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位的恶魔

3个月前 作者: 暗地妖娆
    〔杜春晓皱着眉头翻开未来牌,正位的恶魔。


    “大太太,恶魔牌若被男人抽到,意味着他会惹杀身之祸或暴病而亡;女人抽到可就奇了,说的可是堕胎。”〕


    【1】


    秦氏把几只酱缸搬到阁楼上之后,已香汗淋漓。她知晓自己素来干不得重活,却总也在干,雪儿去世后,她仿佛也跟着她下了葬,已死过去了。头七刚过,她便开铺做生意,怕再没有收入自己都要饿死的。谁知头一个客人便是她没见过的,五官玉雕一般齐整,站在门口,约摸只比她高半个头,看上去却是极标准的身量。头发剃得很平,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架住深陷的眼眶,月白色镶云纹的长绸衫松松地贴住细长身材,唇角的笑容,是轻浮里有诚意的那一种,令她感觉新奇。


    她没有上来招呼他,只是点头笑一笑,结果面颊肌肉却隐隐作痛,是因前些日子哭得太多,笑起来都困难了。他在铺子里转了好几圈,似乎不晓得要什么,她心想完了,又遇上狂蜂浪蝶,这是她自十四岁开始便在人生里不断经历的戏码,已看到麻木,乃至心烦。她知他的目的不是购物,却莫名地期待起来,因这样俊朗的男子,没有女人见了会不动情的,所以她心也怦怦地跳,直到他提及女儿的名字,才瞬间停止。


    “你女儿的事,请节哀。”


    她似乎有些听出弦外之音,然而又不敢细问,只等着他也会拿出钱来给个安慰。这些天来,黄家已托人送了不少东西来,从前是这样赎罪,如今还是。杜亮跑了一趟又一趟,像块抹布,正奋力擦掉黄家留下的污迹,从前田贵是污迹,现在雪儿也是。她自然不甘被视为麻烦,于是不哭不闹,面若冰霜,只等他们良心发现。杜亮有一回忍不住脱口,讲她像极了另一个女人,问是谁,他却怎么都不说了。


    黄莫如跟她好,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她原觉得该远离这样的人,完美得让她害怕,可对方似乎也有同样的顾虑,这令她多少有些放心。她将他握在手里的时候,脑中浮现雪儿躲在厨房里大口吃面的情景,她脚背浮肿,脸色却红润细嫩,宛若初生婴儿……于是她下意识地握得更紧,他含住她的耳垂,最后说要把性命都交予她,她却在等他讨饶,要求进入她的幽秘之地。


    两个人就是这么拉锯战,到最后谁都没有赢。天一光亮,她便下床倒了田贵的痰盂,煮一锅小米粥,将榨菜切成细丝装碟,假装是个贤淑的妇人。而他却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托弟弟的福,黄家的孩子都不用一大早去给各个房里请安,爱懒成什么样都是可以的。他不是懒,却是累,只要沾到她的肉身,闻不到掺杂了酱香的体味便浑身不得劲。不像弟弟,怎么弱都是强悍的,单恋使人坚韧,偷情教人气短,这错位的反应令他不免气结。


    ※※※


    桂姐一面捅莲心,一面与杜春晓对谈,她似乎一点也不怕丑,即便被对方指认为贼,也是从容不迫,甚至有些大义凛然的模样。所幸这份坦然,杜春晓心知肚明,所以只乐呵呵问她:“可在那帮小蹄子房里发现了什么?”


    桂姐摇头,笑道:“别问我发现什么,你不是算得出来吗?”


    杜春晓只得涎着脸求对方:“好啦!你也晓得我这是撒谎骗人的把戏,就告诉我你得了些什么,保不齐我还能算出点好东西来。”


    桂姐道:“那好,反正我也是想先让你看了东西,你再来算算,未尝不能算出些什么来。”说罢便摊开手掌,里头竟是一枚纯银顶针。


    “这是哪里找到的?”


    “在小月的梳妆匣隔板里找到的。”桂姐将顶针戴在食指上,眼里发出狡黠的光,“看起来是个银的,其实里头包了金子。这几个小蹄子里头,其实只有雪儿的针线活最拿得出手。她平常不喜欢炫耀,所以知道她有这个的人不多,我便是仅有的一个,竟不晓得这东西怎么到小月那里去了。”


    杜春晓这才把顶针拿过来仔细琢磨,东西确是比一般的铜货要沉许多,经桂姐一说明,便显得愈发金贵了。她笑道:“这事儿你要不要跟保警队的人讲一声?”


    桂姐又摇头,说:“要讲也是你去讲,小月这丫头心眼儿比平常人多,她发现东西没了,做事必定会万般小心,虽表面上不戳破,私底下肯定还有别的小动作。我都怕着了她的道。”


    “哟。怎么说得她像鬼见愁似的?哪里就怕成这样了?依我看,这顶针也说明不了什么,桂姐你自己都这么方便潜到哪个屋搜东西,对其他人自然也是一样的。你也讲过,小月心思活,平常一个不留意,就把雪儿的东西放在眼里了也不是不可能,说不定早就拿走了,断不会为了这种小东西谋财害命。”杜春晓随手摸出一张牌,放在那碗洁白发亮的莲心旁边,乃命运之轮。


    “瞧,同一个现象的产生,有多种可能性……不过,倒是可以吓一吓她。”杜春晓看着那张“命运之轮”,表情里都是恶毒的欣喜。


    杜春晓与桂姐告别之后,还是回到黄梦清那里住,她最近又心焦又无聊,因生意太淡,天气太热,尽管已临近夏末,可一想到“十八只秋老虎”,她便没了力气。所以径直往里头凉席上一躺,连旁边摆的满满一盆西瓜都不看一眼。


    “稀奇了,大肚王今天居然没有胃口?”黄梦清一面笑一面从书桌边站起,将铺在那里练笔用的雪浪纸团起来丢掉。


    “梦清!”杜春晓突然在床上翻了个身坐起来,动作之快,像换了个人似的,“你说,我给黄大少爷再算一次怎么样?”


    黄梦清愣了一歇,皱眉道:“你又生什么鬼主意了?”


    “没!没有!”杜春晓突地又躺下,拿背脊回应她。


    “再不说,我可就练琴了!”


    杜春晓只得再起来,说要回家去了。黄梦清也不拦她,像是知道她早晚还会再回来这里,于是让玉莲准备了一罐冰镇八宝粥,并两只甜瓜,让她随身带去。杜春晓只得一手捧了一只瓜,将罐子的环柄套在右臂上,摇摇晃晃回了书铺。却见那里的门竟开着,以为有贼,便蹑手蹑脚贴着门边儿往里探,只见已晒成黑炭条的夏冰正往地砖上洒井水。


    “喂!我这里可都是书,你弄湿了怎么办?”


    见是熟人,杜春晓便放下心来,将甜瓜往夏冰怀里一放,便坐到柜台里来,俨然老板的派头。夏冰边抱怨整个书铺都长了草,边打开罐子,饮了一口粥汤,随后舒服得叹起气来。


    “说,在黄家又打听到什么新鲜事儿了?”


    杜春晓也不理,只顾皱眉发愁。半晌才喃喃道:“我说呆子,你讲这几宗命案之间,会不会其实没什么联系呀?”


    “怎么说?”夏冰知道两人分析案情的时候到了,便坐下来,将罐子里的八宝粥吃完。


    “黄家死了五个丫头,如果说被切去腹部的那四个,是因为怀了孽种而被灭口,那么吟香被害,应该和前边没什么关系吧?”


    “这个可讲不准,或者是吟香知道让她们怀孕的人是谁,于是被灭了口。但是李队长他们非说她只是被劫财,因为小厨子说她逃跑的时候身上带了巨款,咱们发现尸体的时候,却一块钱都没找着。”夏冰觉得这案子别扭,却又讲不出哪里不对,所以表情像便秘。


    杜春晓拿起一张星星牌,咬在嘴上,笑道:“其实这几日,黄家内部也不太平,凶案之后的一些余波已经出来了。”


    “哦?是哪一些?”夏冰要的便是杜春晓做这免费的探子。


    于是她一五一十将事情全讲给他听,讲完后还不忘加上一句:“总而言之,哪里都不对劲,这家人真是奇怪呀……除了梦清。”


    看她一脸茫然的兴奋,夏冰欲言又止。其实在随李队长在黄家上下询问一圈之后,零零碎碎掌握了一些信息,却都是不怎么有用的,对各人摆出的时间证据也进行了核对,可说是毫无收获。唯独那位唤作桂姐的下人,说翠枝死后的某一晚,她因要准备祭祖的东西,很晚才休息,临睡前想到二少爷交代过要把茶水摆在他伸手便能够到的地方,以便他夜里渴了来喝,于是披了衣服起来,拿着茶壶穿过庭院往二少爷房里去。半路却见桂树底下站了一个人,提着昏黄的牛皮灯笼。仔细望去,对方梳了两根辫子,花边半袖白衬衫被灯火染成诡秘的红,她从那玲珑剔透的侧面,认出是二小姐黄菲菲。当时因怕二少爷发现她漏做了事,便也顾不得打招呼,只悄悄走过去了。回想起来,确是蹊跷的。


    “更蹊跷的是,我们问了二小姐,她死活不承认那晚在桂树下出现过,还又哭又闹,说我们冤枉她。”夏冰抓了抓头皮,愁容满面。


    “瞧你那样子,像是认为二小姐没有说谎?”


    “可桂姐也没有必要撒这个谎,你说对不对?”


    “那倒不一定,老娘们儿心眼多,不比咱们都是一根筋的。”


    她其实也是认同他的,只是嘴上不愿承认。夏冰正要还击,却突然闭了口,只一脸错愕地往外头看,原来是杜亮不声不响站在门口,板起脸看他们。两人像做错事一般,都红了脸,夏冰语无伦次到像在提亲,与小时候一样那么怕杜亮。


    “叔,这是……”


    “春晓,黄老爷有请。”杜亮那一把干柴般的嗓音仿佛在锯夏冰的心脏。


    “要我去干吗?”


    杜亮看了夏冰一眼,像是有所顾忌,然而还是讲出来了:“上回大太太用餐时吃到钉子的事儿,还没有完。”


    “没有完是什么意思?”杜春晓因肚子饿起来,脾气便有些大。


    “你跟我去就是,到时就明白什么意思了。”杜亮的语气开始凶恶起来。


    杜春晓一指夏冰,说道:“要带他一起去!”


    【2】


    张艳萍把苏巧梅的头发连头皮一起撕下来的时候,心中无比快感,论心机,前者自然斗不过后者,可论到体力,却是截然相反的境况。谁让苏巧梅是小家碧玉出身,没有了不得的身手,只得由着对方撕扯。她只觉天旋地转,已听不见自己的尖叫声,只死死抓住张艳萍的两只手,耳背后头的阵阵刺痛在提醒她的伤势,她却完全顾不上,只能喊“救命”。无奈对方力大无穷,谁都拉不开,果断地掌握她的发鬏,控制她头颅的方向,等同于控制她的行动,可见张艳萍是有经验的。


    其实苏巧梅也不是不懂反抗,只是她还留着心眼,要看看究竟谁是真正关心自己的,谁又只是在她跟前戴面具。真情还是假意,在这样的危难时刻一目了然。尽管她头皮胀裂,全身麻木,两只脚一味在地上拖行,船壳鞋已不知去向,然而周围的形势还是看得很清楚。譬如黄天鸣虽一言不发站在旁边,但他手里的龙头杖却把地砖敲得笃笃响,她想象自己抬起头来,就能看到丈夫那张尴尬愤怒的面孔;而黄莫如与黄菲菲这对靠锦衣玉食宠大的同胎兄妹,选择的是敲边鼓,他们没有去阻止失控的张艳萍,反而一边一个扶住亲娘的手臂,嘴里叫着:“住手!不要动我娘!”实际上却让她动弹不得,好给张艳萍多搧几个嘴巴;苏巧梅当下又急又气,可不好戳破两个孩子的阴谋,便只得甩开他们的束缚,要跟张艳萍拼命。此时她才是真的愤怒了,体内涌起毁灭世界的冲动,誓要将敌人消灭。于是突然发了力,竟将张艳萍一把推倒,跨在她腰上将她固定,然后抱住她那颗同样狼藉的头颅往地上磕,一下、两下、三下、四下……那颗头颅在她手心里反弹,发出“咚咚”的回应,令她心生快感。


    “救命啊!杀人犯要杀人灭口啦!救命啊!杀人犯!救命!救命!”


    苏巧梅在这对她杀猪般的控诉里,晕了过去,她不得不晕,怕一旦坚持下来,事情就永远收不了场。


    杜春晓赶到的时候,两个妇人刚刚被拉开,看那面目,已分辨不出谁是谁来,尤其她们都哑着嗓子,其中一个头发与血水粘在一起,湿漉漉的,另一个则抱住后脑,倒在黄慕云怀里,仿佛已昏死过去。陈阿福被双手反剪地绑了,跪在一旁不住磕头,嘴里念叨道:“两位奶奶冤枉,冤枉啊……”


    黄慕云面色苍白地抱起怀里的母亲,对那位已落在一对兄妹手里的妇人道:“二娘这次确是有些过了,都等不及我娘自己死,就要上来杀她,难不成这点家产还不够你分的?”


    刚讲完,便挨了黄天鸣一记耳光:“混账!我还没死了,竟说到要分家产了?”


    黄慕云像是吃了熊胆,居然当下便顶撞起来:“分家产是早晚的事儿,你当我们几个都愿意在这里?前些年姐姐去英伦留洋,原本就是为了躲你们的,谁想到你们竟又把她叫回来了。黄家就是一座活坟墓,是这里出生的人,就得回这儿来等死!咱们其实比下人还不自由呢!”


    “慕云,你不要胡说!”他怀里的张艳萍不知何时已醒过来,眼里噙满了泪。


    苏巧梅此时也挣脱一对儿女的“呵护”,气急败坏地爬到张艳萍跟前,手指好似利剑一般直戳到对方眼睛上去:“你还真以为攀了高枝就能一里一里地害人啦?现在是姐姐,过不久就要轮到我了,说不定老爷都要害!你……”


    “够啦!”


    黄天鸣眼见威信已碎在两个女人的厮斗中,只得暴喝一声,试图挽回一些颜面。可惜只有苏巧梅辨出味来,就再没出声,张艳萍还是不停叫嚣,直到黄天鸣一声令下,将她捆了关进后院藏书楼的顶层。夏冰厚着脸皮跟了去,杜春晓自然知道他是馋那些书,也不作声,偷偷跟了去,名为看戏,实想窃书。


    黄家的藏书楼,其实原本不是黄家的,而是宅院的前个主人留下的,接手时里头的书已少了一半,依黄天鸣的性格,是必定要把那一半书追回来的,不管支付的钱数是否合适。所以听闻那前业主还乖乖将那几担书挑回来,还给黄天鸣,此后那业主便销声匿迹,再无踪影。关乎他的去向,有两种说法,一是讲他用那笔钱去上海做烟土生意,与洪帮交易,不小心着了杜月笙的道,连钱带货都被吞了,人也被大卸八块丢进黄浦江喂鱼;二是说他老婆病死,儿子娶妻后也不大理他,因此他孑然一身去到别的偏僻乡镇上住,在那里隐姓埋名过日子。确切情况究竟怎样,那是谁也不知道。


    可惜黄天鸣到底知道眼前的事属于“家丑”,便示意杜亮带两个家丁带了张艳萍去,却叫杜春晓与夏冰留下来,只说是有事相求。


    “一是那几桩案子,查到现在也不见个进展,你们保警队究竟是怎么个说法?还有啊,今天这个事,我只希望就眼下这几个人知道,莫再传开。杜小姐,你也知道前几天我夫人受伤的事吧?这个事情本来是结了的,可后来又发现那吃出的钉子,和艳萍竟有些关系,也只是问问,谁知这贱人就发了疯了!”黄天鸣讲话虽然也绕弯子,却没有绕那么多,甚至还不似杜亮有威仪,笑容满面的,那神色和气得叫人毛骨悚然。


    “那黄老爷这次叫我来,可是要算一算大夫人受伤的真正原因?”


