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上海译文出版社
“老头儿!要是你想就这样甩开我——”
“要是我不这样甩开你,我就用别的办法,我用踏脚板敲断你的手指头,或是用船钩子啄你的脑袋。开船!你划呀,丽齐。使劲儿划,既然你不让你的老子划。”
丽齐飞速划去,另一只船落在后面。丽齐的老子镇定了下来,显出一副维护了崇高的道德和采取了无可非议的立场的人的悠闲神态,慢吞吞燃起一支烟斗,抽上几口,又把拖在船后的东西审视一番。他拖在船后的那件东西,忽而以一副可怕的样子向他扑过来,那是当船行受阻的时候,忽而又似乎想要猛地一扭,挣脱逃开,虽然大部分时间里,它还是乖乖地跟在船后。一个新手可能会胡思乱想,以为从它上面掠过的细浪,很像是一副瞎了双跟的面孔上隐隐约约的表情变幻,非常吓人;可是老头儿不是新手,他不会胡思乱想。
第二章 来自某处的人
维尼林先生和维尼林太太是伦敦一个崭新的住宅区中一幢崭新的房子里住着的两位崭新的人。维尼林家的每件东西都是簇新透亮的。他们的家具全都是新的,他们的朋友全都是新的,他们的仆人全都是新的,他们的黄铜门牌是新的,他们的马车是新的,他们的缰绳辔头是新的,他们的马是新的,他们的画像是新的,他们本人是新的,他们是新婚夫妇,新到他们可以合法地有一个崭新的婴儿的程度。假如他们搬出一位曾祖父来,这位老人家也一定是从家具陈列馆用蒲包装好运回家来的,全身没有一处擦伤,直到头顶心都是油光水亮的。
在维尼林家的房子里,从客厅里新绘上盾形纹章的椅子,直到有新式机件的大钢琴,再上楼,到新装的防火安全楼梯,所有的东西都是精工油漆、闪闪发光的。再说,凡是从家具上所能见到的,从维尼林夫妇的身上也都能够见到——表面上有一股过分的作坊气味,并且多少有点儿不大自然。
有一件天真无邪的餐厅“家具”,他靠轻便小脚轮走路,不派用场时放在圣詹姆士广场杜克大街一家出租马车行的楼上。维尼林夫妇是使这件“家具”莫名其妙大伤脑筋的原因。这件“家具”的姓名是特威姆娄。作为斯尼格斯沃斯勋爵的嫡亲表兄弟,他是经常被人使用的,在很多户人家里,可以说是有了“它”,餐桌才处于正常状态。比如说,维尼林先生和维尼林太太在安排宴席时,照规矩总是从特威姆娄开始,然后给他“添枝加叶”——或者说,添上些其他客人。有时一桌人包括特威姆娄和六片“叶子”;有时是特威姆娄和十二片“叶子”;有时,特威姆娄被拉到最大的长度,有二十片“叶子”。维尼林先生和维尼林太太在举行仪式时,面对面地站在餐桌的中央部分,这样一来仍旧能够保持平行对称;因为,往往是当特威姆娄被拉得越长,他便发现自己离餐桌的中央部分越远,越靠近房间一头的餐具柜,或者房间另一头的窗帘。
但是并不是这件事情使特威姆娄微弱的心灵陷入困窘。这一点他已经习惯,并且能摸得出深浅。他摸不到底的那个深渊,由此引起他生活中日思夜想和不断膨胀的困难的深渊,是这么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他到底是维尼林家最老的朋友呢,还是最新的朋友?为了动脑筋想出这样一个问题来,这位无害人之心的绅士花费了许多个焦虑的时辰,不管在他出租马车行楼上的住所里,或是在圣詹姆士广场上适合于思考问题的寒冷的阴暗角落里。事情是这样:特威姆娄最初结识维尼林是在他的俱乐部里,当时维尼林在那儿除了一个人之外,谁都不认识,就是那个人介绍他们彼此结识的。这位先生仿佛是维尼林在世界上最亲密的朋友,维尼林认识这位先生已经两天,小牛肉片烹调委员会在那一天偶然发生的极为恶劣的表现,成了使他们的心灵联在一起的纽带。凭这个,特威姆娄马上接到一份与维尼林共进正餐的请帖,他应邀赴宴,有这位先生在座。