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妄想 一、
3个月前 作者: 高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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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蓬勃从妻子姚可馨身上感受不到一丁点有关死亡的气息,相反的,妻子是个轻易就能令蓬荜生辉的大美女,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勃勃朝气。如果不是在去殡仪馆接妻子下班的时候,他往往会忘记对方的职业是遗体化妆师,每天都在和死人打交道。
这多少让他觉得奇怪。自从他被大学扫地出门,参军退伍后,开始在送仙桥古玩市场讨生活以来,就比较迷恋命理术数之学,按照这些玄学上的理论来看,和死人、旧物接触得多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带有一丝阴惨之气,可漂亮的妻子身上却没有一点这样的痕迹。
不仅如此,如果从看相的角度来看,姚可馨面庞饱满,五官轮廓分明,皮肤又白又润,发色黑亮如镜,是个十足的富贵长寿命,要在古代的话,说她有一副贵为皇后娘娘的极尊贵命相也不为过。
蒋蓬勃一直认为,自己能娶上这个几乎可用完美来形容的女人做妻子,一定是奶奶的在天之灵暗中庇佑的结果。
奶奶曾经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十年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在拣破烂时不慎摔断了股骨,被恰好途经那里的姚可馨发现并送往医院。医生让蒋蓬勃做好心理准备,老人能康复起来的机会不大,不仅可能遭遇到各种各样的并发症折磨,而且最终的死亡率非常高。
可事实上,老人只用了三个月时间,就重新站了起来。这都得益于姚可馨不知从哪里习得的一手按摩疗法。那之后,老人又无病无痛地活了两年多,才安详地离世。
蒋蓬勃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姚可馨碰巧闯进他的生活,他该如何度过那段最艰难的时光。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使,他相信自己的妻子就是其中最美丽和善良的那一位。
不过,姚可馨也有些小小的怪癖。最近这两年以来,她越来越不喜欢与人接触,蒋蓬勃的朋友圈子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小,两口子活得就像是这座繁华都市之中的隐世者一样。
说起来原因似乎很可笑,姚可馨讨厌别人对她的年轻外貌评头论足。她的美丽已经是足够令人羡慕的资本了,偏偏上天还赋予了她一副似乎永远也不会老的青春外貌,无论用怎样挑剔的眼光,都只会把她当成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姑娘,谁也不会相信其实她已经三十多岁了。每次和朋友相聚,似乎都离不开这方面的话题,总有人会以惊讶的语气问三问四。
蒋蓬勃爱自己的妻子胜过一切,也就顺着妻子的意,尽量不参加应酬,疏远了几乎所有的朋友。两口子深居简出,活得简单而痛快。
今天,是姚可馨三十六岁的生日。再过十来天,蒋蓬勃也该年满三十六岁了。
蒋蓬勃收回恍惚的思绪,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钟,该去取订做的生日蛋糕了。他朝铺子里间吼了一声:“老小子,我先闪了。”
“滚你的吧!”田新民探了个头出来,满脸的别扭,“有老婆没兄弟的家伙,老子看不起你。哼!”
“拜托,大哥,用些新词行吗?”蒋蓬勃嘿嘿笑道。
田新民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也是他和姚可馨几乎唯一还常来常往的朋友。之所以还能这样,也许因为田新民和他是生意上的搭档,一起经营着这间替人评估古玩的铺子。
“好吧,马上我就去查字典。瞧你那臭美样,被你那漂亮婆娘滋润得安逸呵,越活越倒转去了。你们两口子,要是再不长老点,小心别个把你们当成妖怪。”
蒋蓬勃作了个鬼脸,得意地笑了笑。他朝铺子门口的穿衣镜瞅了一眼,的确,自己的外貌也很显年轻,看起来不超过二十六七岁。幸福的生活,也许就是永葆青春的秘诀吧!