    黄天鸣不回应,只是吃茶,反而黄莫如从旁答应:“是我劝父亲让你过来的,这个家,看来一时半会儿还少不了你。”


    这对父子,五官不像,气质腔调却是一样的。


    “那我若算准了,可有什么好处?”趁着叔父不在,杜春晓当即便要得寸进尺。


    “你说。”黄莫如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两只眼睛都深深陷进眼眶里去。


    “第一,你们带我和夏冰进藏书楼参观一下,本小姐若有中意的书,不拘什么价格,也得送两本,以表谢意。第二,夏冰能自由进出黄家,想审谁就审谁,必须随叫随到,您不是一直嫌保警队办案能力弱么?还不是因为得顺着你们!”第二条讲完,黄天鸣脸上的笑纹已有些僵化,她假装没有看见,继续道,“第三,我想在黄家过夏天,你也知道,如今日头太毒,我书铺里生意也不好,到秋天再开张也不错。您意下如何?”


    杜春晓语速极快,生怕杜亮回来得早,末尾还不忘加上一句:“这最后一条,可别告诉我叔,就说是你们死活要留我的。”


    黄梦清已在一旁笑得肩膀抖个不停,黄天鸣也怔了足有半日,才勉强点了头:“那就劳烦杜小姐你了。”


    杜春晓看有戏,便正色问道:“对了,是怎么发现三太太跟大太太受伤的事有联系的?”


    “因丫头替陈大厨洗衣服的时候,从他袋子里找出了这个。”黄莫如将一只镶银边瓷甲套放到桌上。


    “是父亲买来的古董货,给三娘做三十六岁生日的贺礼的,这东西如今却在陈大厨手里。”


    怪道要将陈大厨绑起来。


    黄莫如语气颇为沉痛,却依然惹得黄慕云不满,他抓起那只甲套,狠狠摔在地上。东西牢固得很,竟没有碎裂,只发出轻微的“叮”一声,弹了两下,便滚到杜春晓脚边去了。


    杜春晓捡起甲套,问道:“是谁发现的东西,交给老爷的?”


    “是我娘。”黄菲菲冷冷开了口。


    杜春晓终于明白先前为何这一对兄妹要对自己的亲娘耍手段了。


    “现在天晚了,春晓要帮忙,也等到明天再讲吧,折腾了这半日,大家都回去休息可好?”黄梦清的提议有些唐突,却救了春晓的命。


    “那……我也先回去了。”夏冰有些老大不情愿,可也只得这么讲。


    杜春晓跟着黄梦清回房的途中,低声对这位宅心仁厚的大小姐讲了一句:“其实你刚刚不必替我拖延时间,我已知道是谁做的了。”


    黄梦清听了,丝毫没有动气,笑回道:“我就是猜到你已知道了,才拖住不让你讲,给大家都留些情面。”


    杜春晓看了她半日,扑哧一下笑出来了,黄梦清只是等她笑完,没有半点好奇的意思。杜春晓见对方没给她一句托话,便自顾自说道:“也不知为什么,天是一样的热,可我偏就在你屋里头睡得甜些,连那蚊香味儿都让人惦记,回去书铺却怎么都睡不着,刚迷糊起来,脑子里便有根筋狠狠弹你一下,你又醒了。实在痛苦,不如来你这里骗吃骗喝骗睡来得舒服。”


    这下轮到黄梦清取笑她,借机刺了几句,杜春晓也不动气,只走到窗口,看庭院里那座封闭的井台。


    因刚刚闹过的原因,宅子里飘荡着某种古怪的宁祥气氛,银杏树叶在头顶打了几个圈之后落在肩上,杜春晓这才意识到那只甲套还握在她自己手里,在昏黄暮色下发出幽光,令她想到雪儿珍藏的顶针。


    午夜时分,一记裂帛的尖叫穿越夜幕,直刺众人耳膜。起初只是叫“救命”,后来变成了“杀人!我要杀人”。等杜亮他们赶到藏书楼下,声音已化作纯粹的嚎吼,一寸寸捏碎,洒在逼闷的夜空。


    【3】


    张艳萍疯了。


    当然,她并不觉得自己疯,只是不断向众人解释自己并没有拔下发钗,去刺那个“纸人”。“纸人”又轻又薄,在楼内的每一步阶梯上跳跃,最后跳到她跟前,侧面薄得几乎已融入空气。顶楼上的架子空了大半,像是专门用来积灰用的,热流在空格中间蹿来蹿去,逗得她满头大汗,后脑壳的剧痛已转成麻木,只是不能将头靠在墙壁上,否则痛楚便会如期造访。她只得就这么仰着头,将两只酸疼的手臂环在胸前,汗渍洇透绸衫,将皮肤密封起来……


    “纸人”便在某个架子后头,她不知道它是怎么上来的,反正看似脚不沾地,面盘枯瘦,伸出的两只胳膊仅是贴皮的骨,甚至嗅不出作为人的体味,只与周围的尘土形成某种恐怖的默契。


    “你是什么人?什么人?!”她对它大吼,无奈嗓音已破成一缕缕的,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质问。


    “纸人”移得很近,她闻到淡淡的尿臊,与咸菜味混合在一起,不太呛人,却教她心慌意乱。所幸眼前晃动的不仅是“纸人”,还有一根雕成朱雀形状的发钗,用一两的赤足金元宝打的,系她过门的嫁妆,却比任何东西看得都重,天天簪在头上,生怕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如今,她唯有将脱落的发钗抓在手里,两根分叉的发针在热气中微颤,像是提醒她,它是可以杀人的,尤其是“纸人”。于是她不再犹豫,将金钗高高举过头顶,向前方扑去……


    刹那间,一道艳光自“纸人”脖颈处射出,喷溅了她满头满脸,她对着两只手上的血发了一阵呆,随后高声呼救。


    她又怎知,原来“纸人”也是可以流血的。


    躺在张艳萍脚下的尸首,确是瘦薄如纸,干瘪得轻轻一拨就会自动翻身,一脸斑驳的皱皮上绽满铜钱大小的、白花花的疤痕,那白里,还微微透出些粉红的意思来,脖子左侧的两枚血洞细小而齐整,像被什么蝙蝠之类的妖兽啃出来的。


    李队长到藏书楼的时候,顶楼上已血红一片,张艳萍把十根手指挨个儿放在嘴里咬,时不时吐出一些指甲碎屑来。因楼内聚了近二十个人,手上均提着灯笼,把房梁上的蛛网都照得雪亮。乔副队长巡视一周,才发现一边大书架上厚厚一排《康熙字典》上干净得有些奇怪,便推了推书脊,却不料“吱呀”一声,露出后头的一道暗门来。开门进去,里头臭气熏天,只铺着一条破草席,上头胡乱堆了些被褥,席上一只破碗里还放着吃过一口的咸菜馒头,角落的马桶上嗡嗡飞着苍蝇。


    “看来这个贼一直躲在这里。”乔副队长回头跟夏冰讲。


    “可既是贼,又为何要在这里安家?”夏冰忙不迭逃出暗室,倒肯在尸体旁边转悠了,那里空气相对还好一些。那尸首身上穿的青布短褂已辨不出原色,破成条条缕缕的,脖子上挂了一个生锈的铜钥匙,长发垂及胸部,两只手上的指甲焦黄曲卷,形同魔爪,那酸臭气与血腥气混在一道,更是令人作呕。


    “不,这不是贼……”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黄天鸣突然发话,他像是浑身疲惫,颤巍巍走到尸体旁边,俯下身,将铜钥匙拿在手里,“原来他是薛醉驰啊。”


    李队长突然大笑一声,摇了摇头,只说是“太巧合了”,这反应更让杜春晓与夏冰摸不着头脑。


    乔副队长在夏冰耳边说了句:“原来藏书楼的原主人一直在这儿躲着,可真是爱书成痴啊!”


    夏冰恍悟,原来将宅院连同藏书楼一齐拱手相让的传说人物真名实姓唤作薛醉驰,竟一直藏在楼内,从不曾离去,于是内心不由浮起一些敬重与悲情来。


    “这个薛醉驰,死赖在藏书楼就赖吧,为何脸上还弄得乱七八糟的?怕跑出来弄东西吃的时候被人认出?”杜春晓紧挨夏冰站着,耳朵又尖,乔副队长的话竟一字不漏听进去了,当然,对方也并未对她有什么避讳,知道这是早晚要被公开的秘密,弄得不巧,还会成为青云镇上的一段传奇公案。


    只是可怜的黄家三太太,竟被一个书痴吓疯。倘若从黄天鸣盘下这藏书楼的时间算起,此人竟在楼中潜伏了二十四年!难怪成了这副地狱罗刹的面目。


    李队长刮了一下杜春晓的鼻子,笑道:“小孩子家家,不懂了吧。薛大老爷有白癫风的毛病,我们那时背地里还喊他‘白爷’呢。白爷,一路走好啊!”


    在场上了年纪的几位,包括杜亮在内,竟都站在那形容可怖的尸体跟前默哀,像是急着缅怀。夏冰与杜春晓站在旁边,有些不知所措,好不容易等他们收了尸,清理了场地下楼,见白子枫与黄莫如竟等在楼下的太湖石那里,一脸的焦急。


    “白小姐怎么来了?”杜春晓装得与白子枫亲近,满面堆笑地上前来,还握住对方的手。


    白子枫显然不习惯这突如其来的友好,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笑道:“是二少爷叫我过来的,说二太太和三太太都受了伤,要治一下。可来了便只给二太太的头皮止血上药,三太太也不见个人,二少爷说人被关在藏书楼里了,要悄悄儿地去,所以我们两个才选了半夜过来,谁知还没走到呢,楼里便有了大动静。我们怕被发现,吓得不敢进去,只好躲在这假山后边听动静。后来说是楼里死了人了,二少爷叫我在这里等,他自己进去看。这不是,刚刚二少爷把三太太扶出来了,三太太好像不大对头,嘴里一直说自己杀了人,二少爷脸色也难看,都没来找我,竟自己先扶着三太太走了。我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站在这儿看看情况,后来就见保警队的人也来了,难不成真是死了人?”


    白子枫这一番行云流水的解释,让杜春晓恍惚见到另一个自己正坐在书铺的柜台上解牌。听完后一时回不过神来,只讪讪笑着,说不上半个字。


    “喂!发什么愣?”黄梦清在后边推她,她才缓过劲来。


    “咦?我听夏冰那呆子说,之前丫鬟死了,你们都不来现场瞧的,现在怎么好像个个都来了?”杜春晓面朝垂着头低声交谈的黄莫如黄菲菲兄妹,随口问道。


    黄梦清冷笑回道:“哼!也不知哪个要事儿的,说我们黄家人冷血,死了谁都不关心的,所以如今即便是在自己家里,也要做番样子出来。”


    “言下之意,若楼里死的是三太太,换了往常,你是不会出来看一眼的?”杜春晓问得很刁钻。


    “就算要看,也自会等出殡那天看个够,那时的死相经过装扮,才能见得人。否则看他们刚死那会儿的模样,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死人若会照镜子,自己也要尴尬的,何况还要被大家参观?所以我是不要看的。”


    黄梦清这一番理论,杜春晓由衷表示赞同,而且更觉有这样的朋友是此生的幸事之一。


    ※※※


    这一夜,黄家上下大抵近半数的人都会失眠,另有一些睡得香的,则是对藏书楼凶案另有见解。杜春晓与黄梦清却系归类在前者里头的,一是晚上异常闷热,蚊虫还能从纱帐眼里钻进来骚扰,一个时辰下来,二人腿上已被自己抓得伤痕累累。幸亏白天都是穿长裤出来的,若要像普通人家的女子,成日卷起裤管蹲在河边洗衣裳倒马桶,恐怕会羞到无法见人。


    “你何时知道这些事是我娘搞的鬼?”


    “从她吃出钉子来的那刻起就知道了。”杜春晓“痒”不欲生,手指甲里也塞满了皮屑。


    黄梦清给了她一个白眼,笑道:“你这又在吹牛了。”


    “真不是吹的,你老妈自作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杜春晓龇牙咧嘴地抓着痒,表情颇不服气,“第一,这盘银鱼蛋羹是放在桌上大家一起吃的,除了你我之外,谁都有可能吃到那枚钉子,包括张艳萍的宝贝儿子,她怎么可能冒这个险,让儿子吃到这个呢?”


    “那你可不知道,慕云最讨厌吃蛋做的东西,完全有可能不碰。”


    “那黄老爷呢?他也有可能吃到。”杜春晓也横了黄梦清一眼,眼神兴奋,“第二,钉子混在蛋里头,是会沉底的,所以蒸出来的东西,那钉子必定是沉底的,吃的时候,勺子不舀到底是断吃不到的。我看到那碟蛋羹,直到你娘吐血的时候,也不过只被舀了表面上浅浅的一层,不过吃过几口罢了,怎么就可能咬到钉子了呢?”


    黄梦清不再申辩,只仰面望着床顶。


    “第三,这钉子比鱼刺要大许多,也硬得多,牙齿一碰就尝出来了,哪有人这么傻,还会咬得血淋淋的?难道你娘不会吃鱼?不用说了,这必定是她自己演的一出戏。”


    “那你说她为什么要演这个戏?伤了自己,也不讨好儿。”


    “这就是我当场没拆穿她的原因啊,就因为想不出原因来。”杜春晓重重翻了个身,整个床都摇晃起来,“不过,看今天这阵势,我就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明白你娘的下一步是怎么走的呀!原来她是要陷害三太太,顺便把二太太也绕进去了。你娘这招够狠!”杜春晓盯着黄梦清小眼睛上的短睫毛,已是乐不可支。


    “你可不要乱说,我娘能有什么阴谋?”黄梦清真的有些动气了。


    杜春晓像是浑然不觉,继续道:“那你说,那甲套是在陈大厨的换洗衣服里被发现的,那洗衣服的是谁?”


    “是二娘房里的下等丫鬟红珠,黄家的衣服是几个外屋的丫鬟轮流洗的,昨儿正巧轮到红珠,她说洗的时候从里头掉出来的,所以当下就去禀告了二娘。”


    “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呀?这跟我娘没半点关系。”


    杜春晓大笑三声,说道:“那倘若你娘买通了红珠,让她这么做了呢?或许贴身丫鬟都是各房主子的心腹,可外屋的就不是了,走动竟比里屋的还自由一些。退一万步讲,就算三太太要买通陈大厨,或者就当这两人有私情吧,她给他钱就是了,或者要有定情物,也该另找那新的、不惹眼的玩意儿。谁会巴巴儿地把老爷买的东西随便送给自己的奸夫呢?可你娘若不这么做,就没办法嫁祸给三太太,还特意让二太太去做这个‘难人’,不简单啊!”


    黄梦清不再申辩,倒是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那明儿你要不要解这个牌?”


