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后疑云
3个月前 作者: 暗地妖娆
〔“你的意思是,她的死与简政良的死果然是有联系的?”
“没联系可就怪了,经过前边那一桩事,任谁都想得到他们之间有联系。”杜春晓翻开最末一张牌——正位的皇后。心里便“咯噔”一下,暗自惊疑,“怎么跟给黄莫如算的未来牌是同一张?”〕
【1】
黄莫如的抗拒,在杜春晓面前似乎没什么用,他只能坐下洗耳恭听,脚底板沾满了西瓜籽。
“大少爷,其实事情应该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难,对不对?”杜春晓坐在牢房外的小板凳上,将塔罗放在膝盖上,均匀地分成两叠;空气依旧灼热,月亮的残光经由小气窗投射进来,仿佛在窥探她牌中的秘密。
她举起的第一张牌——恋人。
“虽说都是含金钥匙出生的,可人和人到底还是不一样,有些是天生痴情种,比如你弟弟;另有一些则是脂粉堆里打个滚便出来了,最是有情却无情,大少爷你如今可是被保警队疑成这样的人呢。”杜春晓似乎有些乐滋滋的,让夏冰浑身不自在。
第二张牌——魔术师。
她喜得拍了好几下手,“啪啪”的爆响唬得顾阿申连忙跑过来,手里还端着一杯梅子酒。
“好牌啊,好牌!”她仰面向天,一脸的感激,遂又转向黄莫如,笑道,“这张牌,可是替你妹妹洗冤了。有下人说令妹曾深夜在呈尸地点徘徊,是误会吧。其实是大少爷您穿着女装,出现在那里吧?大少爷是要做什么事?”
她终于点中他的要穴,两根手指夹起魔术师牌,戏蝶一般在空气里舞动。夏冰则激动得不停推整眼镜架子,生怕看漏了她装神弄鬼的动作。
月光不知何时已悄悄抽走,将黄莫如整个身子隐在夜色里,宛若墙上一块深浓的黑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从肩部细微的起伏揣摩出他是平静的,甚至还能从这静默里嗅出一丝的感伤。
杜春晓却是未知未觉的样子,像正从野兽身上剥皮,是绝无可能替手中猎物喊痛的:“还有,陷害三太太和陈大厨有一腿的,其实正是少爷您吧?虽说甲套是二太太拿去给老爷的,可发现它的丫头也是二太太外屋的人……哦,不对。该不会是用这法子绕着圈儿陷害大太太呢,不逼供红珠也罢了,一旦逼供,她招出的幕后元凶必定是大太太,不用猜都知道,您必定允诺了她什么终身大事了。大少爷,您心里打的算盘倒也奇怪,不过我知道两位队长折磨您那么多天,都没把您的嘴撬开,我是断不会再费这个劲的,无非是把这副牌告诉您,跟您知会一声,免得到时您真上了刑场,都还喊冤。”
“其实呢,您扮成女人模样,可能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这个我就不追究了。但田雪儿与你私通该是事实吧?三太太不知从哪里得知你和这丫鬟的事儿,于是拿她作要挟,让你娘不敢动她的主意。可惜这姑娘死了,嫌疑早晚要落到您头上,所以您才变着法儿陷害栽赃三太太,原本是想让你娘在老爷跟前吹点风,把三太太给逼走,没料到事情发展出乎意料。藏书楼命案一出,保警队反而来得更勤,吓出您一身冷汗吧?事后甚至你娘自己都有些担心是冤枉了三太太,可你倒好,又私下买通红珠,把大太太都咬出来了。至于要害大太太的缘故,自然是因为田雪儿怀了你的种,被白子枫查出来了,她头一个必须向大太太汇报,所以黄家上下就只大太太与你知道那丫头珠胎暗结的事,你这才利用你娘去跟大太太结梁子。是不是这样?”
“可他又怎么能骗大娘吃饭咬到钉子呢?”夏冰像是在替黄莫如辩解,同时消除自己的疑虑。
“那是大太太自己糊涂的,我原也以为她是自编自演的戏,但后来想到一件事,蛋羹里的确埋不下钉子,但米饭里却可以。”她翻开第三张牌——审判,“当日负责盛饭端菜的又是红珠,她可以选择让哪个人咬到钉子。大太太吃蛋羹有个习惯,要搅着米饭一起吃,这才在咬伤的时候误以为钉子是从蛋羹里吃出来的,无意之中反而被疑作贼喊捉贼。你这样害大太太的起因,是怕她把田雪儿怀孕的事情讲出来,因大太太从前是小店铺老板的女儿,没念过几年书,大字不识几个,所以不可能把知道的事情写出来,只会不小心讲漏嘴。所以要她封口,这法子是最有效的,顺便还能离间三位太太的感情。呵呵,其实她们原本就不讲姐妹情分,连表面功夫都做得极一般,只是这一来,矛盾更深,你坐山观虎斗,倒是能加速扫除障碍。可是这个道理?”
听到这一声质问,黄莫如总算抬起头来,虽已槁颜枯爪,两只眼睛却是犀利的:“杜春晓,不要以为单凭你的胡乱推测就能破了这案子,事情有你想到的一层,还有你想不到的一层呢!”
“那就劳烦大少爷把我那想不到的一层讲出来听听呢?”
杜春晓借机追问,对方却没入圈套,只冷笑道:“不是说我只要听你讲,可以不回答问题么?”
语毕,他复又折回草铺,缩成一团睡下,宛若幽灵暂时安歇。
※※※
黄莫如被送回黄家那天,苏巧梅哭得死去活来,紧紧握着手中一串玉佛珠,边抹眼泪边念《金刚经》,饭也不吃。的确,宝贝儿子那副受苦受难的模样,谁看了都心疼。黄梦清也忍住哽咽,亲自拿了两只蜜瓜过去,还骂道:“爹也真是,竟把井给封了,否则定能放在井水里镇一镇呢!”
洗过澡,换过衣裳,坐在冰桶旁喝了两碗莲子汤,黄莫如才缓过劲来。多少将之前在保警队经历的噩梦从体内逼出来一些,只要回到家里头,那蝉鸣听起来竟也不觉烦躁了。苏巧梅命唐晖将她的东西搬到儿子房里,说要好好照顾几天,实则只是在外房摆一尊观音,嘴里不停地“阿弥陀佛”。
临近傍晚,他突然起身,绕过这无数个“阿弥陀佛”走出去,小月忙追上来问大少爷要去哪里。他头也不回,只压着嗓子道:“啰嗦什么?”口吻之凶,令小月再不敢多吭半声。他沿着生满绿萝的院墙走到黄清梦屋前,玉莲刚擦了席子,端着水走到门口,见是他来了,行过礼便要转回去告诉大小姐,却被他止住:“你做自己的事,我马上就走的。”
黄梦清见他进来,笑容尤为明艳,那双细眼都变得妩媚了,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然而有些感情仍是无法遏制的,会由颦笑间暴露极微妙的丝丝缕缕。
“还有脸来这里?被人疑成这样了,回来也不诉个苦,可叫下人怎么看得起你?”她嘴是硬的,心却已揉成一片湖泊。
他不回应,径自坐下,因领子是敞着的,从脖颈到胳膊肘处因外皮剥落,已呈晶亮的粉色。她疼得坐立不安,当下便捧出那梨花木盒子打开,拿出护脂膏给他。他倒没有拒绝,接过来放在桌上,只说拿在手里不方便,等明早玉莲给送过去好了。她奇怪他的反应,却讲不出口,于是讪讪笑着,问他身体怎样,那蜜瓜喜不喜欢之类的,看他答得心不在焉,便不再多话,只等他透露真实来意。
孰料这一沉默,时辰竟比两人预料的都长,她隐约察觉他是想她先开口的,可又不知道他要什么,所以只好干等。一时间,空气中涨满透明的疑问,双方一个猜,一个藏,场面虽冷清,内里却是热闹的。
“我想跟姐姐借一样东西。”还是他沉不住气,像是下了决心要打破神秘。
“什么?”
“就是小时候我们经常拿来玩的那个东西。”
她登时有些辨不清状况,甚至有些想念杜春晓的牌,这个古怪的女人肯定能用它作出一番合理解释。只可惜此时此地,她是茫然的,甚至这个茫然能经由他深棕色的瞳孔里折射出来。于是她便不想问,也不敢问了,只默默从木盒子底层挖出他要的东西,握在手心板里,再将手摁进他掌中。他的手掌薄而宽长,不像是有福的。她模糊地猜想黄慕云的手掌会是怎样的境况,她从前都没有注意过,因本就不信摸骨算命那一套。
可现在,她却急于想知道自己兄弟的祸福,可恨无从下手,就只得等事态发展,发展到她能看明白的时候。
※※※
苏巧梅已很久没睡得那么沉了,整整一个时辰都没有翻身,腕上的佛珠串在黑暗里发出幽冷的光。黄莫如蹲在床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接着抚起她一只手,放开,手臂重重落在铺席上,珠子隔着竹篾与木板碰撞,发出单调的“咚”一声,她依旧呼吸均匀,畅游太虚。随后他移至铺尾,捉起她的右脚踝,再松手,脚趾骨在板上擦过,该是很疼的,却不曾换来半点反应,她双目微阖,面部神经都松弛得很。
他这才放下心来,走出屋子,因怕被巡夜的下人撞到,连牛皮灯都不带,只凭月色及对庭院的熟悉程度摸索前进。这一次,赌的是运气与勇气。这次,他可谓“轻装上阵”,再不扮成妹妹的模样,只穿黑色宽松绸衫,为方便行动,还将下摆扎进腰间,似欲将自己融进黑暗里去。
通道内还是那股子令人窒息的腥臭,他知道它的来源,却竭力不去想,只举着一个火折子往前探。虽然酷热被结结实实地挡在外头,然而他第一次在这里探索,都宁愿早些逃出来,承受烈阳曝晒。里边的墙壁干燥而阴凉,火光划过的瞬间能看到大片的褐色污迹,脚下偶尔会踩到一些细鹅卵石般大小的颗粒,发出“咔咔”的尖叫,所以每走一步,都将他体内的神经绷紧一环,足音的空响与颗粒在脚下爆裂的声音让他恨不得尖叫。
火苗一直往后逼压,几度欲舔到手背,他不由得松弛下来。风力渐强,表示快要找到出口。他的手再不敢离开通道顶部和周壁,一寸寸摸索,每块凸起的砖头都会让他犹疑半天,直到完全确认没有异状,才继续前进。
很快,他的脚趾便踢到硬物,火折子上的苗头愈来愈低,快要烧尽,他吹灭它,又拿出一根来。磷硝与空气摩擦后发出刺鼻的气味,这气味几天都洗不掉,只能拿蔷薇粉来掩盖。他紧张得快要呕吐,远比在保警队里受缺水的折磨要深,心脏在胸腔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脉动。火折子灼热的光照在硬物上,原来是一级台阶,往上还有许多的台阶,一层层往上,仿佛直通天界。他踏上第一步时,台阶回以沉闷的呻吟,是木板,他拾级而上,已顾不得火折子舔到指尖的疼痛,也未曾想过自己如何回去,只考虑眼前的光明……
【2】
简爷原名简政良,之所以被称为“爷”,兼因年长,资历丰厚,系青云镇最早一批跟黄天鸣做生意的养蚕户。他从不贩湿蚕,均是自行烘干之后拿出来的,丝质饱满滑润,一看便知蚕宝宝必是经过精心养护的。所以镇上的人都晓得,简爷挣的是“良心钱”,他手头宽裕,谁也不会讲半句闲话,哪怕这些钱多半都在风月楼花销掉了,都是理直气壮的。到老都是单身,偶尔在外头找个把野草闲花也算正常。
所以简爷每逢月头月尾,都会去荒唐书铺背面的杀猪弄转悠。虽年龄六十有九,他依然头发乌黑,眼明心亮,身材健硕,挑一担水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走上十里地。也正因如此,作为男人最基本的欲求也没在他身上断过档,他还是会大摇大摆地走近弄里那些神秘兮兮的小窗,往那木格子上敲两下,通常会有个老婆子将窗支起,皱着一张脸笑道:“简爷,今朝有新货,来试试看哇?”他对暗娼其实也挑剔得紧,花五块钱,非要耍出五十块的效果。
但光顾杀猪弄亦只是权宜之计,心里惦记的自然还是风月楼这个“销金窟”,那里的姑娘就算姿色平平,却都懂烟视媚行,房术也要高明许多,急缓有致,很会吊人胃口;不像杀猪弄的下等货,拿了钱就只求速战速决,稍微拖一点时间便甩脸子。虽然好色,简爷却还是个有计划有节制的人,每个月的用度一分一厘都是打算好的,从不乱花,这是注定要孤独终老的男人必要的准备。杜春晓曾给简爷算过命,讲他是老而弥坚,有享不尽的后福。他从此便识破这姑娘的假把戏,再不理了。有些人的往去宛若莲子,都是积在心里的苦,天真稚嫩的后辈又怎么看得出来?无非人云亦云罢了。
所以简爷不信命,只信自己。而这份自信,是被一个叫桃枝的妓女打碎的。
原本,简爷到风月楼快活,老鸨都是又敬又嫌,敬的是他“德高望重”,嫌的是他为人吝啬。所以酒菜都不敢多备,只收行价,虽觉得腥气,好歹他从不赊账,倒也清爽。原本简爷在风月楼的相好珍珠突然有一天和客人打起来,拿碎酒盅子刺了人家的脸,被老鸨关在柴房里反省,所以他只得换人。老鸨叫了几个姑娘过来,他看了一圈都不满意,只说还要再挑。老鸨有些不乐意,当下冒出几句刁话来,意思是这点钱就只能选这些货色,难不成还要黄花闺女或者红牌呀。这下触了简爷的心筋,当即拿出一叠钞票往桌上一摔,吼道:“把你们最红的姑娘叫来!”
