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你看得出她像你吗,露意莎?”
“是的,母亲。我认为她像我。但是——”
葛擂硬太太出乎意外迅速地叫道:“什么?是的,我也总那么讲。这叫我想起一件事来。我——我想同你说句话,我亲爱的。西丝,好孩子,暂时离开这儿,让我们俩讲句话吧。”
露意莎把妹妹的手放开了;认为她自己的脸色从没有像妹妹的那样好,那样有光彩;她看到她妹妹脸上跟房里另外一个女孩子脸上的温柔的表情是相似的。那是张甜蜜蜜的脸,眼睛表示出对别人深信不疑,那一头丰盛的黑发,把脸蛋儿衬得越发苍白,而并不是由于服侍病人,同情病人所致。看到这一点,露意莎心中不免有一点愤懑之感。
房里只剩她和母亲了,露意莎看她躺在那儿,脸上现出可怕的一时昏沉的神气,就像被大水冲走的人无力挣扎了,浮在水面上甘心顺水漂去似的。她把她那只瘦得不成样子的手放在唇上亲了亲,再把她唤醒。
“你要同我讲话吧,母亲?”
“嗯?是的,当然,我亲爱的。你知道你父亲现在几乎总是不在家,因此我必须写封信告诉他这件事。”
“告诉他什么事,母亲?你不要劳神。告诉他什么呢?”
“你一定记得,我亲爱的,只要我对于任何事情讲了什么话,那末话就听不完了。所以好久以来,我什么都不讲了。”
“你讲的话我都听得见,母亲。”但是她只有低下耳朵去,同时留神注意她嘴唇的动作,才能把那些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凑成连贯的话。
“你学过很多东西,露意莎,你弟弟也如此。从早到晚,不是那种学,就是这种学。假如这房子里还剩有什么学,无论哪一类的学,没被你们搞得滚瓜烂熟,那么我要讲的只是一点:我希望我决不会听见这种学问的名目了。”
“我听得见你的话,母亲,只要你有力气,讲下去吧。”她这样讲,为的是不让她漂流下去。
“但是有一样东西——根本不是什么学——你父亲没碰到过,或者是他忘记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时常同西丝坐在一道,想到这东西,现在想不起它名字了。但是你父亲可能知道。这就使我不安。我要写信给他,为了天老爷的缘故,务必要问出这是什么东西。给我一枝笔,给我一枝笔吧。”
她这时甚至连表示不安的力气也没有了。这种情绪还存在于她可怜的脑海中,但她只能把头微微地从这边摆到那边。
不管怎样,她想象中以为她要做的事,别人已经给她做到了,似乎她没有气力拿住的笔,已经在她手中了。她开始在披巾上画来画去,画出许多莫名其妙的、毫无意义的花纹,正画时,手忽然不动了;从前总在她那半透明体里的一点点火光,已经熄灭了;就是葛擂硬太太也终于从人类在那儿生活的、要挣扎而又无法挣扎出来的黑暗世界中得到了解脱,她面部像《圣经》中的贤人和族长那样,充满了使人敬畏的严肃表情。
[1]
金水即宝水或神水,见《一千零一夜》,取来一滴,即成喷泉,永喷不息。
第十章
斯巴塞太太的梯子
斯巴塞太太的神经健康恢复得很慢,因此这位可尊敬的女人就在庞得贝先生的别墅里一连住上好几个礼拜,在那儿由于她觉得自己的地位有了改变,便变得像隐士一般,但是她仍然听凭别人给她提供奢侈的生活。她离开她那守护银行之职的整个休息期间,斯巴塞太太的所作所为都有一种一贯性;她总是当着庞得贝先生的面表示罕见的怜悯,但是当他不在时又用极端泼辣与藐视的态度对着他的画像,叫它作“大傻瓜”。