    杜春晓吐了吐舌头,道:“本来是要解的,否则我那神棍招牌怎么擦亮?不过……如今你们家已乱成一团,估计没人计较这些小事情了,且混着吧。”


    于是二人各自翻过身去睡了,一夜无话。


    【4】


    秦氏时常怀念做孕妇的那段日子,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时田贵早去绸庄上工了。厨房兼饭厅的方木桌子上,总是摆着油煎青花鱼、干腌萝卜和两只咸鸭蛋,粥罐是闷在灶上的,摸起来手心都温温的。她胃口好,一闻粥香便馋得不行,何况那煎鱼咬起来松松脆脆的,萝卜清香爽口,咸鸭蛋稍稍挑起一层蛋白便嗞嗞冒油,蛋黄更是鲜甜蜜骨。她通常是连吃两碗,将肚子撑满为止,这才晃悠悠站起来,将碗筷往锅里一放,舀一勺水浸着,等田贵晚上回家来洗。


    之所以嫁到田家,秦氏是有打算的,倒并非只看中田贵老实,而是他父母双亡,可以减轻她的不少负担。何况给绸庄做事的人,尤其单身汉,积蓄必定不会少,于是她提出要开间油盐铺的事,他立刻便去找了店面,给她进货的本钱,所以她觉得放心。倘若有个公婆在,必定事事都不是她做主,再说,美貌本就是她的负担,被男人心心念念惦记,到谈婚论嫁的辰光,却都望而却步,生怕身世家底都称不起。她倒也不看中钱财,只图安稳,因百岁高龄的外婆去世之前躺在门板上,指着她的鼻子骂“狐狸精”,将她的心都绞碎了。于是下决心要冲破“红颜祸水”的诅咒,过平常人的日子。


    刚过门的时候,田贵也是诚惶诚恐,生怕有一点儿伺候得不周到,她怕他有负担,也尽量表现得谦和温柔,久而久之,两人也真正有了相敬如宾的意思。肚子里有了雪儿的时候,田贵高兴得不得了,拉了许多绸庄的人来喝酒,还给她买了几身宽松的衣裳,也不管穿不穿得下。秦氏当时觉得,自己会一世都被田贵捧在手心里宠,那些三毫子小说里写的,戏文里唱的美人命苦,在她身上是永不灵验的。


    所以雪儿生下来的时候,田贵亦如她所料,忙得已来不及计较添的不是男丁,只四处问要给老婆做什么汤补身。他对她的好,在当时,她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直到雪儿十二岁那年,绸庄的伙计跑到她的油盐铺里来,说丈夫被压在布匹堆里,人已经昏死过去了。她听那伙计结结巴巴讲了半日,恍惚觉得是在说一个与她无关的人,待赶到诊所,看见面色苍白,两条腿压成油条一样稀软的田贵,才知道事情是真的发生在她身上。


    田贵被送去县城的医院住了三个月,抬回来的时候,两条腿还是像油条。雪儿哭得喘不过气来,拼命抓住秦氏的衣角,说今后可怎么再去上学,同学看她的眼神都是冰的,仿佛在说那全是容貌的错。成为废人的田贵,躺在铺上几天几夜都没吃一口饭,也不开口说话,屎尿都是秦氏来处理,也幸亏有这些脏东西,好歹能确认他还活着。雪儿被杜亮带去黄家那天早上,秦氏特意给她换了身新衣裳,然后推到父亲跟前道别。


    “爹,女儿会经常回家的,你可要保重。”


    田贵将脸别到靠墙那面,一动不动。


    “你倒是转过头来看一看女儿呀,她也总算要为这个家挣钱了。”秦氏心里有一点气,隐约预感到,他从前对她的好,似乎都已到了要偿还的时候。


    于是她送了雪儿老远一段路,甚至提出要去黄家替她整理被褥,被杜亮回绝。看女儿纤巧的背影涩涩地跟在杜亮修长微驼的身子后头,她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出嫁那天,她突然感觉一阵恐慌,像是生命里某个东西从此切断,此后就要跟着另一个人的宿命随波逐流。她是那么怕回转去,对着空气污浊的家,服侍床铺上已散发出酸臭气的丈夫。每晚躺在身边,便能看见他凹陷的双颊里有些残忍的东西在潜泳,令她即刻变得惶惶的。


    没有雪儿的生活,宛若断裂的枯柴,裂口一碰便散,发出“噗噗”的单调声响。那时秦氏已有些适应了丈夫的消沉,甚至还能躲在他的沉默里偷偷遐想。直到那一日,她照旧将他扶起,把午饭端到他膝上,他吃了两口,突然唤她过来,她便往床前挪了几步,问怎么了。他还是招招手,要她再近一些,她照做,随后脸上粘了一块湿热的东西,是从他嘴里吐出的雪菜肉丝。


    “东西都是馊的!这是要害死我呀?!”


    整只饭碗掷过来的时候,她偏头躲开了,只当他是一时郁闷,要找个口子宣泄,于是竭力抚平幽怨的神情,收拾好碎碗,扫过地,重新蒸了一碗鱼肉饼端上来。到了晚间,她以为已平安无事,便躺在他身边睡觉,刚迷糊过去,直觉腹部有一只手正在游移,停在她两腿间。她醒过来,欲捉住那只手,却被另一只手按住额头,在她耳边回旋的声音亦是阴奸而充满暴戾之气的:“你可是我老婆!”


    她只得随他摆弄,那只手果真在她的羞处探来探去,可同时有异于手指的东西也在缓缓往深处钻……


    “别!”她吓得声音都打了颤,那东西却没有停,像是要将她刺穿。


    她用尽全力挣脱,从铺上滚下来,却见他气喘吁吁地瞪着自己,手上握一只竹筷。


    秦氏从此便在油盐铺的阁楼上并了两只长条凳,盖一条薄被,宣告不再与田贵同床。夫妻关系正式走向“名存实亡”的境地。田贵自然不就此罢休,故意在她如厕或打盹的辰光叫她做事,声音又尖又厉,生怕她听不见。她亦适度反抗,做饭都是选最蹩脚的食材,油盐不是放重了就是忘记放,他吃两口就要发脾气,但拍桌摔碗那一套早已吓不倒她,发作的时候,她只会冷眼旁观,待他消停下来,才一声不响地收拾好东西,然而断不会为他重下一次厨,饿肚子也由着他。久而久之,他学乖了,无论饭菜好吃难吃,都吞进胃里去,像是赌一口气活着,誓要用自己的悲凉来拖垮她,一想到她被拴在他的厄运里不可自拔,他心中便会狂喜。她当然是识穿了他的恶毒,只是无可奈何,日子过得咬牙切齿。


    地狱生活让秦氏的心肠变硬,美貌倒像是在苦难的磨刀石上磨出锋芒来了,她变得愈发地清透迷人,愈发地妖冶魅惑,随意到街上走一遭,便会倾倒众生。青云镇的妇人看她的眼神,令她想起垂死的外婆,只差没当面指认她是“狐狸精”。实则这么样招摇过市,纯粹是为了心里痛快,算是对行尸走肉的丈夫一点小小的报复。秦氏就在这样险恶的处境里绝望、呐喊,男人却只远远冲着她流下情欲的口水,仿佛她是一只可远望不可近玩的美丽野兽。


    所幸,这千钧一发之际,她遇见了他。


    他走进铺子的时候,那双眼,似乎已洞悉她全部的忧郁,所以当下便决意要给她久违的温柔。她在他的明眸里寻到了存活的全部意义,那是可以为他生、为他死的态度,有久旱逢雨的兴奋与痴迷。她就是这样不顾一切,拿自己流出的血,来滋养他的未来。


    这期间,雪儿每个月都要回来一至两趟,交些钱,或者干脆只是为了看看她,送几块碎料过来。那时候,母女二人竟是一样的明艳,像天天泡在胭脂水里的,连浮上来的那层薄油都馨香扑鼻。她们略微发胖的时候更漂亮,所以除了秦氏自己,没有人瞧出雪儿身体的异状,因这孩子的食欲也不太喜欢在旁人跟前暴露。面对雪儿的不检点,秦氏想问却又没开口,甚至还有些惺惺相惜。有一回没忍住,到底还是旁敲侧击地问她,将来要怎么办。孰料那丫头从容一笑,说也不知要怎么样,兴许荒唐书铺能给出个答案。


    那日母女二人便将什么都聊透了,末了雪儿挤出一个凄楚的笑容,说道:“我们娘儿俩,也不知怎么的,都是贱命。你看我近两年来,回家的次数也不多了,爹就在屋子里头,也懒得看,就是觉得男人不可信。也不知娘是不是比女儿要天真,终日还守在这儿,我是终有一日要出去的。”


    秦氏倒被她的话吓住了,忙问:“你要去哪里?”


    雪儿回道:“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跟喜欢的男人,远离青云镇便好。到时,娘也不用惦记我,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那日直聊到黄昏,秦氏要留女儿吃饭,她却怎么都不肯,只说还有事,便回去了。走出去的时候,袖口里系着的手绢包发出轻微的“嚓嚓”声,沉甸甸的像是装了不少银洋。那日,雷声隆隆,暴雨砸了一夜,凉爽是凉爽的,心却也是慌慌的。


    次日,保警队一位瘦瘦长长、戴着眼镜、很书生气的小哥儿便来秦氏的铺子,来人自称夏冰,跟她说雪儿前一天深夜死了。刹那间,她眼前浮现女儿那枚凄楚的微笑,轻盈地在上空盘旋,然后融进稀湿的泥地里去,就再也不见了……


    【5】


    薛醉驰的尸首一下葬,李队长便轻松起来,因为无论黄家的连环凶案能不能破,至少目前舆论都已代他结案,只说是薛醉驰对黄天鸣家有仇怨,因此躲在藏书楼二十年,伺机报复,想把黄宅变成“凶宅”,好赶走黄天鸣一家。这种民间自动成形的说法,对破案实是有好处的,至少真凶会放松戒心。可李队长又怕对方再次犯案,所以内心也是万般纠结,嘴里那只黄杨木烟斗的嘴管几乎要被咬烂。尽管他不是个多话的人,可旁人依旧能够通过他身上汹涌的烟火气猜到烟龄,那管直杆的烟斗,做工是极粗糙的,只要略吸一口,劣质烟草烧出的辛辣味便直扑鼻腔。他一直想买个有弧度,漆得黑亮的石楠木烟斗,英伦出产,烟丝再蹩脚,经由烟管那道弧线之后,口味都会过滤得顺滑柔和。然而这只旧货,却是一个女人买给他的。


    三十年前,她划一只木桶,沿镇河一路漂泊,将泡得发白的手伸到水面碧绿浮萍的下面,捞起一串菱角。当时他还是年轻后生,穿着无袖短褂,蹲在薛醉驰身边,跟他学习做鸟笼,踩了一地雪白的细刨花。她将桶划到他们蹲坐纳凉的廊沿边,对他笑了,笑得不算漂亮,却极耀眼,被日头晒得通红的后颈像是着了火。那时他还不是李队长,人家都叫他李常登,因身板儿瘦长,果真后来改叫他“长凳”。


    “拿去。”她递给他一个长条的纸包。


    他接过,打开,拿出那只黄杨木烟斗,就这么空着含进嘴里,站起来大摇大摆走了几步,欲逗她笑,一回头,却见她早已划着桶离去,将绿色水面切出一条长长的、黑亮的尾巴。


    此后,他便含着那只烟斗,与她嬉闹、幽会,却什么都不讲穿。她进黄家做丫鬟,他叼着它,她嫁给黄天鸣做三房姨太太,他还是叼着它。像是知道她绝对不可能属于他,他今生全部的渴望就只能浓缩在一只烟斗中,看它经时光磨砺,积污纳垢之后,也终于长出了苍凉的纹路,变得憔悴、麻木,只能教寂寞在胸腔里吞吐。


    她生产那天,他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喝酒,七两白干,就半包去壳花生,吃得嘴上沾满红衣,也不讲话,只怕会从喉咙里喷出一记呜咽。孰料杜亮一下将门撞开,说请来的稳婆因还不出儿子的赌债,被困在路上,被五六个混混围着。他当即跳起来,跑到鱼塘街,顺手操起小贩横在路边的一根扁担,往混混头上身上劈头盖脸地打,那一腔怨气竟就这样出掉了。稳婆从黄家后院出来的时候,已是半夜,见他鬼一般坐在台阶上,脑袋埋在两只膝盖间,于是笑道:“长凳,你在这里做什么?”


    “生了吗?”他抬起头,两眼充血。


    “生……生了,是个男孩儿。”那稳婆满脸惊讶,又直觉若不报这个平安,他会跟她拼命。


    “嗯。”他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掉,背影被月光拉成了线。


    稳婆突然意识到,今后断不能再叫他“长凳”了。


    ※※※


    “纸人”一直在张艳萍脑壳里飘动,忽东忽西。为了让它消停下来,她自己也只得尽量不动弹,就这样假装石头,最好也不要被其他人看见,饭菜送上来,她闻到油气便想要吐。


    “她这样多久了?”


    “十多天了,白小姐说是失心疯,受了惊吓的缘故,要静养才会好。”


    李常贵问的是黄慕云,眼睛却盯着张艳萍。她也拿两只墨黑的眼圈回应他,唇上的口脂已尽数剥落,曾经晒得绯红的健康的头颈只要略一弯屈,便露出醒目的算盘骨。她对他笑了一下,仿佛是……他怕自己看错,便更仔细地望住她,半晌之后,她拎起右嘴角,又笑了一下,这回他看真切了,鼻头也跟着酸涩起来。


    “查案嘛,还是要了解些情况的,问几个问题应该不要紧吧?”


    他其实不敢看黄慕云,因他身上有她的骨血,下巴轮廓也与她如出一辙,他对那样的相似有些恐惧,仿佛在提醒过往岁月里那些甜蜜,都从这副同样精致的骨骼上流失了。


    黄慕云点头,亦像是下定决心要为母亲洗冤,说道:“我娘平常看见蟑螂都吓得不敢让脚沾地,又怎会下这样的狠手杀人?还请李队长查明真相,还我娘一个清白。”


    听到这样天真的辩白,李常贵内心的痛楚竟更深了,她的亲儿自然只见过母亲金枝玉叶的模样,哪里知道她少女时代的娇憨与勇猛,盘踞在他记忆里的张艳萍,是能把水蛇握在手里把玩的;只是待她谙透爱慕虚荣的诀窍后,便学会假装懦弱,将锋芒与纯洁都包藏起来,方才走到她想要的那一步。


    “三太太?”他心里叫的是“艳萍”,转到嘴上,吐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称呼。


    她又微微笑了一下。


    “三太太……”他竭力压抑住伤感,问道,“你能不能把那天在藏书楼里的事儿再说一遍?记得什么就说什么,不记得了就不用讲,好不好?”


    她张了张嘴,像是要讲,却又嘤嘤地哭了。他张口结舌地怔在那里,倒是黄慕云安慰他:“她今天的状态还是好的,父亲说若她还是这样,就送去上海的大医院治疗。”


    李常登点点头,继续问:“那你说说,你在那儿看到了什么?”


    “纸……纸人……呜呜呜……”


    “什么纸人?长什么样儿?”


    张艳萍满面泪痕地伸出手,往坐着的李常登头顶比了一下:“就……就这么点儿高……慢慢儿地……朝我飘过来……我……我……”


    “纸人冲你飘过来,然后呢?然后怎么样?”李常登逼问。


    她睁大湿湿的双眼,双手屈成爪状,举在胸前,喃喃道:“然后……然后我就想撕碎它……”


    这个姿势,张艳萍保持了整整一个钟头,像是玩具发条突然卡壳,竟又一动不动了。


    李常登此刻莫名地记起乔副队长讲的话:“薛醉驰藏在楼内的动机怎么看都不太对,就算楼里长年无人清扫,所以一直保守秘密,可他是怎么养活自己的呢?这咸菜馒头像是从街边的摊子上买的,如果他要出去找吃的,势必要经过庭院,从后门走,而且最起码每隔三天就得出来准备一次食物,清倒马桶。可是你看他胸前的钥匙,生满了锈,一看就是没用过的,而且,验尸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细节,充分说明薛醉驰根本就没外出活动的可能!”


