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花自飘落水自流

3个月前 作者: 萧逸
    蟳者蟹也。红蟳,红蟹也。


    红纸黑字大招牌。


    “红蟳上市”。


    今年的蟹讯是晚了。


    白露后十五天是秋分,眼看着已交了寒露,才见着这为数不多蟹阵的头一拨儿。


    招牌一早就亮出去了,来吃的客人却并不多!


    是年头儿不对了!


    如今这个年头儿,是兵荒马乱的年月!


    崇祯皇帝那年上吊死了,身后留下来的这个破烂摊子可也不好收拾,福王朱由崧、唐王朱聿键、鲁王朱以海!这么多个意图中兴的主子,先后都落入敌手,丧了性命。


    大明江山眼看着剃头的拍巴掌——这就完了蛋……


    却是桂王朱由榔不甘服输,亡命在外,一力苦撑。去年在肇庆即位称了皇帝,国号永历。算是大明宗室剩下来的唯一根苗,明朝江山是不是还能苟延残喘下去,可就全指望他了。


    老天爷很不捧场。


    说是风,就是雨——先来了一阵风,吹得唏哩哗啦,紧接着大雨点子,像是撒豆子似地落下来。


    眼看着“红蟳上市”这块招牌在雨势里走了样儿,就像是戏台上的三花脸儿——湿漉漉一塌糊涂,不知道写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匹黑马,驮着个年轻的黄衣客人就在这当口来到门前,翻身下马,正好迎着了小伙计的油纸大伞,算是快活居收市以前最后的一个客人。


    想走的不能走,不想走的更懒得动弹;这叫人不留,天留;没啥好说的,留下来多喝两盅吧。


    雷声隆隆,雨是越下越大。


    那一面池塘里,白鹅戏水,扇动着翅膀,呷呷呜叫着,雨点子散落在水面上,劈劈噗噗像是开了锅的稀饭。


    黄衣人挑了个靠窗户的位子坐下来。要了酒,点了客红蟳,就着黑醋姜末蘸着吃。


    二十好几的年岁了,还是个后生子,总是有了历练吧,瞧瞧那身子骨、眼神儿,你可也不敢小瞧了他。胡碴子有二指来长,多天没有刮了。野性、任性!却掩不住他原本拘谨斯文的内涵……


    斜梢里,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那人四十上下,黑瘦的块头儿,一身茶色缎质裤褂,留着短髭,浓眉大眼,很是精神。黄衣人约莫着似有所察,却是不等他转过脸来,那人已把一双眸子移了开来。


    这个人像是有病了,苍白的脸,看着颇嫌憔悴。宽敞的脑门儿上,扎着条青绫子,三指来宽,垂下来的一边,总有二尺长,搭在肩上,一身灰色缎子的长长披风,连着同色的风帽,一直紧紧裹着他的身子,风帽上那块老大的宝石结子,闪闪生光,颇似名贵。


    连带着使人想到此人不落凡俗的身分,却是一句话也不说,满面愁容地直向雨地打量着。


    同座的一人,紫面长身,猿臂蜂腰,气势极见昂扬,一口长剑平置案头,并不掩饰他武者的身分。


    偶尔他弯过身子,小声地向那生病的相公说些什么,表情甚是恭谨,却又不似主仆身分,神情大是令人费解。


    “下雨天,留客天!”


    说话的人是个老瞎子,向天上伸着一双瘦胳臂,打了个老大的哈欠:“闲着也是闲着,哪位爷儿们好心,照顾老瞎子,来上这么一卦!嘿嘿……保证你出外大吉,开张见喜!”


    短发灰眉,黄焦焦的一张瘦脸,总有六十多了,翻着双大白眼珠子,瞧着怪吓人的。


    “风中有雨,雨中生风,风雨不息,亢龙在田!”


    自个儿嘟嘟囔囔说个不休,哗啦一声,把手里制钱撒向桌面,滴溜溜尽自打转,却用手按住,叱了声“开!”扬手而开,瞪着一双白果眼,低头瞎弄一阵,却自大笑起来。


    “霹雳一声见阴阳,


    皇帝小子要遭殃。


    天有风雨人有祸,


    只道两般一齐来。”


    真个语不惊人死不休,几句话一经出口,举座震惊。


    举杯对饮的两个蓝衣老者,缓缓放下杯子。


    正自打盹的黑脸散发头陀,也睁开了眼睛。


    各人表情不一,七八双惊异的眼睛,一时都向着他集中过来。


    “老瞎子,你好大的胆,嘴里胡说八道,就不怕在座有那公门捕快,朝廷当差,把你捉将官里去么?”