庞得贝先生那容易爆炸的心胸中有个念头,觉得斯巴塞太太居然看出他背了个分所应得的、莫名其妙的十字架(莫名其妙,因为他还不能肯定其性质),因而认为斯巴塞太太是个与众不同的妇人。同时他又怕露意莎因为她在这儿做长客而提出反对意见,万一她对他所高兴做的事情提出反对意见岂不有伤他的尊严,因此他决定不轻易让斯巴塞太太离开左右。所以当她神经又兴奋起来,想私自吃小牛膵子的时候,他就在她准备离开的头一天,一道进餐时说:“我告诉你吧,夫人;只要天气好,你可以每星期六来,住到星期一回去。”听了这话,斯巴塞太太回答说:“听到就得遵从。”实际上,她不是伊斯兰教徒,而口气却跟穆罕默德的信徒一样。[1]
我们得说,斯巴塞太太不是个充满诗意的女人;但她头脑里,现在有了个比喻的幻想。她对露意莎注意得愈长久,对露意莎的莫测高深的行动观察得愈仔细,她的智慧也就磨练得愈敏锐,她的灵感也一定会因此而提高。她在心里造了一架大“梯子”,它下面是个黑暗的无底洞,象征着耻辱和堕落;每天,每小时,她都看见露意莎从“梯子”上往下走。
抬头看她那梯子,瞅着露意莎是否在往下走,这变成斯巴塞太太生活中的分内事了。有时她走得慢,有时她走得快,有时一下就是好几磴,有时停一停,但是从不回头再走上去。要是她曾经回头再走上去,那可把斯巴塞太太气死啦。
就像我们刚才讲的,一直到庞得贝先生邀请斯巴塞太太周末来小住的那天,露意莎还是不断地向下走着。斯巴塞太太那天兴高采烈,特别爱说话。
“请问你,老爷,”她说,“我能唐突地问一句关于你那讳莫如深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讳莫如深,但是你无论做什么,总有理由的——关于那盗窃案你得到什么消息了吗?”
“嗯,夫人,没有,还没有得到。在这种情况之下,我还不能希望得到什么消息。罗马不是一天就造起来的,夫人。”
“很对,老爷,”斯巴塞太太摇了摇头说。
“甚至于也不是一个星期造得起来的,夫人。”
“的确如此,老爷,”斯巴塞太太说,微微露出抑郁的样子。
“同样,夫人,”庞得贝说,“你知道,我等在这儿并不着急。如果罗摩路斯和雷缪司[2]可以等,约瑟亚·庞得贝也可以等,只不过他们年轻的时候比我好多了。他们有母狼做奶妈,我只有母狼做外祖母。她不喂我一点奶吃,夫人;她只给我一些伤疤。她还是一个道地的阿儿德奈[3]哩!”
“唉!”斯巴塞太太叹了口气,颤抖了一下。
“没有,夫人,”庞得贝接着说,“关于这件事,我还没有再听到什么。但是,我们已经有把握了;而小汤姆呢,现在倒是好好做事了——这在他可是件新鲜事;他没有受过我那样的教育——他在帮忙研究这案件。我的指示是:要一声不响,装做我们不准备追究这件事了。暗中怎样干都行,只是不要露出形迹;要不然,他们五六十个人在一伙就会成群结党地把这逃跑的家伙藏在我们一辈子也找不着的地方。要一声不响,这些毛贼才会慢慢胆大起来,这样我们才能抓住他们。”
“实在很机伶,老爷,”斯巴塞太太说。“非常有趣。你从前提到过的那个老太婆,老爷……”
“我提到过的老太婆,夫人,”庞得贝说,打断了她的话头,似乎这是件不值得夸口的事,“还没有抓到;但是,她竟可以赌神罚咒,反正逃不掉,一旦被我们抓住,这个坏心肠的老家伙就称心如意了。现在,夫人,你要问我的意见的话,就是越少提起这老太婆越好。”
当天晚上斯巴塞太太收拾好行李,在她屋子的窗口休息,对那个大梯子看着,并看到露意莎仍然是在往下走。
在花园的一个亭子里,她靠近赫德豪士先生坐着,低声谈着话。他们悄悄谈心的时候,他站着弯下腰来对着她,他的脸几乎碰到她的头发。“还没有到梯子下面吧!”斯巴塞太太说,把她那对鹰眼睁得大大地望着。斯巴塞太太离得太远了,他们的谈话,她一句也听不见,除掉从他们的姿态来推测以外,她不能知道他们是在讲悄悄话。但是他们所讲的却是这些话:
“你还记得那个人吗,赫德豪士先生?”
“啊,完全记得!”
“他的脸,他的样子,还有他所讲的话呢?”