    的确,李常登对那间不足十尺的暗室也充满怀疑,薛醉驰的尸体被发现时,身上的衣服已破得不能看,而且室内再无其他的换洗衣服,他又是面目全非,这样一个人走到街上去置备食物,必定会引起注意。难道是……


    李常登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开了窍,同时,一股愈发沉重的情绪将他的心一下扯入深渊。


    “没错,我也认为薛醉驰不是躲在藏书楼内,而是被人囚禁的。”乔副队长对李常登的假设表示赞同,“必定是有一个人,定期给他送饭,粗粗整理暗室。而且这个人,应该是黄家内部的。”


    “是谁?黄天鸣?”李常登将烟斗吸得嗞嗞响。


    “不对。”乔副队长连连摇头,“如果是黄天鸣的话,他不会要求杜亮把三太太关进藏书楼里的,肯定是有人瞒着他,把那座楼当成囚室。”


    “你认为会是谁?”


    乔副队长干笑了一声,喝了一大口酒,咂了咂嘴,说道:“很简单,谁在张艳萍被下令关进藏书楼的时候悄悄跟去查看情况了,谁就是那个囚禁薛醉驰的人。”


    “那就只有白子枫了……”


    李常登想起他们将尸体抬下楼以后,在门口看到杜春晓与白子枫站在假山旁聊天。


    “好吧,我们这就去白小姐的诊所跑一趟。”他心急如焚地放下酒杯,便往门外走,乔副队长急忙跟上。


    白子枫那日果然乖乖待在诊所,不,确切地讲,是待在诊所的阁楼里,直挺挺地躺在床铺上,已断了气。


    【6】


    诊所中弥漫一股营养针的清苦气味,白子枫脸部肌肉像是断裂一般地扭曲,嘴部歪斜,双目圆睁,两颗眼球像随时要从眼眶里蹦出来;苍白的唇沫与耳轮上沉淀的黑紫,透露她已撒手人寰的消息;脑后流出的一摊浓血,实是流在地板上的,渗过那木头缝滴滴答答落到下面的饭桌面、针盒盖及墨绿色的石砖地上。


    李常登与乔副队长在诊所里等了徐久,不见人出来,倒是乔副队长脸上沾了一滴红雨,下意识用手抹下来一看,竟是鲜血,抬头望去,竟又洒下好几滴来,一时间整个诊所“落英缤纷”。二人噔噔噔跑到楼上,见白子枫脑袋血糊糊地倒在床上,血水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则被吸进枕头,半张床都呈赤艳。


    “被人用钝物连击好几下,当场毙命。”乔副队长面部已紧绷得刀劈不进,这是他生气的表情。


    李常登也是心情复杂,一面是难得案情有了线索,竟被人先行一步将它掐断了;可另一面又有些窃喜,因觉得凶手这么样犯案,终会露出马脚来。


    乔副队长此时已蹲下身子,将床边那高高一叠旧书一本本翻开,多半都是《上海画报》一类的杂志,床底下甚至还堆了几捆过期的《申报》。他抽出其中一本画报说道:“看来行凶之后,这个人倒没急着走,还逗留了好一会儿呢。”


    那是夹在中间的一册,封面上染有褐色的血迹。


    “没错。”李常登点头,“要不然堆在中间的书上不会沾血,而且将人打死之后,还抬到床上去放着,可见是因地方太小,尸体躺在地板上妨碍凶手行动,所以才……”


    “可是,凶手在找什么东西呢?”


    对话就此中断,两人均陷入沉默,仿佛谁若开口,真相也会随之消失。


    ※※※


    凶手要在白子枫的住处找什么东西,杜春晓大抵已猜到几分,只是她嫌夏冰脑筋太死,转不过弯来,所以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宁肯自己去做。


    孟卓瑶的屋子比其他两房要小一些,古董字画之类的摆设也几乎是没有,与她平素金玉满身的穿戴,竟是两个天地。杜春晓揣着塔罗牌,拖着夏冰,刚踏进大太太的外房客厅,便觉得热。房子主人却是气定神闲,看不出一丝躁郁,脸上皮肤也是干巴巴的,粉蓝色刻金丝镶白边月牙袖旗袍令整个人都如坐在冰洞里,完全与暑气隔绝。


    “哎呀,到底是年轻人,火气大,不像咱们老人儿,已觉不出热来,所以冰块都不置的,夜里睡觉还要盖毯子。”虽抹了口脂掩饰,孟卓瑶唇上发青的伤疤还是显而易见。


    “大太太,今朝是夏冰要过来再问些情况的,我跟了来,给您算算命。”杜春晓先行将责任都推给夏冰,自己再作打算。


    孟卓瑶当下便用帕子遮口窃笑,回道:“杜小姐,这些骗人的把戏还是留着给孩子玩儿吧,我就免了。”


    杜春晓摇头道:“如今青云镇上横死的人太多,大半还是死在黄家的,所以府上的人都找我占吉凶,说是比外头请的道士要强一些,大太太也给我个机会吧。”


    孟卓瑶怔了一下,笑而不答。


    夏冰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太太,白子枫死了,你知道么?”


    “唉……”孟卓瑶刚刚还拿来掩笑的帕子,此时已移到眼角处,按了按子虚乌有的泪,叹道,“不晓得是什么人,这么狠心,连白小姐都要害。可见女人啊,还是要和男人一起过的,安全得多。否则她一个人,遇上什么危险,怕是连叫个救命都来不及。”


    “难道您就不想算算是谁害死她的?”杜春晓趁机把牌拿出来,放到桌上。


    孟卓瑶冷笑:“杜小姐,倘若什么事都能让你那牌算准了,还要保警队做什么?都来你这里问卜不就得了?”


    杜春晓一脸正色地回道:“我也觉得他们傻,明明都是可以从我这里得到答案的,偏偏还要劳心费神请一帮人来查,折腾到现在都没个结果。”


    夏冰神情尴尬地瞪了她一眼,继续问话:“大太太,前天晚上……哦不,是昨天凌晨两点你在哪里?”


    “在睡觉啊,我一个妇道人家,三更半夜还能去哪里?”


    “有谁能作证么?”


    “有啊,屋子里的下人都在,都能作证。”


    “比如?”


    “桂姐。”


    杜春晓突然桌子一拍,高声道:“我早说了,这么问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不如算一卦来得痛快!”


    “我说你这姑娘家的,怎么就一点儿不矜持呢?坐没坐相。”孟卓瑶果然忍不住要训她,“既然这么爱玩牌,我就让你算一算。哼!听说,你靠这个西洋牌,在下人中间赚了不少零花,不过我这里可没那么傻,得让你先算,看灵不灵,灵才给钱。否则,非但没钱,小心我叫人把你打出去。”


    杜春晓忙把牌推到孟卓瑶跟前,请她来洗,对方将牌草草撸了几下,便回来,只说“好了”。


    “要算什么?”


    “还能算什么?自然是算白小姐怎么死的。”


    杜春晓兴奋地掀开了过去牌,正位的隐士。


    “白小姐过去掌握了太多秘密,只能低调行事,这大概是她给自己埋的祸根。”杜春晓瞬间已“神婆附体”,开始进入角色。


    现在牌:逆位的审判,正位的女皇。


    她突然抬头盯住孟卓瑶,对方还是一脸鄙夷地坐在那里,只拿眼角余光看牌。


    “大太太,白小姐的死,是因为身上的秘密太多,这些秘密关系到一个掌权的女人,就像大太太您这样的,那四个丫头的死,也跟那女人有关系,而且……”


    “哈!”孟卓瑶爆出一声冷笑,“杜小姐,你这么个算法,谁都会掰呀,来点新鲜的东西吧。”


    “新鲜的东西在后头,别急。”


    杜春晓皱着眉头翻开未来牌,正位的恶魔。


    “大太太,恶魔牌若被男人抽到,意味着他会惹杀身之祸或暴病而亡;女人抽到可就奇了,说的可是堕胎。”


    孟卓瑶果然面容一紧,眼珠子已僵在半空,怎么都转不顺畅了,那沉默似乎是催促杜春晓快些解牌。


    “这可奇怪了,白小姐难道是因为堕胎而被害?她是个医生,为做生意,也少不得背地里会做这样的事。可是……她是给谁堕胎呢?给自己,还是给其他人?倘若是给别人堕胎,必定会有诊疗病历记录。夏冰,你们查过记录没有?”


    夏冰迅速接口道:“正在查,东西太多,几个人一起在看。”


    杜春晓点头,笑道:“可见白小姐是被堕胎这个东西害死的。咦?大太太,府上死的那几个丫头,都是被切去肚子的吧。这孩子可都是怀在肚子里的……”


    “胡说什么?!”孟卓瑶已站起来,额上破天荒地沁出一层汗珠,“杜小姐,我可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我们这里的丫头,个个都是选过才进来的,但凡有一些不检点,早就被撵出去了,还能留在这儿等人来杀?荒唐!”


    说毕,她也不管两位客人,径直往里屋去了,桂姐只得站在角落里不敢动,也不知要不要送客。


    “白小姐每三个月要给黄家的人做一次体检的吧?”


    夏冰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如射出的暗箭,将孟卓瑶钉在半路上。


    “是又如何?”


    “听说给黄家的人定期体检是大太太您出的主意。”


    “对。”孟卓瑶无奈地转身,对夏冰点点头,“那是梦清的意思,她说家里人多,来来去去,保不齐会有什么怪病传染,所以还是请个大夫定期来检查一下好,洋人就是这么保健的。”


    “那三个月前的那次体检,四名死去的下人也都参加了吧。所有人当时的体检记录,可有在大太太那里备份?能否拿出来瞧瞧?”夏冰突然一改腼腆的模样,变得冷酷严肃起来。


    “我哪有那些东西?无非是问一下白小姐有没有人得了要紧的病,若她说没有,我也就不再追问了,谁有空看那些体检记录?”孟卓瑶苦笑道。


    “可如果白小姐告诉你说,府上有四个下人查出怀有身孕,那可就是丑闻,更何况她们是和哪些男人搞出来的,那些男人也都要受牵连,对黄家来说,不是什么脸面上过得去的事儿。”杜春晓慢条斯理地把玩那张恶魔牌。


    孟卓瑶语气里又有了怒意:“杜小姐,你这样没在大户人家待过的人,自然是不懂的。下人中间出这样的丑事,我们倒不一定要去管,反正他们念的书少,成日里男盗女娼,也是防不胜防,做了不干净的事儿被查到,撵出去就是了,哪里还有保密的道理?”


    “可如果让她们怀孕的是黄家的少爷,情况可就不一样了……”杜春晓不动声色地折断了孟卓瑶所有的防备,对方霎时面容惨白,嘴是张着的,话却都堵在胸口出不来。


    “田雪儿是几个丫头里生得最漂亮的,生前是你女儿房里的,你可知道她与哪个男人有些交往?”夏冰还是步步紧逼。


    孟卓瑶手里的帕子已落了地,来不及去捡,只是头颅不住打战,过了好一阵才挤出几句话来:“两位,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虽然黄家两位少爷都不是我亲生的,但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是体面人,也没被亏待过,怎么可能受那些乌七八糟的下人蛊惑?你们查案便查案,但不能随便污蔑谁。有些事情,不是你们想得那么简单。”


    “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想得那么简单,那又是怎么个复杂法?大太太可有指教?”夏冰不依不饶,尽显警察之威仪。


    茹冰已俯身将孟卓瑶的帕子拾起,交到她手上,她便再也不看夏冰与杜春晓,嘴里说了句“送客”,便撩起珠帘子进去了。


    “我发现,你每次给人家算命,算到后来,对方都会拍案怒起,直接走人!”夏冰不知何时又恢复一脸纯真,冲着杜春晓傻笑。


    杜春晓只狠狠剐了夏冰一眼作为回敬,遂又愁眉紧锁,喃喃道:“也许,我们真是想得太简单了……”


    【7】


    苏巧梅近来对鸡汤情有独钟,莲子汤和米仁粥已吃到要吐。未出阁的时候,她就不是什么“藏房小姐”,喜欢溜出去吃路边摊的东西,对油汪汪、香喷喷的东西不曾有过抗拒。嫁入黄家之前,母亲逼迫她转换口味,要吃得清汤寡水,才能显示富贵的品位,否则就得遗人笑柄,这几乎成了教条的一部分。于是她只得压抑住胃口,饭桌上都是尽量往豆腐青菜盘里落筷,好不容易见到油炸琵琶这样的美食,亦竭力不碰。母亲总是告诫她,口味愈是挑剔,食量愈是精少,便愈显底子的矜贵。受了这样的骗,苏巧梅便只得想着法儿换些要吃的东西,告诉厨房要喝鸡汤,厨子回说怕天气热,喝了中暑,气得她骂说是哪个混账东西讲的,请他过来亲自跟她讲。厨房这才用荷叶边盆子煲了汤端过来,竟只是集了炖煮时凝在沙锅盖上的露水,汤色一眼见底,喝起来更好比白开水。


    她是多怀念娘家门前摆的臭豆腐摊子,每到晌午都飘出阵阵焦香,她乐得拿手里仅有的几个铜板去买一串,吃得满嘴油气,被母亲打手心。她就是这么样半顺从半反抗地被调养长大,城府不深,倒爱逞强,一直认为美色不是女人最紧要的财宝,要脑瓜子灵才好。之所以她看不起张艳萍,也正是这个道理。


    从少女到少妇,于苏巧梅来讲,并无特别值得留念的事情发生,无非是洞房花烛时承受那一次被撕裂的痛楚,因母亲早早便传授过经验,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身体硬得跟死人一般。那时孟卓瑶成天抱上黄梦清过来找她闲聊,她面上装得热情周到,心底里其实也有些鄙夷,因原配夫人生的是女孩,且那女孩的面容又不讨喜。她的野心,是被郎中告知有了孩子之后产生的,并与腹中骨肉一同孕育生长,日渐膨胀,等生下莫如与菲菲,野心也便随之落地。头一次是嫌孟卓瑶叫来的奶娘面目不干净,要重新找,孟卓瑶自然不高兴,苏巧梅就是要她的这个不高兴,于是自己托人寻了一个,把奶娘换掉;第二次又说菜谱常年不换,已倒了胃口,孟卓瑶说那二妹有什么好法子,她便笑吟吟地拿出一张菜单来,递到黄天鸣跟前,黄天鸣自然是点头说好;此后,又生出好几样事情来,孟卓瑶的大权渐渐脱手。


    上位以后,才发现黄家杂事太多,虽有女人进不到的一里,进到的那些也都是劳神得紧。起初她还是雄心万丈,力求面面俱到,纵碰上难题,亦不肯放下身段去向孟卓瑶讨教。孟卓瑶倒是不计较,偶尔也提点几句,她假装不屑,却偷偷按那些法子去做了,果真还是见效的。她的得意背后,其实塞满了紧张与疲累,后来连行房事都觉得勉强,因念想都不在那上头。原先她自以为只要向黄家倾注心血,就等于占领了地盘,这种天真的思维直至黄天鸣娶了三房才完全破灭。张艳萍服侍黄天鸣,实系她的主意,觉得那丫头终日羞答答的,一句囫囵话都讲不好,放在老爷身边最放心。可惜张艳萍升了贴身侍婢后,却一改往常的木讷呆憨,手脚勤快不讲,嘴皮子也变得极伶俐,呆憨转眼就化成娇憨,防不胜防。张艳萍进门的时候,她面上还是欣喜的,忙进忙出张罗婚礼,从红盖头到酒宴上摆的果盆,都由她亲自挑选,一丝不许出错。孟卓瑶当时便走过来,搂住她的肩笑道:“妹妹竟比自己嫁过来的时候还劳心呢。”一句话,讲得她差点掉下泪来,方意识到,整个宅子里,就属她心机最浅,却还当自己是员“猛将”,怎奈有勇无谋。


    红珠把那只甲套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其实也有想过秘而不宣,私下里去问张艳萍,可惜对方先前便早早跟她撕破了脸,又如何能主动去献这个媚?想来想去,索性直接告诉老爷去。只是这样做的后果,她料不到会严重到惊心动魄的地步,不但将张艳萍逼疯,还揭出家里的一个大秘密。听黄莫如讲,这宅子的旧主居然长年隐居在此,从不曾离开,她便心里有了猜测,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挑明,生怕讲出来就会成真。更何况上过药的头皮还在隐隐刺痛,害她失眠了几夜,忆起自己那一对亲骨肉竟联合起来落井下石,心里的气便无论如何都平不下去,因此决意不再同他们讲话。


    “娘,头上的伤好些没?要不要再找大夫来瞧瞧?”


