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绝笔书（六）

    我们已经抵达罗布泊的腹地。这里的地貌完全变了模样，不再是一望无际的沙海，而是出现了很多砂岩山，像一顶顶巨大的“大蘑菇”。我们则像一条条小鱼，在这些“大蘑菇”的底部穿行。


    第一个夜晚，平安无事，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信心也恢复了不少。


    我们离苏联人标记的位置大概还有一天的行程，所有人都沉浸在对黄金城的无限遐想中。


    夕阳在一片血红的残云中落下，最后一个黑夜很快到来。


    今夜是十五，圆圆的月亮像一个羞答答的少女，半遮半掩地躲在薄薄的云层后面。


    庞营长命令队伍在两个高达十五六米的“大蘑菇”脚下安营扎寨。警戒哨也被压缩成两组，每十一人一组，一组负责上半夜，另一组负责下半夜。每组再安排四个人攀上砂岩，两人一个岩头，其他人在下面警戒。我和老崔带一半的弟兄负责前半夜，庞营长亲自带另一半弟兄负责后半夜。


    前半夜相安无事，换过岗之后，我和老崔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啪！啪！啪！”几声清脆的枪声响彻夜空！


    我一骨碌爬起身。


    “快！把弟兄们都弄醒！抛下所有的绳子！”是庞营长的声音。


    “营长！”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抬头扯着嗓子喊，“啥子情况？”


    “明山！你跟老崔赶紧把弟兄们都弄上来，沿着绳子往上爬，要快！”庞营长的声音在颤抖，“再晚就来不及了！”


    难道又有弟兄中邪？借着砂岩顶上的火把，我迅速观察了一遍整个营地，众弟兄们都在慌忙沿着绳索向岩顶上爬，没有一个中邪的迹象。不对，远处传来了低沉的轰隆隆的声音！这是什么声音？像是万马在奔腾。空气中又是一种什么味道？火药味？似乎还有电流，啪啪作响。


    “泥石流！泥石流！”砂岩顶上的弟兄们在吼叫。


    我立刻明白了，赶忙抓住一根绳索，拼命往上爬。那响声越来越近，刚才还像远处的闷雷，刹那间，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已响彻在耳际！


    这不是泥石流，而是沙石流！浪头高达十米的沙石流！沙石流如同一头挣脱缰绳的狰狞怪兽，吞噬着胆敢挡路的一切事物！我和几个弟兄反应太迟钝，沙石流奔到眼前时，我们才爬了一半都不到，已经来不及了！


    “明山！把绳索缠在胳膊上！”庞营长的声音几乎被沙石流淹没，他亲自抓住我攀的那条绳索，将绳索在自己的身上捆扎了好几圈，双手紧紧抓住，并对我不停地吼着，“坚持住！”


    沙石流无情地向我袭来！


    一口就将我吞噬！


    一刹那间，我就几乎已经休克，那条被绳子缠住的胳膊像要被拉断了一样，巨大的疼痛让我的意识能够保持清醒，我没有松手！


    沙石流来得快去得也快，几分钟之后，那呼啸声已渐渐远去。


    我还活着！


    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救了我一命！跟我一样吊在半途的两个弟兄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庞营长把我拖上砂岩顶，我的胳膊被拉得脱了臼，还好捡回一条小命。


    可是，我们的四十匹骆驼全不见了！


    还没等我们开始心疼，另一个更可怕的灾难已接踵而至！


    “龙卷风！龙卷风！”


    沙石流到来的方向，一根两头粗、中间细的巨大龙卷风，遮天蔽月，夹杂着闪电，沿着沙石流肆虐过的路径，蜿蜒而来！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都把绳子系在身上，打上死结！”庞营长继续在咆哮，“系好之后，躲在砂岩背风一侧！”


    我因一只手脱臼，根本没办法做到，庞营长于是把我和他捆在了一起。


    这场龙卷风比我们进入沙漠时遇到的那场大风暴恐怖不知道有多少倍！龙卷风接近之时，我们周围的空气就像被抽干了一样，连呼吸都变得急迫。地上、空中到处飞沙走石，巨大的石块击中砂岩，像迫击炮击中目标一样轰隆作响。紧接着，我们就飘了起来，像被捆在树干上的风筝，一次次飘起，再一次次撞向砂岩！到了后来，来最基本的呼吸也无法保障了，只有出气的份，没有吸气的份！