说到底,他还是个不知行情的主,连过夜费都说不出准数,这把钱摔出去自然要遭耻笑,所幸老鸨还算口下留情,便命人去把桃枝叫出来。谁知桃枝早被黄慕云宠坏了,哪里肯去,老鸨少不得私下劝她,说不过是个老人,那玩意儿还不知有没有用场,不过顺着他的意假做一番就糊弄过去了。桃枝这才勉强同意,口脂都不补一层便下来招呼了。
简爷冷冷朝桃枝看了一眼,便对老鸨发难:“就这种货色也敢给我?”
桃枝厚着脸皮坐下,只是笑,怕稍露一点儿不满又得挨顿打。老鸨这才尖声道:“简爷,也不过才看了人家一层外皮儿,又没验过里头,怎就知道是什么货色?”
他皱着眉头又打量桃枝一番,还是半信半疑。
老鸨忙将嘴贴到他耳根上,悄悄道:“知道这是谁吗?黄家二少爷的心头肉!抽这会儿空子留给您的一口好菜,您还摆谱不吃?”
“黄家”二字灌进耳朵里,他顿时百感交集,精神也来了,身子不由颤了一下,眼睛都发出绿光。老鸨只当他是中意了,便让桃枝扶他入房。
简政良坐在桃枝床上,让她一件件脱得精光,边看边不住冷笑:“哼!哈哈!没想到我一把年纪,还能玩黄天鸣儿子的女人!”
桃枝将身体打开,接纳他冲撞的辰光,方知上了老鸨的当,压在上头的男子虽然面颊上生了老人斑,还散出一股典型的老人臭,做那种事却勇猛如壮年,竟比黄慕云还弄得舒服一些。
虽说“婊子无情”,却多少还是有点念及快感,所以桃枝当晚便主动邀简爷留宿,没加一个子,倒是简爷觉得过意不去,翌日晌午还是多塞她三十块。这一来二去,桃枝便多了一个老主顾,干这行的,脚踏几只船非但没有羞耻,还值得拿出来炫耀。于是很快,风月楼几个姐妹都笑她“老少通吃”,灵动得很。
自白子枫死了之后,黄慕云找桃枝的次数便多起来,如今又来一位简爷,在她房间出入频繁的境况下,她亦是竭尽全力周旋,哪里都不得罪。只那老的似乎有些狡猾,有时像是刻意挑黄二少来的辰光点她,老鸨应付话说得少了些便不痛快,还拍桌摔凳的。某一回,他脸膛黑红地走进来,显然有些喝高,没坐稳便扯着嗓子叫“心肝”,老鸨只得表情尴尬地将他扯到里边一个喝花酒的私间,叫他坐一歇。他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偏要赌气,牙关一挫,偏大步流星走回外边大堂等着,也不要姑娘陪酒,便自斟自饮起来。大约一个钟头以后,桃枝满面潮红地将黄慕云送下楼,走到一半便被两三步蹿上楼梯的简爷拉住,径直便往楼上拖去。
黄慕云一时反应不过来,便怔了一下,倒没说什么,欲继续往下走。简爷却得便宜卖乖,回头笑道:“二少爷玩够了?下次麻烦再快一些,下边还有人等。你可莫要欺老!”话毕,还当他面在桃枝屁股上掐了一把。
孰料对方也不气恼,双眼冷冷盯住他,话却是对老鸨说的:“李妈妈,这可不对了,桃枝有了新相好也不说一声。你知道我平日最忌讳玩这些不干净的。得,下次有了鲜货,记得报个信儿,我头一个来挑,价钱不计。”
一番话说得桃枝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她断想不到黄慕云会就此将她抛弃,心中自然懊恼,可又不敢表现,怕再有闪失,连老头子都保不住了,只得咬牙切齿地缄默。
然而最不服气的却是简爷,只见他高声大气地对老鸨吩咐道:“李妈妈可听清楚了?下次有鲜货,派人给我报个信儿,价钱不计!”
空气瞬间冰结,众姑娘与嫖客都安静下来,围观好戏。看黄家二少爷和简爷到最后哪个占先儿,这是气势的问题,说得再透一点儿,就是钱的问题。所以梁子结到后头,吃亏的必定是简爷,为了与黄慕云争风头,那些苦苦恪守四十年的计划与节制瞬间化作烟云,居然也学着纨绔子弟玩起一掷千金的把戏。黄慕云到风月楼自然来得更勤,只是一次都不叫桃枝,他不要,简爷肯定也不要,双方都把红牌给晾起来,专挑干净的下手,十五岁雏妓的开苞费抬到一千块了,还相持不下。最后简爷满头大汗地叫出了“一千二”的价钱,然后绷紧神经看黄慕云的反应,孰料对方竟悠悠然吃了一口茶,笑道:“那今晚我就叫桃枝了。”
于是当天,简爷生平头一次赊了账。众人都看明白了,知是黄慕云变着法儿耍他,却不敢点破,忍着笑给那小姑娘做开苞的准备。黄慕云却理直气壮地搂着桃枝进房去了,顺便还替楼下的嫖客付了一轮酒资,反而换来众人一片叫好。
不久,简爷欠债的事儿风传整个青云镇,老鸨叫人去收了几次都没收回来,便亲自登门来讨。他气哼哼坐在门槛上,扒着手里的半碗咸肉豌豆饭,半眼都不看那讨债的。老鸨一急,便翻了脸,扬言若三天之内不还,就别指望平安过这个年了。简爷冷笑道:“反正我一把年纪,也早活得不耐烦了,你们要怎样就怎样,难不成还怕你们?”
老鸨也不甘示弱,回道:“简爷言重,倒不敢要你的命,只是我开这窑子,手里姑娘是经过不少,想逃的也不是没有,个个都要弄死,岂不亏煞老本?我自然是有那教人生不如死的法子!”
那最后一句,勾起了简爷要逃命的欲望,往后的三天他果然是不见踪影,家里但凡值钱的也早就搬走,也不知去了哪里。气得那老鸨回去掐了桃枝好几下出气,嘴里骂:“小贱人!性子浪,花样儿还多!跟这老头子睡了那几天,也没探出他底细来,害我白白亏了个黄花闺女,你可赔得起我?”
稀奇的是到了第五天,简政良又抬头挺胸走进风月楼,一千两百块票子甩得哗哗响,老鸨忙接过去,娇声抱怨他怎么失踪那么多日,怪招人想的。
“李妈妈,今后不用再想了,我天天来。”简爷又恢复那一副“爷”的派头。
“哟!你可是哪里发了财了?”
“何止发财?我是找到棵摇钱树啊!”他兴奋的语气里隐约杂带一缕悲凉,接着喃喃道,“其实早该去找他的……”
简爷突然发达的事又成了青云镇奇谈,大抵此时,唯黄家某个大人物才知道真相。他把那两千块的票子交到简爷手里时,心里恨不能杀人。
【3】
因分不出白天黑夜,黄莫如已不知躺了几天,只觉浑身骨头都是断的,动一根手指都要用尽全力,且还痛到锥心。尤其后脑勺,一直处于麻木状态,微微抬动下巴,便能清醒地认识到头发从木地板上拉扯起来的刺痛,他晓得那是血水在发梢凝固,将头皮粘在地上的缘故,竟稍稍有些放心,至少血是自动止了。
一开始,他总是想爬起来,刚坐直,便天旋地转,复又倒下,额头一次次与木阶梯相撞,遂又昏死过去。因此他不敢再试,只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整张背都压在阶梯上,因辰光太久,梯沿已深嵌进皮肉里,所以每每想要翻身,都要伤筋错骨,力道用得不对,后脑好不容易被血凝合住的伤口还会崩裂,再让他失一次元气。他是想到过死的,百般挣扎之后,终于耗尽了性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慢慢腐烂,直到立秋那天祭祖,要清扫整个宅子的时候才会被发现,那时他已变成干尸,眼球被老鼠啃了个干净……
老鼠……
他突然想到自己竟没听见过半声“吱吱”的鼠叫,这说明什么?难不成他落难的地方已荒芜到小东西都养不活了?绝望此时才缓缓爬上来,他像初生婴儿一般,试图把自己蜷缩起来,再找一根营养管含进嘴里,吮吸生命赖以延续的汁液。无奈什么都没有,除了后脑壳上凝结了又脱落、再凝结起来的血痂。他只好费力抬起手,抚了一下后脑,背上的筋即刻绷紧,幸亏手已摸到干硬的血块,他把它放进嘴里,闭上眼,口腔旋即充满铁锈味道,但还要强逼自己不吐,奢望能再熬一熬。
又不知睡了多久,他以为自己已恢复一些力气,便颤巍巍地往台阶下方移动,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勉强能看到一些东西的轮廓,譬如阶梯底下约十尺远的地方,有个门,上边吐环的铜狮头正对他怒视。他奋力将自己摔离那阶梯,身上每块肉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它们落在地上,灰尘很快扑来,捂住他的口鼻。他咳了两声,胸腹剧痛无比,想是肋骨断了,至于断了几根已无从猜测,此时要紧的是能让手摸那两只铜环,它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在尘埃里匍匐前进,最麻烦的地方是皮肤上都是棉絮状的脏物,即便是软的,那些细小的颗粒还是会钻进毛孔,让人浑身不自在。他并不畏脏,事实上,记忆里他一直是个抗得住脏的人。呼吸已变得艰难,灰尘在鼻孔里舞蹈,将原本便闭塞的空间堵得更狭窄,他生怕自己爬的方向错了,舌头已紧张到麻痹,可唯有十根手指抠住地板裂缝的触感是真实的,借着那微弱的真实,他不断往前移动,直至摸到那堵厚厚的门。他欣喜若狂,将整个身体趴在门上,右臂伸长,摸到一个浮凸光滑的硬物,遂从指缝间发出“咣当”一声。
“救……救命!”
他撕扯着嗓子,却只听见一个出奇喑哑的闷声在自己耳中回响,根本传不到外头去。他当下心冷了,对自己破音的喉咙沮丧不已。于是只得拍门,也不知力道轻重,只知门在不停抖震,但很微弱。铜环与门壁不断碰撞,他的肩膀亦一次次靠在门上,这已是最积极的突破姿势,断不可能做得再多。
“救命——”他有些急了,后脑壳的伤疤再次崩裂,一股温热的液体已渗过头皮,流到后颈,再直达背心……宛若生命也随之殒灭。他只得拼命撞门、拍门,将自己托付给门外那些渺茫的过路客。
突然间,他全身扑了出来,抬头时一大片白花花的光线刺穿了眼球,他发出一声惨叫,俯在地上。如此向往光明,待它真的来了,他却几乎要被它弄瞎,只得这么样回避着。
“莫如!莫如!你怎么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头顶飘荡,他不敢再抬起脸来,烈阳烧灼着他流血的脑壳和满是污尘的背脊。
“赶紧叫人把他抬回去,他头上有伤。”另一个粗声大气的女声响起。
他慢慢睁开眼,用双手护着,转过头来,透过指缝看到两张错愕的面孔,都是女人,一个梳着油光光的短卷发,妆化得很端正,只是并不漂亮;另一个只胡乱扎了两根粗辫,垂在胸前,土蓝色的旗袍上发出浓浓的烟味。
“莫如!你这是怎么了?”短卷发的年轻女子双眼含泪,想将他的头颅支起,又怕触到伤口,只得在一旁束手无策。
那绑长辫的倒也镇定,将一只手放在他颈下,用手绢包住受伤的后脑壳,还顺便翻了他的衣袋,从里边拿出一根火折子。
“你们是谁?”黄莫如怔怔地望着那两个女人。
短卷发的登时睁大眼睛,泣道:“我是你姐姐,梦清啊!你不记得了?”
他对这个答案回以困惑的表情。
绑辫子的女人却皱眉道:“可能是在里边摔糊涂,一时脑子空了,先送回去再说。”
他这才有些惶然,开始努力回忆一些逃生之外的东西。譬如他是谁?现在何处?眼前这两位姑娘与他又是什么关系?
头颅瞬间像炸裂一般痛楚,他忍不住捂住双耳尖叫,可声音却如锯子锉过树干一般沉闷,嘴里的铁锈味甚至还在不断提醒他刚刚经历过的地狱之旅。
※※※
黄家大少爷竟在由外锁住的藏书楼里找到,可谓“奇迹”,郎中诊断讲他是从高处坠落,不小心磕了后脑,伤得有些重了,这才摔得失忆。杜春晓冷眼旁观,也不说话,只将手中一张男祭司牌放在脸上蹭来蹭去。苏巧梅哭得眼睛跟核桃一般,想不通自己都供奉佛祖了,佛祖为何反而不保佑自己的儿子,让他三番两次地遭横祸。
“杜小姐,听说你的牌准,可否给莫如算一算?”这是念完经以后,二太太说的头一句话。
“二太太的意思是,我在你家白吃白住这几天,却没将害大太太吃钉子的元凶找出来,所以这次得还您儿子一个公道?”杜春晓竟不依不饶,口气冲得像吃了几斤火药。
苏巧梅没料到会碰这样的硬钉子,当下张口结舌,讲不出半个字来。
黄梦清忙上来劝道:“折腾了一天,大家都累了,还是回去歇着,这里有小月和红珠轮流陪夜,都散去吧。”
大家这才陆续散了,唯苏巧梅还抓着儿子的手不肯放,黄梦清便将随行来的唐晖拉到一旁,讲等歇让厨房送些点心过来给几个下人垫饥,可一定要把人看好,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过来开口。交代完之后,才与杜春晓回屋去了。
杜春晓似乎还在气头上,玉莲服侍二人擦洗之后,她便将牌往睡席上一摔,嗔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黄梦清假装吃惊,强笑道:“什么事我没告诉你了?要冲我发那么大脾气?”
“你还瞒!”杜春晓到底憋不住,竟走到背对着她摘耳坠子的黄梦清跟前,狠掐了一把对方的肩膀,并将手里的一件东西拍在梳妆台上,质问道,“这是什么?”
是从黄莫如袋里翻出的火折子。
黄梦清怔了一下,这才长叹一声,说道:“难道弟弟出了事,我这个做姐姐的不会担心?你又凭什么气我?”