    黑头陀边说边笑,喝风撒野的那般模样,有意无意地向着一旁两个蓝衣老者瞟了一眼,却把面前一大碗白酒端起,长鲸吸水似地咽下肚里。


    和尚也食荤腥,喝得酒?


    “这是哪一位?”瞎子翻着白眼,“敢是那位佛爷?”


    “咦——怪了!”


    黑头陀大声嚷着:“瞎子也看得见么?怎知洒家俺是佛爷!”


    “那还用说?”老瞎子冷冷说道,“瞎子眼瞎心可不瞎,大和尚你八成儿还带着家伙——月牙铲吧!”


    这么说,众人才明白了。


    一进门时,黑头陀手里拄着这把家伙,落地有声,不用说听在瞎子耳朵里,便自心里有数。


    黑头陀却不这么想,他的招子不空,老瞎子吃几碗饭,他心里有数。


    聆听之下,这头陀一时仰天大笑起来。


    “这话倒也有理,老瞎子!”黑头陀大声说,“今天这种天,你是不该出来的,这般风雨,有眼睛的人,还得十分小心,何况你一个瞎子?再说,哪一个又曾照顾你的生意?我看你还是趁早歇市,免得跌了跤,弄得鼻青脸肿,却是何苦?”


    “那也不然!”瞎子嘻嘻笑着,“这不全仗着地头熟吗,有眼睛的人就该看清楚了,今天是什么天,这里是什么地界?嘿嘿!要是冒冒失失,不闻不问地就来了,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多大来头,照样也得栽跟头,丢人现眼,我说佛爷,你说我这话可在理儿?”


    黑头陀聆听之下,神色一变。


    斜刺里却有人搭了话头:“平西王他的胳臂也长了点儿吧?”


    说话的人正是那个黑瘦块头,浓眉大眼的汉子,一面说一面抖着他那一身挺讲究的茶色缎质裤褂。如今这个年头,这般穿着的人还不多见,此人诚然开风气之先。


    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打量着对面瞎子,他冷冷地说:“这里不是云南,姓吴的管不着,就是顺治老儿也嫌远点儿了,瞎子,你就别狐假虎威了。”


    几句话一经出口,众人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这个老瞎子,竟是平西王吴三桂跟前的人。


    原来吴三桂自被封平西王坐镇云南,声势极是坐大,附近邻省,俱在其势力扩展范围之内,这里地当桂省西南,距滇不远,自是仰其鼻息,不在话下。


    老瞎子神色一变,翻起一双白眼,频频冷笑不已:“足下太抬爱我老瞎子了,其实我哪里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朋友,你亮个字号吧?”


    浓眉汉子哼了一声,暂不做答,却把一双眸子转向临窗的那个黄衣青年,似乎这个人才是他注意的对象,别人都不曾放在心上。


    黄衣人其时酒足饭饱,凑巧这会子雨小了,他便不欲久留,站起来丢下块碎银子,径自离开。


    浓眉汉子一直看着他跨上来时的黑马,冒雨而去,这才把一双眸子回到瞎子身上。


    “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吴三桂喜结宵小,已是众人皆知,如果在下招子不空,尊驾想必就是他手下人称七太岁之一的无眼太岁公冶平了,嘿嘿!失敬!”


    浓眉汉子话声一出,众人少不得又都吃了一惊,左边那位伏案的账房先生也抬起头。


    那只为吴三桂手下七太岁声名极大。此七人出身黑道,素行不良,自为吴氏所用,旋即收为心腹,专为他干铲除异己的杀人勾当。乍闻其名,直似有切肤沥血之痛,自是众人心里吃惊。


    老瞎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一照面即为对方摸清了底细,被他直呼姓名,行藏顿时败露,尤其是那一句“喜结宵小”简直是当面侮辱,正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聆听之下,黄脸上泛出了一片灰白,一双白眼睛珠子,直似要脱眶而出,蓦地狂笑一声:“你的胆子不小,竟敢言出无礼,接着你的!打!”


