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戒指
3个月前 作者: 语山堰
第57章戒指
蓝丝绒的天幕挂起来,没有一丝浮云,整座空荡荡的穹窿都在等待一盏月亮。雨后空气是青色的,在凌云大桥下呼啸,江风夷一会儿迎风,一会儿被风推着,沿河岸边来来回回地走。
丁闻易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还要接近她,是不是爱过,她全都避开不去想。她不愿意让自己产生任何动摇。
她反复咀嚼着和姐姐相处的片段。“回忆”这个词于她而言是一种具体的动作,有磨损地,把记忆里的姐姐磨得只剩一个轮廓。到如今,所以故事都是框架,所有江望第都是白板上那张照片里的模样。
岸边游人渐渐变多,江风夷下定决心打电话。
江连云很快接电话了:“凤仪,有事吗?”
“你忙吗?我有事和你说。”
“我还行,在工棚里算账。你最近缺钱花吗?”江连云以为是借钱,手不自觉地在草纸上复写他这一笔工程款的利润。
江风夷说:“姐的事有眉目了,抓了一个人。”
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江风夷能听见工棚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从前妈妈忙的时候,爸爸会带着姐妹俩去他的工棚。工棚在公路旁的一片农田外,被一排茂密的荔枝树包裹,中间是一小片水泥铺的平地。八月荔枝成熟,爸爸就把箩筐吊在树上,江风夷和姐姐骑在树上边吃边摘。荔枝很甜,吃完指甲缝黑了,人变成黏糊糊的糖人,姐妹俩叫喳喳,爸爸把她们一个一个抱下树,送到稻田边的水渠去洗手。
水渠那么清亮,玩水玩能到日头偏西,手指发皱了,两人在刚收割过的稻田里奔跑,空气里满是稻杆香……江风夷陷在幸福平静的回忆里。她曾经也很平和,安宁,不会歇斯底里大喊大叫。
“抓了谁?我明天过来吧。”他的声音变得很苍老。
“她的前男友。警察说还在走流程,还在审,什么消息也没透露,等有消息了我会通知你,到那时候你再来吧。”
江连云哽咽了,在电话那头断断续续说:“凤仪啊,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我不是一个好爸爸,我对不起你们……”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是啊,没有用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又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去,江连云说:“我最后悔的是那次暑假没有带你们去海边玩,姐姐从小的梦想就是能去海边玩。我不应该因为她没扫地就骂她的。”
江风夷记得。那是她失踪前一年的事。爸妈很早以前就说带她们去海边,每年暑假都说,每年都有理由不去。终于那一年决定要去了,姐妹两早早买好一样的黄色泳衣,盼望她们人生中的第一次旅游。
因为那天的争吵,江连云取消了去海边的计划,以此惩罚江望第。他的目的确实达到了,江望第哭了很多天,整个暑假都没和他说话。
江连云说:“爸爸那时候也太年轻了,太固执。我心想有客人要来,家里乱糟糟的不成样子,我不想人家觉得她懒。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江风夷感到那片雪地里刚刚升起的微弱火焰被一阵风猛地吹熄了。
“根本不是扫不扫地的问题!”她像小时候的江望第那样愤怒地回击,“是因为你骂她不扫地是废物,是赔钱货,只会花家里的钱!”
江连云:“我说的有错吗?她那时候有网瘾,天天在家打游戏!”
江风夷突然哭了出来:“她六年级开始就每天煮全家人的早饭,我们家没有洗衣机,你的衣服都是她洗的,她为了给你们省那点钱,每次班里有活动都假装说不想参加,你有什么脸说她是废物!她那天为什么生气?是因为觉得不值得,你不值得,这个家不值得她来!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和她都不想做你的女儿,我们根本就不想被生出来!”
江连云不说话了,呜咽声从电话里传出来。
江风夷不想再听他哭,挂断了电话,冲出那些注视她的目光。她恨自己每次面对江连云都会突然变得脆弱易碎。
离开河岸没一会儿,江风夷接到了陆平的电话,说什么都要和她见面谈一谈。
无非是丁闻易的事,她看时间才八点,同意了。他们约在附近小街的奶茶店里见面。不远处大桥边人来人往,商业街只隔着一排高楼,却冷清得像凌晨两三点。江风夷先去公厕掬水洗了一把脸,面容严肃地坐在露天的小桌旁等陆平。
桌面上的烟灰缸七零八落地插着烟头,像一口拥挤的烟牙缺了几颗,店里服务员坐着玩手机,没人出来清理。
陆平在街口望见她,招招手,飞快走过来。“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他掏出纸巾擦桌子,才把一个纸袋放在桌上,“去那边买了个蛋糕,给你的,吃点甜食心情会好些。”
她微笑着:“我怎么会心情不好呢?你留着吃吧。”
陆平知道她的意思。蛋糕袋子高高地立在桌上不动。他说:“你真的相信闻易会杀人吗?”