“这种火折子,镇上是没有的,纵有也都是黄纸做起来的。不像这个,用了磷硝,完全就是我跟你在英伦念书的时候,专门去丛林里玩探险游戏时备的东西,你当时间久了我就认不出来?他跟你要这样的东西,必定是用在冒险的地方,你倒好,竟就这么让他去了!”她浑身冒着火气,却还是尽量压低声线。
“你以为我想让他去的么?你以为我不想问么?”黄梦清抬起头来,两只眼圈都是红的,“他的脾气你不清楚,我可是知道得很,越是逼他,他越不会讲,但做什么事都自有他的道理在。你若这次因他不讲原因,便不肯帮,下一次他就要走更极端的路子,到时我后悔那才叫来不及!”说毕,已止不住地哽咽。
“那他落得现在的下场就是来得及了?算你救他一命了?”杜春晓怒气渐消,口吻也温柔起来,想再多辩两句,见黄梦清已哭成泪人,到底还是不忍,便反过来哄她。
那一夜,杜春晓竟失眠了,千言万语想吐个痛快,却又硬生生堵回心里去。同时,她亦悄悄做了个决定,那便是还要想办法在黄家待更长的时间。
【4】
夏冰用铅笔在小本子上写了几行字:黄莫如在藏书楼内坠楼受伤——火折子——藏书楼的门由外锁住——失忆。
诸多不明之处,几乎要将他的脑袋撑爆,他只得抬头做了个深呼吸,将身体嵌进书铺台柜后边那只藤椅里去。杜春晓不在,他的思路似乎也不通了,但很明显,黄家大少爷的这次“意外”太过蹊跷,既然发现他的时候,门是由外反锁的,他又是怎么进到楼里去的?还有后脑的伤口形状根本不像是在木楼梯上磕的,分明就是受硬物击打所致。如此说来,黄莫如必定是通过什么方式潜入楼中,随后受到袭击,从楼上滚落,醒来之后摸到了门,拼命敲打,引起注意。他在黄家无故失踪了两天,众人都是掘地三尺地找,所幸黄梦清与杜春晓运气甚好,刚巧在藏书楼边转悠,听见微弱的拍门声,这才将他救出。
可是……他总觉得哪个地方有些别扭,讲不出来,直觉却是在的。他深信杜春晓与他一样,有神秘的东西潜伏于体内,令二人变得敏感、尖锐,聪慧却又有些不可理喻。
下午闷热,人易疲睡,他手中捏着本《李自成传》,却怎么都看不下去,不消一刻的工夫,那书便从手中滑落。可能是书的原因,梦里都在血战沙场,他披着大盔甲,骑汗血宝马,耳边杀声震天,只觉底下的兵蝼蚁一般渺小,却怎么都碾不死。才战了一会儿,却闻战鼓声换成了女人的叫骂声,他有些不信,定下神来细听,这一听便醒过来了,叫骂仍没有停,原是后头杀猪弄传过来的。他打了个哈欠,对暗娼与嫖客为那几块钱吵吵闹闹也见怪不怪,便埋头又要睡去。孰料弄堂里又拔起一声尖叫:“杀人啦!”
他犹豫了一下,当下还是走出来,拜托旁边卖香烛的替他看着会儿铺子,自己便拐去杀猪弄看热闹了。
转了一个弯,远远的便看见顶着一头乱发,身穿水红短衫的齐秋宝整个人趴在地上,死死将简政良的左脚抱在怀里。旁边接生意的老婆子已是束手无策,站在旁边瞧着,也不知该劝谁。见夏冰来了,忙上前求助:“哎呀,小哥儿呀,快劝一劝,要出事情了呀!”
“出什么事了?”夏冰硬着头皮上来调解,朝简爷眼睛一瞪,喝道,“两个人拉拉扯扯做什么?很光明正大是怎么的?”
简爷借机一脚把秋宝蹬开,整了整簇新的长衫,手里那把折扇摇得呼呼响。见来人是从小看到大的夏冰,他即刻抖起来了,回道:“什么事,你问这婊子!哪有强拉客的道理?”
“呸!”齐秋宝忽地爬起来,手指头点到简爷的鼻头上,“简爷你自己说说,到我这里来光顾了几年?我秋宝可是个强买强卖抠客人小钱儿的主?分明是他如今有了新欢,把这里几个旧相好都丢脖子后头去了。丢就丢了,也没什么,还巴巴儿过来逛,我自然以为是要服侍的。结果不过来调排我几句,叫我别做了,还把先前不知哪里弄来的脏病赖在我头上。我是要做生意的呀,哪经得起熟客这么诽谤?今儿你不把话讲清楚,就休想走了!”
夏冰倒是不讨厌齐秋宝,她今年四十三岁,年轻时是有名的“绣坊西施”,风姿曼妙得很。其丈夫亦是富足的蚕农,却不料某一日突然失了踪,她伤心过度,导致小产。从此变得自暴自弃起来,绣坊也不开了,倒是搬到杀猪弄做起皮肉买卖,不出几年,人便老了二三十岁,额上阡陌纵横,眼角眉梢尽是苍凉。虽是干这下九流营生,她却是个脾气坦率的人,去菜市场买东西都理直气壮地跟贩子讨价还价,有一回张屠夫嬉皮笑脸道:“叫我给你便宜些,那你怎么没给我算便宜过呀?”说完便挨了她火辣辣的一掌。所以齐秋宝的泼辣强悍是出了名的,偏偏男人骨子里都有些贱,就爱夜半无人时揣着银洋摸来弄堂里孝敬这“胭脂虎”。所以这样的女人被简爷调戏说有脏病,一口气哪里忍得下,自然要冲上来跟他拼命。
简爷如今财大气粗,心想我随便取笑一下婊子又如何,于是更不服气,只回骂说她淫病发作,身上早就生满梅疮,不信就脱光了让大伙儿验证一下。因动静太大,此时弄堂里已挤满了人,连王二狗都丢下烧饼摊来这里凑热闹。
“好了好了!这事儿没什么好吵的,一个大男人,跟女人计较什么?还是回去喝口老酒,等夜了去茶楼听戏。”夏冰同情的虽是秋宝,话却是哄着简爷说的。
围观的却不肯了,不知哪个好事的丢过来一句话:“有病没病,真脱下来看看啊,不然今后可怎么让人放心呢?”
说毕,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纷纷迎合叫“脱”。
齐秋宝冷笑一声,劈腿叉腰对着那些人,道:“好!今天老娘让你们开开眼,若我身上没病,姓简的你就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
夏冰欲上前阻止已来不及,她嗖嗖嗖将身上的短衫领扣一解,直接从头将它扯出来,同时还腾出一只手来扯下肚兜,速度之快,叹为观止。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吵闹声瞬间停歇,都望住眼前一丝不挂的人,连原本想耍嘴皮子的都忘记开口。
她便这么样在太阳底下转了三个圈,因长期在屋内的关系,皮肤苍黄如纸,肚皮上的皱纹也触目惊心,这些瑕疵平常在灯光昏暗的房子里是看不到的。简爷这才开始惊讶于齐秋宝的老,暗暗感慨当年的“绣坊西施”如今已成了不折不扣的半老徐娘,然而她竟一点不羞于被岁月折磨,仍是傲慢的,要自尊的。
“如何?看清楚了没?还不给我磕头?”齐秋宝弯腰拾起衣衫,并不急着穿,只搭在右肩上,拿眼斜睨简爷。
“磕头!快磕头!”人群里又爆出一记唤喝,大家像是登时回过神来,纷纷倒戈,要简爷磕头。
简爷红着脖子骂道:“起什么哄呀!我说了要磕头了么?是这娘们儿自己讲出来的,我可没答应!”
一句话引得无数嘘声。夏冰还要再打圆场,却怎么都张不开口。
齐秋宝听到这耍赖的话,眉毛一竖,冲上来便要抓简爷的衣领子,他反应够快,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她也不示弱,没再抱住对方的腿脚哭闹,反而坐在地上大笑:“亏得镇上的人叫了你十几年的爷,不过就是个欺负女人的软蛋,比长舌妇还不如!”
简爷当下无话,只铁青着脸转身走了,出弄堂的间中,背后仍回响一片喝倒彩的掌声。
“逼烂的贱货,早晚收拾她!”这是他给自己发的毒誓。
简爷一离开,好戏便也散了场,齐秋宝拍落膝上的灰土,突然往夏冰身上一靠,压声道:“晚上老地方等。”
夏冰转头看了眼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弄堂,没有作声。杀猪弄就是这样,平日似乎人烟稀少,像块荒土,然这里的暗妓衣食还是有着落的,可见光顾这里的嫖客均是不可见天日的幽灵,上风月楼的才算得上光明正大。简爷就是这么样“死而复生”,摆脱了“幽灵”的嫌疑。
齐秋宝所谓的“老地方”,实则是镇河西口原先她开过的绣坊旁边那条巷子,如今绣坊已被一个寡妇顶下开了间胭脂铺,并带出售各色梳子,极受女子青睐。她刚到铺子门口,身后便有人叫住她,回头一看,竟是桃枝。虽说同是粉头,却多少还有些差异,桃枝看起来要比秋宝略“尊贵”一些,客气也都是口头上的,实则不过听说白天她脱光身子闹过一出,于是想从事主那里再套些谈资。只可惜秋宝显然有些心不在焉,聊了没几句便说有事要走,桃枝哪里肯放,笑道:“你这是急着去会哪个情郎呀?可别是简爷吧。”
秋宝立刻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你哪只狗眼看到我去会情郎啦?别以为你是风月楼的就了不起,还不是跟我伺候一样的男人!”
说毕,也不管桃枝脸上挂不挂得住,转身便要拐进巷子里去。
桃枝也不动气,只望住那急匆匆的背影,笑道:“若是去会情郎,另选个时辰也介绍给我,可别吃独食!”
秋宝听见,转过头冷笑道:“稀奇了,谁规定杀猪弄的婊子就不能吃‘独食’了?老娘偏要吃!”
此后几天,简政良走在街上,但凡迎头碰上他叫“简爷”的,口气都微妙得很,仿佛含了千万个讽刺在里头,让他如芒在背。
那是桃枝最后一次看见齐秋宝,之后她便凭空不见了,杀猪弄的小窗格子上只系了一块她揽客用的绸帕,绣着彩蝶戏牡丹的图案,手工细巧,色泽艳丽,栩栩如生。
老婆子急得满头汗,说秋宝不可能突然离开镇子,找了两天未果,只得去求夏冰帮忙。夏冰心里隐约知道这个事儿该先疑到谁头上去,便满口答应下来。因青云镇的娼妓也不分在哪里做的,有个三长两短保警队都不会过问,只当是活该,这已成了暗规;谁若要帮着去查,是要挨板子的。所以夏冰对老婆子千叮咛万嘱咐,莫要让队里的人知道,甚至秋宝不见了的事儿也不可四处张扬,否则谁都不讨好。老婆子自然是懂的,当下塞给他两包烟,十块钱,便匆匆离开了。
要找简政良,只投准三处地方既可:镇西头的茶馆,风月楼,他自己家。夏冰大致估摸了一下时辰,这个时候应该在窑子里乐着,于是便去了那里,可远远看见风月楼的招牌便停下了,他一个后生,进这样的地方,即便是来找人的,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难听不说,事儿也不一定办得成。因此牙一咬,便去找了杜春晓,女人进去总惹不出闲话来吧。
谁知杜春晓听完后,当场给他后脑拍了一掌,骂道:“你还真是缺心眼儿!这种时候,简爷怎么还会去风月楼?前不久刚被一个婊子弄得下不来台,如今还去会婊子,可不是触自己痛处么?茶馆那种人多嘴杂的地方他也断不会去,讨人取笑不成?这几天若还是个正常人,保准在家里待着清静几天,待风头过了再出门的。亏你还是个警察,脑子没一天灵光的!”
夏冰这才像“开了天眼”,拉着杜春晓便往简爷家里赶,敲了半日的门,里边也没个动静,只得问他的邻居。邻居讲也是几日没见到人了,跟从前躲妓院的债一样,所以见怪不怪了,都觉得他不定哪天就突然又冒出来,所以也无人在意。杜春晓却还是觉得不对,怂恿夏冰硬闯,他到底还是不敢,只站在门前发愣。她狠狠瞪他一眼,拿出一张牌来,插进门缝里,拨弄半日,只听“咔哒”一声,门杠落地。
“你进去,我在外头放风。”杜春晓下了命令,夏冰只得乖乖照办。
不消一刻钟便出来,面色煞白,神情紧张。
“怎么样?”杜春晓不知什么时候在路边买了枝莲蓬,正剥里边的莲子来吃,脚边落了一地白白绿绿的壳。
“人在,不过死了。”
【5】
简政良的脑袋埋在半只西瓜里,头顶围了一圈苍蝇,已臭得让人屏息。
杜春晓却还在挖莲子,嘴巴不停嚼动,像是对尸体已经习惯的样子。夏冰一脸稀奇地看着她,问道:“你居然还能吃得下东西?”
她对他翻了个亲切的白眼,遂四处转悠起来,像在找什么特别的东西。简政良的家宅不大,只有一个外间并一个里间睡屋,左边耳房专用来开灶烧饭。简政良便坐在外间的饭桌上,一张脸埋在西瓜里,后脑勺插了一柄利斧。屋子里收拾得相当齐整,打开衣柜,里头挂着几件干净的长衫、冬天穿的长大衣和棉袄,抽屉里摆着十几对雪白袜子,还有一些短裤汗衣。旁边一张大床上,盖着油光光的竹篾席子,摸上去滑腻腻的,那衣橱上长绿锈的铜环片亦一样碰不得。
待杜春晓出来,夏冰已粗粗检查过尸体,正色道:“你可记得黄家一个叫吟香的丫头,偷了三太太的东西逃去县城,后来被发现死在镇西河滩边上,也是头顶挨了一斧死的。”
“没错。”杜春晓点头道,“手法差不多,只一点不同。”
“哪一点?”