取了蛋糕回到家,硕大的鹿先生迎了上来。蒋蓬勃摸了摸这只体型庞大的白色长毛狗,狗儿便走回阳台上继续趴下发呆。
姚可馨非常喜爱这只狗,在还没认识蒋蓬勃时,就已经养着了。家里还拿出一间卧室,作为专用的狗房间。
蒋蓬勃心下不太喜欢这条狗。他总觉得,这条狗过于安静,不像一般的狗那样懂得在人前讨好卖乖,总把自己挺当一回事似的。他有时候甚至都难以确定,在妻子心中,是他这个做丈夫的更有地位,还是这条自视甚高的狗更有份量。
他把一切准备停当,姚可馨还没回家。
他看了看表,早就过了下班时间。他的寻呼机突然响起,显示的内容是姚可馨现在正在医院抢救,让他迅速前往,发信息的人署名为姚可馨的舅舅。
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进医院抢救了呢?蒋蓬勃难以置信。而且他一直以为,妻子是个孤儿,没有任何具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舅舅?。可是眼下没时间计较这些,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抢救室门上的红色警示灯还亮着,妻子还在抢救中。
“你就是蒋蓬勃吧?我是姚可馨的舅舅。亲舅舅。”抢救室外坐着的一个男人向他走过去说道。
蒋蓬勃诧异地打量对方,这名从未见过面的“舅舅”,看模样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他心道,难怪妻子那么不显老,看来妻子的母系基因就是有这个优点。
“她这是怎么啦?”
“她没告诉你,她得了绝症吗?”
“绝症?什么绝症?”蒋蓬勃难以相信。记忆中,自从与妻子相识以来,从未见她生过病,就连普通的感冒咳嗽都没有过,身体健康极了。
“砰”的一声响,抢救室的门被推开了,一名年轻男医生表情茫然地走了出来,低头道:“对不起,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蒋蓬勃脑海中轰然炸响,对方后面说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他冲了进去,美丽的妻子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蛋还像平常那样的白里透红,长长的睫毛微微向上弯曲着,仿佛正在甜睡,哪有一分失去了生命的迹象?
他缓缓走到妻子身旁,手哆嗦着,去摸她的脉搏。没有心跳。他再试妻子的鼻息,也没有呼吸。这一刻,犹如天突然塌下来,压在了他的肩膀上,浑身没有了力气。
此后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恍惚中,他被人扶到了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坐下,那位从未谋面的舅舅给他介绍了几个人,有律师,有公证人员,然后其中有个人就拿着一份公证书念了起来。
直到听见“我的后事全权委托给舅舅处理,其他任何人不得干涉,包括我的丈夫蒋蓬勃在内”时,蒋蓬勃一下子如梦初醒,怒道:“什么?”
“别激动,这是我们家族的风俗,丈夫不能参加妻子的葬礼。”那位舅舅说道。
“胡说八道,可馨只是睡着了。你咒她干什么,你咒她干什么?”蒋蓬勃突然跳起来,一把推开众人,跑进抢救室,扑到姚可馨的遗体上死死抱住。
那位舅舅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幕,使了个眼色,几名孔武有力的壮汉走进去,强行把蒋蓬勃从病床上拉开。
蒋蓬勃拼命挣扎,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瞧着妻子的遗体被人推了出去。
“这是你妻子的遗愿。你既然那么爱她,就应该尊重她的家族风俗啊。节哀。”宣读遗嘱的公证人劝慰道。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骗我,她不可能立这样的遗嘱。”蒋蓬勃一把抢过公证书,上面的签名,的确是妻子的笔迹。她那一手娟秀而不失苍劲的字迹,不是谁想要模仿,就能模仿得了的。
蒋蓬勃这下子彻底瘫了,在心内问了无数个“为什么”,也无法找到答案。如果两口子关系恶劣,相处不睦,那么姚可馨这样做,他还可以理解。可事实上,两口子恩爱有加,共同生活多年了,还如热恋时一般无二。而且他从未做过对不起妻子的事,没有任何合理的理由,会让妻子做出这样决绝的决定。
他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一口气逆在胸口,晕了过去。等他再次醒来,已经躺在病床上。陪护他的人是田新民。
田新民告诉他,姚可馨的舅舅执意要回老家操办后事,姚可馨的遗体经被运走了。
蒋蓬勃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做梦,一场永远也无法清醒过来的噩梦。他头一次知道,悲伤绝望到某种程度,竟然会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兄弟,别憋着,哭出来好些。”田新民从随身的包里摸了一瓶高度数的白酒出来,递给蒋蓬勃。
“鹿先生呢?”蒋蓬勃没有接酒。
“被弟媳妇那个舅舅,带走了。”田新民叹息道。
蒋蓬勃这才记起,遗嘱里也有这么一条。他突然哈哈大笑,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老小子,谢了。我没事,你回去吧。”
“真没事?”田新民当然不会相信这话。
“真没事。就想一个人静静地睡一觉。你看你,老吝啬鬼一个,竟然花钱让我住干部病房。真的谢谢你。”
蒋蓬勃听见田新民的脚步声,在门外来来回回了好几趟,才最终离去。他知道刚才自己表演得不错,至少没让这个老搭档看出他死志已决。医院也许是个跳楼的最佳场所。
他躺着等待深夜。时间过得好漫长,不过,总算过去了。住院部里一片寂静,走廊上空无一人。
蒋蓬勃悄悄爬上楼顶。这是栋十三层高的大楼,纵身跳下去,绝无幸免。这对他来说,简直太好了。他站到楼顶边缘,闭上眼感受风的抚摸,片刻后,他就将随着风一起坠落下去。
“蓬勃。”
蒋蓬勃一下子睁开了眼。身后这声突然传来的呼唤,绝对是妻子姚可馨的声音。他猛然转身,美丽的妻子活生生地站在楼顶中央,身旁还带着白色长毛的鹿先生。
“可馨?你……真的是你吗?”
