟邪的微笑如此深刻,不能不令皇帝在此刻联想其后的轻视。连洪王造炮这等大事都没有半分透露,究竟还是不信自己能妥当处置。


    陆过又道:“臣私以为,辟邪突袭洪州,于此不无关系。适才虽说是带人调停,臣却以为应当带重兵驰援。”


    “驰援谁?”


    “辟邪。”陆过觉得皇帝多此一问,仍耐心地道,“洪王若真在造炮,驰援的就是辟邪了,既然已与洪王破脸,覆水难收,为皇上长久计,就此一举攻克洪州。”


    “之后呢?”皇帝却盯着陆过的眼睛问。


    陆过心中叹息一声,道:“辟邪盗用虎符,私造寒刀,无皇上诏书擅动兵马入两王藩地,都是死罪。必要索拿回来的。”


    皇帝却是出人意料地平静,未置可否。


    陆过道:“臣与内亲王,同袍日久,心中仰慕爱戴更甚他人,想到任何对内亲王不利的事情,都是心痛如绞。但是这回,实在是太可怕了。他若有胆有识地如此肆意妄为,今后做什么都是可能的,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约束他了。”


    皇帝道:“辟邪在京营、震北军中威势显赫,多有死士。你大军缉拿他,保不齐就是军中大乱的下场。”


    “是。”陆过蹙眉。


    皇帝道:“这一件上,朕自有主张,你只管带兵速平定洪州军务要紧。”


    这五千人远比辟邪想得消耗得快。在洪州的第六日上,终遭遇洪州守军精锐。这支人马是洪王亲训,一色的长枪步兵。辟邪的轻骑冲阵,前锋遇挫,被裹入重围,幸短兵相接之际,前锋所佩寒刀在乱军中辗转劈刺,杀开血路,令主将得脱。


    薛旭此役身中数枪,在辟邪面前,汗颜道:“末将原以为自己领兵,阵法娴熟,兵士骁勇,天下无可挡者。今日看来,以驭兵操阵而言,洪王的兵,确是天下无敌。末将败得心服口服。”


    辟邪清点完人数,见这五千兵马已渐渐减杀至四千人,不由得摇头苦笑道:“洪州果然是难的。再如此下去,便如同装在袋子里的蛇,任我们如何扭曲挣扎,最后只能是力尽而亡。”


    辟邪此生亦可称骁勇,狡诈多谋,因此少有吃亏的时候。但一入洪州,却每一仗都是艰难困苦,没有一点势如破竹的态势。他那时筹谋此战,想到必是难的,竟不料如此之难。洪王这等经千锤百炼的战将,绝非自己可比。


    这等凛凛战将却因家事与朝廷龌龊,上元帝如其所言,当真是好色误国。他想至此处,不禁苦笑。


    “既然如此,不知殿下如何计议?”冯嘉问。


    辟邪道:“我负皇命,必要下洪州城,与其如此接战消耗,不如直取洪州城吧。”


    冯嘉道:“洪州城高坚,绝非轻骑可破啊。”


    辟邪点头:“确非轻骑可破。”


    他命四千人马分兵两路,一路以薛旭为首,仍正面佯攻洪州城外驻军。剩下三千人,由他自领,择险路避开守军锋芒,逼近洪州城。


    洪州地势险要,面向中原腹地,为洪州王数代经营,在凉州人未并入中原之前,一直是扼守西北方的要道:进,可速下中原北上凉州;退,则城高壁坚,两面环山,扼守离水。终洪州数代,从未被攻破。


    自辟邪进兵洪州以来,洪王一直都在费解。


    五千轻骑,与洪州重重数万驻防来说,不过杯水车薪。现接战数日,知道这五千人马沿官道正取洪州城外驻防大营。虽然处处受挫,但远非一击而破,可谓进止有度,是这些年来少见的一支精兵。


    辟邪其人,狡诈多谋,却不耐战,如此碰了铁壁,以他的心智,应当知道以这五千人攻克洪州,不啻痴心妄想。然而几日下来,辟邪就是这般飞蛾扑火地,铁了心地要以这点兵力打洪州城。待这夜守城官派人来报,有三千奇兵突袭城南,正趁夜色下营,洪王亦觉好笑:“三千轻骑?”