凭那个,特威姆娄马上接到一份与这人共进正餐的请帖,他应邀赴宴,有维尼林在座。在这人家里做客的有一位议员、一位工程师、一位国债清偿人、一位“咏莎士比亚”先生、一位忿忿不平先生和一位公共办公室先生,所有这些人都好像和维尼林先生素昧平生。紧接着,特威姆娄接到请帖,约他去维尼林府上赴宴,特意邀请他与这位议员、这位工程师、这位国债清偿人、这位“咏莎士比亚”先生、这位忿忿不平先生、这位公共办公室先生碰面,而在进餐中,他发现他们个个都是维尼林在世界上最亲密的朋友,而这些人的妻子(她们全都在场)个个都是维尼林太太最忠诚地仰慕和最体贴地信任的对象。
于是就发生了这件事:特威姆娄先生在他的住处,一只手摸着前额,对他自己说:“我不应该想这件事。这真够把任何人的头脑给想空的,”——然而他却总是在想这件事,并且怎么也得不出个结论来。
这天夜晚维尼林家办酒席。特威姆娄长了十一片“叶子”;总共十四人。四个鸽子般挺起胸脯的家仆,身着便服,一溜儿齐地在过道侍立。第五个仆人接上去站在楼梯头,面带一副办丧事的神情,——他好像要说:“又一个讨厌家伙来赴宴了,这就是生活!”——却通报道:“特威姆娄先——生到!”
维尼林太太欢迎她甜蜜的特威姆娄先生。维尼林先生欢迎他亲爱的特威姆娄。维尼林太太并不期望特威姆娄先生会怎么喜欢像婴儿之类的枯燥东西,但是如此一位老朋友必须请他看看婴儿才是。“啊!等你开始懂事了,图特留姆斯,”维尼林先生说,满含柔情地向那个新玩意儿点点头,“你就会更了解你家的这位朋友了。”然后他请求把亲爱的特威姆娄介绍给他的两个朋友,布茨先生和布鲁尔先生——而他显然搞不清他们谁是谁。
但是这时出现了一个叫人好不害怕的场面。
“波茨纳普先——生和波茨纳普太——太到!”
“亲爱的,波茨纳普夫妇来了,”维尼林先生对维尼林太太说,神态之中显出一片友情的关注,这时房门大开。
一位微笑得过分而又过分的大块头人物,气色好得要命,与妻子一同出场,马上丢下他的妻子,直奔特威姆娄而来,嘴里一边说着:
“您好,得识阁下,非常高兴!您这住宅美极了。但愿我们没来晚才好。非常高兴能有此机遇,说真的!”
当第一个冲击向他袭来时,特威姆娄穿着他式样陈旧的整洁的小鞋子和式样陈旧而也还整洁的小丝袜,向后连蹦了两下,似乎被逼得要跳过他身后的一个沙发了;但是这位大块头已经迫近,并且事实证明他是太强大了。
“请允许我,”大块头说,同时试着隔一段距离招呼他妻子过来,“愉快地把波茨纳普太太介绍给她的东道主。她将会,”从他那好得要命的气色看,他似乎能在这句话里找到常绿的活力和永恒的青春,“她将会非常高兴能有此机遇,说真的!”
同时,波茨纳普太太在她自己这方面是不可能犯错误的,因为维尼林太太是在场的唯一的另一位夫人,她在漂亮地配合她丈夫这方面,尽了最大的努力,她以一种有苦难言的表情望着特威姆娄,同时满怀同情地对维尼林太太说,第一,恐怕他近来肝火太旺了吧,第二,小娃娃已经长得和他非常相像了。
是否有任何人非常乐意被误认作别人,这还是个问题;但这天傍晚刚穿上安提诺乌斯安提诺乌斯(Antinous),是古罗马皇帝哈德良(Hadrianus,76-138)的青年侍从,有名的美男子。式新衬胸(用的是刚进口的新产品麻纱)的维尼林先生,被当作是干瘪枯瘦、年龄要大上三十岁的特威姆娄,对他则全然不是一种恭维。维尼林太太对于她被诬为特威姆娄的老婆也同样地愤懑。至于特威姆娄呢,他非常明白自己的出身教养远远高于维尼林,因此他认为这个大块头是一只唐突的蠢驴。
正当这错综复杂、进退维谷之际,维尼林先生走过去向这位大块头伸出手来,并且满面春风地向这位不可救药的人物保证,说见到他非常愉快。这位气色好得要命的人物立刻作答:
“谢谢。我很惭愧,一时忘记我们在哪儿遇见过,但是我非常高兴能有此机遇,说真的!”