    这样的话,黄莫如每日要问三遍,苏巧梅都是偏过头去不理。被问得烦了,便眼泪汪汪地道:“怎么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你当张艳萍跟我闹的时候,我不知道你们背地里动的手脚啊?胳膊肘外往扭也就罢了,还在大家面前给我难堪,还当我是你们的娘不是?”


    黄莫如低下头,任她骂,黄菲菲倒在一旁笑起来。这一笑,把苏巧梅的委屈暂时给压回去了,她望住女儿,问笑什么。


    黄菲菲揉着肚子站起来,说道:“娘,你要强一世,连个三姨太都收服不了,还在这里怨我们?依我看,大娘吃出钉子的事,必定还有别的蹊跷,保不齐有人从中挑拨。只有娘这么心地单纯,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信,也不揪着红珠先打一顿,让她讲出些实话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


    苏巧梅又羞又气,当下便把红珠叫过来,翻出首饰盒里的尖嘴发夹,便往她嘴皮上戳,边戳边骂:“小蹄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调戏起主子来了!快说!那甲套到底是哪里弄来的?”


    红珠边哭边躲,已吓得泣不成声,尖叫道:“是在陈大厨的衣服里找出来的!二太太饶命!”


    想是被主子的暴怒弄糊涂了,她向苏巧梅高声讨饶,身子却扑到黄莫如的脚下,死死抱住他的双腿,被他勉强挣脱,往胸口狠狠踹了一脚,当下便仰面倒地,不再哭闹了,只捂着被发夹扎破的唇皮发怔。苏巧梅赶紧上来,往她腰间又是一脚,高跟鞋尖刺进她鼓鼓的肉里,逼出一记惨叫。


    “快说!要不然等一歇还要再吃苦头的!”黄菲菲也恶声恶气地在一旁煽动。


    红珠涕泪交织,那张俏丽的瓜子脸已支离破碎,找不到一处齐整的地方来,只嘴上还不停重复:“是……真是从陈大厨的衣服里找出来的!我没有说谎,真没有呀……”


    黄莫如蹲下身子,抓起红珠一根绑了红绸带的辫子,她痛得整个人都在痉挛,只好跟着仰脸坐起身来,与他面对面。他一对素来习惯于含情的星眸,此时锋利如锥,欲在对方身上刺出几个窟窿来:“红珠啊,自你进来至今,我娘待你不薄吧。前年你爹去世,也是二太太拿钱出来给你爹下葬,你说说看,这样的恩情,怎么能不报呢?所以,说实话。这甲套是谁给的?”


    红珠睁大眼睛看着黄莫如,仿佛已失去知觉,任凭他暗示、切割、操纵。


    “是……是大太太!就是大太太!”她仿佛突然“鬼上身”,双目暴睁,跪在苏巧梅跟前,面目也跟着狰狞起来,“大太太”三个字咬在嘴里,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谁?!”苏巧梅捧住红珠的脸,将它挤成一团,问道,“再说一遍!”


    “大太太!是大太太!”红珠的眼睛都是红的,“她给了我十个大洋,让我做的!二太太饶命,二太太饶命啊……”


    苏巧梅顿时百感交集,脑中浮现孟卓瑶端秀的眉宇、稀淡的皱纹、苍白的假笑,丝丝缕缕都流出了恶意。


    好!孟卓瑶,你等着!


    胸中愤怒的火舌,已快要舔光她的理智。


    翌日清晨,孟卓瑶发现门槛上摆了一只金丝雀的尸体,它原先应该在门廊上挂的其中一只鸟笼子里蹦跶,如今却已僵化,爪子紧缩在腹下,绷成一块坚硬的镇纸。


    她叹一口气,命茹冰将雀尸清理掉。


    “也不知是谁做的,缺德死了!”茹冰心直口快,把金丝雀扫进簸箕,与蝉衣碎叶堆在一处。


    天虽热,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如狼似虎,阳光变得温和许多,静静地在屋檐边、芍药枝上、绿萝叶尖划过。孟卓瑶深吸一口气,欲将惶恐与憋闷统统逼将出来,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象苏巧梅着一双供睡房里穿的绣花拖鞋,无声踏过焦灼的月色潜到她的门前,挑中毛色顶绚丽的那只鸟雀,打开笼子,小心地把它拿出来,它丰腴光洁的脖子正抵在她的虎口上,于是她猛地握紧……


    孟卓瑶不知道,苏巧梅与张艳萍的屋前门槛上,也各自摆着一只死雀,像某种神秘凄美的哀悼。


    【8】


    黄慕云将魂瓶摆入白子枫的棺材里,分别放在头颅两侧。这两只清釉魏瓶是三国时期传下的古董,黄天鸣花巨资从绍兴一个落魄皇族手里买回来的。原先放在黄天鸣睡房里当摆设,后来说每天半夜都能听见鬼魂吵架,便再也不敢摆在房里了,拿布裹了丢在杂物仓里,有一次下人清理仓库的时候给翻出来,被他看到,喜欢得不得了,便向父亲讨了去。据说魂瓶是收集死人魂魄用的,黄慕云如今急需收集白子枫的魂魄,然后把瓶子放在枕边,试图借此聆听她生前亏欠于他的那些倾诉。


    整整七天,他米水不沾,还强迫桂姐保密。听闻白子枫被害的消息时,他两只耳朵仿佛刹那间被刺穿了,只看得到眼前人的嘴巴在不断开合,却再听不见任何动静,时间仿佛冻住,所有一切的运转都停止了。他站在原地,愣了十多分钟,只吐出一句话来:“我要去看看。”讲完便往前走,像是天地间的人尽数消失,唯他还留在荒漠里游走,于是眼前看不到任何人,只是往诊所方向去,那里挂了一个木牌,并一盏清白的灯,正在召唤他。


    看到尸首,他不由得松一口气,因眼前躺在门板上的那个女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她。虽然也有大波浪卷的长发,五官却怎么都与记忆里的她碰不拢;那件领子与袖口俱绣了金黄色雏菊的真丝洋装,他确是见她穿过一样的,然而都不是穿得这么丑,这么别扭,像是粗粗套在一根木桩上,一点迷人的曲线都没有。所以这个人,怎么可能是她?


    他抬头看了一下周围,觉得包括杜春晓在内的几位看客都面如死灰,随后便面无表情地将那尸首翻转过来,撩开头发看那布满蜿蜒流水形态的干硬血迹的后颈。虽已惨不忍睹,可朱砂痣的印迹还是依稀可辨,比血浆略淡一些,却很容易就看出是自肌肤里长出来的东西。


    “不是她!绝不是她!”他拼命这么样说服自己,却察觉体内的最深处有个人在提醒:“那就是她。”


    自此,他将魂灵幽闭进地狱里去,以便与她相会。


    带着两只魂瓶出门的时候,黄慕云想到要去看看母亲,便临时折到张艳萍的屋子,脚刚要跨过门槛,却又停住,从那上头捡起一只死雀,抬头看了一下廊沿上的一串鸟笼,才发现原本关着娇凤的笼子空了。


    “阿凤!阿凤!”他边喊边踏进屋里来。


    阿凤穿着睡觉时的短褂,肚兜的系绳还来不及塞到领子里去,便趿着拖鞋匆匆跑到外屋。


    黄慕云将死雀摔到她脸上,她尖叫一声,眼泪都吓出来了。


    “是谁要这么样吓我娘?”


    阿凤摇了摇头,哭得全身一抽一抽的,想来心里必定在怨恨自己时运不佳,竟要服侍一个疯了的三太太,还得哄好伤心欲绝的少爷。


    他抬起头,想抽阿凤几个耳光,却又将臂膀垂下了,因觉得累,发青的下巴与深陷的脸颊早已出卖他濒临崩溃的状态。


    “我娘呢?”


    “还……还在睡……”阿凤战战兢兢地移向地上的死雀,却迟迟不敢动手去捡。


    他当下有些不忍,便吩咐道:“把这东西收拾掉,别让我娘看见。还有,等她醒了,告诉她我来过了。”


    说完便转身要走,迎头撞上唐晖。大概她也不曾料到大清早会碰上黄慕云,窘得不晓得该怎么办好,只得低着头缩在一边。


    “你来做什么?”黄慕云皱着眉问她。


    唐晖只得摇摇头,红着脸回道:“也没什么事,想找阿凤姐姐教针线活儿。”


    黄慕云像是要赎罪,未拆穿唐晖的谎话,径直走出去了。


    唐晖这才拍着胸口松一口气,笑嘻嘻走进来,将一块帕子放在手掌上摊开,给阿凤看一只已死得硬邦邦的黄腹鹦鹉:“你看看这个,一大早不知谁放在门槛上的。”


    阿凤登时面色煞白,浑身不停哆嗦。


    ※※※


    桃枝把甜酒酿端到黄慕云手边,他没有碰,可也在她意料之中,只得匍在他身边,拿团扇替他送风,他还是愣愣的,仿佛与周遭脱节。她从前并不爱他,如今心底里却生出了一些异样,想截断它,然而已经来不及。所以只能不说一个字,就这样拿扇沿轻轻抚过他丰饶的背骨,这是他为她筑起的唯一的山脉,可短时间地在里头隐居、幻想,织她的鸳鸯蝴蝶梦。


    “二少爷,好不容易来了,也不疼我一疼?”她松开他的裤绳,伸手便往里探,摸索半日不见变化,只得作罢。


    “我总觉得你像一个人,可又想不起是谁。”他翻过身看着她,眼里的愁苦闪闪发亮。


    “知道。”她刻意将那两个字拖长,在里面灌满了蜜,“不就是你那个心上人么?”


    黄慕云没有回应,将否认放在心里。反正桃枝就是像极了某个他从前经常会碰面的人,侧面的鼻线,唇角微扁的弧度,还有那双不美却假装勾魂的丹凤眼……他隐约觉得自己已接近真相边缘,却又甩了甩头,将视为多余的思绪暂时抛却了,心里依旧装着满满的“白子枫”。对他笑,对他蹙眉,卷起他背部的衣裳听音时那一脸的犹疑,如今都成了痛,烙在一个叫“永久”的角落里,然后静静地看它腐烂。


    “你今天必须把这个吃下去再走,不收你钱。”桃枝破天荒地犯倔,又将那碗甜酒酿捧起,舀了浅浅一勺,伸到黄慕云嘴边。碗里的甜酒已涨干,在面上结出一层软痂,饭粒颗颗涨得如半粒赤豆大小。


    他想断然拒绝,可还是敷衍地吃了一口,酒味像是突然开启了身上的某个机关,在胸口翻滚了上千次的悲怆,一股脑儿涌了出来,连同泪水,将委屈和遗憾一并都浇湿了。这是纯粹男人式的号啕,响亮干脆,系不拖泥带水的绝望,让女人只得旁观,同声悲鸣,却帮不上一点忙。


    于是桃枝坐在一旁,欲等他哭完,犹如黄梅天里斜倚窗台,等待雨住。


    翠枝的葬礼,桃枝没有去,因怕爹娘嫌弃,只当没这个女儿。其实她心里也是有恨的,恨他们怎么不把她卖得远一些,竟在同个镇上,价钱也不高,受姿色所限。她原想这样也好,将自己磨灭的梦托付在妹妹身上,孰料就在她于花月楼度过的第三个年头,却听闻翠枝依然是被当作商品换钱的命,只比她略好一些,在黄家做丫鬟,这令她纠结不已,直觉爹娘辜负了她。即便如此,每每做贼一般溜到家宅后门来送钱,娘都要强调一下:“翠枝如今可是在大户人家做事的,吃穿都和主子一样,命可是好得很!”言下之意,这次总算卖出门道来了。


    所以翠枝暴毙的噩耗,一丁点都没把桃枝击垮,她甚至泪也不挤一滴,反正不必去哭丧,何必费那个事?她不是察觉不到自己的冷淡,甚至还有些惶恐,怕从此没有真感情,然而看到黄慕云肝肠寸断的模样,心又疼起来,这知觉让她多少感到安全,起码自己不是真的没有七情六欲,而翠枝的死因,还是要搞清楚的。


    “听说荒唐书铺的杜老板如今在你们府上?”她脑中冒出的念头,总是藏不牢,顺嘴就漏出来了,见他收住了悲恸,便即刻转移话题。


    “嗯,一住下就赖着不肯走了。”


    提起杜春晓,他便没来由地烦,又觉得有些好奇。


    “她有副什么西洋牌,算命很准,你叫她算过没?”


    “不过以讹传讹罢了,让她算过一回,哪里准?”他拿薄毯拭了拭泪,回道。


    可惜黄慕云终究不太懂女人,有些事情,尤其是神秘的占卜问卦,越是诋毁,女人便越是上心。因此翌日,桃枝便出现在荒唐书铺门口,只可惜杜春晓不在,守店的是夏冰。


    “她什么时候回来?”她有些怨自己笨,明知杜春晓现在黄家,却还巴巴儿跑去书铺找人。


    “不晓得,”夏冰看出她烟花女的身份,便有些紧张,说话舌头打结,“好像近期是回不来了。”


    “小哥儿,那总有日子的咯?”桃枝笑了一下,故意将胸脯挺近他,“你说说,到底是什么时候呀?”


    夏冰窘得满面通红的,声音愈发地颤:“不……真不知道!等案子破了吧!”


    “什么案子?”桃枝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翠枝生前那张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侧脸。


    “我说,你关心这个干吗?她要回来,自然会回来,问我有什么用?你买书不买?不买就走!”他终于急了,试图用粗鲁掩盖虚弱。


    桃枝愈发地开心,扭着腰慢腾腾地在书铺转了两圈,转头道:“也没什么好书,走了。”


    “等等。”他突然叫住她,她一脸惊讶地回过身来。


    “你……和黄家的丫鬟孙翠枝是什么关系?”


    这次轮到她窘迫了,因想不到这陌生的后生有如此非凡的洞察力,能一眼认清她的相貌特征,当下便决意托付一些事情。


    “我是她的亲姐姐。”她答得理直气壮。


    【9】


    杜春晓赖以耍花枪的塔罗牌,在桃枝跟前是丝毫不顶用的,反正二人在寻找一个共同的答案,这是牌无法给出的。所以杜春晓只给桃枝玩了一副小阿尔克那,说出来的自然也不会好听到哪里去,无非是断定她坎坷不断,老无所依,只拿着微薄的体己度日。这大抵是多数娼妓的命运,仿佛前半世便将情欲挥霍尽了,换得后半世的寥落。当然,桃枝生得普通亦是主因。总体来讲,依杜春晓简单粗暴的理论,总认为美皮囊才会让人生占些便宜,至于雪儿之流的薄命红颜,就只能怪她们时运差。


    “唉哟,杜小姐讲话真是一针见血。”桃枝听完她那一通“诅咒”,倒也没有生气,反而捂嘴笑起来,“不过呀,我下半辈子要受的苦,是早有准备了的,不必劳烦您提醒了。还是想问问我那苦命的妹妹吧。”


    “这个,还得要你先告诉我们一些事情,卦钱都可以不要。”夏冰忙插嘴道。脚背已被杜春晓的鞋底狠狠踩住,还碾压了好几下,他转头望去,正撞上她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孔,于是只得补话,“卦钱我来出!我来出!”