    三座驻防大营扼守洪州三面,地势俱佳,非但与洪州城,相互间也是遥相呼应,本不需擅动。而城内还有三千守城士卒,瓮城坚固,旦有攻城之役,只消关闭城门,三处大营支援至此,不过半日。若半日内攻不下洪州城,就被陷于三面围困。这般自寻死路,竟不知道辟邪是如何作想的。


    况京城中消息传来,辟邪这次出征竟无一人知晓,连虎符都是假造,可谓孤立无援。但正因为太过莽撞太过疯狂,洪王倒是有些在意。


    其一便是这支人马在凉州过境,四五日间凉州人全无阻拦。若非皇帝授意,岂能不惊动凉王?其二便是洪定国白原河城寨,依然是没有半点消息。他早发急函,命洪定国不可擅出大营增援洪州,只怕其有失。而洪定国却无半分回音,令洪王忧心忡忡。


    洪王便乘舆亲自登城门夜看,只见三千人马正结成方阵,似乎要冲阵之状。“他在胡闹什么?”洪王不禁回首问守城官。


    西北的天气已十分清冷,城下的三千人马正从刀鞘中抽出细窄的长刀,扛于肩上,似乎月光特地照亮了每个人沉沉的杀意。


    城内外人声静肃,像是焦躁地等待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令这清凉的空气里忽然掺杂了一丝滚烫的气息。


    “听!”守城官忽道。


    “轰!”三千人马的阵前突然红光一闪,似是火炮发射的巨响。


    接着有股风难以忍受束缚,猛地飙飞出来,令整个城楼都跟着尖啸,当城上的人意识到它正向自己扑来时,更是摧人心魄。


    洪王先是感到城墙猛地颤抖,然后才注意到东南老城的城墙中沉闷的“叮”的一声。他放目城前,依旧是黑沉沉三千骑兵静候。垂首细往城墙下张望,却有一条乌黑的铁索垂荡,消失在夜色深处。


    “轰!”又是一声巨响,同样是最薄弱的老城巨震,只是位置又靠上了些。


    “咔咔啦啦”一串不祥的刺耳巨响,像是沉重的铁器摩擦的声音。那条铁索随之渐渐拉直,就在它变成笔直一条直线时,城墙好像跟着动了动。


    洪王摇着头,轻声道:“他确是疯了。”旋即喝道,“城墙要倒了,速往东南派遣人手,待他们冲入城来。”


    “那是何物?”守城官大骇。


    “那是破城锥。”洪王道。


    ——竟要做到这种地步,连最禁忌的杀器也盗了出来私造。那少年已非不择手段可以形容,简直就是逆天妄为!


    “王爷速下城去。”守城官道。


    洪王仍有暇望了一眼城下的方阵,当先之人将手中长刀高举,向天空刺了刺。


    天崩地裂。


    城墙上的人都觉一脚踩空在深渊上,漫天烟尘之中,魂魄震动。


    “杀——”城外的骑士高叫,举刀向裂开的城墙狂奔。


    顷刻间洪州城破,东南城下不及布防,容黑压压的死神们一拥而入,非但有震北军三千骑兵,另有土匪形状的散兵游勇,或马或步,紧随其后,更是无数。震北军骑兵迅速与洪州城守兵卷入战团,那些土匪便四处举火,洪州一瞬满城巷战不止,触目所及,无处不在延烧。