“那凶手必定是与吟香很亲近的人,所以她才会深夜在那里等这个人,并且对其也不防备,才被正面劈中。但凶手对简政良来说可能本来就不认识,或者其不受简爷欢迎,所以才带着斧子从背后袭击他。”
她手中的莲蓬已变瘪变轻,莲子吃得精光,肚子却一点不觉得饱。有些更奇特的东西吸引住她,只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让夏冰知道。
简爷的死,在保警队的李常登他们看来,与“寿终正寝”无异,无论男女,“老孤身”对青云镇的人来讲,都像是多余的,反正也不具备传宗接代的条件,换言之就是个“废物”。尤其像简爷那样的,终日吃喝玩乐,过得有些太过逍遥,且谁都好奇他的钱从哪儿来,但都不去问。所以李常登到简政良家中进行第二轮搜索的时候,讲白了便是找钱,他和乔副队长敲遍了每一块地砖,摸索了每一块家具的木板。最后在后院的墙根下边踩到一个银洋,顺势挖下去,竟掘出两只黄瓷罐,一罐里装了满满的银洋,另一罐却是用橡皮筋绑着一扎扎的钞票,共有一百扎,也就是一万元整。这笔巨款让保警队长瞠目结舌,都说就算养几辈子的蚕也断不可能挣出那么多来。
更蹊跷的是,齐秋宝此时却出现了,就漂浮在镇河上,与浮萍和菱草缠在一起,稳稳地随波逐流,依旧像那日要证明自己的干净一样,是赤身裸体的,腿踝上圈着一根粗红线。几个蹲在河边台阶上洗衣裳的婆娘远远看到一只白色水鸟停在绿萍上,还当好玩,捡石头打了几下,水鸟惊飞之后,尸首缓缓移近,肚皮已被啄开,翻出粉色的肉。
青云镇即刻沸腾起来,李常登此时却正忙于和乔副队长瓜分简政良的私房钱,连验尸都有些懒,但还是骂骂咧咧地去了。草草看过之后,从脖颈上一圈黑紫的印迹看,乔副队长断定齐秋宝系被勒毙,夏冰在一旁自言自语道:“那不是和黄家那几个丫鬟的死法一样……”
李常登听见这话,两眼一瞪,恶声恶气道:“哪里一样?她的肚子又没被切掉!”
※※※
桂姐将药吹凉之后,端到黄慕云手边,他淡淡一笑,拿起来喝了,因从小灌到大的苦水,已经习惯,连眉头都不皱一皱。所以他不爱与家人一道吃饭,嫌饭菜味同嚼蜡,往后十年间,均是桂姐偷偷嘱咐厨子特意做了重口味的东西来满足他,只是越这么样的吃法,越是伤身。她本是想劝的,可一想到真正能让他听劝的那位白子枫都已死了,三太太又得了失心疯,如今他还能听信谁呢?她自认没这个资格来管束,只能由着他去。
刚想到这一层,二小姐房里的素芸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黑底漆金的食篮。
桂姐端起空了的药碗,跑出来迎她,笑道:“怎么这会子想到要过来了?”
素芸将食篮递给桂姐,脆生生答道:“这个是二小姐从大少爷房里拿来的,因这几日来探望大少爷的人太多,送来的东西都快放不下了,只能匀一些出来给其他房的少爷小姐。如今二少爷遇上这些个事,日子过得艰难,房里也只你一个人派得上用场,哪里抽得出空过来拿东西?别看二小姐平素粗枝大叶的,这会子倒也想得周全,让我到那大少爷房里挑一样好的送过来。”
桂姐听罢,心中无比地感激,要素芸进来坐一会儿聊聊天,对方推说天色晚了,便急急地走进里屋,向黄慕云请了安,说明来意。他当下便命桂姐塞了一块钱给她,她也不推托,拿了钱便告辞了。
素芸一回屋,便见廊檐下站着一个人,走近了才发现是黄菲菲,急吼吼的样子,见她来了,便一把拉住,拖进里屋,遂哑着嗓子问道:“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素芸点头。
“有没有?”
素芸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将黄菲菲的希望都摇空了。她只得呆呆坐回椅子上,喃喃道:“难道我猜错了?”
黄菲菲与黄梦清的关系有些高深莫测,她们平素不大往来,甚至往往是其中一个人出现的场合,另一个就尽量不出现,除非一家人用餐,抑或参加祭祖一类的活动,否则是绝不碰面的。下人们起初有些诧异,辰光一长便也见怪不怪了,她们地位身份确是有些差别,只是无人愿意点破,假装不知道。
因此黄梦清主动来找黄菲菲,确是把素芸吓得不轻,以为自己看错,于是“大小姐”三个字也叫得很响,像是在跟自己确认。大小姐来得突然,二小姐却一点都不意外,反而过来挽住她的手,姐妹俩亲亲热热地进到里屋,还让素芸切了些西瓜进来吃。
黄梦清果然好久不来妹妹这里,跨进她的睡房便四下打量一番。墙上没半幅字画,倒是挂了两杆雕花包银手柄的西洋猎枪,法兰西铁架床上纱围幔绕的,看着便觉得热。更衣用的陶瓷屏风上画着偌大的荷花图,上头搭着件日式和服,樱花如血喷溅。
她忍不住笑道:“你这里确是见不得人,不伦不类的。”
“走出去见得人就好了,至于里头怎么样,都是看不到的。”黄菲菲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黄清梦这才看到原来竹席是铺在地上了,方想到原来妹妹早已不睡床,酷暑天气都在地上纳凉过夜的。她即刻也有些兴起,便也一屁股坐到地上,两人相视而笑。
“听说你今天去看莫如了?”黄清梦开门见山地问。
黄菲菲点头,补充道:“还让素芸去慕云那里走了一遭。”
“难得见你走动得那么勤快,必是有什么缘故吧。”她团扇轻摇,竭力装作问得很不经意。
孰料黄菲菲将头一歪,回道:“看他在藏书楼里摔成那样,自然是想知道个究竟。又听大夫说什么都记不得了,生怕他连我这个妹妹也不认得,就去看他。还问他怎么会去藏书楼里,你猜他怎么回的?”
黄梦清不搭腔,只以眼神示意她往下说。
“他说他知道我是妹妹,还说去藏书楼的原因也记得。”
“什么原因?”
“他说……”她顿了一下,继续道,“是有人叫他帮忙去楼里找本古书,他才去的。”
“是谁叫他去的?”
“说是慕云。”
“所以你才让素芸去看慕云了?”
“不止做了那些。”黄菲菲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森然的白齿。
黄梦清的心不由得抽紧,她早就晓得这个妹妹有些隐秘的“长处”,是黄家多数人都不知道的。
她十岁那年,黄菲菲八岁,两个人一道在井边玩耍,后头跟了个腿脚已不太利索的老妈子。原本只是站在那里挑花线绊,挑到一半,黄菲菲突然指着坐在井沿上打盹的老妈子道:“姐姐,咱们把她推下去可好?”黄梦清知道这样做不对,便摇头不肯。黄菲菲又道:“那姐姐,这次挑花线绊我若赢了你,你替我做件事好不好?”她当即答应,因妹妹玩这个从未赢过她。结果不知怎的,红线偏就这次在黄梦清手里散开了,她只得无奈地看着妹妹,妹妹却仰起天真的面孔,不时望望井台,再看看姐姐,意思很明显。她瞬间有些气恼,要再来一盘决胜负,于是又挑了一次,线依旧松脱在她手里,妹妹像是突然被附了什么魔法,心灵手巧的程度突然超出了姐姐的想象。
玩过三盘之后,她只得认输,于是蹑手蹑脚地靠近那老妈子,老妈子丝毫不曾察觉,甚至发出有节奏的鼻鼾,身子随甜蜜的呼吸缓缓起伏。黄梦清却愈来愈紧张,人虽已走到井边,腿还是抖的,可心里也有些莫名的兴奋,想象老妈子扑通一声掉到井里的模样,必定是滑稽可笑的,当下竟悄悄期待起来。老妈子当时还不知厄运临头,睡得死死的,黄梦清的手已触到她的腰际还浑然不觉。
她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出力,往哪一侧用力推,老妈子才能准确无误地掉进井里呢?突然发现计划都有问题,动作不由得也迟疑起来。
就在这时,黄菲菲突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叫:“小心!”
老妈子登时被惊醒,口水都还来不及擦,整个人惊跳起来。由于井沿过窄,她苏醒的动作幅度又过大,两脚随之扬起,人已失去平衡,不偏不倚朝后翻入井口。
黄梦清还不晓得怎么回事,她梦寐以求的“扑通”声已然在耳边响起。接着便是黄菲菲撕心裂肺的尖叫哭喊,没完没了,似乎要把空气都扯破。众人应声赶来,见她边哭边指着井口,即刻明白出了什么事,七手八脚忙乱了一通,总算把湿淋淋的老妈子拉了出来。
当黄天鸣问及老妈子是怎么落井的时候,黄梦清看到妹妹的手哆哆嗦嗦地指向了自己。
【6】
食盒最底层,放着几颗压扁泛黄的蚕茧。
黄慕云面容麻木地将蚕茧拿出来,放进衣裳侧袋里,回头对桂姐道:“我去看看哥哥。”
蚕茧于是又落到黄莫如手上,非常干瘪,透过裂缝可窥见里头嫩褐色的蛹,轻摇一摇,会发出“咔咔”的响动。他茫然地看着弟弟,似乎在希冀他能透过这些茧给出某个答案,无奈弟弟却以类似的眼神看他。
“可记起什么来了?比如我是谁?”黄慕云观察哥哥的神色,眼睛睁得极大,生怕错过一丝异样的反应。
黄莫如却还是淡淡的,突然将茧子丢在地上,抬脚踩上去,用力蹍了几下,茧壳在布鞋底下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它钻进他的脑子里,伸出一只透明的手,努力拉扯他陷入黑洞的记忆……
“家人和几个下人,都已经认得了,只是受伤那日究竟发生过什么,我这里还是一笔糊涂账。”他指指自己用纱布绕过一圈的头颅,苦笑道。
“哥哥是真想不起,还是假想不起?好似你跟人家说的可不一样。”黄慕云单刀直入,透露了自己兴师问罪的来意。
这一句,将黄莫如彻底逼进迷雾,他竭力回想,却怎么都记不起自己跟谁讲过什么,但直觉那必然是很重要的话。可如今他非但认不得自己的亲娘和兄弟姐妹,甚至连先前发生在黄家的几件凶案都已忘得一干二净,偶尔有几个名字会从他脑中跳出来,譬如“雪儿”、“春晓”、“梦清”,还有一个奇特的名字,只一想起来便心如刀绞,像鸦片剂一点点锥进脊髓里去,冰冷、潮湿、甜蜜……
“晓满……”
那说不得的名字,在喉间绕了一圈,终于吐出来了。他不由得站了起来,要追随那称呼而去。他不晓得二字该放在谁的头上,直觉该是个女人,更该是肤若凝脂,指若柔夷的,周身罩着白兰花清爽羞涩的香气,否则便配不起肝肠寸断的渴盼。
“哥哥你刚刚在说什么?”黄慕云追问过来。
这一问,把刚刚勾起的记忆线头硬生生扯断了,他只得又坐下,低垂着头,怅然若失。
黄慕云却丝毫未有放松,继续质问:“哥哥可是跟菲菲讲,说我要你去藏书楼找一本古书?怎么我倒不记得这个事了?”
“我……有说过?”
“你我都知道菲菲平素十句里有九句都是假的,但她如今这么斩钉截铁地赖我,我总觉得必是有什么缘故在里头,妹妹到你屋里来的时候,可有说过些什么?”他越问越急,似要强行将对方的记忆拉出来。
“晓满……”
他喃喃自语,突然头痛欲裂,像一根神经突然被揪起,拿剪刀戳绞一般。他只得嚎叫、翻滚,身上每个毛孔都是炸开的,恨不能将这层皮撕下来,让自己透一透气。空气瞬间变成匕首,刺穿他的灵魂,接下来连呼吸都是僵硬的,感觉喉咙已灌满咸腥的血浆,吐出来却是稠白的黏液。随后他将头埋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小月抚着他的背脊,回头对愣在一边的黄慕云道:“二少爷回去吧,大少爷已经累了。”
黄慕云出去的时候,发现走动起来鞋底有异样,于是翻过脚掌来看,一颗污脏压扁的茧子正牢牢贴在脚心。
※※※
晓满……
黄莫如行走在梦林深处,一个叫晓满的女人站在青云镇镇河中央向他招手,手中执一把湖绿滚金边的绸面伞,胸前一颗蜻蜓扣上挂着两朵白兰花。他跟着她,踏过河边每一寸茂盛的芦草,天上飘落的雪珠打在他的头顶和手背,竟是温温的,仔细一看,竟是晶莹雪亮的蚕茧。他丢下茧子,仍随着她的背影前行,她的脸始终是一片模糊,被密降的蚕茧虚化了,可依稀看穿她半掩半张的嘴,下唇瓣正中那一道细微的咬痕,将它变成兜蜜的花瓣;他记得这样的唇是尝过的,令他愿意豁出半条性命。
整个青云镇已是白茫茫一片,河中生嫩的菱角缠着几络白丝,他愈追愈快,她却行得不紧不慢,指尖系着一条白丝,像是与那河水连在一道的。他觅着那丝踪迹,生怕它不小心断了,便与她从此诀别。
“晓满!”