    一字出口,右手翻处,一掌青钱悉数飞出,铮然作响中,直似出巢之蜂,一股脑直向对方浓眉汉子全身上下飞罩过来。


    既名无眼太岁,当非无能之辈,瞎子伎俩更不止此,随着一掌青钱出手的同时,整个身子霍地飞弹而起,一起即落,已扑向黑瘦浓眉汉子当前,掌中金丝竹杖,宛若出穴之蛇,一杖直取当心,直向对方猛扎过来。


    无眼太岁公冶平决计要取对方性命,眼前出手,既快又狠,丝毫不以眼瞎而失了准头。


    无如那个黑瘦浓眉汉子,却非易与之辈。


    先者,迎着瞎子的一掌飞钱,只见他短袖乍扬,铿锵做响中,漫空而来的一天飞钱,一个不剩地悉数为他收进袖里。


    紧接着左手突出,噗地一把攥着了对方夺心而来的金丝竹杖。


    瞎子这一杖力道十足,偏偏浓眉汉子的掌劲儿更不含糊,一经交合,纹丝不动,力道运行下,耳听得叭叭两声脆响,地面的水磨方砖,竟为之连破了两块。


    两块方砖均在瞎子脚下,不啻说明了他的功力不济,众目睽睽下,直把老瞎子那张黄脸臊了个色如黄酱。


    明明已是落败,硬是心有未甘。


    “你……”


    右手往竹杖上一搭,拧转之间,一口银光眩目的三尺青锋,已自杖内抽出。


    竹心藏刃,金丝竹杖内有机关。


    随着瞎子抡出的右手,大片剑光,宛若银河倒挂,直向着当前浓眉汉子迎头猛劈过来。这一手要命杀着,极其可观,大大出乎浓眉汉于意料之外,瞎子心狠手辣,这一剑功力内敛,非比等闲,浓眉汉子猝当之下,只得手头一松,放开了紧抓着对方竹杖的右手,身形微仰,翩跹于七尺开外,闪开了对方颇具气势的当头剑锋。


    却不知无眼太岁公冶平却是别有异心。


    这一剑明面上是在对付浓眉汉子,实际上却照顾了另外一人。


    随着他急速拧转的身子,呼——直似飞云一片,起落之间,已到了另一座前。


    这个桌上的两个客人——看似微恙的生病相公与气势昂扬的紫面长身大汉,俱都为瞎子的猝临吃了一惊。


    老瞎子心存叵测,身势甫落,更不迟疑,掌中剑飕然作响,流星天坠般直向座上那个生病相公当头劈落下来。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瞎子居心,明眼人固然不难测知。眼前图穷匕现,情急杀人的一手,却是大悖常情,不免触目惊心。


    倒是那气势昂扬的紫面大汉忙中不乱,一口长剑原已压置手下,这一霎霍地振腕掣出,当啷脆响里,迎住了瞎子来犯的剑锋。


    好强的腕力!随着紫面大汉的出手,双剑交锋下,老瞎子其势不迟,脚下一连打了两个踉跄,退出四尺开外。


    紫面大汉一剑封开了对方,原可趁势进招,他却计不出此,退后一步,抱剑而守,侍立于生病相公身边,神色极为轩昂。


    老瞎子怎么也没想到,此番出手失利,眼前已无能再做逗留,怪笑一声:“后会有期!”瘦躯倏弓,施了个金鲤倒穿波的式子,哧地反蹿而出。


    斜风细雨里,怪鸟般地临身地面,却不忘在众人眼前一番卖弄,随着落脚处,半篱枯竹微微一颤,瞎子偌大的身躯已自第二次腾身跃起,翩翩乎如野雁腾空,向着岸上掠去。


    却是有人放他不过。窗前人影猝闪,浓眉汉子鬼影子般已现身当前。随着他挥出的右手,铿锵作响,一蓬金光,已自他短袖内飞出,正是先时接自老瞎子的一掌青钱,这一霎原物奉还,直认着老瞎子背后招呼了过去。


    瞎子一只脚方触地面,忽觉背后有异,却已转身不及,慌不迭向边上一闪,让开了正面却躲不过侧面,腰胯腿侧间一阵奇痛,已吃两枚青钱击中。


    浓眉汉子手劲十足,一掌飞钱虽是满天花雨的打法,每一枚暗器的力道也是可观。


    瞎子腿下一软,差点跪了下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倏地一个打转,纵出丈许开外,回过身来。隔着窗户,狠狠地盯着出手的浓眉汉子,那双白眼睛珠子怒凸着,几欲夺眶而出:“金砖不厚,玉瓦不薄,老瞎子只要有三分气在,绝对忘不了足下这一掌青钱之赐,朋友你报个万儿吧!”