    龙卷风虽然也只持续了短短的几分钟，我们却像下了一次十八层地狱！


    龙卷风过后，沙石流遗留下来的沙子又全被卷走，砂岩山又恢复成我们进来时的模样。这一前一后的两次灾难似乎在扮演一个清道夫的角色，将闯入这里的所有生物都毫不留情地收割掉了。我们当然也遭受到自进入沙漠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重创！


    死亡四人！加上先前沙石流带走的两个人，共失踪五人！重伤三人！剩下的十个人，没有一个不挂彩的！庞营长的小腿被尖石削掉了一块，血肉模糊；我右胳膊脱臼；老崔最幸运，只是眉骨被打青了一块，剩下的几个弟兄也还好。


    传说没有错！只有死了的人或者鬼魂才能到达黄金城！要不是安营扎寨的时候庞营长考虑周到，我们所有人现在已经变成了冤魂！


    “骆驼！骆驼！”


    幸存的弟兄在搜索其他人的时候，在不远处一个山壁下，找到七八匹奄奄一息的骆驼。经过抢救，只有一匹受伤不严重的活了过来，其他的基本没希望了。搜索没多久就已停止，活着的人太少，都还多多少少受着伤，而且，下一次灾难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所以，庞营长需要先把活着的人保住。那三个受了重伤的弟兄也先后离我们而去，我们在“大蘑菇”脚下掏出一个大洞，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葬了七位弟兄。


    “营长！营长！”砂岩顶上警戒的弟兄在大喊。


    又一次灾难？如果是的话，我们再也没有活的希望了！


    “什么情况？说清楚点！”庞营长显然对这样的报告非常恼火。时间就是生命，只有最快速最准确的情报才能最大程度地减轻伤亡。


    “一个小……小……小镇！”


    一个小镇？


    这弟兄莫不是疯了！


    在这茫茫无人区的罗布泊里有个小镇？


    当庞营长他们把我拉上砂岩顶上的时候，我也被迷惑了！远处，零零星星的火光映照着屋顶和高墙，绝对是一个古色古香的沙漠小镇！


    “是不是幻觉？老崔，你打我一巴掌试试。”


    “明山，不是沙漠蜃楼，我都掐自己好几次了！”


    “黄金城？”


    我的这三个字一出口，有弟兄已经哭出了眼泪！


    庞营长的腿上打着绷带，我的胳膊被复位后夹上了夹板，其他弟兄也都简单处理好伤口。能找到的物资全被集中在那匹幸存的骆驼身上，所有人步行，我们开始向那个不明小镇前进。


    天明的时候，我们抵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个鬼镇！残破不堪，至少具有上千年的历史。从它的规模来看，在它当年正繁荣的时候，应该是一座重镇。这里有上百处住宅，有防御的城墙和哨楼，有规划好的街道和下水道，甚至还有祭祀用的场所。只不过，漫长的岁月像一把无情的杀猪刀，将这里的一切都破坏的支离破碎。除了那座用一块块大石头砌成的宏伟祭坛保存完好外，所有的其它建筑都已坍塌。而且，这个小镇应该是被埋在沙漠中很多年，正是先前的那场龙卷风，才让它重见天日！那场龙卷风还点燃了一些木柱梁门，这才让我们发现了这个地方。


    “这就是传说中的黄金城？”有弟兄开始失落地傻笑。


    “就算不是，它也一定与黄金城有着重大关联！”庞营长凭直觉给出了答案。


    庞营长延续了他一贯的严谨风格，仅剩下的十个人被要求抱团行动，我们一起在这个小镇中转悠和摸索。


    这是一座被收刮的干干净净的死城！没有尸体、没有残骨、没有锅碗瓢盆之类的文物，什么都没有！就好像这里的人在一千多年前知道他们将来有一天会被埋葬在这沙漠之下，所以他们早早地收拾好所有的东西，弃镇而去！


    “不可能！就算有准备，也不可能消失的这么彻底！”老崔似乎最为着急，每到一处倒塌的房屋之前，他总是上去一顿乱挖乱刨，想要找到哪怕是根骨头也好。但是，除了残墙、碎石和木梁，什么都没有！


    最后，大家都把目光落在小镇中央的那个高大的祭坛之上。


    这个祭坛大概十二三米高，是用条石和大方砖砌成的，向着太阳的方向是几十级阶梯。我们没有过多犹豫，将骆驼拴在下面，爬了上去。


    “营长，有个洞！”


    祭坛顶部的平台上，因年久失修，塌陷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大洞，里面黑咕隆咚，看不清楚。


    “打开它！”