他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她似乎没有听见,仍踏水而行,波光在足下分出一道黑色弧线,他于是跟着那弧线行走,每一脚都踏在污泥上,一步步深陷,拔得很是费力。他愈走愈慢,总觉得两只裤管都收紧了,往下一看,竟有七八只惨白的枯手正争先恐后抓他的脚踝,他恐惧得嘴唇发干,却叫不出声来,只得奋力迈开步子往前。那些手疯狂地向他蠕动,爬行速度极快,不消一刻便又在撕扯他的小腿,他几乎想索性就此跌倒,埋进那裂缝里去,让恶灵早点安歇……
“来,带你去一个新地方。”
她总算停下来,那句话也似曾相识,他再低头,那些手不知何时已缩回裂缝里去了。他两条腿布满碧青的指印,是刚刚那些恶灵留下的,它们灼伤了他的勇气。她依旧面目不清,眉眼如聚散不定的云层,唯朱唇半咬,轮廓分明。他吃力地向她靠近,她却将头颅垂下了,长及腰尾的黑发轻轻在半空飘浮,他能看清她背部右侧的细痣,臀部中间那条深幽的沟缝,扁圆而微微下塌的曲线在分割处又变得顺长起来,他知道自己正在勃起,只得用力压住那里。她却像是洞穿了他的秘密,莞尔一笑,又道:“我们试试这个。”
镇河不见了,眼前是一条被日光照得眼花的短街,空气发出馋人的咸味,很熟悉,却又想不起出处。只知……只知那间铺子是小的,满是纹路的长木板架子上摆满瓶罐,都发出各色咸津津的气息。他躺在床上望住她,她的脸在那片咸气里渐渐有了线条,眼角飞翘入鬓,两条短厚的眼袋将眼睛衬得更大,金棕色瞳孔里藏了两汪春水。她俯下身,仿佛要吸走他的魂魄,他一动都不敢动,咸腥气塞满了肺腔。她将披垂的长头挽起,透薄的皮肤上到处镶嵌有湛蓝色血管,肚脐上一道妊娠纹皱绞如织,像缠满了亮晶晶的蚕丝。
她的嘴,在与空气交缠舞蹈的蚕丝网里微微张合,仿佛在问:“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他想坐起来,腿脚却好像已自动脱落,半分都挪移不得。越过她的肩膀,他看到黑黄相间的木方桌上那盏煤油灯,正发出鬼火般青绿的光。
“知道了吗?”
她又问。
“知道什么?”他喉咙痒得难受,却又咳不出来,只得定定地看着她。
她将脸逼近,蓦地两只眼都没了瞳孔,剩下一对瓷白的珠子,正对住他冷笑,喉间一个血洞渐渐扩大,如绿豆,如鸽卵,如春桃,最后整只脖颈都血肉模糊,“咔”地一声断裂,头颅滚进他怀里。
“啊——啊啊——”
他狂叫,想把头颅掸下去,手臂却被人扯住。
“大少爷!大少爷!”
有人在不远处唤他,他猛地睁眼,发现小月正拼命推他的右臂,不由得松一口气。然而咸气却依旧充塞鼻腔,于是爬起来四下张望,却是床边茶几上摆着一碗已冷凝成雪白晶亮的小米粥,并一只浸在酱油里的皮蛋。
小月见他坐起,便替他脱了睡衣,拿了件银灰刻丝薄绸长衫出来,他懒懒地套上,拿起洗脸盆边沾好牙粉的牙刷漱起口来。才漱到一半,只听得外屋吵得很,次等丫鬟银霜尖细似针的嗓门不停扎着众人耳膜。
黄莫如皱了一下眉,示意小月出去瞧瞧。她走出外屋,大抵是压低声音讲了些什么,银霜的声音便弱下来,但还是隐约有几个字眼儿飘进他耳朵里,譬如“死”,再譬如“闹鬼”。他终于忍不住,将牙刷一丢径直走到外屋,见银霜白着一张脸,小月亦是紧张兮兮地咬指甲,便问出了什么事。
起先两个丫头都不敢响,他有些恼了,口气也凶起来,小月这才强笑道:“又不知哪里的孩子恶作剧,搞出一些事来,再这样,这里今后都不用……”
话未说完,黄莫如已走到门口,见一个男仆手提麻袋,表情半惊半恐,正将地上的死雀一只只拾起来。系各式各样的鸟,画眉、鹦鹉、娇凤、绣眼……曾经挂在各屋沿廊下的珍禽,几乎全成了硬邦邦的条尸,挤堆在他那里,宛若一座雀坟。那些鸟或半睁着眼,或双目紧闭,漆黑色瞳孔黯然无光,有些凄怨的神色。他腿脚当下有些打战,想要折身回去,已来不及,在“雀坟”上哇地吐了一口黄水。被小月搀扶进去的时候,他看到那男仆有些怨恨的眼神,原本“收尸”的活已够让他懊恼的,如今再加上主子的秽物,可不是为他添堵?
黄莫如有些愧疚,叫小月拿两个大洋出去赏了下人,并吩咐她跟老爷通传一声。当天下午,杜亮便将临时做鸟屋的空房子检查了一通,发现除少数几只极度珍稀的品种未遭毒手之外,其余的都已没了。他不由得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想幸亏三太太疯了,已不知世事,若是还清醒着,依她这样钟情花鸟的人,保不齐就得肝肠寸断,要与那鬼魂拼命。
于是,薛醉驰生前精心制作的鸟笼子被堆在宅院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夏末的炽热与火光融在一起,整个黄家都像被埋在蒸笼里了。杜春晓与众人一道围观这样气氛诡秘沉重的“奇景”,一面将西瓜皮往脸上颈上抹着。
黄梦清悄悄道:“你说那鬼魂这一招可是想错了?据说原是想报复咱们黄家鸠占鹊巢,未曾想我爹更狠,将他那些宝贝鸟笼子都烧掉了。这下可要把鬼急坏了,说不准会做更出格的事。”
杜春晓笑回:“不过关系也不大了,做得再出格,目前也只针对某一个人。”
黄梦清一听,当即沉下脸来,道:“又在那里放屁!莫如从小就是个气性高的人儿,因此做事情光明磊落,如今被鬼缠上,也是没道理的。今儿缠的是他,明儿也不知道是谁。更何况世上本就没有鬼的,你也讲说自己早知是怎么回事,现在不揭穿,还等到什么时候去?”
“等更适当的时候。”
杜春晓望着庭院空地上那一捧升起的黑烟,表情随之竟也变得凄楚。
【7】
李常登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虽说查简政良的案子让他和乔副队长发了笔横财,却怎么算都觉得有矛盾。一是简政良生前曾因付不起风月楼那一千多块的开苞费而四处躲债,可是却从他家天井里挖出这么多财产,绝对不像是手头拮据到要赖账的样子;二是对他家里那个只种有一株老槐树的天井充满兴趣,搜查那日太过匆忙,又怕被夏冰他们看见,所以挖得不够仔细彻底,食髓知味以后,心里还痒的,想再去死者家里抠一抠、刨一刨,没准还能再找出些惊喜来。
想到这一层,他自然不得不去找乔副队长,二人一拍即合,便趁夜半无人时又去了简家。在槐树下刨土的时候,乔副队长说了一句:“我怀疑,天井里有这些钱的事,连简爷自己都不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拿出来摆阔了。”
李常登也附和道:“跟你想到一起去了,可我就更不明白了,谁能到他家院子里藏东西呢?”
乔副队长默然不语,只垂头挖掘,他不是个健壮的人,每一铲下去都要费不少力气,因为赤膊的关系,动作幅度略大一点,细密的汗雨便溅到对面的李常登脸上。铲子撞到树根的辰光,洋槐上的白花纷纷落下,宛若轻雪初降,这情致该是美的,却笼罩了一层浓厚的欲望与凶险。汗珠从李常登的眉头震落,落进眼里,遂涌上一股酸涩,他也顾不得,只拿挂在颈上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又继续挖掘。
一记“喀”音,将两人的神经擒住了,像赌场玩花牌时揭宝,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时刻看似快到了。乔副队长兴奋地将铲子丢在一边,跪在地上用双手迅速拨开松土,边拨边笑道:“开宝了!这下开宝了!”
李常登也跑过来,与他一道用手刨起来,果真是不折不扣的“膝下黄金”,让他们自觉自愿地长跪于此。
是乔副队长先行摸到了东西,可手指触及的时候,心已凉了半截,因为挖出的“宝”太轻、太硬,必定不是金银,更非钞票。待捧出来,借那煤油灯的光一看,才知是一枚人头骨。乔副队长当即满面怒容,擦了一把汗,将那头骨摔在一边,骂道:“简政良这个孬货,原来还谋财害命!”李常登却猫着腰走过去,将头骨捡起,翻来覆去看了个仔细,自言自语道:“看情形,是死了几十年了,若真是这老小子干的勾当,亦属旧债。”
“长凳啊!”乔副队长突然挤出一丝奸笑,说道,“你小子不会是早就知道简政良这里另有隐情,所以变着法儿哄我来替你查案的吧?”
“胡说!”李常登放下头骨,回道,“若是哄你,分你的那些钱,还有现大洋,可是假的?”
乔副队长当下也觉得自己不妥,忙赔笑道:“跟你开玩笑的,还当真了!我只是在想啊,倘若简政良不知道天井里埋的钱,那么这屋子里的某处,必定还藏了他的体己。我们要不再找一找?”
“早就想到了,还用你讲?”李常登笑回,“你可觉得,一开始搜这屋子的时候,有什么不对劲的?”
“哪里不对劲?”
“简政良是个单身汉,屋子却收拾得过于整齐……确切地讲,不是屋子收拾得整齐,而是屋子里的某些地方太过干净,干净得让人放松了警惕。”
乔副队长点头,道:“没错,炉灶间里都是黑灰,窗纸也都是发黄,像几年没糊过新的,睡房里的竹席很油,显然也是长久不擦的缘故。只有……只有那大衣橱里,衣服都挂得整整齐齐,抽屉里的裤袜也全是叠好的。为什么?为什么只有那里是整齐的?其他地方都像只是匆匆用抹布之类的东西抹去一层浮灰,只有那里干净过头了……”
他还没分析完全,李常登已丢下铁铲径直进屋去了,他将烟头一扔,也跟了进去。
当初因财迷心窍,二人将整个房子的地砖和木板都敲了一遍,连缝隙都不放过,但如今看来,还漏了一个地方——墙壁。
李常登将衣橱打开,把里头的衣裳全部扯出来。腾空的橱子如黑红色的蚕茧,静静张开怀抱,仿佛在迎接贵客,散发着一股檀木特有的清气。李常登敲了几下内壁,那里报以“笃笃”的单调回音。他再摸索了橱内底部的四边,摸到右侧一个突起的硬方块,像多出的角。
是木匠活做得不够细道?他很快打消了这个设想,在那硬方块上乱按起来,当手指不小心将它往右推移的时候,木块便略略有些松动。于是他强捺住欣喜,握住方木,往右用力旋转……
只见那内壁发出刺耳的“咔啦”声,像木头之间用力摩擦的缘故,但在李、乔二人听来却尤其悦耳,犹如开启宝山的福音。内壁两块原本拼合得天衣无缝的木块像门一般洞开,露出一方神奇的黑洞,没有尘埃随之落下,甚至里头的空气都是阴凉的,足以避暑。
乔副队长努力抚平惊讶的表情,说道:“莫不是一个密室?简爷也太有门道了吧!”
孰料李常登竟笑得一脸释然,说道:“这下,总算找到要找的了!”
话毕,乔副队长感到耳边的空气有了剧烈震动,一阵强风扫过耳畔,遂眼前一黑,便倒下了。意识昏迷之前,他知道自己额头已受到重击,只是觉不出痛来。
※※※
黄莫如打开箱子的时候,对着里头的东西,竟有些不知所措。那是只极不起眼的樟木箱,红漆斑驳,像是很久不用。自从出事以后,他发现有诸多本该属于自己的秘密,已成了彻头彻尾的“秘密”,他若找不出答案,恐怕便永远没有谜底。譬如眼前这只樟木箱,兴许便是他未曾失去记忆之前保有的一个重要物件,如今却对它的来龙去脉毫无头绪。他心里是愤的,想拿什么东西来出气,甚至还找下人的茬,刻意发泄,以至于几个丫鬟都躲他老远,宁愿在外屋做针线、挑花线绊,断不肯在他跟前多待半刻。因此他焦躁得像头野兽,翻箱倒柜,寻找失落的记忆,床底下放着的箱子这才显形。
从箱子里翻出一件绣着桃红花边的黑色女褂,一条缀纱边的宽褶长裙,长裙里落下一个黑长的东西,像是人头,却是扁的,轻飘飘盖在他鞋面上,他登时吓得冷汗直冒,再仔细一看,才知是个长发的头套。头套内还兜着一管口脂、一盒蜜粉,因落在地上,已滚出老远,撞到凳脚才停住。
脑中突然闪过一丝雷电,将这些东西照得雪亮,他恍惚看见梦中的晓满,身披银白蚕丝,坐在那里微笑。
“晓满……”
那花瓣状的朱唇,妖异的妊娠纹,玉白脊背上的细痣……在镇西的茶楼后巷里,她回过头来,对他说:“今朝,我们玩个新鲜花样可好?”
他坐在镜前,看自己那张被失忆折磨的枯槁面容,还是俊俏的,额角至下巴的线条亦愈加犀利,双眸埋在深黑的眼窝之中,似在隐藏一段前尘往事。
这样一张脸上,该如何涂抹出魂牵梦绕的记忆来?
他将发套戴上,遮住略显粗犷的双颊,突出尖细的鼻头与端正的眉眼,那种美,竟有一丝骇人的狰狞荡漾其中。他直觉镜中的“女子”还不够柔和,顺手拈起一块蜜粉往脸上抹,黑眼窝被覆盖住了,于是变得媚眼如丝,人中与下巴的灰暗处也变得白皙干净,只是苍白得犹同鬼魅,教人看着揪心。口脂点在唇上,着实费了他不少力气,点得重了,会往艳俗里靠,点轻了,又嫌黯淡,尤其是,要在他那张细薄的唇形上画出丰厚感。稀奇的是,他做起来竟是驾轻就熟的,不消一刻钟,他面对的便是神色恍若梦游的黄菲菲,只是要更消瘦一些,脖颈也粗一些,到底还是有男人气,尤其那两道剑眉,尚有待修整。
所幸他并不急,修眉的手势极慢、极稳,其实这道工序有些多余,因发套上的齐刘海足以掩盖眉宇的瑕疵,然而他还是力求完善,心平气和地削拔。待镜中人已有八九分黄菲菲的模样,才露出满意的表情,把脂粉收拾起来。镜中那张长发飘垂的脸,突出的喉结,底下是一对触目的锁骨及平如荒原的胸膛。刻意修饰的面孔配上未加遮掩的裸体,竟释放出古怪的、触及灵魂的美感。
那件黑色女褂套上身也变得方便了,他较从前应是更纤细了些,胸部与腰腹都松垮垮的。丝绸滑过皮肤,如泉水流淌,抓不到一点方向,他再转身看镜中人,像刚卸了一半妆的戏子,慵懒,却精致。
“大少爷这身打扮,是要去哪儿?”