“完全记得。那时候,我看他真是个枯燥无味的人。他的话又长又极啰嗦。他自作聪明滔滔不绝,表示他自己很讲道德;但是我老实告诉你,那时我就想到,‘我的好家伙,你未免有点过火了吧!’”
“我一直很难相信那是个坏人。”
“我亲爱的露意莎——就像汤姆说的”——事实上汤姆从没那样说过——“你不知道这家伙有什么好的地方吧?”
“不,当然不知道。”
“其他像他那样的家伙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处可说吧?”
“不管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他们的事,既然我一点都不知道,”露意莎回答说,又现出她原先的态度而不是他近来所看见的那种样子,“我怎么能够知道他们好不好呢?”
“我亲爱的露意莎!既然这样,就请听听你忠实朋友的拙见吧,因为他知道一点他那些优秀同胞中各式各样人的事情——我完全相信他们是优秀的,虽然他们免不了有些小小弱点,由于这些弱点,结果总使他们顺手牵羊地抓上什么就算什么。这家伙很会说话。是的,只不过每个人都会说话。他装作有道德的人。是的,但是所有的骗子都装作有道德的。从下议院到感化院,除了我们这班人,所有的人都装作有道德的;因为我们这班人例外,才与众不同地给人一种有生气的感觉。你是看见和听见那实情的。一个纺织工人,被我可尊敬的朋友庞得贝先生收拾了一顿——因为我们知道庞得贝先生不是说话婉转的人,因此他不能使那样倔强的‘人手’态度变得温和一些。这纺织工人因此发了火,恼羞成怒,叽里咕噜地离开那房子,碰见了什么人,劝他不如到银行去搞一票生意,于是他去了,把钞票装在一向空空如也的口袋里,然后他的心感到极端舒坦;真的,要是他不利用那机会去搞一票,倒不是平凡的人,而成为不平凡的人了。这办法说不定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如果他有那份聪明。”
“我差不多觉得,仿佛我的心眼儿也很坏,所以才会很快地就同意你的话,而且听了你的话,心中就轻松了好多,”露意莎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我只是照情理来讲的,此外并没有更坏的意思。我曾经跟我的朋友汤姆细谈过不止一次了——当然喽,我同汤姆依然无话不谈——他同我意见一样,我同他意见也一样。你愿意散一会儿步吗?”
暮色苍茫,他们顺着已经不大看得清楚的小径散着步——她靠在他膀子上——她一点没想到,她怎样在斯巴塞太太的楼梯上,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日日夜夜,斯巴塞太太总把楼梯摆在那儿。等到露意莎走到底层堕入深渊,它可能会倒下来压在她身上;但是,未到那时以前,那楼梯总摆在斯巴塞太太眼前。而同时,露意莎总站在上面,总在向下滑,滑,滑!
斯巴塞太太看见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来来去去;她听说他在这儿又在那儿;她看出他所研究的那张脸上的变化;她洞察入微地看到那张脸在怎样一种情形下被乌云遮盖着,又怎样在另一种情形下云破月来;她那对黑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丝毫怜悯,没有丝毫姑息,全神贯注,津津有味。为了要看着她越走越接近这架巨大的新楼梯的底部,并没有人伸手拦阻她。
她虽然很尊敬庞得贝先生而不尊敬他的画像,斯巴塞太太却丝毫没有拦阻露意莎使她不往下滑的意思。热切地要看这成为事实,但同时又有耐心,她在等候着她最后的堕落,就像等候收割她希望中成熟了的丰盛庄稼。默默地期待着,她留神地瞪眼看着那楼梯,甚至于难得向那往下走的人暗挥她那戴着手套的、紧握拳头的右手。
[1]
《一千零一夜》中的伊斯兰教徒对命令者总是说:“听到就得遵从。”
[2]