    桃枝说到这个妹妹,眼里就泛出泪光,她被卖进窑子那一天,天寒地冻,雪水透过薄鞋底渗上来,浸湿了脚心板。翠枝挂了一抹鼻涕,跟在她后头,手里捏半只萝卜丝饼。爹牵了她的手,走得很急,还不住回头赶翠枝:“去!去!回家去!”


    翠枝站住,举着饼大哭起来,桃枝扭头冲她吐了口唾沫,骂道:“哭什么?丑!”然后把自己手里的萝卜丝饼一记塞进嘴里。翠枝果然忘了哭泣,只怔怔看着姐姐;爹很习惯地举起右掌,欲照着桃枝的脸蛋打下来,却硬生生停在半空,只板着脸,拉住她往前走。


    “姐姐!姐姐!”翠枝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会去看你的!一定会去看你的!”


    她果然没有食言。


    桃枝接客前的那两年,姐妹俩确是见不到面。桃枝从前干的活都堆到翠枝身上来了,而桃枝自己又是每日被老鸨打骂,没个消停,直至姐姐开始挂牌做生意,翠枝进了黄家,日子才过得平顺一些。两年后的聚首,是在七月蚕花节上,按习俗要选“蚕花娘子”,她们自认都选不上,却到底有些眼热,于是去看。每个男人手里都捏着一粒晶莹雪白的蚕茧,看中哪一位,便将茧子投进其中一只写了名字的桑叶箩里。记得当时出来的结果有些出人意料,田雪儿只选为“银花娘子”,“金花娘子”居然是得意酒家老板的女儿,五官身段均不及前者,却胜在风骚媚骨,眼神勾魂,当选后没多久,便嫁给北平的一个富商,远离青云镇了。雪儿毕竟年纪小,到底有气性也藏不住,突然狠狠将手里的银花片子摔在地上,踩了几脚,引起一片哗然。


    桃枝与翠枝便是在这大呼小叫中碰到一起,两人一言不发,却像是已交换了万语千言,各自的甘苦,都能从气质表情与穿戴里瞧出八九分来。


    于是她们每月都偷偷碰两次面,倾诉些平常不能讲的话。翠枝被害前那一晚,二人找了家隐秘的小店吃生煎,翠枝食量变大,如今一顿要吃十五个。桃枝是过来人,隐隐嗅出妹妹身上散发的少妇气,便少不得旁敲侧击,劝她说女人青春短暂,招子一定要放亮,找个值得依托的男人才好。诸如此类的话讲得多了,翠枝嘴巴一翘,嗔道:“姐姐这话说得消极了,难不成你如今这个样子,将来还是这样不成?保不齐找到个懂疼人的,把你娶回去。”


    “我这个事体,犯不着你操心,还是想想自己,到底怎么个出路。”桃枝的两道目光直射在翠枝微微隆起的肚皮上。


    翠枝面上突地浮起一片桃红,像放进竹笼蒸过一般,暖融融的,相较在蚕花节上遇她那辰光,姿色竟添了好几分。只见她细声细气道:“你放一百个心,他不敢不要我,到时候,我把你也赎出去,一起享福。”


    这份天真的诚意,令桃枝又气又好笑,便追问她是遇上什么样的贵人,有这等威力。翠枝偏着头想了半日,笑道:“还是不要讲吧,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孰料那个“到时候”却迟迟不到,只盼来一个死讯。


    “她可有多少透露一点儿,那位与她珠胎暗结的情郎是谁?”杜春晓因肚子有些饿,且赶不上黄家的晚饭,追问的语气也有些凶悍。


    桃枝默然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丫头口风紧得很,怎么问都不肯说。”


    “那从她身上可看到什么可疑的贵重物件?比如……金顶针之类的?”夏冰问道。


    “顶针?”桃枝一脸茫然地望住他,“怎么会问到这个?”


    “因我们从死了的一个丫头那里查过一枚金顶针,贵重物嘛。”


    “哪里得来的?”


    “二少爷房里的人那儿。”


    “我有些糊涂了,好像不曾见。”她抿嘴一笑,似乎略松一口气。


    桃枝走后,杜春晓忙拉着夏冰直奔对街的老汤楼,叫了两碗爆鱼面,她一气便吞下半碗,这才松弛了一下神经,说道:“其实这个线索,既有用又没用。”


    夏冰喝了一口面汤,眼镜片上糊满了水雾,也顾不上擦一擦,也是饿极了:“是啊,这说明田雪儿与孙翠枝极有可能是爱上同一个男人,他令她们怀孕,然后又杀人灭口。”


    “当然是同一个人干的,男女不论,但未必就是灭口。”杜春晓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烟瘾适时爬上来了,却因是公共场合,不便拿“黄慧如”出来,只得忍着。


    “不过,既然那个男人如此风流,出手也阔绰,肯定是有钱人,这一想,范围也就缩小到三个男人身上。”


    “错了,是四个,你叔这几年也在闷声大发财,只是不讲罢了。”夏冰扶了一下眼镜,笑得颇为得意。


    杜春晓没有理会,只怔怔盯着面碗,突然抬头问道:“夏冰,你说有没有可能,其实真是我叔干的呢?”


    夏冰一口面呛在喉咙里,一时间竟吐不出来。


    ※※※


    黄天鸣怕自己的孩子,怕得要死,在梦里,他们都变成了浑身流毒的蟾蜍,趴在藏书楼每一层的入口,发出古怪的呻吟。他想抱起这些蟾蜍,移到好的地方去,却见薛醉驰走过来,把这些“毒物”并排放在脚边,然后一只只踩死。每踩一下,蟾蜍肥美的肚皮都会“噗”的一声破裂,挤出灰红的泥肠,两只浑圆的眼却还是死死盯着他的。


    “你要有报应的。”薛醉驰说完,便伸出巨型脚掌,踏向他的头顶……


    他骇然尖叫,随之醒来,凉席上浸满了汗液。


    他其实是怀念三十年前的,虽然穷,但身上每一块肌肉都是鼓胀的,吃什么都香,不像现在,每次坐进浴池里洗澡,那几层垂挂在腹部的皱皮令他相当泄气,吃到一点油腻就饱。刚认得薛醉驰的时候,黄天鸣因“抛顶宫”不慎被捉,上海法租界的巡捕将他扒得一分不剩,只得偷渡回了青云镇,蹲在薛家门口讨饭。薛醉驰抱着儿子出来,儿子手里拿了个糖饼,黄天鸣也顾不得,上来抢了糖饼便逃,与张屠夫迎头撞上,摔了个仰面朝天,糖饼瞬间在地上碎成齑粉。待睁开眼,上方一个黑影已遮云蔽日,只见那黑影伸出手来,骂道:“一个大男人,干什么不好?要去做这些事!”


    薛醉驰嘴上虽凶,手却是暖的,将黄天鸣一把拉起,还带他回宅,给他一碗饭,两件干净的旧衣服。他也知道要感激,却怎么都讲不出口。出来的时候见庭院右角上一个高高耸立的古塔,每层塔角上都挂了兽嘴铜铃,便问一个下人:“这是哪里?”


    “是哪里都跟你没关系,那是读书人才能进的地方,走吧!”


    黄天鸣瞬时百感交集,那间气派老宅、华丽繁茂的庭院,竟在他心里种了根。那是洋楼林立的上海滩鲜见的奢华,尤其那座藏书楼,散发出的傲慢与端严,更教他难以释怀。人之贪欲,便是随经历与眼界而一扩再扩,才养成了一只阴暗的猛兽。此后,他像是突然换了个人儿,搭上香烟店老板的女儿孟卓瑶,成亲后便将她的嫁妆尽数拿出来做本,高价收购了一批茧子,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周边的养蚕户都将茧子送到他这里来,搞得外省纺织厂来的买办只得来找他谈判。他倒好,微微一笑,往镇东一指,说道:“我如今是跟薛家合作,把茧子送他那里加工的,要谈也找他去。”次日,他抢先一步去找薛醉驰,将茧子送上,二人联手,狠狠敲了那外省买办一笔。


    黄天鸣与薛醉驰这么样合作了几笔买卖,每次都是黄天鸣去收茧,薛醉驰支付一半的本金,并负责与外省买办谈判,签合同。某一天,外省来了大户,开口便要收一吨茧子,但要得很急。薛醉驰当下也不敢允诺,去找黄天鸣商量,他胸脯一拍,说包在他身上,这笔钱怎么也要赚下来。于是薛醉驰签了契约,上头写明若十天内交不出货,便要交十倍罚金,数目庞大,他只得抵了自己的宅子。


    于是那几天里,黄天鸣拼了命地收茧,薛醉驰亦加派人手,忙于将货入仓,这样干了八天八夜,到第九天,一吨茧子已七端八正,只等那买办来收。结果当晚茧仓突然火光冲天,将两人的心血与本钱统统烧了个精光。茧子入库前早已晒得精干,一点便着,何况忙了那几夜,管仓库的自然已累得找不着北,只顾扒在库房的茧袋上睡着,次日待灭了火,将人拖出来,已成一块焦炭。薛醉驰那天如被五雷轰顶,只在烧成狼藉的茧仓前站了有大半日,待回过神来,黄天鸣已站在身后,只讲了一句:“这个罚金,我来出,但宅子要给我。”


    薛醉驰幡然醒悟,自知着了道,伸出手紧紧掐住黄天鸣那根粗壮的脖子,他自知已失去一切,也就顾不得自己的命,只图一时之快。众人扑上来,将他的指头一根根掰开的时候,他隐约看见黄天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露一丝狞笑。


    “你要有报应的!有报应的!”


    这诅咒,如今果真穿越时空阻碍,钉在了黄天鸣的背心上,深入、精准。


    【10】


    田雪儿的墓地,买在西山头最不起眼的角落,且不讲风水,就连一块用来摆贡烧纸的平整地方都是没有的。所以秦氏只将两只粽子,并一串荔枝摆在石碑底下靠着。因身边荒坟林立,纸钱烧成灰片后被风一吹便四散而去,也不知地府的女儿拿不拿得到,不会还是被野鬼抢去了吧?


    她这样想着,神色也变得木然,黄莫如远远站在后头,半步都不靠近,像是怕纸灰玷污了他的薄绸对襟短褂。她没有怪他,只是偷偷苦笑,更将他视作平常而娇贵的少年。


    “走吧,我带了云乐坊的点心,到你家去吃一些?”他手上果真提了一个奶黄的纸包,渗出斑驳的油印。她只得叹一口气,便先他一步走下山去,在家里等着。


    纸包打开,里头并了两个小纸包,一个放着花生酥,另一个装的是核桃饼。她坐在柜台后头,闻着点心油汪汪的香气,半点都吃不下。


    “吃一点?”


    趁四下无人,他拈起一块花生酥,送到她嘴边,那油气也跟着逼近,她登时胃部翻江倒海,“哇”地吐了一地清水。


    “怎么了?”他忍不住上前抚她的背,越是抚,她越是呕得厉害,便急着将他推开,脸色煞白地瞪了他一眼。


    “自己在我身上作的孽,还问我怎么了?”她突然眼泪汪汪起来,像是满腹满腔的委屈,盯着指甲盖上苍白的细月牙,就再也没有理他。


    他定定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像被木桩子从脚心板纵穿到头顶,每一寸都动弹不了。


    两人就这么样对峙了好一阵,起初只是被尴尬与惊讶弄得无法回神,后来却渐渐演变成了赌气,都刻意要用冷战来逼对方退步,结果却陷入了更深一层的焦虑。


    “按理讲,我也未必一定要这个孩子,不过你也知道,如今白小姐去了,要再找个靠得住的人来处理也挺难,我可不想让古郎中来做!”


    “古郎中”是指青云镇一家药房里雇的一个叫古瑞生的江湖郎中,成日里酒壶不离手,每次出诊都满身酒气,谁都厌他。尤其女人家要看个妇科病,自然都是选白子枫的,人清爽,医术也高明得多,口风也紧得不得了。如今她这一死,像是把青云镇女人中间某个隐私而又关键的环节给切断了,她们表面如常,却心如油煎。


    “哈!哈哈!”他仰面大笑,像是要将从前的抵死缠绵悉数毁灭。她在那笑意里嗅出了一丝愤怒,遂觉得毛骨悚然,面部肌肉却纹丝不动,以扭曲的平静应对他的癫狂。


    他好不容易停住笑,将两只红彤彤的眼球对住她,哑着嗓子道:“你何不去问问房里那位的想法?我们不是当着他的面做过么?所以他也应该有份!”


    她想也不想,便掴了他一掌。他如释重负地转身走了,像专为候着她的耳光,好藉此走掉。她气得怔怔的,两只手不住发抖,想把台面上的两包点心捧起,那些花生酥、核桃饼却在黄纸里不住蹦跳。


    点心捧到里屋,放在桌上时,已碎了好几块,她觉得不怎么呕了,便拿起一块,捏碎,再拿起一块……


    “这可是给我吃的?”田贵从床上坐起来,眉梢划过一道残忍的弧线。


    她不由站起来,后退了几步,指尖的饼屑落在石砖地上,仿佛已预知生命也即将出现如此破碎的陨落。


    ※※※


    面对这样的艳尸,李常登连呼吸都有些滞塞。


    唯有死了的秦氏,才会面容坦然地躺在李常登眼前,一丝不挂,每寸每缕都肥瘦得当,乳房微微外扩,均匀地摊在两侧,中下方一条细细的勾线将皮肉绷得极为紧密,唯小腹那道浅浅的妊娠纹出卖了她有过生育的秘密。他竭力将眼睛避过尸体有稀疏体毛的私处,那是他和乔副队长,及镇上几位闲男子在茶馆千万次意淫调侃的部位,如今却以近乎荒谬的形式偿其所愿。秦氏的皮肤呈淡蓝色,喉咙上有个小洞,那里曾经流出许多的血,滋润了地砖缝里的青苔。


    李常登不明白,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死,人们每次路过油盐铺,往里张望的辰光,都仿佛在朝拜一樽玉雕观音,时光仿佛是绕着她走的,所以他们恍惚以为,秦氏是青云镇的一个永恒。这“永恒”现在竟被交到了他的手里,让他给她一个说法,他茫然失措,灌了半瓶烧酒,这种失控的情形,唯多年前张艳萍出嫁那一天才有过。而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即便是死了的,正在腐烂的境况下,她依然是一具值得男人觊觎的肉体,生前拿长衣厚袍裹住的美,在此刻肆意绽放,变成气势汹汹的姿色。


    秦氏的死,令青云镇所有成年男子都陷入某种微妙的恐慌,他们努力维持往常的作息,与自己的妻子亲热,心却已偷偷碎了一个角,再也弥补不上。而女人们则长吁短叹了许久,生怕会有“嫉妒之嫌”,更有甚者还会抹泪,戏做得过了,便也假了,只是旁人无暇拆穿。


    根据现场的情况来看,秦氏像是死于自杀。一个婆娘进铺来,要买两包盐,却见里头空无一人,以为是老板娘去如厕了,便站在那里等。孰料等了半晌都没人出来,只她养的花斑猫从里屋慢吞吞地走出来,嘴里叼着一根细棍子。婆娘以为这畜生又是偷了筷子之类的东西,便上去将它捉住,终于看清楚这分明是女人挑头路用的象牙簪子,上头缠了几道红丝。她当下便发觉事情不对,于是边喊秦氏的名字边摸进屋子里去,只见人已倒在血泊里,两只眼睛直勾勾瞪着天花板。婆娘下意识地想晕,突然想到身边也没有人救,忙强打精神,软着腿跑出来叫人,等隔壁正蹲在家门口给鱼刮鳞的男人上来询问了,她这才往油盐铺一指,说声“出人命了”,随后不省人事。


    更蹊跷的是,长年瘫痪在床的田贵也不见了!