镜中出现另一个人,扎着蓬松的辫子,个子高挑,一股聪明相。
“去……”原本已在心中反复念叨了百遍的答案却在出口的瞬间卡壳,好不容易才吐出三个字,“找晓满。”
杜春晓举起手中的塔罗,笑道:“少爷慢些再去找,我先帮你算算那个晓满如今在哪儿。”
四张塔罗已摆出菱形阵势,杜春晓与男扮女装的黄莫如面对面坐着,原本依这样的境况,她必然是要借机取笑的,可黄莫如周身散发的妖异之气居然是那样严肃、雅致,教人不由得心生敬意,又沉迷于这样的美。
过去牌:正位的恋人。
她心知肚明,他有过甜蜜狂热的性事、刻骨铭心的恋人,那只贵重的象牙挑子上百次地划过她青白的头皮,仿佛要为爱情分出一个经纬。
现状牌:正位的死神,逆位的女祭司。
显然,飞来横祸令爱情无法实现,这祸里,包含挣扎、背叛、仇恨,可谓凶机乍现。
未来牌,杜春晓没有翻启,却将手盖住,正色道:“最后一张牌,谁说了都不准,还请大少爷自己去找个正解出来。只是少不得要提醒一句,人心叵测、世事难料,一切小心为上,镇西那家关掉的油盐铺消磨了你的锦年华时,只是你不找到秦晓满,怕要抱憾终生,可是这个道理?”
他朦朦胧胧地听这些半劝告半怂恿的说辞,脑中只锁住了两个词——镇西、油盐铺。
【8】
连续七天,张艳萍都在干嚎,两眼瞪着房梁,双手握拳,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阿凤被唬得哭出来,只得去找桂姐求助,说已按郎中开的方子吃过两服药了,非但病情未减,还愈发严重起来。起初还只是白天叫几声,现如今已没日没夜,像极了某种鸟类,发出单调平板的长音,没有感情,也无跌宕起伏,只是平直地从喉咙里抖震出来,听得久了,正常人也要发疯。
黄慕云带着桂姐到张艳萍屋子里的时候,见几个丫头均捂着耳朵蹲在门口,里头断断续续传出张艳萍的嚎叫。二人当下竟吓得不敢进去,黄幕云拎住阿凤的耳朵将她揪起,骂道:“你们一个个是死人么?也不进去伺候着!”
阿凤委委屈屈地辩道:“哪里是死了的?就是因为伺候不好,才告诉桂姐。三太太这个样子,大家心里都不好过,我这几天连觉都不敢睡,生怕出岔子呢!”
走到里屋,张艳萍坐在床上,素面朝天,大张着嘴,唇边流下一道长长的唾液丝,粘在胸口。原本俏娇风韵的一个妇人,此刻看起来竟老了十岁。
“娘?”黄慕云叫了一声。
“啊——啊啊——”
“三太太?”
桂姐上前,将手扶在她背上,欲止住叫声,却不料被她一掌推开,力气出奇地大。桂姐往后一个踉跄,结结实实地倒在一个人身上,她以为是二少爷,忙转过来,却见孟卓瑶站在那里。
屋子里有一刹那的安静,随后被张艳萍打破,她像被剐去了心脏和脑浆一般,成了只会播放一张唱片的唱机。
不知为何,孟卓瑶看起来不似往日那般嚣张,竟从骨子里透出镇定与强势来,她眼是冷的,平日里那些狭隘的腔调亦没了踪影。这样脱胎换骨的大太太,走到张艳萍跟前,气势上已给人压迫感,但疯子是不懂的,她只会叫。
“三太太这样有多久了?”
尽管张艳萍吵得震天,孟卓瑶讲话依旧不曾提高声音,反而教人竭力去听她说了什么。
阿凤也已掩到里屋的门槛边上,见大太太发问,忙进来答:“七天了。”
孟卓瑶也不言语,径直走到张艳萍跟前,对准她脸孔狠狠掴了一掌,拍肉声又脆又响,足见用力之猛。
张艳萍奇迹般地停住叫,茫然地盯着前方。众人都大气不敢出,只等大太太发话。
孟卓瑶神情威严地扫了一圈屋子里的人,怒道:“你们这帮子缺心眼儿的,平常没教过你们看眼色行事的么?怎么一连这么多日被主子调戏着都不吭一声?明知道三太太在这里装疯卖傻,害全家为她一个操碎心!二太太成天吃斋念佛替她祈福,我也头疼了好几天,因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多,怕添乱,都不敢讲出来。还有老爷,别看他面上还是安坦的样子,其实最操劳的就是他了。你们倒好,还四处宣扬说三太太病得有多重,要送去上海的大医院疗治,生怕咱们这儿丢人现眼的事情不够多吗?”
一番话令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却又如醍醐灌顶。
黄慕云到底忍不住,问道:“大娘这话说得可稀奇了,我娘在藏书楼受了惊吓是大家都晓得的,这会子竟还污蔑她装疯卖傻!”
“哼!”孟卓瑶看张艳萍的眼神已如狼一般锐利,笑道,“何止是装疯卖傻?简直是装神弄鬼!”
“孟卓瑶!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你说我娘装疯,可有凭据?”黄慕云已气得浑身发抖,似乎克制不住,竟直呼大太太全名。
孟卓瑶也不怕他,转过头来点住黄慕云的鼻子,不紧不慢道:“她若没有装疯,前些日子每个屋子门前那些死鸟又是谁造的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干出这样的事来,也不怕被雷公劈了?!”
“大太太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前阵子各房门前都被放了死雀,可是包括三太太的屋子在内……”桂姐怕黄慕云冲动吃亏,忙替他辩了。却是话音未落,便也吃了孟卓瑶一记耳光。
她像是潜伏多时,已悄悄藏足了底气,都要在今天喷发出来:“你也是猪油脂蒙了心了,连自己什么身份,干的什么活儿都不知道了!黄家的工钱是三太太给你的,还是二少爷给你的?自己做‘老孤身’也罢了,还厚脸皮在这里替疯婆子撑腰?”
“孟卓瑶,今天可一定要把话讲清楚,要不然,一道去我爹那里理论!”
黄慕云满面通红,眼里涨满血丝,对于这样的剧变,他大抵也是惊讶多过愤怒,竟气得说话都带了哽咽,惹来孟卓瑶几声嗤笑。
唯张艳萍对周遭置若罔闻,反而一脸恬静地看着自己的亲儿,见他有些哭意,甚至嘴角还微微上翘,作出满心欢喜的模样。
“唉哟,二少爷这可是真急啦?要到老爷跟前去讲也可以,不过到时莫怪我不留情面把她拆穿。二少爷,你仔细想想,各屋门槛上放着的死鸟,都是廊上挂的一排里头最珍稀的那一只,唯你娘门前放的,却是便宜的娇凤。众所周知,你娘除你之外,就只拿这些鸟雀当心头肉一般养着,即便她要搞花样出来,也不会碰自己屋子里那些宝贝。怎么样?三太太,我可有说错你?”孟卓瑶得意地仰着头,直逼张艳萍而来。
屋内瞬间又回复寂静,都像是在等着张艳萍现原形,连黄慕云都忘了愤怒,竟呆呆看着母亲。
此时,张艳萍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蓦地抬起头,与孟卓瑶对望,一双眼燃起明亮的火焰,也不知是喜是悲,连孟卓瑶都被这对眸子震住,一时竟顾不上“乘胜追击”,愣在那里也不发话。
直到张艳萍一声怒吼,扑到孟卓瑶身上,两只手死死掐住她,众人才反应过来,顿时乱作一团,想拉开不知真疯还是装疯的三太太,却都被她挣脱。孟卓瑶面孔由白转紫,额边青筋隆起,十根尖长的指甲不断抓挠张艳萍锁在喉咙上的“铁钳”,想让对方因痛放手。孰料张艳萍像是已失去知觉,非但没有松动,反而愈抠愈紧,龇牙咧嘴的一张脸几乎已贴到她鼻子上。
孟卓瑶这才意识到,原来恨果然是火焰状的,可以烧灼一切敌意。接着,原本周围那些或高或低、或造作或真实的惊叫渐渐与她的耳膜隔了一层,渐飘渐远。甚至依稀还有一片模糊的影子罩在头顶,她听见血液轰然作响,全身每一寸血肉都已麻木,感觉肺部挤作一团,正拼命寻找空气……
砰!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屋内回荡,孟卓瑶猝不及防,一大口空气蹿进胸膛,当即咳了好几下,待回过神来,见骑在她身上的张艳萍双手抱头,肩膀不停哆嗦。于是她奋力抬了一下腿,坐直身子,将张艳萍推到一旁,再往身后看去。
黄梦清正站在里屋正中央,怀里抱一把雕花长柄猎枪,枪口冒出一缕青烟。旁边站着杜春晓,双手食指都插在耳洞里,眼睛闭得紧紧的,半天才睁眼,环视一周后笑道:“大小姐,这回惹的祸可不轻了。”
※※※
闹剧收场时,谁也没占到便宜,孟卓瑶也是窘得恨不能找地洞钻进去,而张艳萍依旧哭哭笑笑,不晓得是继续装疯,还是久病不愈。黄家宅院似乎又回复宁和,如此大事,众人竟心照不宣地瞒着黄天鸣,没再提起。唯杜春晓对黄梦清怨声载道,怨她怎么把自己疑张艳萍装疯的事透露给大太太了。黄梦清也是一脸委屈,回道:“你何时见过我这么多嘴多舌了?都是我娘自己猜出来的,你可别以为她见识短,她聪明得很。”
正说着,夏冰走进来了,显得无精打采,也不说什么,径直坐下,拿起杜春晓的茶杯,一气喝干。
杜春晓笑道:“呀?我才往里边吐了口水,你就吃了。”
夏冰也不计较,抱怨道:“别提了,最近乔副队长突然回了老家,害我四处跑,也没空照顾你那铺子。”
“她的铺子哪里还要人照顾?你可是多虑了。”黄梦清也暂收起先前的幽怨,竭力表现得轻松。
“你忙进忙出?那你们队长是干什么吃的?就知道欺负弱男子!”杜春晓刻意将“弱男子”三个字强调了一番,暗讽那位让黄梦清牵肠挂肚的弟弟。
“还不是去办简政良这桩案子,要我负责齐秋宝那条线,这几天,我可算把杀猪弄所有的窗户都敲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老嫖客呢。”夏冰竟也破天荒地自嘲了一番。
杜春晓即刻皱眉,拿出牌来,两三下便摆了一副小阿尔克那。过去牌是逆位的星星,现状牌是正位的愚者与正位的战车,当下脱口而出:“明明两个案子该放到一起来查的,怎么还分开了走?”
“你的意思是,她的死与简政良的死果然是有联系的?”
“没联系可就怪了,经过前边那一桩事,任谁都想得到他们之间有联系。”杜春晓翻开最末一张牌——正位的皇后。心里便“咯噔”一下,暗自惊疑,“怎么跟给黄莫如算的未来牌是同一张?”
更奇的是当夜,李常登带着顾阿申来找夏冰,说要他去保警队接受盘问。夏冰自然不肯动,非要问个原委,李常登冷笑一声,将他像拎鸡仔一般拎起,拖到顾阿申跟前绑了,再告诉他:“小子,早就知道你办事不牢了。前儿有镇上居民举报,齐秋宝尸体被发现的前一晚,你跟她在镇西脂粉铺后头的巷子里幽会,可有这事?”
夏冰咬牙不应,态度却已软下来了,竟没再挣扎,任凭顾阿申将他双手反剪,押去保警队的审讯室。
一路上,他便已抱定宗旨:无论怎么问都绝不透露半个字的真相!
【9】
李常登花了一天一夜,总算把简政良的天井收拾平整,幸亏泥地湿润,容易翻松,把乔副队长埋进去的时候并没有费多少力气。将事情办完后,他仰头望了一下那洋槐,上头的白花已震落大半,跌进土里,连同枯骨与新鲜的肉尸一道缓慢地腐烂。李常登从来不相信水淹,在尸身上绑块石头再丢入镇河,绝对是冒险的行为,万一绳子被黑鱼之类牙尖嘴利的东西啃断,抑或缠住水草翻浮上来,罪行便大白天下了,齐秋宝便是最有力的证明。所以他钟情泥土,像胃袋一般,可吞噬一切,再慢慢消化干净。
一万块钞票和满满一罐的现大洋,让李常登通体舒畅,这是他为将来准备的,终有一日,他会离开青云镇,顺便把心爱的女人也一并救出去。这一天,他等得太久,直等到张艳萍变成疯女人,要被送往上海的精神病院,才开始急。失眠对李常登来讲,已是烈酒打不倒的顽疾,偶尔的,他会在闭眼的刹那看见乔副队长头破血流地站在洋槐树下,肩上落满絮状的白花。两人由此相视而笑,因他从不信冤鬼索命的传说,尤其在青云镇上,“报应”更是个虚幻的词,反倒是“冤情”,无时无处不在发生。
夏冰的个头较黄莫如要高一些,所以耗费体力也更多,没有水喝,他绝撑不过两天。李常登审他的节奏更是不紧不慢,只问他与齐秋宝私下往来了多久,两人在镇西的巷子里做了什么,可有起什么冲突。夏冰不似黄莫如那般清高傲慢,只说那日好好在家睡觉,并未去过什么巷子,更不会找那些下三滥的流莺做交易。
无奈李常登哪里肯放过,不但严禁供水,连食物都换成每顿两块硬锅巴。顾阿申每每来送餐,都少不得劝他:“兄弟,男人在外头风流快活都是平常事,你若是怕被春晓知道了要吃夹头,我去替你说话,还是赶紧招了吧!”