    辟邪率千人当先入城,不往洪州纵深而去,他揣测洪王多半临门观阵,则现在仍在城垣附近,拨马便向南门附近搜索洪王踪迹。


    此番用此奇险之计,实是破釜沉舟:以洪州兵之众,更加火炮之利,除非出其不意先将洪王父子刺杀,譬若将百翼千爪的巨兽斩首,不然无论今日还是将来,天下无人可挡其一击。所幸皇帝与朝廷内无人得知洪州铸炮一节,虽有提防,却毫不做作地相安无事,才能令洪王稍有懈怠。


    而今夜的战机不过半日工夫,在三座屯营的洪州救兵赶到之前,仍不能斩杀洪王,非但这三千轻骑只有全军覆没的下场,连自此向东的万里基业也是万劫不复。


    “前面已见洪王旌旗!”


    “好。”辟邪点头,“三面城门派人守备,若洪王弃城,报与我知。”


    前路都是从城垣上撤下的守城官兵,执矛结阵数层,此处道路并不宽敞,只容五马并行。辟邪已当先摘下弓来,抢先施射,先撂倒敌军前锋。身后精骑放过两轮箭之后,随他一同上枪,更是急催马驰,挟万钧之势冲入敌阵,之后两边侧翼持寒刀砍杀,顿时杀伤洪州军上百。他们并无心恋战,见辟邪前锋已冲破重围,旋即紧跟,踏阵而过。


    前方洪王的旌旗若隐若现,向城中窄巷蜿蜒而去。


    “哼。”辟邪冷笑——洪王睿智,岂不知道当前最紧要的,是这半日的坚持。将己方精锐不住引诱做无谓周旋,正是最上策。


    忽闻一声尖啸升空,一条火箭在数条街外升空。“且住。”辟邪勒住马,“往那处。”


    这正是忧官儿与自己商定好的信炮。他在洪王府为随从,依命想尽办法紧随洪王,此刻得机报信,正是时候。千骑散开,自数条街道围追而去。辟邪沿中路疾驰,冲过两个街口,眼前数百洪州卫士环护一乘高骏,正向坚墙高垒的洪王府退却。


    “洪王在此!”


    身边的震北军高叫。辟邪亮出寒刀,格去飞来的蝗箭,催马杀入战团。洪王亦在数骑之外,摘下弓箭,向辟邪蓬蓬施射。


    他的箭势大力沉,来势极快。辟邪劈落两支,第三支箭眼见不能闪避,眼角却掠见一人持剑,将黑翎斩落。他眼前俱是洪王死士,一时未曾深想。洪王侍卫不敌辟邪一部人数众多,不曾多做纠缠,进止有度地缓缓退去。


    前方房舍连绵间,只有一条狭巷正通向洪王府。洪王瞬间退入深巷黑暗里。辟邪紧追不舍,当先驰入。忽听头上一声号响,漫天火油之物当头罩来。他及身边三四十骑衣物马鬃俱不住延烧,顿时呼号四起,多有坠马者满地翻滚,想扑灭身上的烈火。这刻又是乱石滚滚而下,辟邪的马首被击中,连人一同滚于地上。辟邪忙从马下抽出腿来,将身上燃烧的罩甲一把扯去。


    烈火焚烧的深巷尽头,洪王手持巨大的斩马刀于忽明忽暗的火色中伫立,木然的脸上,血红的目光森然望来,依旧是死神般夺人心魄。


    辟邪站起身来,在洪失昼的杀意之下,依旧手足如废,不住地股战而栗,在洪王滚滚铁骑正前,双手共持寒刀,立定火中。


    花幕长刀随战马狂驰奔流而来,刀风黏稠而沉重,几乎令人感到被迟钝的刀锋缓缓割裂的痛苦。辟邪涌力举起手中寒刀,迎着这摧肝裂胆的一击斩下。


    “铮!”