然后他向特威姆娄猛扑过去,这一位则竭尽全部薄弱的力量进行抵挡,惧怕着要把他死拉活拽地抓去当作维尼林介绍给波茨纳普太太,亏得这时更多客人的来到澄清了这场误认。于是在把维尼林当作维尼林握手之后,他又把特威姆娄当作特威姆娄重新握手一番,闹了半天,他这才使自己十分满意地收了场,并对后面提到的这位先生说:“滑稽的机遇——但是非常高兴,说真的!”
现在,特威姆娄经历过这场可怕的体验,也注意到布茨会化为布鲁尔和布鲁尔会化为布茨,并且进一步观察到,剩余的七位客人中,有四个谨慎小心的,他们一进门便左顾右盼,对于哪一位是维尼林完全拒绝表态,直到维尼林把他们抓到手里为止。特威姆娄从这些调查研究中获益匪浅,正当他近于得出结论,认为他真正是维尼林的最老的朋友,从而证明自己的脑子变得健康而且充实了的时候,突然他的脑子却又重新变空了,并且一切又全都完蛋了,因为他的眼睛意外地看见维尼林和这位大块头人物,双胞胎兄弟一般,在内客厅靠近暖房的门口手挽着手,并且他的耳朵也向他传来维尼林太太的声音,说就是这位大块头将要做娃娃的教父了。
“请入席!”
那位面容愁苦的仆人宣布。他像是应该说:“下楼来,来吃毒药吧,你们这些人类不幸的子孙!”
因为没有指派特威姆娄陪伴哪一位夫人,他下楼时便走在最后,一只手放在额头上。布茨和布鲁尔以为他不大舒服,悄悄说:“这人要晕倒呢。他没吃午饭。”然而他只不过被他的存在这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搞得不知所措而已。
一盆汤令人缓过气来,特威姆娄跟布茨与布鲁尔和气地谈论着宫廷通告。在筵席上鱼的阶段,维尼林向他问起那个众说纷纭的问题:他的表兄斯尼格斯沃斯勋爵在城里还是在乡下?他回答说,在乡下。“是在斯尼格斯沃斯庄园啰?”维尼林又问。“在斯尼格斯沃斯庄园。”特威姆娄回答。布茨和布鲁尔认识到,这是一个应该巴结的人;而维尼林明白,他是一件能带来好处的家具。这时那仆人巡回斟酒,好像一个面色阴沉的分析化学家;在“白葡萄酒吗,先生”这句话之后,他仿佛总是在说:“你要是知道这酒是什么造的,你就不要喝了。”
餐具橱上的一面大镜子里,映照出餐桌和座位上的这群人物。映照出维尼林家的新纹章式样,金的、银的、上光的、不上光的,各种各样的骆驼。纹章委员会给维尼林找出一个参加过十字军东征的祖先来,他的盾牌上画过一只骆驼(或者说可能画过一只骆驼,如果说他曾经想到过这一点的话),于是便有一个骆驼队来负责承载果盘、花瓶和蜡烛台,有的并且双膝下跪来承载盐缸。大镜子还映照出维尼林,他四十岁,鬈头发,黑皮肤,开始发福了,有心机,神秘,捉摸不定——是一种足够漂亮的用面纱遮蔽着的预言家,只是现在并不在发表预言。还映照出维尼林太太:姣美,鹰钩鼻子,鹰爪似的手指,浅色的头发,如果再多那么一些儿就更好了,衣饰华丽,珠光宝气,热情,一副讨好的面孔,她心中有数,她丈夫那张面纱的一角也遮蔽在她脸上。也映照出波茨纳普:他养得很壮实,两只淡颜色的、金属丝一般硬的小翅膀,竖在他那否则就是光秃秃的头顶两边,看起来又像是梳子,又像是他的头发,额头上隐隐有一些红色的水泡儿,一大块揉皱的衣领耸在脑后。也映照出波茨纳普太太:作为女人,她是欧文理查德·欧文(1804-1892),英国生物学家,写过许多解剖学著作。教授的一个好标本,一把瘦骨头,脖子和鼻孔像一匹摇木马,尖嘴猴腮,头发却梳得宏伟壮丽,上面挂满波茨纳普奉献的黄金首饰。