    几大块条石很快就被拆掉，露出一个斜向下的通道。庞营长让我们准备了几个火把，随后，十个人便鱼贯而入。


    通道很快见底，我们下到一处宽阔的石室，石室内，整整齐齐地码着上百口漆黑的棺材！石室最里面有一个石台，石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石盒。石台两边是十几个大箱子！


    “宝藏！”


    “黄金！”


    弟兄们顾不得那上百口阴森森的棺材，直接向十几个大箱子奔去！老崔也加入其中。只有庞营长一个人最淡定，他默默地注视着石台后面墙上的图案和文字。


    “营长？”我和庞营长受伤较严重，而且，我这条命也是庞营长从沙石流和龙卷风中救下来的，所以我惦记着庞营长的腿伤，便一直站在他身后。


    “明山！”庞营长示意我站在他旁边，“你有学问，还懂地图，你知道上面那些图案是什么意思吗？”


    我们面前的墙壁上绘着一些牛蟒蛇神和妖魔鬼怪，它们都围绕着中间一个奇怪的标记。那标记像一个深蓝色的眼球，眼球中间是一个抽象的不对称双鱼纹图案，看起来异常恐怖！另外，墙上还有八个血红大字：盗墓禁区，贪入者死！


    “不知道。”我如实回答，“营长，这些字倒是很奇怪，像是后来人加上去的。”


    “我们离黄金城很近了！这些是守墓者下的诅咒！”


    庞营长缓缓向前，打开石台上的石盒子，一个白色的陶瓷瓶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陶瓷瓶上有一个不对称的天青色双鱼纹图案，和墙壁上的诅咒标记一模一样！


    老崔带着众弟兄正在热火朝天地开箱倒柜。


    “空的？”


    “空的！”


    “还是空的！”


    ……


    随着所有的箱子被打开，弟兄们的心也沉到了最低谷。他们又将眼睛瞄向那上百口棺材！庞营长没有阻止，他们很快动手了。


    “妈的！真晦气！只有一具干尸！”


    “这个里面也是！这尸体的皮肤还有弹性呢！不会诈尸吧？”


    老崔最积极，他带着七个弟兄一个接一个地把那上百口棺材撬开。他们忙这些的时候，庞营长还在盯着手中的陶瓷瓶子发呆。


    “妈呀！诈尸了！”


    “粽子！”


    “快逃！快逃！”


    老崔他们那边忽然出了状况，那些打开的棺材里的干尸都苏醒了，变成了一个个咬人的粽子！


    “营长，快走！”我连忙抽出砍刀。


    庞营长慌忙把陶瓷瓶子放入怀中，开始和我并肩作战。粽子们比起那些中了邪的沙兵更恐怖，它们的武器是利爪和尖牙，身手敏捷，力气更是奇大无比。


    “老崔！靠拢！靠拢！”庞营长直呼。


    老崔却没办法脱身，他和七个弟兄被二十几个粽子围攻，只得先行向阶梯退去。有几个弟兄已落入了粽子们的手中，瞬间就被活生生撕得四分五裂！


    每听到一个弟兄惨叫，庞营长的心就滴一次血！


    我和庞营长背靠背，两把厚背砍刀被我们舞出两朵密不透风的刀花。那些粽子却是不知道怕死，跃在空中的、正面欺上的、被砍断腿从地上爬过来的，应接不暇，我和庞营长险象环生。有一个粽子咬在了庞营长受伤的那条腿上，一口就撕下一大块肉！


    “啊――”庞营长一声惨叫，随即砍下了那粽子的脑袋。


    庞营长已是双眼通红，杀的快要疯了！


    我们离阶梯还有四五米远，老崔和仅剩下的一个弟兄则是退到了阶梯处。那上百个粽子只被砍死了十多个。本来老崔他们只打开了三四十口棺材，但是现在，那些没打开的棺材也开始嘭嘭作响，里面的粽子快要破棺而出！