    黑瘦块头儿的浓眉汉子冷冷笑一声:“花自飘落水自流……公冶平,这回你就认栽了吧!”


    各人聆听之下,除了那个散发头陀神色一凛之外,余人大都不解。倒是瞎子明白了,聆听之下,陡然打了个寒噤,一个劲儿地翻着他那双白果眼珠子,一时间面若黄蜡,显然吃惊不小。


    忽然他发出了一串凄凉的笑声。


    “这就难怪了,瞎子我不但眼瞎,敢情心也瞎了……失敬,失敬……不知者不罪,瞎子这就认栽了……”


    一面说,双手抱杖,遥遥向着对方打了一躬,神色极见恭谨,较之先时的趾高气扬,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话声一歇,再也不敢逗留,倏地拧过身子,忍着腰腿上的伤疼,一路起伏纵落转眼消失于雨雾氤氲之中。


    黑瘦浓眉汉子这才回过脸来,一双眸子,不怒自威地向座上高大散发头陀逼视过去。


    后者呵呵笑了两声,已自位上站起,高呼一声:“小二,看账!”


    抖手飞出灿银一块,叭一声,不偏不倚,已自落于账房先生面前桌上,滴溜溜径自打转不歇……就在这个当口,头陀脚步跨出了门外。


    雨敢情是小了。时有微风,飘散着细若牛毛的小雨星子。


    散发头陀却又回过身子,就着手里的方便铲,向着浓眉汉子打了个问讯。


    “阿弥陀佛——昨夜落花满径,今日便识高人,敢问那爱花的主人可曾到了?无量佛……南无阿弥陀佛……”


    边说边自打躬,高大的身躯一下子也自矮了。


    浓眉汉子频频挑动着那双浓眉,聆听之下,先自呵呵笑了。


    “这个恕不见告,阁下云游四海,应是无拘之身,何故找根索子把自己拴住?那孙可望……”


    方自说到这里,却吃头陀一连串大笑之声,将下面待说之言掩塞过去。


    可是孙可望三字,已自出口,听在众人耳里却惧都心里一动。


    就连那一位似有微恙的生病相公,也呆了一呆,不免向着门外头陀望去。


    孙可望当今义王,延安人,原是张献忠手下大将,后归桂王,与李定国合拒清军,却因与李定国失和,转而投降清廷,封了义王,乃是当今灸手可热的一个人物,论其声势,固不及平西王吴三桂那般显赫,却也自有其一面风光。


    眼前这个高大的散发头陀,是否与他沾了什么边儿,抑或为其所差,可就耐人寻味。


    他既不欲为人所知,对方那个浓眉汉子就莫为己甚,不再继续说下去。


    眼看着这个散发头陀,懒懒散散地将一把方便铲扛上肩头,自个儿便自干笑着悻悻去了。


    雨终归是停了。


    一抹晚阳复出云层,远远挂在西边天际。自此而散置开的片片彩霞,朵朵娇艳,一如佳人颊上胭脂,自有其丽冶的撩人的一面。


    老杨树的叶子都掉光了,柳枝也不再青绿。倒是那一树的榆钱儿迎着西边残阳,白花花地泛着银光,像是栖在高枝儿上的鱼,鱼鳞迎着日光,便是那般光景。


    面有病容的灰衣相公,像是改变了主意,不打算在这里厮守下去。向着身边的紫脸大汉点了一下头,便自离座站起。紫脸大汉一口长剑,已自收鞘,见状将放置桌上的一个皮褡裢拿起,搭上肩头。那皮褡裢看上去较一般要大上一倍,鼓膨膨装着许多物什,似极沉重。紫脸大汉一面把它搭上肩头,一面作势,待去扶持生病相公,后者摇摇头说了声:“不用。”自个儿步下位来。