    谎言是谎言,但流言却多少带有一些真实性,虽然掺假的成分也极高。青云镇居民自黄家丫鬟和白子枫被害之后,又掀起新的一拨流言潮。说的是田贵家中必定遭了附近的水匪打劫,秦氏为保清白,才用簪子自尽,而田贵则是水匪为掩盖罪行,将他掳去沉湖了。这种说法源于桂姐丈夫的事情,所以强匪从来都是镇民幻想中的阴霾,闻风便丧胆,却谁也没有见过。


    夏冰将这一噩耗告知杜春晓的时候,声音都是哽咽的,原已打算好要受她几句奚落,孰料她眉头锁得比他还紧,脱口道:“都怪我那牌解得不好……”


    “你又替她解过牌了?什么时候?怎么说的?”他即刻来了精神,表情像要把她的脑袋囫囵吞下。


    杜春晓最后一次见秦氏,天阴着一张脸,乌云挤挤挨挨地随风而动,欲哭无泪的模样。她一面担心这雨势,一面却还是硬着头皮往油盐铺赶。因是傍晚,里屋飘出米饭的香气,与酱油味混在一道,有股温吞吞的暖意。她不由地放松情绪,站在店堂里等,过不久,秦氏果然从里头走出来,手里还握着一只汤勺。看到铺子里有人,先怔了一下,遂笑起来,说声“杜小姐,你等一歇”,便回转身去,待二次出来迎客,已摘了烧饭用的围兜,汤勺也不见了。


    “杜小姐,大老远跑来,不会只是买瓶醋吧?”


    杜春晓能从她的语气里嗅出秘密的幸福,这幸福令她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如何反应,只得愣在那儿。


    夕阳余晖从云缝里钻出,透过油盐铺大门,落在秦氏脚下,光芒黯淡得教人沮丧,却让杜春晓松一口气,起码一时半刻是不会下雨了。秦氏将一张倾城的脸隐在暗处,声音像是从地狱的某个花园传来,只问:“来给我算命的么?”


    “是,上一次没让你算成,所以特地赶来再算,免费。”杜春晓周遭的空气已变得清甜,有夏去秋来时特有的舒爽,可她体内的神经却一刻没有松懈,生怕漏过一点关键的东西,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她自己都还没底。


    “她要算什么?”夏冰哑着嗓子追问。


    “算她几时会死。”


    那副小阿尔克那里的每张牌,杜春晓都刻骨铭心。


    过去牌:正位的命运之轮。意指她生命力旺盛,原是可以长寿的。


    现状牌:逆位的节制,正位的倒吊男。情欲放纵,内心矛盾,加速了她的死亡进程。


    未来牌:正位的死神。死神已悄然贴近,正在不远处对她微笑,手中执一把锃亮的镰刀……


    她想起在英伦念书的时候,与几位同样好奇心过盛的同学一道加入所谓的“邪教”,亲见膜拜死神的族群,清一色黑斗篷蒙住全身,面孔仿佛都藏在夜幕下,只露出一对发亮的眼球。两名祭司用长柄镰刀刺穿乌鸦的一对翅膀,将它钉在教徽上,那乌鸦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像一个疯子拿十根手指狂按管风琴的白键。


    那是杜春晓头一次如此真实地触摸到死亡的轮廓,后来它停在秦氏的眉宇间,便再也没有消退。


    “你是怎么推断出她要死的?是自杀还是他杀?”


    杜春晓默然,她不想告诉夏冰,并非所有推理都是凭她思维敏捷,有一些无法解释的灵感会与手中牌心有灵犀,冥冥中已给出了真相。只是她清楚,但凡精确的预感,必定是有原因的。


    【11】


    “可惜了,镇上又少一位美人儿。”


    黄梦清掰着指头算给杜春晓听,边说还边笑几声,表情毛骨悚然的。


    所幸杜春晓已习惯她的“冷酷”,也不大计较,只抱怨黄家的早餐没有咸鸭蛋,威胁说若再不供应,便要搬出去。


    “哼!快别说这个话。”黄梦清冷笑一声,戳穿她的“西洋镜”,“也不想想你是怎么又回到我家的?我娘那个事算你掩饰得好,能糊弄过去。可你也得在别的地方出点力,比如现在家里闹鬼,你可想到法子捉了?”


    黄梦清提及“闹鬼”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不知从几时开始,三位太太屋子的门槛上都会发现一只死雀,像是有人从门廊上挂的鸟笼子里掏出来活活扼死,再放上去的。起初几个丫鬟以为是谁恶作剧,也就没有跟各屋的主子说明,后来连少爷小姐的门槛上都出现,甚至大老爷也没被放过。于是佣人私底下传开,说是死去的原屋主薛醉驰阴魂不散,才做出这些事来。因那些鸟笼子也出自他的手,后来人被赶出去,做工精美的笼子倒是全留下了,只换了些合新主子口味的珍禽,所以黄家豢养的鸟雀接连被害,有人便臆测可能是薛醉驰用这法子控诉,隐喻黄天鸣拿卑鄙手段鸠占鹊巢一事。这些话自然也是从镇上一些略微知情的老人嘴里听来的,经过整合加工,竟也传得像那么回事。


    所以黄家因那些鸟雀的死,所有人都变得有些惶惶然,说话走路都是端着心的,生怕做错一点儿,挨心浮气躁的主子一顿打。张艳萍疯得愈发厉害,老爷已教人跟上海的大医院联系,下个月就要将她送过去治疗。而黄慕云则瘦得脱了形,可以几天不讲一句话,饭量小得同喂鸟无异。黄莫如虽还做些常规的事,却显然心不在焉,有一回竟把未熄灭的烟蒂摁在一个丫鬟的肩上,过后只说是不小心。虽然没有人挑明,但这个家的确正濒临崩溃边缘,唯大太太孟卓瑶,还仗着原配夫人的身份主持大局,制造天下太平的假象,以安抚人心。最不可测的人,反而是苏巧梅,突然讲要信佛,从此吃斋守戒,惹来众人称奇。


    这些不正常的人里头,除孟卓瑶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正常人,便是素来不受关注的黄菲菲。倒并非她低调,而是身份地位都不如其他三个,反而乐得自由。


    “其实这个鬼,要捉住还是不难的。”杜春晓每次坏笑,便是“胸有成竹”的表现。


    “那可好了,不如你现在就算一算,找出那个‘鬼’的来路。”黄梦清趁机用上“激将法”。


    无奈杜春晓却一口回绝:“现在不能说。”


    “为什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弄清这个‘鬼’的目的之前,我会一直把秘密压在肚子里。”她一面将扁平的肚皮拍得“啪啪”响,一面从桌上拈起一张隐者牌,放进黄梦清手里。


    ※※※


    夏冰找到黄家二小姐的时候,她正一个人站在庭院里玩射击,手里握一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长杆猎枪,把几只玻璃空瓶依次列在盖井的石板上,然后挨个儿打,每打一枪便震天响,竟也没人过来管,反而逃得一个不剩,可见佣人已经习惯了,也怕了。按黄梦清的说法,菲菲是性压抑,将枪当那话儿来疼,话讲得虽粗鄙,却不无道理,只当事人还自以为特立独行,神气得很。


    “讲过几百次了,我晚上只要一睡下,电闪雷鸣都轰不醒我,哪里还会出来乱逛?你问了那么多,无非是怀疑我。”二小姐眯着一只眼,把枪口往夏冰脸上一指,唬得他当即退后两步,“我若要杀人,就用这个,方便省事。”


    “二小姐,若杀了人还不想吃官司,可不能用这个。”夏冰假装哆哆嗦嗦地移开枪管,他已从杜春晓那里知道对付黄菲菲的秘诀,那便是假装弱势,满足她自高自大的心理。


    黄菲菲一脸委屈,将拿枪的手臂放下,低声道:“怎么你总是问这个问题呢?”


    “也没什么,只是有下人在案发当晚和案发以后,都看到你半夜出现在那儿,所以照例我都要问问。你放心,我们保警队查案都一视同仁……”夏冰不想出卖桂姐和小月,少不得打了马虎眼。


    她点了点头,突然把枪往地上一摔,骂道:“这可奇了!既然有下人半夜看见我在院子里乱转悠,那敢问他们出来又是干什么呢?难道你不查查?”


    他觉出她的异样,愤怒里流露出的那一点没底气,便回说:“您放心,我都问了。大家讲的话,我们都要进行核对,不针对二小姐你一个人。”


    “睡觉!”她擦一把额上亮晶晶的汗珠,怒气冲冲道,“那几天,我都在房里睡觉!”


    “若真的是在睡觉,也没什么。不过……”他决定将上一军,“家里一下死了好几个人,晚上还能睡得熟,倒也难得。”


    她果然急了,捡起枪抵住他的下巴。因动作来得突然,他毫无防备,但心里竟真有些隐隐的怕。


    “你这话讲得有趣儿,不晓得咱们家里的人个个都生了铁胆的么?若不是做什么都心安理得,当初就不该住这儿!”


    这番话倒带了几分出人意料的血性,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女性之复杂程度,是夏冰怎么也上不完的一堂课。


    “我再给二小姐一句忠告,”他硬着头皮,假装不曾吓倒,以表现一点所谓男子气概,“枪是男人玩的,女人最好不要碰。不是怀疑二小姐会动杀心,只是一时走了火,殃及无辜,也是有的。”


    “你们懂什么叫无辜吗?死的那几个人,就一定无辜?”她脱口而出,显然是有些压抑太久,不得不爆发的感触。


    “二小姐从何说起?难不成你知道那些死人有什么不清白的地方?”


    “有没有,你把案子破了不就真相大白了?兴许不是哪一个人不清白,却有那些脏人儿把她们玷污了呢。”她露一半藏一半,说得很慢,措辞都是字字斟酌过的,意思是只抛出一个线头,接下来还得夏冰他们自己往里探索。


    ※※※


    李常登与黄慕云面对面坐着,问的也只有一桩事情:“田雪儿死后不久,听说你娘和二太太大吵过一架,你娘当下还放出话来,说要把见不得人的事情捅出去。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黄慕云保持苦笑,两只眸子也已深深陷进去,若把脸皮剥了,便成不折不扣的骷髅:“我也不知是什么事,我娘从没跟我讲起过。”


    李常登直觉他有所隐瞒,口吻便有些不客气:“二少爷,如今什么阵势,你不会不清楚吧?人死了那么多,凶手还逍遥法外,每一点线索对我们来讲都是好的,有用没用另当别论……”


    “真不知道什么事,可能是下人嚼了什么舌根,被我娘听见了,信以为真吧。”黄慕云摆摆手,似乎已筋疲力尽。


    “那么,二少爷,你有没有见过丫鬟做针线活时,用的纯金顶针呢?”


    “顶针?”黄慕云怔了一下,遂垂下头,露出茫然的表情,“有倒是有,我见从前碧仙用过,当时就猜她被外头什么扮阔的男人给骗了,还问过一句,她说只是死去的外婆传下来的。我觉得她骗人的,家里穷成这样,能卖的不能卖的都典出去了,哪里还会剩这样的贵重物。”


    “那除了碧仙,还有谁用过?”


    黄慕云摇头,皱眉道:“想不起来,碧仙是我娘房里的,我去得多,自然看到,其他几房的丫头我哪里能成天盯着?”


    “不过……”李常登决意要玩个花样,“好像有些下人不是这么讲的,说你二少爷去其他几个房里也挺勤快。”


    “胡说!我哪里有这样的闲工夫去跟丫头嬉闹?又不是我……”那后半截话,他硬生生吞回去了。


    李常登假装没听出味儿来,继续道:“下人中间有人讲,说黄家几个丫头中,就属田雪儿长得最标致,男人看了没有不动心的。所以二少爷想必也……”


    黄慕云又气又急,一时憋不住,便脱口而出:“雪儿明明是跟我哥好上了,怎么还赖在我头上?”


    “多谢二少爷。”李常登站起来,向脸色苍白的黄慕云拱了拱手。这是他接这案子以来心情最为愉快的一天。


    原本他就把重点怀疑对象锁定在黄家两位少爷身上,除他们之外,没有人能让几个丫鬟都如此确信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但打开突破口却又是难的,他们谁都不像是沉不住气的人,所幸白子枫的死与张艳萍疯病发作两件事,显然将黄慕云变脆弱了,何况他对白子枫的深情,那天去认尸时的表现,已等于昭告天下;而黄莫如那里却还似铜墙铁壁,掘不出一个小窟窿来。


    如今,漏洞终于有了,由那洞内透出一丝曙光,令李常登欣慰无比。


    【12】


    苏巧梅胃里空得难受,自从斋戒以来,她便总是处于空腹状态,胃袋都是冷的,酷暑竟也蒸不倒她了。但饥饿也让她暴躁,偶尔会想要把观音像摔出窗外去。更教她不安的是门槛上的死雀,尽管后来各房到了晚上便将鸟笼子都统一收进一间通气的空屋里,早上杜亮再让下人挨个儿挂出来,可阴影到底还是有的。她对养鸟不算热衷,起码不像张艳萍,每次路过那里,便看到她仰着脖子逗她的鹦哥儿,手里握一把细黄米。


    这样的多事之秋,本该是苏巧梅发挥“长处”的时刻,却忽然选择了退隐,这其中自有她的道理。正如黄梦清私下和杜春晓分析的那样,如今怪状况有些多,太冒头儿了也不好,何况她心里还在为某件事心生愧疚,要夺权也得风声过了再说,现在要以逸待劳,静观其变,一切复杂的意外都让孟卓瑶去承担便是。至于是什么愧疚,要逼得她吃斋念佛,其实她自己也竭力不往那个地方去想,某些念头就像潜伏的野兽,是摸不得的,一碰就抓得你遍体鳞伤。


    所以李常登浑身冒着烟味走进来的时候,她的心都抽紧了,尤其是对方的问题,简单干脆,却让她哑口无言。


    “二太太,听说前不久……哦,就是田雪儿刚死没几天,您跟三太太吵过一架?”


    她只得寒下脸来,表示默认,实则心脏已提到喉咙口。


    “听说吵得够凶啊,三太太硬说您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儿,你可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果然要问这个!她死抓住兰花椅的扶手,怕一松手整个人都要滑脱出去。


    “不瞒李队长说,三妹的疯病肯定不是一时发作,因是潜伏好久了吧。所以您说我们吵的那天,她也是突然地便冲起来了,指着我鼻子骂了好些难听话。也不只说我做亏心事儿之类的,有许多呢。我当时便觉得奇怪,也想叫她说清楚,可她激动得很,语无伦次的,哪里还有句像样的话?后来也就没再计较。您如今倒来问我这个事儿,叫我可怎么回答好呢?”


    虽是肚肠里的油水均被斋菜刮干净了,她倒还保持冷静,讲话滴水不漏,只一个劲儿暗示张艳萍是早有症结。


    “听说,大公子和死去的丫鬟还有些秘密来往,你可知道一些?”