也映照出特威姆娄:灰扑扑,干巴巴,彬彬有礼,弱不禁风,欧洲第一绅士欧洲第一绅士,指英王乔治四世(1820-1830在位),摄政期间(1811-1820)曾提倡时装。式样的衣领和领带,两颊凹陷,仿佛他几年以前就拼命要把自己收缩起来,但却只能做到如此程度,再也没法缩得更紧了。还映照出一位熟透了的年轻太太:乌黑的头发,一张面孔如果涂抹得当就会显得容光焕发——就像此刻这样,正在颇有成效地使一位已过中年的年轻先生为之销魂。这位先生面孔上的鼻子嫌太大了点儿,胡须的姜黄色嫌太深了点儿,背心里的躯体嫌太壮了点儿,领扣、眼睛、纽扣、言谈和牙齿上的闪光嫌太多了点儿。还映照出在维尼林右侧落座的迷人的老蒂平斯夫人:一张巨大的,迟钝的,黄褐色的,椭圆形的,仿佛是盛在一把调羹里的面孔,头顶上是一撮染过色的,向两边分开的头发,形成一条通向脑后那束假发的阳关大道,她正满意地庇护着坐在对面的维尼林太太,而对方也满意地在接受着她的庇护。还映照出某一位“莫蒂默”,维尼林家另一位最老的朋友:他此前从未到这幢房子来过,似乎也不打算再来第二回,他闷声不响地坐在维尼林太太左侧,他是被蒂平斯夫人(他童年时的朋友)甜言蜜语哄来和这些人在一起谈谈的,而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谈。还映照出莫蒂默的朋友尤金:他把自己活活地深埋在他的椅子里,躲藏在那位熟透了的年轻太太的一只肩膀后边——那肩膀上有一只粉垫肩粉垫肩(power
epaulctte)是当时流行的一种妇女装饰。那位分析化学家来给他的高脚杯中一次次斟满香槟,他就只顾阴郁地品尝。最后,这面大镜子里还映照出布茨和布鲁尔以及其他两位填满肚皮的缓冲器,他们是用来安置在其他客人之间和可能发生的偶然事件之间的。
维尼林家的宴席是上等的宴席——否则就没有新人再来问津了。宴席进行得十分顺利。值得注意的是,蒂平斯夫人对她的消化机能进行了一系列的实验,她的这种机能是如此之复杂与不同凡响,如果把它们获得的结果公之于世,定将为全人类造福。在装满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食品之后,这艘结实的老巡洋舰终于到达了北极,直到冰冻点心的盘子被仆人撤走,才从她的口中吐出如下的话语来:
“我向您保证,我亲爱的维尼林——”
(可怜的特威姆娄用手摸一摸他的前额,因为现在看来,蒂平斯夫人似乎要变成最老的朋友了。)
“我向您保证,我亲爱的维尼林,这是一件再奇怪也没有的事情!像那些做广告的人一样,我如果不能提出可靠的见证人,我就不能要求您相信我。那位莫蒂默,就是我的见证人,这件事他全都知道。”
莫蒂默抬起低垂的眼帘,微微地张了张嘴。但他脸上掠过一丝隐隐的笑容,意思是说:“说那些干吗!”然后又把眼帘垂下去,把嘴合上。
“喂,莫蒂默,”蒂平斯夫人说,一边用她合拢的折扇敲击着自己左手的指关节——那手上的关节是特别多的,“我一定要您把那位从牙买加来的人的所有故事全都说出来。”
“我用名誉向您保证,我从没听人谈起过哪个从牙买加来的人,除了一个当神父的。”莫蒂默回答。
“那么是从多巴哥牙买加和多巴哥都是拉丁美洲的地名。来的吧。”
“从多巴哥来的也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