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但是我还这么年轻。在这种情形下,父亲——因为我现在既无恐惧,也不想讨好,只想把我所知道的我心里通常的死沉沉的状况讲给你听——你提出要我嫁给我那丈夫。我嫁给了他。在他或在你面前,我从来没假装过我爱他。那时候,我知道,父亲你也知道,他也知道,我并没爱过他。我并不是完全无所谓的,因为我那时有个希望,这样可使汤姆快活,可以对他有好处。我疯狂地逃避到幻想中,以后渐渐地看出那是多么疯狂的举动。汤姆是我一生中万千柔情的倾注对象;他变成这样一个对象或许是因为我深知怎样去怜惜他。但现在这也没多大关系了,除掉或许可以影响你,使你对汤姆犯的错误可以宽容一些。”


    当她父亲用一只手臂把她抱在怀中时,她就把她另一只手放在他另一个肩膀上,仍然盯着他的脸,继续说下去:


    “我无可挽回地结了婚,内心的老矛盾又起来反抗这种束缚,这老矛盾由于我们两人个性不同而引起的种种不调和因素变得更尖锐了,而这种种不调和因素,就我来说,决不受一般规律支配,也不是一般规律可以说明的,父亲,除非这些一般规律可以指点解剖学家在我身上什么地方下刀,来揭开我灵魂深处的秘密。”


    “露意莎!”他说,他央求地说,因为他记得很清楚上次他俩交谈时的经过情形。


    “我并不埋怨你,父亲;我并不倾诉委屈。我来这儿另有目的。”


    “我能做什么呢,孩子?你尽管开口吧。”


    “我正要这样做。父亲,偶然的机会叫我碰到一个新相识;我从没有接触过那样的人;老于世故;潇洒,漂亮,随和;不装腔作势,公开表示所有的东西都不值一顾,这是我在私下里也不敢有的看法;他几乎一认识我,就向我表示,他了解我,看透了我的心思;虽然我并不知道他是怎样了解我的,或者用什么步骤来进行了解的。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地方比我更坏。我们两人气味相投。我只觉得奇怪,他对别的事情都漠不关心,竟会花费那许多心力来关心我,喜欢我。”


    “喜欢你,露意莎!”


    那时,要不是他发现她精力愈来愈衰竭了,同时又看见那双死盯着他的眼睛里仿佛有一团逐渐扩大的野火在燃烧,她父亲按照他的本性很可能会把她丢开不管。


    “我一点也不讲他是怎样央求博得我的信任。他怎样得到我的信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父亲,他的确得到了我的信任。你所知道的关于我的婚姻的一切,他不久也就知道了。”


    他父亲的脸变成灰白,同时用两臂抱住了她。


    “我并没有做什么更坏的事,我没有丢你的脸。但是你如果问我是不是爱过他,或者是不是现在的确爱他,我坦白地告诉你,父亲,这是可能的。我不知道!”


    她双手忽然从他的肩上缩回来,紧紧地按着她自己的两胁;同时在她那不同平时的脸上,在她那伸直的身体上,都可看出她决心加最后一把劲把要说的话说完——把久被抑压的情感全发泄出来。


    “今天晚上,我丈夫走了,他来看我,宣布他自己是我的情人。此刻他正在等我,因为我不能用别的方法来摆脱他。我不知道我有什么悔恨,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羞耻,我不知道我堕落到什么地步。我知道的只是,你的哲学和你的教训都不能救我。看,父亲,你把我弄到这步田地。还是用什么别的法子救救我吧!”


    他及时地紧紧地抱住她,使她不致倒在地板上,但是她可怕的声音叫道:“要是你抱着我,我就要死了!让我倒在地上吧!”于是他只好把她放下,眼睁睁看他心里引为自豪的人,证明他教育方法大为成功的人,变成毫无知觉的一团,瘫在他脚下。


    [1]


    撒玛利亚人,即慈悲的人之意。见《圣经·新约全书·路加福音》第10章第30—37节。


    第三卷


    入仓


    第一章


    另一种必需的东西


    露意莎失去知觉后又醒过来,勉强张开眼睛,看着她娘家的这张旧床和她住过的这屋子。起初,似乎她自从跟这许多熟悉东西分离后发生的一切都如梦如幻;但是逐渐地,这些东西在她的视线中变得较清晰了,她心里的许多事情也变得较实在了。


    她头昏脑涨,简直动弹不得,她眼睛又乏又酸,周身无力。她处在一种稀奇的、被动的情况中,以致不能集中注意力,所以她小妹妹到屋里来了好些时候,才引起她注意。当她妹妹走近床边,她们的眼光相遇时,露意莎还是躺在那儿一声不响地看了她几分钟之久,害得她怯生生地抓住自己一动不动的手之后,才问道:


    “什么时候把我弄到这屋里来的?”