    苏巧梅“噗嗤”一下笑起来:“这话说得可是没谱儿了,你说黄家两位少爷都正当壮年,心里没点儿想头才奇怪呢!莫如纵真的跟下人有什么,我们也只当不知道,心里有数就好。”


    “如此说来,二太太倒也不排斥自家公子和下人来往咯?不知三太太是不是也有这个念头。”


    “她怎么想我可不知道,若是为了莫如和丫鬟的事儿就鸡飞狗跳的,那可就错了主意!也不想一想,自己是怎么混上来的!”她说完便吃了一口凉茶,将先前的慌乱统统压下去了。


    在李常登眼里,苏巧梅只是个外强中干的泼妇,与张艳萍的直爽泼辣有云泥之别,然而如今看她掩饰秘密的功力,又不得不服,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到底讲心机的。于是,他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誓要从她嘴里套出关键的东西来。


    “呵呵,那还是二太太开明,默许大公子和丫头的事儿,原本可有想好要怎么和老爷挑明,把姑娘娶过门儿呢?”


    “这话说得稀奇,莫如是什么身份?田雪儿又是什么身份?哪里配进这个家?”


    “那田雪儿若是怀孕了呢?”


    “那谁又知道是不是莫如的孩子?”


    “田雪儿”三个字一出口,苏巧梅便意识到自己败了,只好绝望地看着李常登脸上堆起的菊花纹,手指不停打战。


    “多谢二太太了。今天得请大公子跟我到保警队去一趟,没什么事儿,只是聊聊天,套套情况,请放心!”


    李常登临出门前抛下这一句,算是为张艳萍报了“一箭之仇”。


    ※※※


    依乔副队长的经验,审讯黄莫如最多一天就能有突破,首先对方虽是个后生,却是细胳膊细腿,一看便是吃不住苦头的,至于是否经得住吓就难讲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黄莫如在保警队的一举一动,尚属于“沉着镇定”的范围,因审讯间设在临时牢房东侧最里一间,通风不好,闷热无比,这是李常登刻意为之,就是要让疑犯难受。当然,在审讯黄莫如之前,乔副队长与夏冰私下商量过,认为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便开堂私审实在不妥,即便从旁得知黄莫如与田雪儿有过什么,也不代表杀人的就是他。无奈队长坚持,说死的人实在太多,拖不起了,还是来点硬的,只要看着不像屈打成招就行。言下之意,就是要用阴招儿逼供。


    所以从进审讯室那天开始,黄莫如每天的食谱都是固定的:梅干菜扣肉、爆鱼、酱油皮蛋,外加一碗白饭。表面看也没什么不妥,但倘若不给水喝,却是要人命的。他开始也不大明白,吃完东西,乔副队长便和他聊天,反复强调的只有一句:“你和田雪儿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自然是不认的,坚持说没有关系,说到后来嗓子有些干,想要凉茶,结果只换来嗯嗯啊啊的敷衍,追问愈发紧迫,茶水迟迟不来。撑到傍晚,又是那几个菜摆上来,他已没了力气,含一口干巴巴的米饭在嘴里,连忙吐了,其余的更不敢吃,只拿一双喷火的眼睛瞪着乔副队长。


    “嘿嘿,大少爷,辛苦的话就躺一歇,不过辰光不能太长,我要回去吃饭了,接下来是李队长。好好保重。早日交代,早日澄清,也好早日出去。”


    才躺倒一刻钟,果然李常登便打着饱嗝来了,嘴边还咬一根牙签,看到黄莫如身边那顿晚饭还纹丝未动,便笑道:“大少爷,嫌菜不合胃口啊?”


    他没有理会,翻了个身,拿背对住李常登。突然肩上一紧,整个身子已被两名警员拎在半空,就这样拖到桌子跟前,一只白炽灯吊下来,在眼前不住打晃。他闭着眼,不敢叫一声,怕蒸发了体内的水分。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能撑多久,累和饿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能不能从这里出去,他心中已开始隐约怨恨起爹娘来,原来预计自己当天就能出去,可待得越久,就越茫然,当初满满的信心已被饥渴交加的现状渐渐削平。


    气势明显变弱的黄莫如,在酒足饭饱的李常登面前,全无招架之力,他的舌头像枯纸一般苦涩,每动一下,身上每个毛孔都会疼痛。所幸心里的绝望多少也有一些化作了悲愤,所以嘴风更严,干脆问什么都不开口,只是将额头抵在桌沿上,后颈被白炽灯照得热烘烘的,蚊子不断攻击他裸露的皮肤,背上的汗液结成干松的盐粒,然后被新沁出的汗液融化。他尽可能不动,保持体力,明知这么做也撑不了多久,却仿佛要跟谁赌一口气。


    “大少爷,这样可不行啊。若想早些回去,就把知道的都讲出来。咱们还是从老问题开始,你跟田雪儿,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是不是你的情人?她肚子里有了你知道吗?那是不是你的种?”


    李常登说出的每个字,都对他造成很深的刺痛,但他继续选择默然,不承认也不否认。


    “大少爷,听清楚了没有?没听清楚,我就再问一遍。”


    他闻到很浓的酒气,耳边也多了一些热量,明白是李常登正俯下身贴着他的太阳穴追问时,便干脆闭上了眼。此时,嘴唇已像烧焦一样难受,好像与空气摩擦便会着火,身体正歇斯底里地呼唤水源,幻想自己已回到家中庭院里的那口井边,纵身跳下,让阴凉墨黑的井水将他吞没……这样想着,绷紧的灵魂也稍稍有些解脱。可酒臭又将他熏回现实里,还是那间方正的审讯房,一盏灯,一个面目可憎的保警队队长。


    这一夜,对黄莫如来讲,抵得过十年苦役,他其实一直醒着,却假装已经睡着。中途的确有一段时间失去过知觉,他猜想其实只是晕厥,但李常登拿了一杯水,他拿了一杯水!


    那杯水放在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人渴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原来与骆驼无异,连水的味道都闻得出来。他舔了舔舌头,干裂的唇皮快要刺破舌尖,半个身子已扑在桌面上。此时却感觉背后的椅子被移向桌沿,将他的胸膛牢牢贴在桌沿动弹不得,若想再退回去,恢复刚刚的卧姿,已是不可能了。


    如今识破这个阴谋,早已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李常登拿起杯子,一口将水喝尽。他盯住他的喉咙,看金子一般珍贵的东西白白流进敌人的体内,却连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沮丧地趴在桌上,摆出一个乞讨的姿势。


    “求……求求你……”他终于开了腔,头一句就践踏了之前辛苦累积起来的自尊。


    李常登笑了:“大少爷,不就是水嘛。何必要用求呢?直说就行了。不过,你跟田雪儿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他突然发现,眼前这个人,其实只是打着审讯的幌子逼供,尽管无任何凭据,直觉却告诉他,这个人是在报复。至于报复些什么,是他完全想不到的。


    【13】


    黄梦清已三天没有跟杜春晓说话,连步行绕一大圈去饭厅的路上都互不答理。其实杜春晓是想和解的,无奈对方怎么都不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把什么都挡在外头了。二人冷淡的原因不言自明,黄莫如被保警队带走以后,黄天鸣走了许多门路,想把儿子保出来,孰料李常登硬得很,只说死了太多人,所以点滴线索都要挖掘干净,若再发生命案,罪责担不起,所以无论如何不肯放人,连见都不许。除了老爷和二太太正竭力奔走之外,最急的便是这个姐姐,提议要杜春晓通过夏冰,让弟弟回来。


    谁知杜春晓非但没点头,还讲了一句无情话:“其实我也觉得大少爷可疑,让他在里头待几天也好,没准还能招出些什么来。”


    金兰交就这么样决裂,杜春晓却依旧厚着脸皮,每日在黄家吃喝,夏冰都觉得不好意思,劝她回书铺去。她两眼一瞪,骂道:“所以说你这书呆子就是呆!我留在黄家自有我的道理,梦清那臭脾气过几日也就好了,你着什么急?”


    夏冰果真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怕她们真的从此生分了,也是可惜。与此同时,他也是惦记着黄莫如的事,要求参加审讯,却被乔副队长挡了回去,只说大少爷嘴硬得很,什么都不招,只能拖着。他一听便来了气,直觉不能把一个人拖死在保警队里。乔副队长冷笑回他:“傻小子,这个事儿你莫再操心,黄家大少爷现在好得很,既没缺胳膊少腿,身上也没掉块肉下来。只是死的人有点太多,县里都惊动了,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那……让我去跟他聊聊,说不定能套出话来。”他大着胆子提议,头顶当即挨了乔副队长一下。


    “你小子犯浑犯到什么程度啦?李队长都问不出来,你比咱们还能些?赶紧回去查查别的线索,不要放过一个男下人,懂了没?”


    倒不是挨了这一下让他不服,但夏冰多少还有些关心黄莫如的情况,进保警队两年半,从未见过两个队长正儿八经审讯嫌犯,都是公然踢上几脚,嘴里凶一些,那些扒手就什么都招了。所以单单那份好奇心就很重,馋得他无论如何都想探个究竟。因临时牢房是由两名警员轮班看管的,值夜班的顾阿申恰好是他从小玩到大的赤膊小弟兄,有了这条门路,他便提了一包猪头肉和一斤黄酒,大摇大摆跑去跟人家攀交情。顾阿申弄明白他的来意,笑道:“看不看都是那么回事儿,每天都不亏待他的。谁都晓得他什么来历不是?”


    虽说那些囚室从前未关过半个人,石灰墙却还是黄的,裂缝里刺出一些稻草,夏冰可以想象顾阿申每天无所事事坐在椅子上,将椅背往后仰靠于墙,然后一根根拔出那里的稻草,动作悠闲得一如等死。如今有个活人可关,于他来讲多少倒还有些兴奋。所以他夜里真的舍不得打盹,期待与那疑犯一同呼吸。顾阿申也试图要跟黄大公子聊天,可李队长下令不得供水,所以他便断了浪费疑犯口水的念头。其实他从来不相信他是凶手,尤其他刚跨进牢房的瞬间还被隆起的泥块绊倒,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绝对下不了狠手。顾阿申的爷爷从前在县里当民兵,亲手拿刺刀捅死过几个共产党,回来后,眼神都不对了,看什么都有种哀伤的淡漠,让他直起鸡皮疙瘩。但黄莫如没有那样的眼神,像竭力在掩饰恐惧,来这儿不到一个钟头,便差不多要把铺上的稻草都扯光了,那种焦虑里隐含着愤怒。所以他跟夏冰讲:“看起来挺可怜,几天来只喝过两口水,用来吊着他性命的,若真是他干的倒也罢了,若不是他……”


    夏冰已听不见顾阿申后头说的话,只怔怔地望住黄莫如那张灰暗的脸,他整个人缩成一只老鼠的样子,一动不动,不晓得有无呼吸。


    “大少爷?”


    他叫了他一声,声音怯怯的,很快便融化在空气里。


    “大少爷?”


    他又叫,未得到半点回应。


    “怎么还要这样审的吗?”


    夏冰明显把气出在顾阿申身上,那是唯一能让他甩脸子的人。


    “别跟我急呀,上头的命令,又不能不听。”顾阿申径自折回,将那包猪头肉打开,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


    杜春晓对夏冰的倾诉无动于衷,继续玩她手里的几张牌,排了一副中阿尔克那,再对着它沉思良久。


    贵人牌:愚者。


    敌对牌:皇帝。


    她歪着头,慢慢把牌收好,掏了一下耳朵眼,神色却半点也不悠闲。按牌理来讲,能助她一臂之力的是最不受人关注的一个人,碍事儿的却大权在握,极难应付。她从不信牌,却会在里头找灵感,这一次,灵感似乎离她远去,解出的答案都狗屁不通。


    “你说他都半死不活了,宁愿挨一刀也要喝口水,到这节骨眼上还坚持自己是清白的,那应该没有问题了吧。”夏冰贼心不死地盯着她的牌。


    她瞥了他一眼,笑道:“你果然对黄家人的脾气不了解。”


    “那你又了解多少呢?”他不服。


    “首先,”她索性将牌打乱,一副欲提点他的模样,“你最好查一下这些尸体是在哪里被切去腹部的,呈尸地点都不是案发现场,那么凶手又是在哪里作案?”


    “你错了,尸体没有做过大的移动,除了田雪儿死的当晚下雨,痕迹被冲刷掉之外,其余三个人,痕迹都不明显。”夏冰扶了扶镜架,正色道。


    杜春晓声音极响地拍死一只停在她左臂上的蚊子,说道:“你还记不记得,不止一个下人讲,半夜看到黄菲菲站在案发地点,也不晓得做什么?”


    “记得,可就是问不出什么来。”夏冰脑中又浮现出那把抵在他下巴上的猎枪。


    “其实我现在心里一直有三个疙瘩,一是如果四个死者里有三个已经怀孕,那么她们的孩子到底是谁的?都是黄莫如的?二是黄菲菲的奇怪举动究竟意义何在?既然看到她的人不止一个,说明事情是真的,可这姑娘看起来又不像个有心眼儿的人,所以事情也就复杂了。三就是……”


    杜春晓顿了一下,突然直勾勾盯住夏冰,吐出几个字来:“田贵究竟到哪儿去了?”


    “你是说,秦氏的死跟黄家的几宗命案有关系?”夏冰擦去鼻尖的油汗,又长叹一声道,“其实我也早就怀疑……”


    “怀疑你个大头鬼!”杜春晓硬是将他的话堵回肚子里去,径直道,“其实倒不为别的,只有一点牵着我的心,她肚子里也有个孩子。”


    “这我都没告诉过你,你怎么知道的?”夏冰瞪大眼睛叫道,“可别告诉我说拿牌算的!”


    “还真是拿牌算的!”


    她忍不住嘴硬起来,其实是不敢告诉她,自己经常私下翻阅夏冰那个查案记录用的小本子,夏冰小心翼翼将它放在随身带的灰蓝色小布袋里,那袋子却经常落在杜春晓的书铺。


    ※※※


    已至夏末,天气似乎一点都不想放过谁,虽然青云镇今年又热死了两位八旬老人,但魔爪还在继续延伸。日头不烈,却照样毒,鱼塘街上晒烫的青石板踩在脚下,那热气灼得人路都行不稳。夏冰与杜春晓在保警队附近的水果摊前挑西瓜,一过七月,瓜便怎么都不甜了,红瓤沙到泛黑,咬起来一股子霉味。他们吃了两块便撑不下了,将瓜皮用来抹脸抹手,眼睛却是盯着保警队那间平房的大门,专等李常登与乔副队长出来。傍晚时分,是李常登先回了,直到夜色深浓,乔副队长才满面倦容地出现。因那水果摊早已回家歇去了,夏冰只好花钱请杜春晓去旁边的茶楼待着,虽然更加隐蔽,观察动静却也愈发吃力。尤其杜春晓看到乔副队长这么晚才回家,已猜到这二人在对黄莫如轮番审讯,心便沉了下去,后悔当初不听黄梦清的话,早该想法子把她兄弟从里头弄出来的。


    见到黄莫如的时候,他已形同鬼魅,眼神都是发定的,脸上布满蚊子块,嘴唇缩成鱼口的形状,头发了无生气地贴在额上。即便是这样狼狈的模样,他还是保持曾经养尊处优过的标记,举止里有干涩的傲慢。夏冰将切成片的西瓜一块块隔着铁栏杆递进去,他却一动不动,只是看着,显然已经对周遭情况失去辨别的能力。


    “吃啊!吃。”夏冰拿起一块瓜,放在嘴里咬一口。


    他这才爬下稻草铺,身后飞起几只巨大的蚊子。


    才吃了两口,便扶住墙,全身痉挛,在角落里呕了一阵,这才苍白着脸,又吃了两块瓜,汁水顺着手指流下来,滴在结块的绸衫上。


    “大少爷,我们不是来审你的,你什么都不用讲,只要坐着听就可以了。”


    杜春晓笑嘻嘻地将塔罗牌举到表情木然的黄莫如眼前,他盯着那牌,刚刚被浸润过的嘴唇缓缓舒展、上扬……


    他看到正对着他的那张牌上,尖长耳朵后头生有一对曲卷羊角的恶魔正在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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