“信不信又怎样?做了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
“我们小时候……”
“你们小时候怎么样我不感兴趣。”江风夷打断他的话,“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陆平微微侧着头,不理解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竟是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即使理由正当,未免过于平静。他还是试探着说:“你是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还是对他的恨大于爱了?”
“是你想问这个问题,还是他想问?还是丁识想问?”
“是我。”
“那我无可奉告,毕竟你和这件事没关系。”
“你恨他对吧?”
像怄气似的,她的灵魂盖上,他掀开,她的思想往别处躲,他追过来。江风夷觉得心烦:“你贱不贱啊?有什么心理疾病?”
没料到她如此直白,他的脸刷的一下憋得通红。支吾了片刻,他终于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勃垦第红的皮盒子,掂在指尖递给江风夷。她习惯地接在手里,沉甸甸的,等反应过来大概是什么时,停下了打开的动作,等着他解释。
陆平说:“没错,是求婚戒指。这几天才做好,他……没功夫去取,因为是我朋友的工作室,所以我代他取了拿给你。”
见江风夷还是没打开,他补充道:“不想要也别扔,挺贵的,你可以等他出来了再自己还给他。”
“他还出得来?”江风夷反问。
陆平说不出话。
江风夷把戒指盒揣进裤子口袋,两人都无话,她闷了一会儿,拆开桌上那盒蛋糕默默吃起来。
“之前我和他聊天,他说想买戒指,我朋友正好是珠宝设计师,就介绍给他了……”陆平像电影旁白一样缓缓说着,“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才能准确描述他有多喜欢你。从头到尾,人家说戒指的款式,他说的都是你;看完戒指去吃炒菜,他说你爱吃云吞;吃完饭去停车场,路过花店还要拐进去买花,说你喜欢白色。我说是不是你要星星他也摘,他说他摘不到星星,但是可以给你买天文望远镜。”
“是丁识让你来的吧?你说这些是为了让我感动吗?”她把最后一口蛋糕吃下去,撕开奶茶杯子的塑封膜,不管不顾地在陆平面前狼吞虎咽。
陆平嗤笑:“丁阿姨只是做了一个母亲能做的事,我也只是尽一个朋友的义务。”
江风夷说:“我不知道他对我姐做了什么,最可怕的可能性是他对我好是因为想补偿我,所以他对我越好,说明我姐受的苦越多。你是局外人,少在这里慷他人之慨。”
陆平张了张嘴,又是一阵语塞。
他有些无措地望着江风夷。她眼眶还有上一场哭泣留下的痕迹,粉红的,潮湿的,眼神却像有火在烧,灼烈地怒视着他。
而江风夷没打算放过他:“我和丁闻易在这件事之前就已经分手了,他现在被拘留,又急匆匆地让你给我送戒指,是希望获得被害人家属的谅解,将来可以减刑吗?你们真让我觉得恶心。”
她言辞激烈,引得一对牵手路过的情人转头看他们。陆平讪讪道:“你别骂我啊,又不是我惹的你。”
楼上传来关窗的声音。她不说话了。街道变得比之前更安静,两人头顶上的香蕉伞檐有水珠跌下来,滴滴答答响,也许是空调水。
陆平不停地打量江风夷,看她面色缓和了,才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会这么想也很合理,但是,我是从一个人局外人的角度来说,可能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关于你姐姐的事,即便他行差踏错了某一步,但以我对闻易的了解,他也不会亏待她。”
江风夷沉默着。戒指盒子的触感还黏在她手上,甩也甩不掉,一直钻进她脑子里搅得天翻地覆。
陆平说:“闻易那几年处在他人生剧烈动荡的时候,他需要有人理解的他痛苦,但他的挣扎也许会伤害身边最亲近的人……比如你姐姐。比如我。我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她不一定是被……也许她是自己离开了呢?现在不还是没找到人,警察也没个定论吗?”
江风夷毫不领情,愤怒地反问:“你这么能和他共情,是因为你也和他一样伤害过谁吗?”
“好了。”陆平举起双手讨饶,“你现在只是在发泄。”
蛋糕在江风夷的肚子里发胀,奶油和奶茶叠加的甜腻像丁闻易对她的好,是一把掐着她喉咙的钳,她爱不下去,吐不出来,满嘴都在冒唾沫。
她没力气再和陆平争论,最后说:“丁闻易说我是利用我姐姐的不幸来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也许他说对了,我确实是靠着找她的信念才走到今天的。所以不论我和丁闻易过去怎样,不论他有什么样的苦衷,我都不会原谅他。”
陆平咬了咬牙,权衡片刻还是说了:“他们可以给你一百万,希望你考虑一下。”
江风夷蓦地冷笑出来,
陆平说:“话反正我传到了,怎么做是你的自由——你回家吗?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我骑共享。”
江风夷头也不回地朝街口走去。陆平坐在原处,单手托腮望着她离开。她似乎从没穿过裙子,到哪儿都是一副匆匆赶路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