    “昨天晚上,露意莎。”


    “谁把我弄来的?”


    “我想是西丝。”


    “为什么你想是她呢?”


    “因为今早我看见她在这儿。她没像平日那样到我床边来叫醒我,因此我就去找她。她不在她自己屋子里;这所房子上上下下我都找遍,才发现她在这儿照料着你,在冰你的头。你要看父亲吗?西丝说,你一醒来我就得告诉他。”


    “你真容光焕发,珍!”露意莎说道,这时她妹妹正低下头来亲她,依然怯生生的。


    “真的吗?我很高兴你这样想。我相信这是靠了西丝。”


    露意莎去搂她脖子的膀子伸直了。“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去告诉父亲。”然后,她又留她呆了一会儿,说道,“是不是你把我的屋子弄得这样舒适,使它看起来像在欢迎我似的?”


    “啊,不是的,露意莎,我没来以前屋子已经收拾好了。这是——”


    露意莎转脸伏在枕头上,不再听下去。她妹妹走开后,她才转过头来,脸对门躺着,直到门开,她父亲走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疲倦与焦灼的表情,他的手一向镇定,现在却在她手里颤抖。他在床边坐下,温存地问她怎么样了,并且详细说明昨天晚上她那样冒着风雨跑回来,又那样激动,现在必须保持绝对安静。他说话的声音又低又不安,跟他平时独断独行的样子完全不同;并常常感到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我亲爱的露意莎。我可怜的女儿。”他说到这儿简直不知道怎样说下去才好,干脆住了口。然后他又试着说下去。


    “我不幸的孩子。”这地方真难说下去,弄得他又试一次。


    “露意莎,我没法告诉你,直到现在,我被昨天经过的一切激动得多么厉害。连我脚下的地面也似乎变得不稳固了。一向支持着我的东西——这东西的力量原来似乎是,现在也仍然似乎是无可怀疑的——一下子忽然垮了。我被这些发现吓得目瞪口呆。我说这话并没有自私的意思;但是昨晚那些事情真使我大受震动。”


    在这方面,她不能给他什么安慰。因为她整个生活已像触礁的船完蛋了。


    “我不愿说,露意莎,要是以前有什么幸运机会,你提醒了我,这对我们两人来说都会好一些,免得两人都不安宁。我不愿那么说,因为我深知我那种教育方式没有哪一点会使你把这类知心话告诉我。我曾以为我的——我的一套教育方式是已被证明的,就严格地执行它。这套方法失败了,我必须负责。我只恳求你相信,我的宝贝孩子,我本意是想搞好的。”


    他讲话时是诚诚恳恳的。天公地道地说,他的确这样。他用他小小的测深竿测量不可测的深渊,用他生锈的硬脚圆规,在世界上画来画去时,原也很想做番伟大的事业。拴在他颈子上的缰绳很短,因此他的活动范围很狭窄。他撞过来碰过去不知踏坏多少鲜花,比起他所认识的那许多乱喊乱叫的人来,他更是聚精会神地极尽破坏之能事。


    “我很相信你讲的话,父亲。我知道我一向受你宠爱。我知道你一直想使我幸福。我从没怪过你,也永远不会怪你。”


    他紧握她伸出来的手不放。


    “我亲爱的,我一夜坐在桌边没睡,想来想去,默想那许多使我们俩都感到难受的事情。我想到你的性格,想到我在这几个钟头内才知道的正是你多年来隐瞒起来、不肯告诉我的事情,想到你目前受了什么压力才迫不得已地把这些事情吐露出来,这样我就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我再也不能相信自己了。”


    这时他还可能补充说:他看到那目不转睛对自己瞅着的脸庞时,他尤其不能相信他自己。很可能,在他用手轻轻把她的乱发从前额抹过去时,他的确作了这样的补充。这种小动作要是别人做就算不得稀奇,但是出之于他,就非常引人注意了;而他的女儿也就把这种动作当作悔恨的表现。


    “不过,”葛擂硬先生慢慢地,吞吞吐吐地,同时又好像觉得无法可想而感觉懊丧似地说道,“要是我有理由为过去而不信任自己,我现在和将来也应该不信任自己。坦白同你说,我的确感到如此。虽然昨天这时候,我的想法还是不同的,但是我现在完全觉悟我够不上得到你信任;我也不知道怎样答复你回家时对我提出的请求;我的孩子,我也缺乏适当的本能——暂时假定这属于本能范围——不知如何帮助你、扶持你才好。”