    寒刀的刀锋崩断,擦着辟邪的面颊飞入夜空。他倏然转回身去,奔雷般掠去的洪王孤骑在巷口调转马首,再举斩马刀飞驰而来。小巷几被他马蹄踏得粉碎,“隆隆”哀鸣。


    “辟邪,剑!”有人大叫一声。


    辟邪抛开断刃,将空中的长剑抄在手里。


    这是断剑重铸的斜月,光华尤甚清辉,似乎感应到对面的旧主,正兴奋地在辟邪手中清啸。


    “呵。”辟邪轻笑一声,腾身而起,举剑刺入洪王浩瀚的刀势之中。


    洪王沉肃的面容就在眼前,如同亘古的神像,不曾有半分动容,迎面这一刀仿若天谴,将辟邪的铁甲摧折得粉碎。他左臂剧痛,却一样知道斜月剑刺中了洪王的胸膛。他自半空掠过,沉重地落于地上,便支持不住,单膝着地,倚剑支撑着半边麻木的身体。


    周遭都是洪王卫士的惊呼,洪王俯于鞍上,半晌才仰起身来,战袍披血。


    “退。”洪王沉声道。


    辟邪按住深可见骨的伤处,眼睁睁看着洪王退入王府。


    “给我围了。”他厉声命道。


    一人趋近而立,一边将他的身子扶住,一边扯了袍子,来裹他的伤处。


    “待天明就有洪州兵马入城,我们只管守住通往王府的要道。告诉他们,若他们胆敢进一步,我们就放火烧了王府。”


    诸将渐渐集结,分别领命去了。


    辟邪这才有暇看了看身边人烧伤的右臂,又盯着那人的浓郁的眉目,冷笑道:“你怎么也来杀人?”


    李师接过他手中浸满鲜血的斜月剑,轻轻擦拭,竟缄口不语。


    辟邪见他神情仍如少年般倔强,不禁叹道:“你已自由自在,何必再涉血海?”


    李师终于咬牙道:“我既已答应了师傅,岂会任你在这里送死?”他将剑还鞘,又朗声问,“而你,枉杀无辜,可知错了?”


    辟邪怔了怔,在他明朗的眸子下不自觉地坦白道:“是。知错了。”


    李师的微笑却多有哀意,不再似从前的朗朗——辟邪望着,愧疚令他涔涔冷汗——李师也只是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无他语。


    震北军此刻已牵过两乘马来,辟邪认镫上马,对李师道:“你怎知我在洪州?”


    李师与他并骑,道:“黎灿来找我。他说既然要对付洪定国,绕不开的就是雷奇峰。他没把握一个人对付那人,特找了我去联手。他亦是我的朋友……”


    “哼。”辟邪冷笑,“黎灿精明得很呢。洪定国处的战况如何?”


    李师不忍地闭目,半晌才道:“贺里伦的火炮多,洪定国出营往洪州赶,没多久就中埋伏,黎灿当往这里赶来了吧。”


    辟邪如释重负。洪定国果然以为洪州危急,按捺不住,回洪州增援了。慈姜与黎灿依计默默筹备数月,机密妥当,总算是不负所托。然而,以慈姜之欲、黎灿之能,若百多门火炮在他们手中,终有成中原大患的一天。只是那天对他来说隔世般遥远。他笑笑透了口气,驱散心中杞人之忧。


    李师却又道:“只是,我们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雷奇峰。黎灿怕他是回了洪州,我便先孤身赶来,助你早做防备。”


    “雷奇峰若在此,又是大不一样了。”辟邪沉吟,“他既不在白原河城寨洪定国处,又不在洪州城中,那么人却在哪里?”