    忽然，我的眼角瞟到老崔飞起一脚，将和他并肩作战的仅存的弟兄踹飞出去！粽子们立刻就将那弟兄摁在地上，撕咬起来！


    正是乘着这一空档，我和庞营长才得以登上阶梯。


    “老崔，我掩护，你和明山撤！”庞营长并没有看到刚才的那一幕。


    “营长，一起走！”老崔叫道。


    也许，老崔刚刚的举动是为了救庞营长和我。


    那个被老崔踹出去的弟兄没多久就被粽子们撕咬得干干净净，肠子和脑浆流了一地！


    它们再次围攻上来！


    “明山！骆驼上有一捆炸药，快去取来，封住出口！我和老崔掩护！”庞营长命令。


    我没有犹豫，立刻转身就走。唯一的活命机会就是把这些粽子封在祭坛里面，一旦棺材中的那些粽子全部破棺而出，我们也将死无全尸！


    我抱着炸药回到洞口的时候，庞营长快要支撑不住了，他那小腿上的肉被撕掉的地方，血哗哗的流。


    “营长！老崔！撤！”我点燃了炸药包。


    在庞营长和老崔撤出洞口的那一刻，我把炸药扔进洞口，接着掏出那把苏联制手枪，啪啪啪地将快要跃出洞口的几只粽子崩了回去。


    “轰！”一声巨响，祭坛崩塌，封住了出口。


    我由于没有及时撤离，被爆炸产生的气浪高高掀起，跌落在瓦石当中，然后一口气没喘上来，暂时晕了过去。


    几分钟后，也许十几分钟后，一丝微风吹过，我一通咳嗽，慢慢苏醒了。我的一条腿被条石砸中，不幸骨折。我艰难地翻过身子，向祭坛下面爬去。


    祭台下面，那匹骆驼在原地咀嚼。庞营长侧身躺在地上，他那条受了伤的小腿一片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头露在外面。老崔的厚背砍刀高高举起，正要砍向躺在地上的庞营长……


    等等！


    我是不是眼花了？


    我使劲摇摇头。没错！老崔正发出狰狞的狂笑，他手中的那把刀就要落下！


    “老崔！”我吼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手中的枪也同时响了！


    枪响刀落！


    我手枪的子弹击中老崔举起刀的那只肩膀，老崔的刀却是掉落下去的。在老崔捂着肩膀回头看我的时候，庞营长抓起落在身边的砍刀，使尽最后的力气站起身，紧接着，挥刀将老崔拦腰斩断！


    我继续向下爬。庞营长则拄着砍刀，满身是血，颤颤巍巍地立着！


    “营长！”


    “明山！”


    “老崔他……”


    “这个狗杂碎是小日本的特务，在老子身边潜伏了二十年！”


    原来，老崔早年在上海的时候，故意演了一处苦肉计，让庞营长救下他，其实是为了打西北军的主意。后来，日军投降，老崔便在庞营长身边潜伏了下来。这次庞营长决定去寻找黄金城，老崔自以为又一个报效天皇的机会来了，谁知我们会落到这步田地。骆驼只剩下一匹，而要走出沙漠，没有骆驼基本是不可能的。面对受了伤的庞营长，在最后那一刻，老崔终于露出了他的本性。


    我们三十二名弟兄一起进的沙漠，现在却只剩下我和庞营长两个人！我们满怀壮志地来寻黄金城，却落个和杨书记官他们一样的下场！我的一条腿断了，庞营长比我伤的更严重，他的一条小腿上几乎没了肉！我们把没用的物资统统丢掉，只留下水和吃的，然后两个人同骑一匹骆驼，开始了遥无可期的返程。


    庞营长受伤了，不只是腿伤，还有精神！他发着高烧，抱着他怀中的陶瓷瓶子，开始胡言乱语，不是“老崔”，就是“明山”，再不就是“弟兄们”，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喊“粽子”！


    夜幕很快拉下，我们早已走过了那场沙石流和龙卷风的地方。我从骆驼背上回望，那里，一场龙卷风又出现在天际。


    唯一的骆驼由于驮着两个人，消耗太大，再这样下去，我和庞营长估计都得葬身沙漠。天快亮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我把虚弱的庞营长用绳子严严实实地捆在骆驼背上，并把他的陶瓷瓶子也系在了他的腰中。


    庞营长疯了！他以为我和老崔一样，要加害于他。就在我拄着棍子拍骆驼屁股为他送行时，他抽出我背上的砍刀，给了我一刀！


    这一刀并没有太大的力道，更像是刀从他手中滑落时，掉在我的胳膊上。但是，我的那条原本就受了伤的胳膊还是皮开肉绽，鲜血立刻染红了整个绷带。


    “粽子！粽子！”庞营长在骆驼背上挣扎，那骆驼却不理他，只管驮着他不紧不慢地向前走。


    我更希望庞营长那一刀是砍在我的脖子上，好让我快点结束这难熬的人生！


    我倒在地上，眼睛望着渐渐远去的骆驼和庞营长，几滴浑浊的泪水滑落……


    太阳最毒的时候，我依然没有死透，于是我摸出钢笔，沾着我的鲜血，决定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庞营长他们所有人，我和二当家的一样，在山下有一个相好的，我这里有八十块大洋和一副银镯子，如果有谁捡到这封绝笔书……


    （注：那两张a4纸上复印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了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