    却在这一霎,两条人影倏忽而至,拦住了去路——却是那两个同样穿着的蓝衣老者。


    差不多的时候,二老一直在举杯互饮,彼此有所交谈,也都轻声细语,这时猝然现身,拦住去路,显得事非寻常。


    紫脸大汉叱了声:“大胆!”身形一转,拦在了生病相公身前。


    随着一声喝叱之后,掌中长剑唏哩一声,已自脱鞘而出。


    蓝衣二老由不住后退了一步,却似有恃无恐,并无退意。


    “慢着。”


    说话的二老之一,有着灰白的一双长眉,其实那双眼睛,也同眉毛一般细长,清癯的一张长脸,其白如霜,其上皱纹满布。比较起来,他身边另外的那个老人,虽是肤色黝黑,却是顺眼多了。


    “二位慢走一步!我这里有份公事。”


    地道的辽东口音,让人想到了出没白山黑水的那群英雄好汉。眼前这一位却是透着精明,未语先笑,满脸的世故圆滑。


    由大袖子里,拿出了桑皮纸公式信封,骑缝处红通通的盖着颗大印。


    “谕旨,错不了!”


    两只手扯直了,正面照了照,随即又收回怀里。


    “咱们知道,这趟子差事烫手,不好当,可没法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没啥好说,得!哥儿两个先给爷您请个安……多多包涵,还得麻烦您二位一趟!”


    说完退后一步,吧嗒一声甩下了袖子,有模有样的倒是真的请了个安。二老动作一致,整齐划一,躬身哈腰的当儿,两条花白小辫儿兜不住,一齐由后首衣领里滑落出来。


    敢情是两个当朝新贵。


    本朝大清帝国爱新觉罗氏入关称帝,统一中原,规矩之一,便是男人头上多了一条辫子。这玩意儿汉人最讨厌,推行起来,极不顺利,为此抗拒而丧失了性命、掉脑袋瓜子的事,这两年屡见不鲜,大有人在。


    朝令先打北京及各省都大邑行起,这里地处边陲,民风保守,似在暂缓沿行之列,是以这两条花白小辫儿也就越感显眼。


    紫脸大汉一惊之下,尚未做出表示,身后的那个生病相公,已自凌然作色,怒声叱道:“你们敢!”


    虽似病着,却也声势夺人。


    不经意,竟为他抢身而前,直趋二老身前,后者二人猝惊下,不自禁地往后退一步,却把那个紫脸大汉吓坏了,慌不迭抢身而前,再一次拦在二者之间。


    却有人冷笑道:“慢着!”


    紧接着自后面座上,缓缓走出了一人——黑瘦块头儿的浓眉汉子。


    两个蓝衣老人顿时怔了一怔,彼此互看一眼,神情间大大现出不悦。


    白面老人冷冷一笑,拉长了脸,说道:“怎么着,这位朋友,你也要插上一手?”


    黑面老人呵呵笑了两声,一派官腔,道:“咱们是奉旨拿人,谁敢插手,可得留神脑袋!”


    这么一说,再无可疑,敢情是来自北京大内的皇差了,莫怪乎老哥儿两个一派目中无人、神气活现。


    紫脸大汉挺了一下长剑,怒声道:“你们敢?”


    却为身后步出的那个黑瘦浓眉汉子拦在眼前。


    “二位稍安勿躁。这里的事交给我了!”


    说时,那一双蕴含着隐隐精芒的眸子,即向着当前二老逼视过去:


    “光棍一点就透,用不着拿朝廷大帽子吓人,老朋友你们二位才一来,兄弟就已经看出来了……”


    浓眉汉子一连哼了两声,接下去道:“还是那句话,天高皇帝远,福临老儿想要一手遮天……”


    “大胆!”


    白面老人一声喝叱,陡地上前一步,脸色透青地怒声叫着:“你是活腻味了!”


    话声方出,身边的同伴已猝起发难。


    随着黑面老者一个翩然进身的式子,一双鸟爪般怪手倏地抡起,直向浓眉汉子胸肋间力插下去。动作快速,出手利落。黑面老人这一式出手,大大透着高明,指尖未及,先自有两股尖锐劲风,循着其出手之势,透衣直入。


    浓眉汉子早已蓄势以待,对方的猝起发难,其实早在意中,焉容得他轻易得手?那双手,看似在极其狭窄的空间挣脱而出,噗地迎着黑面老人的一双手掌。一触即分,噗噜噜衣袂飘风声里,两个人已双双掠身而起,宛若迎空猝起的一双大鹤。紧接着这双大鹤忽然下落,其中之一——黑面老者已似难再行保持住他潇洒的姿态,脚下蹒跚着一连两个踉跄,犹自未能把身子稳住,登时那张黑脸上泛出了紫酱般的颜色。


    “好!”白面老人在一旁尖声喝道:“你胆敢抗拒皇帝?可真是自己找死!”