一番话,讲得夏冰心里暖融融的,看样子顾阿申是完全没把他疑作凶手,只当是他怕狎妓的事让杜春晓知道了难受,才这般嘴硬。他只得道:“别傻了,我哪里就怕春晓这样的疯婆子了?只是大男人一言九鼎,答应了不能说的事,只好不说。你如今与其劝我,倒不如想办法给我些水喝,免得到时死在你跟前不好看。”
顾阿申一面贼笑,一面将藏在袖子里的两只梨掏出来,放到夏冰手里:“你当这么多年兄弟都白做了?”
※※※
“镇西……油盐铺……”
虽未到秋至,镇河却已变成冷峻的墨绿色,日光落在青瓦黄墙上,照出一个暧昧的影。黄莫如执一把油纸伞,伞柄上刻的是“荷塘月色”的图,与眼前受曝晒的小镇黄昏相去甚远。这样的光景,本该是往那一缕青白炊烟升起的方向赶,沿路闻到韭菜炒蛋的香气与米饭热腾腾的甜味,心都是酥的,懒的,被河流湿气蒸着。
只是他踏在青石板的脚步却迟疑得紧,西埠头脂粉铺里的寡妇正在吃一碗小馄饨,柜台上放着两片刀切馒头和一碟腌黄瓜,表情那么样满足,似已坐拥金山银山。他不由羡慕起来,鼻腔里充满甜腻的脂粉气,那情景,仿佛熟得不能再熟,却又无从将它串起。寡妇额上一缕长发落进馄饨碗里,看着亦不怎么脏,反添了风韵,她自然地抬起左手,将那络发抚到耳后,刚要低头,却见黄莫如站在门口看她,便用略带讶异的语气问道:“少爷可是来替心上人买些脂粉的?”
他像是心脏被什么东西闷闷地锤了一下,竟讲不出话来,只觉胸口疼得慌。好似也曾有那么样一句温柔,在灵魂里又啃又咬,让他抵死难忘。他当即脸有些红了,涩着嗓子问道:“这附近可有个油盐铺?”
寡妇眼中的讶异更深了些,然而还是替他指了路,叹道:“来回都要小心,莫走失了。”像是玩笑,听起来却又无比地真。
廊沿下一排黄杨木柱子上,刻满坑坑洼洼的记忆,他有些羡慕起来,因最起码它们的经历均是痕迹鲜明,无法轻易因什么打击而被抹去。他却是模糊、压抑,脑壳里有一些零碎的光点,可依稀窥见几幅重要的场景,但不能看到全貌,所以才需要探寻。
“油盐铺……”
他在一座招牌被麻布蒙住的铺子前停下,因捕捉到了由内散出的那股咸香。它就是了?他脚步困惑,心神不安,踏进第一步时,却蓦地心跳了一下,脑中的某个亮斑扩大了。透过这块斑,可以看见某个玉雕观音般端丽的侧影,坐在那落满尘埃的柜台后头,偏着头,眉间挂满忧郁,像在嗟叹如水的流年。
这柜台,如今定是关在那扇拿纸条封住的门里。
他撕破封条,门“咿呀”一声便开了,像是专等他“破茧”,只是里头没有飞出蝴蝶来,反而是扑面的灰土。阳光从木板缝里射入,令漫天飞舞的尘粒无处遁形。那柜台与他咫尺之遥,却是空的,像被提早掏挖干净了,一如他的过往。
绕到柜台后头,还是无人,地面黏湿,旮旯里倒着一只碎成两半的酱缸,鲜臭扑鼻,几十只苍蝇在淌出的稠渍上飞舞。他不由捂住鼻子,刚想退出去,却听得“喵”的一声,柜台后头的暗门启了一条缝,从缝里挤出一只花斑猫,懒洋洋地跳上柜台,对他舔一舔舌头,便蜷成一团,闭上眼睛不再答理。
“今朝和你玩点新鲜花样。”她口吻里吸满了情欲。
他推开那暗门,跟着她走进,熏黑的灶台,油腻的饭桌,再进一层便是睡房……他无端地勃起,如梦中亲吻她被蚕丝轻裹的脚踝。
煤油灯就放在桌角,箱式大床上挂着一网风干的香柚。他眼前浮现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紧闭着眼,面上每块肌肉都在抽搐,却不肯看看发生在跟前的现实。她却还坐在桌角上,十根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背,牙齿深深陷进他的肩头,赐予他销魂蚀骨的痉挛……
“呵!”
这冷笑冰寒如锥,将他体内那簇似火激情瞬间冻僵。
箱床上空荡荡的,却因床身侧板上描龙刻凤的华丽,竟不显凄凉,反倒有一股繁华的拥挤。他抚摸凹凸不平的床沿,因手工粗糙,细看时发现不少地方已掉了漆,还有些未刨平掉的木刺根根竖起,沥青也上得不够均匀,触感极差。可中间那块绘了“鸳鸯戏水图”的瓷片极为惹眼,画功尤其精致,鸳鸯彩翅上的羽毛都是一根根描出来的,一点敷衍的意思也没有。
手指抚过雄鸳鸯的眼珠子时,瓷片竟松脱了,发出“咯嘚”一声,遂传来“咯吱”怪响,箱床板缓缓裂成两半,降落,露出深渊般的黑洞。
他紧张得手心冒汗,背后却有什么东西抚过脚跟,忙拼命按住尖叫,回转身来,却见花斑猫正用一对金玛瑙似的眼睛看他。他恨恨地朝它踢了一脚,它“喵”地抱怨了一声便扭身跑出去了。他再转回身来,那黑洞还是真切地暴露在那里,宛若引诱、召唤着他的邪咒。
“晓满……”
他口中轻念她的名字,拿起了桌角的煤油灯……
※※※
杜春晓一对李常登坏笑,他便不由得心里发毛,何况今天她身后还跟着个杜亮。
“李队长,不如让我来审这小子,比您审起来痛快多了。光不让他喝水不行,渴哑了嗓子,您还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由我审,不出半个钟头,包他什么都招了!”杜春晓将胸脯拍得贼响,杜亮还是绷着张脸,手中紧握一包现大洋。
李常登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酒,笑道:“春晓啊,你跟夏冰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哪里还不知道你俩的感情好?不过这小子落到今天的地步,我心里不比你好过。我也不信齐秋宝的死跟他有关,可他明显有什么重要的事儿瞒着,不讲出来,我对全镇的人都交代不过。”
“所以嘛!”杜春晓忙将杜亮手里的现大洋拿过去,迅速拍到李常登手里,“这件事我也是想帮忙的,所以您就给我个立功的机会,让我来审,如何?”
“春晓啊,你心里头打什么算盘,以为我不知道哪?一个女孩子家,乱七八糟学这一套,竟还把你叔都牵连进来,昏了头了!”说毕,李常登把那包现大洋重重往杜春晓手掌心里一放,便再也不理。
此时杜亮也在一旁发话:“春晓,死心了吧?我就说李队长是软硬不吃的,还偏不信。赶紧回去,别再闹了。”
孰料杜春晓竟笑得更甜了些,转头对杜亮道:“叔啊,你可看到了,这钱咱们也给了,李队长若再不放人,我可要告诉镇长去!”
李常登将酒杯往桌上一碰,骂道:“扯什么淡呢?我哪里收了你的钱?还要去找镇长说话?”
“刚刚你正是收了我的钱,我都有人证在的。”杜春晓理直气壮地指了指身后的杜亮,杜亮忙垂下头,显得心虚。
“杜春晓,你什么时候长了副铁胆,居然敢用诬陷的法子来逼我?可当我这个队长是白做的?赶紧滚回去,不然连你一道抓!”
杜春晓当即将一张毛孔粗大、皮肤黝黑的素脸逼近李常登,压低声音道:“那李队长可有凭证说自己没拿这个钱?现如今……乔副队长也回老家去了,至于是不是真回老家,只有天晓得。所以您也别急着喊冤,也没个见证。”
李常登果然被挑起了火性儿,冷笑道:“我李常登还要什么见证?我这个人就是见证。前年桑地被人砍了一大片去,不都是我出头去要回的赔偿?镇长能做什么?你当人家都是缺货,能听你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胡诌?去,直管去,去整个镇子喊一圈儿,你前脚喊完,后脚就跟夏冰关一个牢房,你可信?”
杜春晓也不争辩,却自兜里掏出一张塔罗牌,高高扬起,系恶魔牌。
“倒也不必劳您驾,牢房我自会去的。只是这张牌,可是特意为李队长您挑出来的,这背后有些事情,你我心照不宣,讲出来大家都没意思,如今还有我叔叔在场,若你真不怕砸了前程,我就更没什么。”说毕,便将牌举在李常登眼皮底下,如“尚方宝剑”出鞘,见佛杀佛。
此时杜亮已捏了两手的冷汗,恨不能撇下这胆大包天的侄女落荒而逃,可又想起春晓先前给他的交代:“无论碰到什么情况,只要站在那里不动便算帮忙了。”
如今却是不动比动了还难过,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又不好日后被晚辈取笑不讲信用,也只得强迫自己定在那儿。
周遭空气都似乎凝成铅水,吸一口都是艰难的,尤其李常登眼里的凶光,已溢流杜春晓全身,她像是不曾察觉险境,只直勾勾盯着他,心里不断自我暗示:莫回避,莫逃开!
这短短的一刻,竟比天荒地老还长的样子。李常登终于发出两声干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将杜亮的神经几乎拍碎,杜春晓还是亮着那张恶魔牌,神情威严,似乎在行什么天大的壮举。
出来的时候,杜亮才发现整件绸衫都贴在身上了,湿搭搭地难受,当下也顾不得,只悄悄问杜春晓:“长凳到底有什么把柄捏在你手里了?被你这轻轻一唬就放了人?”
杜春晓大口吸着气,喘道:“我哪里有他什么把柄?只是猜想越是这样道貌岸然之徒,越是私底下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我赌的就是他心虚!”
【10】
王二狗一直盼望天气可以凉起来,最好从盛夏即刻跃入初冬,那是他热烘烘的饼炉最受青睐的辰光。那些清早对着门前阴沟刷牙的妇人、怀里掖着布包的教书先生,路过他的摊子时都会投以馋涎的目光,仿佛看到的、闻见的系山珍海味。酷暑驱走了他不少生意,日日收入都是减半,唯开书铺的女人还是雷打不动地在接近中午时分向他买两副臭豆腐夹烧饼,吃得满嘴甜酱直流。可自从开天韵绸庄的黄家发生连环命案以来,这个女人的书铺便时常关门大吉,偶尔有个戴眼镜的年轻后生来照顾一下,不是在里边睡觉,就是粗粗打扫一番,抑或躲在柜台后头看书,只当那里是休憩用的“避暑胜地”。这令王二狗无比失落,直到后边杀猪弄的一个婊子在那后生坐镇书铺的辰光频频光顾,才让他又打起了精神。倒并非那婊子生得有多好看,她与其他暗娼一样,时常跟他买几副烧饼当晚饭吃,他将她们给的钱都用黄草纸擦过,怕沾染了什么脏病,可她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凶巴巴的、娇俏的韧劲儿。
可那后生却像是不怕这个,两人总在铺子里鬼鬼祟祟,不晓得做些什么,但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便是那后生与婊子之间并没有乌七八糟的关系,因每个从杀猪弄绕出来,顺道在他那里垫饥的嫖客都有一种既满足又龌龊的特殊表情,那后生却始终是干净的,额角闪烁坦荡的光芒。所以在王二狗安闲清苦的小日子里,书铺的懒女人和杀猪弄里那个一脸凶相的婊子便是他意淫的全部。
这种意淫,直到婊子的尸体抬过巷子,在他的烧饼摊前停了一下,从门板上盖着的白布里垂下一条水淋淋的胳膊,才彻底煞住。他是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样气焰嚣张,活像能吞下一只老虎的女人,怎么转眼便成了软绵绵、白惨惨的尸体。婊子与简爷吵架那天,他亲见她皮糙肉厚的身子在阳头底下招摇,没一丝羞愧的表情,就是这样浑圆的紫褐色乳晕和丰茂的耻毛,让他在床上辗转了三个晚上。于是拿出压在枕头底下的几张残破纸钞,选在一个月镶金边的媚夜,鼓起勇气去了杀猪弄。他敲了那扇属于一个叫齐秋宝的暗娼的木窗,窗子翻起,老婆子露出一张松垂皱黄的面孔,见是王二狗,热情当下便减了一半,只问有无带钱。他举了举手里的纸钞,老婆子态度也好了许多,便随手拖过一个打着哈欠的姑娘,问好不好。他摇头,说要秋宝。
“她还在做生意,且等一等。”老婆子推开那姑娘,靠在窗子上抽起烟来。
过了约莫一刻钟,里头还是没有动静,老婆子突然恼了,隔着身边的门帘骂了几句,还威胁要加钱,这才有个男人畏畏缩缩地提着裤头走出来,往那窗户瞪了一眼,便径直走了。
齐秋宝敞着外衣,露出里头的碧绿色肚兜系带,拿绣汗巾不断擦着脖子。老婆子忙唤王二狗进来,他入房的时候,已激动得站不稳当。齐秋宝的房间里弥漫一股古怪的药味,他问是什么,她笑着拿出一个装了清水的铜脚盆,往里面撒了些白粉,这才知原来是白粉的气味儿。随后,她当他面褪了裤子,蹲在那脚盆上洗下身,边洗边笑道:“这样就干净了,也省得不小心留种。”
他紧张得嘴唇发干,什么都讲不出来,只坐在床沿上。
她洗完后,又将裤子穿好,在腰间系了条红绸带,说道:“我现在有事情,要出去一会儿,你可愿意等?”