    九月初七日,洪州城的戍防便变作了一个奇怪的模样。正中是洪王所在的高峻坚实的府邸,雉堞后俱是王府的强弩;不啻堡垒的王府城外围着杀入城来的震北军,再外是洪州大营的兵马,在几条街外不敢妄动。而城外是自朝廷长途奔袭而来,却意图不明的京营骑兵,层层牵制,像是个死结。


    辟邪坐于冰凉的地上,望着王府大门,十多个时辰以来喝上了第一口水。清晨稍凉,他身上的衣裳已被血水浸得透湿,令他在晨风里瑟瑟发抖。


    洪州城内被纵火延烧,已损八成,百姓四逃,又一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而自己的三千人马,失散战死的已过四成,现在剩下的,只够勉强围住洪王府。


    他自觉适才天旋地转的不适已然驱尽,以刀拄地,站起身来。


    “内亲王,我们是杀还是不杀?”冯嘉上前来问。


    辟邪道:“不,再等等。”


    洪王就在王府之内,杀入王府,身后的洪州兵马亦会蜂拥而至。乱军致洪王脱逃,便前功尽弃。他想过以自己孤身趁夜色入府,刺杀了事,但王府偌大,依旧没有一夜间能得手的把握。要想确实杀了洪王,只有请他亲自来到自己面前了。


    寂静的街上“嗒嗒嗒”有人狂奔而至,却是洪州军中的人。


    震北军中休憩的骑兵立时站起身来,掣刀在手。那军官便望着辟邪停住了脚步。


    辟邪抬起手来,止住阵中众人。那军官向着辟邪点了点头,奔过辟邪身边,高声对雉堞上的人叫道:“急报。开门。”


    听府门内铁锁声响,众人揣测王府内另有壕沟吊桥,才知府内之战更是险恶,都是面面相觑。


    府门一开,那军官就急急奔入,听得他的脚步奔进洪府深处,又是一片寂静。


    “来了。”辟邪道。


    一乘骏马在骚动中缓缓驰来,鞍上人骄扬跋扈,漆黑的眉目望着辟邪,在晨曦中长长叹了口气。


    “殿下。”他是一百个不情愿地道。


    “陛下。”辟邪忍不住笑道。


    黎灿跃下马来,辟邪也迎上前去,两人协力,从黎灿的马背上卸下一具以狼皮包裹的尸首,小心放于府门外。


    两人退后,肃穆垂手稍等了片刻,见府门一敞,重伤的洪王端坐于车椅之上,自甬道而来,目光掠过辟邪的脸庞,便落在门前的尸首上。


    府中长史等上前,将狼皮掀开,从中抱起洪定国血迹斑斑残缺不全的尸体交在洪王怀中。


    洪王将洪定国面上血渍灰尘拂去,静静看了半晌。神像般停滞在威严和尊崇中的亲王转瞬间似历数十载时光,苍老至垂暮。


    “你来。”洪王抬起眼睛,望着辟邪。


    辟邪将寒刀交与黎灿,顺从地走上前去施礼,低声道:“舅舅。”


    “怎么这么着急?”洪王问,“连破城锥这等的大不祥之物也拿出来用了,你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辟邪道:“舅舅教训得是。只是我现在不替靖仁杀了舅舅,将来他是战不过舅舅的。”


    “为了靖仁吗?他竟值得让你做到这等无法无天等同谋反的事?”洪王不可思议地摇头,“他资质虽非平庸,但比之你自己,却依旧是天壤之别。你为了他竟要去受磔刑之罪?”


    “舅舅私铸将军大炮,一样是凌迟之罪,可值得吗?”


    洪王望着洪定国的面容,缓缓道:“你皇家历二十代,血脉早就腐朽不堪,我眼见帷幄妇人抚养的君主,一代比一代昏庸卑怯。我洪家取而代之,就算是凌迟之痛,也是值得的。”


    “既如此,舅舅当知我意。”辟邪道,“我殒身糜骨——靖仁,不值得,但这个天下值得。”


    他转过身去,接过黎灿抛来的寒刀。洪王身边的卫士一并拔刀相向。


    辟邪长揖道:“舅舅待我母亲恩义深重。我今生从未尽孝,待母亲的真心不及舅舅万一。此刻咫尺之内,兵戎相向,必弑舅舅性命。然念及我母亲,我心中不忍,愧疚难当。晚辈请教舅舅,我此刻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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