    话声出口,已自飞身而进,随着右手的突出,刷拉声响里,蛇骨鞭抖了个笔直,认准了对方当心直扎过去。


    黑面老者怒叱一声,也自斜刺里掠身而进,一口银光四颤的薄刃缅刀,同时自腰间掣到手里,随着他极快的进身之势,一式雪花盖顶,泛起了大片刀光,配合着同样的出手,一股脑齐向着浓眉汉子身子上招呼过来。


    饭庄子成了演武厅,兵刃交辉里,杀招四起。


    双方势子俱都快极了,一触即发,顿成风雷之势。


    观诸眼前战况,两个蓝衣老人泼辣进势,甚是可观。


    浓眉汉子探邃诡异,更是不可捉摸。


    一霎间的接触,顿时不可开交。


    这当口儿,紫脸大汉紧握长剑侍立在灰衣相公身边,他原可奋身加入,却因身边相公的安全,终不敢轻举妄动。


    就只此片刻间,双方战况已有了变化。


    却不知什么时候,黑瘦块头儿的浓眉汉子,手上已多了双乌黑铮亮的怪异手套,像似传说中的九合金丝所制,十指尖弯,形若鹰爪,既可如意伸展弯曲,更不虞兵刀的锋口,崩、拿、抓、撩样样俱能,招招奇险。


    两个蓝衣老人,那般狠厉势子,兼而联手进招,却不能占丝毫便宜,三五个照面之后,反倒有了屈居下风的意思。


    猛可里白面老者向左面挪出一步,身后的黑面老者,猛地闪身而进,掌中缅刀居中一线,刷地直劈而下。


    浓眉汉子冷哼一声,左掌横出,直向对方刀身上横击过去,却在这一瞬,一团人影,球也似地滚向眼前,霍地腾身跃起,现出了白脸老人身子,一根蛇骨鞭蛇样地挺身蹿起,直循着浓眉汉子咽喉要害扎来。


    两名蓝衣老人出身辽东,所习武功,颇异于中原内陆,联手进招,堪称一绝。眼前这一手联手封杀,凶狠毒恶,果然非比寻常。


    眼看着对方浓眉汉子在此狠毒两相夹击之下,有似轻烟一缕,幽冥般地一阵子颤动却已拔空跃起,一起即落,掠向黑面老人身后。


    黑面老人一刀收不住势,再想转身却已不及,先被浓眉汉子一双钢爪抓住了肩头。


    随着十指分收之下,抓扯之间,两块血淋淋皮肉,连同着整片肩衣,俱都扯落下来。


    黑面老人痛呼一声,身子一个踉跄,却被同伴自斜刺里一把搀住,算是没有倒下去,大片鲜血立时自他两肩伤处泉涌而出,瞬息间染红了全身。


    “你好……”


    手里的一口缅刀再也把持不住,当啷一声坠落地上,人也几乎昏了过去。


    白面老人慌不迭搀着他闪身一侧,随即动手为他止住了流血,一面惊悸地看向对方浓眉汉子,连声冷笑不已。


    “好个东西,你敢杀官拒捕?这个梁子咱们是结上了……把名字报出来,咱们结个亲家!”


    一面说,一面已退至门边,一副狼狈姿态,早已不复先时之盛气凌人。


    浓眉汉子微微一怔,颇是诧异,那是因为方才在瞎子面前,自己已亮了身分字号,虽是一句传说中的风言俚句,却暗示着一个极其强大的江湖势力,略具江湖经验的人,不应不知,何以两个蓝衣老者,竟似一派懵懂,昧于无知!


    转念之间,他可又明白了。


    便是由于对方二人一向出没关外,厕身大内之故。这么一想,才自略释疑杯,随即呵呵有声地笑了。


    无庸多说,只冲着对方挥了一下手,任凭他二人铩羽而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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