罗摩路斯和雷缪司是马尔斯的孪生子。前者是古罗马的建国者,婴儿时与雷缪司同被抛于台伯河中,为牝狼所救,加以哺乳。他因雷缪司以鄙夷的态度跃过他的新城(罗马)之垣,就杀了雷缪司。其父马尔斯携罗摩路斯至天上,罗马人奉之为神。
[3]
阿儿德奈是英吉利海峡岛上著名种牛,用在这儿有讽刺意,庞得贝认为他外婆是条母牛。
第十一章
越走越下
那人从大梯子上不断地、不断地走下来;像一个秤锤掉在水里那样越降越接近那黑暗的深渊之底。
葛擂硬先生听到他妻子逝世的消息,就从伦敦赶了回来,用他那善于处理事务的手段把她安葬了。然后他又立刻回到那国家的煤渣堆,继续去筛拣他所要的鸡零狗碎的小东西,把灰尘弄得四处飞扬,落到那些需要其他鸡零狗碎的小东西的人的眼睛里去——那就是说,他又继续做他的议会工作去了。
在此同时,斯巴塞太太还是一眼不眨地监视着。虽然整个礼拜,从焦煤镇到乡下别墅这条铁路的长程把她和她的楼梯隔开了,但是通过露意莎的丈夫,通过她弟弟,通过詹姆斯·赫德豪士,通过信封和包裹封皮上的字迹,通过随时接近那楼梯的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一切,她还是对露意莎保持着像猫守老鼠一般的观察。“我的太太,你的脚已踏到最后一磴了,”斯巴塞太太对那个从楼梯走下来的人吆喝着,摇着她的手套,似乎要挥以老拳。“你那样做作是决骗不了我的。”
不管是做作也好,天性也好,露意莎性格中本来有的东西也好,或者是环境移植到她身上的东西也好——总之,她城府很深,使得聪明如斯巴塞太太那样的人,也不免一方面受到刺激,另方面又感到无法揣摸她。有些时候,连詹姆斯·赫德豪士先生也对她捉摸不透。有时,他对自己研究了那么久的脸也无法看透;有时,这孤独的女孩子,对他来说比任何被一群献殷勤者包围的世故女子的神秘性还要大得多。
时间就这样过去;直到有一天,碰巧庞得贝先生有事要离家亲自去别处料理三四天。那星期五,他在银行里把这事告诉了斯巴塞太太,并且说:“不过,你明天仍然得去哟,夫人。跟我在家时一样,你还是得去。我在家不在家,对你没关系。”
斯巴塞太太仿佛有点责难似地回答说,“老爷,请你不要那样讲。你不在家,对我大有关系,老爷,我想你是深知的。”
“嗯,夫人,既然如此,我不在家你就得尽量好好照顾自己,”庞得贝说,表示出并非不高兴的样子。
“庞得贝先生,”斯巴塞太太回答说,“你的意志,对我来说就是金科玉律,老爷;要不然,我就可能会抗拒你那善意的命令了,因为葛擂硬小姐会不会那么愉快地接待我,我没把握的,不像我对您的殷勤招待是有把握的。不过,您也不必再讲了。由于您的邀请,我还是会去的。”
“唔,当我请你上我家去的时候,夫人,”庞得贝先生张开了眼睛说,“我当然希望你不再需要其他的人来邀请你。”
“当然不,老爷,”斯巴塞太太回答说,“我也不希罕别人的邀请。不要再讲了吧,老爷。我希望,老爷,我能看见你再快活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夫人?”庞得贝大声嚷着。
“老爷,”斯巴塞太太回答说,“往常你都是泰然自若随随便便的,可惜最近我看不到那种样子了。快活一点吧,老爷。”
她提出这种不易照办的请求时眼光里充满了同情,在这种影响之下,庞得贝先生只能有气无力令人发笑地抓了抓头。在他离开她以后,整个早上都听得到他把银行小职员们骂来骂去的盛气凌人的声音。
“毕周,”那天下午,东家已经踏上旅途而银行正在关门,斯巴塞太太说,“你代我向小汤玛士先生问好,再问他愿意不愿意来这儿吃点羊羔排骨和胡桃番茄酱,喝杯印度啤酒?”小汤玛士先生对这类事情一向求之不得,和蔼地答复了一声,跟着就来了。“汤玛士先生,”斯巴塞太太说,“便饭已经摆在桌子上了,我想你也许想尝尝吧。”
“谢谢你,斯巴塞太太,”狗崽子说后开始闷闷用餐。
“赫德豪士先生怎样了,汤玛士先生?”斯巴塞太太问。
“啊,他很好,”汤姆说。
“他现在可能在哪儿?”斯巴塞太太因为汤姆不言不语,恨不得叫司复仇的女神把这个狗崽子活捉了去,但是她还是用轻松愉快的谈话方式接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