“过来,让我抱抱你。”姚可馨温柔地向他招手。
蒋蓬勃一步一颤地走过去,把妻子紧紧抱在怀里。那熟悉的体香,绝对是自己的妻子没错。
“不要寻死,好吗?”姚可馨与他面贴着面,在他耳畔说道,“你如果真的放不下我,就不该寻死。你目前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应该打起精神应付即将发生的一切。”
“什么险,能比让我失去你更可怕?我知道这一定是在做梦。别让我醒过去,好不好?”蒋蓬勃第一次在人前泣不成声。
“不,这不是梦。你总会找到寻找我的线索。不过,你必须知道,我不是普通人。如果你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我们迟早还有见面的一天。”姚可馨突然推开他,力气大得惊人,“记住,你必须坚守自己心底最深处的信念,绝不可动摇。”
“什么意思?”蒋蓬勃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我不管那么多,无论是梦不是梦,你都别离开,就留在我身边,行不行?”
“不行。”姚可馨决然摇头。
“为什么啊?”蒋蓬勃怒吼着问道。
“这是规矩。你和我都抗拒不了的规矩。”姚可馨闪亮的眼眸变得迷离,举起双手抚过他的双眼,“我常弹奏的那首古琴曲,你别忘了……”
突然一道白光刺眼,蒋蓬勃感觉身子疾速下坠,想喊喊不出来,想动动不了。
“兄弟,兄弟。”
熟悉的声音把他惊醒过来。田新民笑嘻嘻地站在他的病床前。
“你总算醒了。把老子急得。”
“你为什么在笑?”蒋蓬勃还沉浸在梦境中,难以自拔。
“你娃喝酒直接喝到医院来打葡萄糖了,我还不能嘲笑一下么?”田新民道。
“喝酒?我老婆呢?”蒋蓬勃突然觉得不对劲。
“你老婆?噢,她回去了。”田新民斜着眼打量他。
“她回哪去了?”蒋蓬勃一下子从病床上跳了起来,抓紧他的手追问,“她没死?回家了?只是……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她回她爸家了。”田新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你胡说什么,她哪有爸爸?”蒋蓬勃几乎想锤他一拳。这种玩笑,对自小就是孤儿的妻子来说,太不尊重了。
“怎么没有?她爸不是周公吗,不然你怎么在梦里找了个老婆?”田新民突然哈哈大笑。
“你什么意思?”蒋蓬勃大怒。
“你生个毛的气啊。就准你戏耍我,老子回敬你一下,就不行么?”田新民笑得前仰后合。
“今天是不是十七号?”蒋蓬勃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昨天是十六号,今天自然就是十七号嘛。你娃少跟老子装疯谜窍哈?”
“那我住在哪里?家里都有些啥人……”
“你又想去住空军医院了哇?”田新民收起了笑容,略有点担忧地看着他。
蒋蓬勃住了口,不再急于提问题。他知道空军医院是精神病专科医院。
“我原来住过空军医院么?”
“嗯,住过几个月。好象说你是妄想症吧。你要是再神神叨叨的,老子只好把你送过去住起了。”
田新民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何况,谁会在别人刚痛失爱妻时开这样的玩笑?
“算了,送我回去。今天让我休息一天。”蒋蓬勃觉得头都快炸开了,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