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上海译文出版社
“什么东西让你不舒服了?”那男子说,他虽然还在专心注视着滚滚的流水,但立即察觉到她的战栗,“我没看见有东西漂着呀。”
那道红光消失了,战栗消失了,于是他暂时回到船上的视线又转向远处。迅猛的潮水不管在哪儿遇见个什么阻拦,他的凝视便会在那儿停留片刻。每一根系泊的锚链和缆绳,每一只把水流划成个宽箭头形状的停船或驳船,南瓦尔克桥的桥桩划分出的一条条水纹,拍打着污水的河上汽船的明轮翼,几处码头外漂浮着的、被浪潮冲撞到一块儿的圆木,都会使他亮闪闪的眼睛飞速地射出一道饥饿的目光。天色在逐渐转暗,大约一小时之后,突然间舵绳在他的手里拉紧了,他艰难地把小船驶向萨雷河岸去。
女孩一直在注视着他的面孔,立即在划桨上配合他的行动;小船马上回转过来,船身猛地一抖,于是那男人的上半截身体便伸出船舷。
女孩拉起她所穿的一件斗篷的兜帽,遮过她的头,遮过她的脸,并且转过头来向后望,这样,那兜帽的前褶便翻下来垂向河面,她同时稳住船,使它顺着那个方向在浪头前面向前走。这之前,小船还几乎不能稳住,在一个地方徘徊不前;而现在,两岸在迅速地变换,伦敦桥越来越深沉的阴影和桥上的点点灯火都已经抛向身后,小船两边夹着一层又一层的各种船只。
直到这时候,那男人的上半截身体才缩回到船里。他的两臂又湿又脏,他在船舷外把它们洗净。他的右手里捏着个什么东西,也把那个东西放在河水里冲洗。这是钱。他把它丁当地敲了一下,对它吹口气,吐口唾沫,——“讨个吉利,”他沙哑地说——然后把钱放进口袋里。
“丽齐!”
女孩猛地一惊,把脸转向他,默默地划着船。她的面色非常苍白。他是一个鹰钩鼻子的人,这鼻子,和他亮晶晶的眼睛,以及他蓬松的头发,使他很有些像是一只怒气冲冲的老雕。
“把那玩意儿拿开,别遮着你的脸。”
她把兜帽放回去。
“来!把桨交给我。我来接着划下去。”
“不,不,爸爸!不!我真的不能。爸爸!——我不能坐得靠它那么近!”
他正在向她移去,好跟她换个位置,但是她惊恐的恳求止住了他,他又坐回原位上。
“它对你能有啥害处?”
“没有,没有。可是我受不了。”
“我相信你是看见这条河,心里就恨。”
“我——我不喜欢它,爸爸。”
“好像你不是靠它过活似的!好像你吃的、喝的,不是靠这条河似的!”
听见这最后几个字,女孩又战栗了,片刻间她船也不划了,仿佛变得极度地衰弱。但他没注意到,因为他在向船舷外张望,望着船后面拖着的一个什么东西。
“你哪能够对你最要好的朋友这么忘恩负义,丽齐?你还在吃奶的时候,你烤的火就是从这条河上,从那些运煤船旁边拣来的。你睡觉的那个篮子,就是潮水冲上岸的。那把摇椅,我把篮子放在上面凑成一个摇篮的,就是我用人家船上漂下来的一块木头削成的。”
丽齐把她的右手放开握着的桨,抬起来,用嘴唇碰一碰,再含情地向他伸了一会儿。然后,一句话没说,她重又划桨。这时,另一只外形相似、不过要像样得多的小船从一个暗处划出来,轻稳地靠在这只船的旁边。
“又是好运气啰,老头儿?”划船的那个乜斜着眼睛的人说,他的船上只有他独自一个人,“我知道你又走运了,从你船后面留下的水印子看出来的。”
“啊!”另一个冷冰冰地回答,“这么说你也出来啦,是吗?”
“出来啦,伙计。”
这会儿,河面上是一层柔和的黄色的月光,新来的人把他的船和另一只船错开半截,眼睛直盯着那船后的浪迹。
“远远瞅见你,”他继续说,“我就自言自语地说,那边是老头儿,又走运了,要不,我敢赌咒!你就划吧,伙计——别犯愁——我没碰着他。”这话是在回答老头儿方面所作的一个迅速而不耐烦的动作。说话的人同时收起了那一边的船桨,把他的手放在老头儿船舷的边沿上,并且拉住不放。
“他已经让人家碰得够多了,不想被人再碰了,我也这样想,老头儿!他闯过不少浪头了,是吗,伙计?我就是这么不走运,你瞧!他前一回浮上来的时候一定是从我身边经过的,因为我就在那边桥底下守着。我简直以为你像个秃头老雕一样,伙计,你是把他们嗅出来的。”
他压低嗓门说话,眼睛不止一次瞟向丽齐,她已经把兜帽重又拉上。然后两个男人都以一种神秘而又邪恶的兴趣望着老头儿的船后。
“有咱俩一块儿,好办。要不要我把他拖上船,伙计。”
“不要。”另一个说,声调是那么粗暴,所以那个人茫然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表示领会他的意思,回嘴说:
“你是什么东西也没吃,肚里不舒服吧,是吗,伙计?”
“噢,不,我吃过了。”老头儿说,“我已经把‘伙计’这个词儿吞得够多了。我不是你的什么伙计。”
“你打什么时候开始不是我的伙计的,赫克萨姆老头儿先生?”
“打人家告发你抢人开始。告发你抢劫活人!”老头儿非常气愤地说。
“可要是人家告发我抢劫死人又怎么呢,老头儿?”
“你不可能抢死人。”
“那么你不可能吗,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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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死人要钱有啥用?死人可能有钱吗?死人属于哪个世界?那个世界。钱属于哪个世界?这个世界,钱怎么可能属于一具尸首?一具尸首会有钱、要钱、花钱、讨钱、想钱吗?你不要那样混淆是非。可是那种贼头贼脑抢劫活人的鬼家伙倒是会这么干的。”
“我来告诉你听是怎么回事儿——”
“不,你不必了。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吧。你把手伸进一个水手——一个活着的水手的口袋里,你眼前一阵子算是混过去了。你去尽量发财吧,自以为走运吧,可是从此以后别再想来跟我称伙计。咱们从前一块儿干过,可是咱们现在不一块儿干了,将来也不一块儿干。松手,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