“那……等歇你回来不认账了怎么办?那老婆子要算时辰的。”他微微挣扎了一下。
她莞尔一笑,掀开帘子走出去了,很快又回转来,将他也拉出去,走到窗前,那窗格子上已系了刚刚她擦脖子用的汗巾。她指着那汗巾道:“瞧见没?这条巾子系在这里,我就是你的人,你只守着这个便成,赖都赖不掉的。”
他便这样信了,站在窗前,守着汗巾,仿佛在守一个要紧的承诺。
从窗口望出去,月亮稀疏的光笼在齐秋宝身上,她在他眼里就是仙子,渐渐变得透明,随后消失不见。
“这贱货怎么又去会简爷了?前儿闹这么凶!谁说婊子无情?还是有情的嘛。”老婆子摇头晃头地走进来,半眼都不看他。
倘若他知道那是她最后一天享阳寿,断不会由她这么去了,定会将全部家当砸在这里,买她一夜,他可以不动她毫发,只是看着,让她始终在他身边两尺的范围内活动,兴许悲剧便不会发生。
可惜他的悲恸再感天动地,都挽不回她的性命。于是只得夜夜陷入苦梦,梦里都是她的彪悍,她粗硬如煤球的乳房和旺盛的耻毛,她苍白无力的胳膊从白布里伸出来,紧紧抓住了他的阳具……
所以王二狗的幽怨是清晰而隐秘的,想做些什么,又觉出了自己的渺小,有时连几个烧饼钱都算不明白,又怎么去替齐秋宝讨回公道?那段辰光,连擀出的饼都有一股子莫名的苦味儿。生活竟比认得那婊子前还要枯淡一些,绝望一些。
可今朝,他复仇的心又死灰复燃,因开书铺的女人竟与那后生到他摊子上买了两副萝卜丝饼嵌烧饼,吃得油光满面,汗涔涔的额头泛着红光。可见他们与王二狗一样,都是不怕热的,只专心享受烧饼的味道。
“奇怪,怎么你这里的饼如今不但做得小,还苦了?”杜春晓一如既往地挑他的刺。
王二狗因没有心情玩笑,只敷衍道:“可是姑娘你这些日子不知在哪个好人家养着,嘴吃刁了?”
“没错儿,就是吃刁了,今后你那饼里不夹些海参鱼翅,怕是打不倒的。”夏冰也跟着贫起来。
杜春晓横了他一眼,骂道:“且别得意了,齐秋宝跟你的事儿还没跟我讲明白,你当就这么算了?”
听见“齐秋宝”这三个字,王二狗心惊肉跳,擀面的手都有些不稳当。他原想假装没听见,可到底忍不住,便往夏冰咬了几口的饼里头添了一勺甜酱,讪讪笑道:“小哥儿是干哪一行的?”
夏冰听他问得突兀,自己嘴里那口饼还没咽下去,只得含糊地说了几个字,谁都听不清楚,倒是杜春晓急了,答道:“他呀,号称是在保警队里行侠仗义的,偏巧上回逛杀猪弄被看见了,被李长凳抓回去尝了点苦头,这会子刚放出来呢。”
“呵呵,”王二狗又赔笑道,“那我斗胆问一声,小哥儿逛杀猪弄,找的可是齐秋宝?”
“对,不过人都死了,有些事情再讲都没用。”夏冰苦着脸,用力咬了一口烧饼,碎渣纷纷落在他那件长久不洗的蓝衬衣上。
“哟,听起来,你这里可是有什么事情要讲?我再买你十副烧饼,你跟咱们讲讲齐秋宝的事儿?”杜春晓赶紧拿出身上仅有的一个现大洋,抛在擀面板上。
于是王二狗便将那晚齐秋宝撇下他,去和简爷见面的事儿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夏冰听完,当下便骂:“死老婆子,前些日子托我找她的时候都不把这桩事讲明白!”
语毕,便拉着杜春晓要去杀猪弄,被王二狗叫住:“这钱我不要,只希望姑娘今后多照顾生意便可。”
※※※
简政良的房子已由族长并几个老的商量决定,要拿出来拍卖,族长原想把田贵的房子也一并卖了,却有人提出如今田贵只是失踪,死活不知,这样贸贸然卖了他们的房子实在不妥,于是决定只处理简政良的。因房子旧,且破小,要重新整修都是麻烦的,还是凶宅,所以众人都打算它要被长久搁置起来。孰料出售的牌子才挂了一日,便有人拿了钱来买,此人便是李常登。
杜春晓听说此事,便与夏冰商议:“杀猪弄那老婆子被你逼供,倒是招了些情况,可见齐秋宝与简爷倒不完全是生意往来。不过李长凳更奇怪,怎么巴巴儿地买了这破房子去?”
“说是要拆了重造新的,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钱。”夏冰一提李队长便不由得憋闷,因齐秋宝的事儿,自己竟被保警队除了名,如今他正愁怎么向住在镇东远郊的爹娘交代。若不想回去当蚕农,也只有再找份工,可小小一个青云镇,到哪里去找适合他的活儿?所以他正盘算着离开镇子,到大地方闯荡。只是走之前,还得了却一桩心愿。
“说到李长凳的钱,的确来路有些不对,何况他既有钱,买幢新房子也是可以的,怎么就偏偏看中这幢老宅?又脏又破,简政良一个单身老头子,平素除了喝酒,也不知在里头干些什么龌龊事……”
杜春晓自言自语到一半,猛地抬起头,眼睛发亮,对夏冰道:“你说齐秋宝与简政良密会,地点可是在他家里?”
夏冰此时一只脚已跨出书铺外,回头道:“正是这么想的,趁房子还没交给李队长,咱们得去赶这一趟。”
【11】
黄家祭祖用的祠堂在藏书楼左侧,地方竟比镇上开族会的庙堂还大一些,因那天要广布善缘,在天韵绸庄大门口给叫花子发米粮,过来帮忙布施的孩子每人还能拿到一块梨膏糖并一袋爆冬米,所以当日必是热闹的。
因规矩多,来客更多,少不得要提前忙乱一阵。以往十年,掌控祭祖事宜的均是苏巧梅,可今次却是孟卓瑶主动请缨,将大权揽了过来。苏巧梅自然有些不悦,可又不能直说,只得冷眼旁观。更绝的是,孟卓瑶也不独包,竟要黄梦清与她一道操持,更显母女连心。黄梦清对这些杂事却表现出了厌烦,她宁愿在自己房里看书练琴,抑或找黄莫如聊天,心里哪里还装得下这些多余的东西?于是少不得被孟卓瑶训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现在黄家的两个儿子形同废物,一个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另一个也是短命鬼,柳暗花明的日子就在眼前了。但凡你这大小姐勤力一些,让你爹顺心,谁能说女子就不能当家?到时招赘都是可以的!”
黄梦清听得心惊胆战,欲找杜春晓诉苦,差人去书铺堵过两回,都吃了闭门羹。于是索性躲在屋里不出来,只将原本该她监管的事体统统托付给杜亮。杜亮这几日也是忙得晕头转向,这边厢大小姐又悄悄撂了挑子,他又气又急,可到底还是忍下来,将安排膳食与宾客名单的事情都揽下来了。可惜孟卓瑶哪里是容易哄的人,她很快便洞悉了女儿耍的把戏,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甚至还气出泪来,吓得黄梦清赶紧逃去黄菲菲那里暂避。
“原来也有姐姐怕的时候。”黄菲菲借机取笑,一面还在给那两管猎枪上油。
“你这里是什么味道?”黄梦清顾左右而言他,只四处打量,边看边道,“这味道我可熟得很,可别做过了头了。”
黄菲菲歪头道:“姐姐这话讲得可是奇了,从小到大,我都是做过头的那个人,我爹都管不了,你倒来管我?”
“哪里敢管?”黄梦清冷笑,将刚上完油的猎枪拿起来,瞄准前方,说道,“这东西倒也管用,只可惜你一个女孩子家,用这些到底不合适。”
黄菲菲一把抢过猎枪,道:“哪里不合适?前几日姐姐不是还用这个救过亲娘的命么?”
说毕,便把猎枪小心挂好,黄梦清在背后看着,眉宇间竟有些愁绪。
二人一时无话,又东拉西扯了一番不紧要的东西,便散了。
※※※
桂姐帮杜亮核对菜单竟对到大半夜。自从孟卓瑶吃到钉子的事最后查到陈阿福身上后,这位大厨羞愤交加,竟不辞而别,只在厨房砧板上留了封信,诉说自己受到的冤屈,可谓字字血泪。无奈自张艳萍疯癫之后,早已无人关心陈阿福的处境,黄天鸣看过信之后,亦不过听之任之。只再请了一位大厨,名唤施荣生,菜做得不如陈阿福一半好,小聪明却是有的,自那人掌管厨房以来,上等食材便总是短缺。杜亮曾旁敲侧击地警告过几回,收效甚微,所以便与桂姐商议,这次祭祖活动的菜单要亲自盯,按单子上的菜色及数量进购食材,一分一厘都抠着,欲掐得施荣生难过。
菜单核完之后,桂姐便按规矩将所需食材盘了个明细,拿到厨房里去。因已是深夜,众人都睡下了,原本菜单可以次日一早再交到施荣生手里,可转念一想,后头那一堆事儿还等着她,怕是几步路绕到厨房的时间都没有,交得晚了,又属她的不是。于是索性连夜将单子钉在他的菜牌上,免得到时讲不清。
桂姐举着灯笼,刚走到离厨房不到三尺便停下,因恍惚见有人影在窗纸上一掠而过。她起初以为是疲累看错,也没有多想,径直走进去了。厨房内特有的青葱与油腻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桂姐将灯笼托高,找灶头上施荣生的那块菜牌,才刚找着,便隐约觉得气闷起来,好似偌大的空间里还有一个人在同她一起呼吸。她长期失眠,耳根子特别灵敏,知道有些不对,即刻猜想是有人潜伏在那里。至于原因,也猜到七八分,想是那施荣生财迷心窍,摸黑进来捞偏门。随即又想到下午才进来的几包鲍鱼翅,若没估错,必是收在里间的储藏室里。便蹑手蹑脚往那里走去,盘算着倘若逮个正着,也不急着交出去,姑且放过一回,待顶过了祭祖的日子再说。这样的关键时刻,少个人便多件事,耽误不起。
于是她轻轻走到储藏室前,刚一推门,只听得“呼”一声,空气变得凛冽起来,耳边扫过一件锐利的东西,她当下右半边身子便麻软了下来,灯笼掉在地上,火烛刺破牛皮往外蔓延。借着那火光,桂姐看见红水滴落在手背上,她再抬头,努力睁眼要看一看那贼,对方早已给了她第二次重击。
弥留之际,桂姐脑中浮现丈夫与那卖生煎的女人,正并肩走在鱼塘街上,她欲上前理论,丈夫却突然回过头来,带一脸的血,伸出手,对她说道:“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她闭上眼,彻底安眠。
桂姐被发现的时候,几个小厨子吓得连连尖叫,步子都踩不稳,软着腿爬到杜亮跟前,杜亮听说死的是桂姐,一时也不相信,一面托人去叫医生,一面自己火速赶至厨房。之所以没有禀告老爷或者二少爷,是因他心里还有些奢望,奢望这只是个误会,所以万万不能讲出口,怕出口就成了真。
无奈厨房内的血腥场景却让杜亮彻底绝望,桂姐左脑被敲开一个洞,旁边丢着把铁锤,烧焦的牛皮灯笼已看不出原样,缩成焦灰。他登时喘不上气来,只觉心脏空出一半,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甚至还有一些无助。她一走,他从此便真的是孤军奋战,在黄家再无半个知己。
凶手……谁是凶手?!
杜亮脑子里如今只得这一个念头,他要挖出让他丧失精神支柱的那个恶人,将此人千刀万剐,尝到多于他十倍的痛苦!
大抵是这念头已让他面容扭曲,目光残忍,一时竟无人敢吭声,只用惊惧的表情看着他。恰巧施荣生走进来,拨开围观人群看了一眼尸体,当即便捂住嘴巴,惊道:“怎么还出了人命了?”
这一句似乎提醒了杜亮,他对旁边两个小厨子道:“去储藏室看看可有少什么东西。”
桂姐手里握着的菜单这才入了他的眼,他瞪了一眼施荣生,便跨过尸体,也跟进储藏室里。
拿油纸包着的鱼翅放在最顶层的架子上,是昨天下午进的货,一共十包,如今数了两遍都只剩八包。
“昨儿晚上你们可是一道收的工?”
“是一道收的工。”小厨子怯生生答道。
“谁最后一个走的?”杜亮此刻的威严已无人敢质疑,众人都竭力配合他的思路来走。
间中便有小厨子指了指身边一个男仆,道:“是他最后一个走,因要打扫。”
那男仆有些怕,忙申辩道:“小的拖完地,擦完灶台便走了,小的什么也没干哪!”
“储藏室的钥匙是谁收着的?”杜亮也不理会那男仆,继续问。
施荣生看看左右,懒洋洋地举起了手。
杜亮二话不说,突然扑向施荣生,将他压到地上,扬起拳头便一通猛揍,直打得对方哇哇乱叫。
“做贼便做贼好了,何必还要伤人性命?!”杜亮已成怒兽,两眼充血,两只拳头不停挥打在施荣生的口鼻上头,指骨在对方牙齿上碰撞出“砰砰”的闷响。
众人愣愣站在一旁,竟不敢上前拉劝。
而杜亮的愤怒,亦是怎么都释放不完,直到桂姐的眼睛突然睁开,引发一片惊叫,他才停下。
她还是死的,眼却从先前的紧闭变成微张,从眼皮里发出悲苦的光,仿佛在劝他停手,又仿佛在诉说自己生前积累的那些不甘不愿。
杜亮这才举起刺痛的双手,号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