    她已经转身伏在枕头上,脸压着膀子,因此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疯狂和激动的情绪都已经平定下来;但是她虽然受了感动,却并没有流泪。她父亲倒是高兴看见她流泪,他改变得最大的就在这方面。


    “有些人主张,”他还是吞吞吐吐地接着说,“理性中有智慧,情感中也有智慧。我一向不那样想;但正如我刚才说过的,现在我不相信自己了。我一向以为有理性就足够了。看起来或许并不够;今天早上,我怎敢说是足够呢!要是另外那种智慧竟是我以往忽略的,也正是人们天性中所需要的东西,露意莎——”


    他将信将疑地提出了这说法,仿佛就是现在他还不十分愿意承认这点。她没回答;她躺在他面前的床上,衣服仍然没穿齐整,同他昨晚看她躺在他屋里地板上一样。


    “露意莎,”他又把手放在她头发上,“我最近常常不在家,我亲爱的;虽然你妹妹的教育还照着——那套方式进行着,”说到“方式”这词儿,他总有点勉强似的,“但是就她来说,由于打幼年以来她日常接触的人你也知道,那套方式就必然有些改变。我是真不懂,同时也是虚心地问问你看,我的女儿,你想是不是这样更好些?”


    “父亲,”她一动不动地回答说,“要是她年轻的心弦已被拨出和谐的音调(这种和谐在我心中从来没出过声,后来却变成乱糟糟的声音),那她该谢天谢地,让她继续走她更幸福的道路,认为她避免了我走过的道路,是上天赐给她的莫大恩惠吧。”


    “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用绝望的口气说,“看见你这样子,真是我的不幸啊!我这样狠狠责备自己,你却不责备我,这对我有什么用处呢?”他垂着头低声同她说着。“露意莎,我总疑惑,这房子里单单由于爱和感激的影响,我周围的一切已慢慢起了变化,我发现理性没有做到的,也不能做到的事情,情感已在无声无息地做了。是不是这样呢?”


    她没有回答他。


    “我现在并不是骄傲得不能相信这点,露意莎。你在我面前,我怎能妄自尊大呢!是不是这样呢?是这样吗,亲爱的?”


    他又看了她一下,她像漂流无定的船躺在那儿;他不再说什么就离开了房间。他走后不久,她就听见门边有轻悄悄的脚步声,接着就知道有人站在她旁边。


    她没抬头。想到让别人看见她苦恼的样子,想到人家曾经不由自主地看了她几眼使她感到不愉快,现在竟然会得到应验,胸中不由得像有愤怒的毒火在焖烧。一切给封闭起来的力量都有破坏作用。有利于健康的空气,使大地肥沃的水分,使物产成熟的热力,只要封闭起来,就会成为破坏性力量。她胸中甚至现在还如此;她那些最坚强的特质,由于长久以来自相矛盾,变成了一股拗劲,甚至同朋友作对。


    恰好那人的手轻轻地摸着她的脖子,她知道那人以为她睡着了。那表示同情的手并没有使她不快。所以还是让它放在那儿,让它放在那儿吧。


    那手放在那儿,使她许许多多的柔情受到温暖而恢复了生命,她也得到了休息。她安静了下来,深深地为那人对她的这种照料而感动,这时,泪珠就从眼内冒出。那人的脸贴上了她的脸,她感到那脸上也是泪,那人是为她而流泪的。


    露意莎假装醒来,坐了起来,西丝就往后退了一步,静悄悄地站在床边。


    “我希望没有吵醒你。我来这儿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我陪你?”


    “为什么要陪我呢?我妹妹看不见你会感到寂寞。你是她的一切。”


    “是吗?”西丝摇了摇头回答说,“要是可能,我也愿意做你的什么。”


    “什么?”露意莎用几乎严厉的声音说道。


    “只要可能,你顶想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无论如何我都愿意竭力一试,虽然可能离开你的希望太远,但是我还是愿意去试试看而决不至于厌倦的。你可以让我这样做吗?”


    “是我父亲叫你这样来问我的吗?”


    “老实说,不是的,”西丝回答说。“他刚才对我说,我现在可以进来,但是他今天一早就叫我离开这间屋子——或者,起码——”她迟疑了一下,打住了话头。


    “起码怎么样?”露意莎用锐利的眼光望着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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