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他一面恣意嘲弄我,一面拿蜡烛逼到我鼻子底下晃了又晃,我只得侧过脸去,免得被火烫着。
他烫了我两回以后,乐得哈哈大笑,大声嚷道:“哎哟!烧伤一遭,见火就逃!奥立克老头知道你被火烧伤了,奥立克老头知道你打算让你那个蒲骆威斯伯伯偷渡出境,奥立克老头可是你的对手,料定了你今天晚上不会不来!狼崽子,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的话就完了。奥立克老头是你的对手,还有人是你蒲骆威斯伯伯的对手哩。丢了侄子,叫他多多当心那个人吧。亲侄子的衣衫找不到一角,骨头捡不到一根,叫他多多当心那个人吧。那个人就是容不得马格韦契住在国内——对,我知道他叫马格韦契!——马格韦契还在海外的时候,那个人对他的一动一静都打听得明明白白,所以他就别想瞒过那个人的耳目私自回国,来找那个人的麻烦。不是有个人能写各种各样字体吗,不定就是那个人呢,他可不像你这个小贼只会写一种字体。马格韦契呀马格韦契,小心康佩生送你上绞刑架!”
他又把烛火朝我眼前一晃,烟熏着了我的脸和头发,弄得我一时睁不开眼来,然后他就转过身去,把蜡烛放回桌上,那结实的后背正对着我。趁他还没转过身来的当儿,我默默作了一个祷告,一颗心已经到了乔、毕蒂和赫伯尔特那里。
桌子和对面那堵墙壁之间有几尺见方的一块空地。他就在这个地方垂头弯腰地来回走动。双手懒懒地沉重地垂在两旁,两眼怒视着我,看去显得格外壮健有力。我连一线希望都没有了。尽管内心惶急万状,脑子里闪过的不是念头,而是一幅又一幅栩栩如生的画面,不过我还是十分明白:他要不是早已打定主意马上就要把我干掉,不落半点痕迹在人间,那他是决不会跟我说那些话的。
他突然站住,拔下了酒瓶塞子,随手一扔。尽管声音很轻,我却觉得落下来像个铅锤。他慢吞吞喝着,酒瓶底渐渐的愈翘愈高了,这时他便再也不望着我了。瓶底里的最后几滴酒,他是倒在手掌心里舔干净的。舔完突然猛一发狠,大骂一声,使劲扔掉了酒瓶,弯下身去,我一看,他拿在手里的是一把石槌,槌柄又长又重。
我的决心还是非常坚定,我半句告饶的空话也不说,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呼喊,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拼命挣扎。虽然我只有脑袋和两腿能够动弹,可是我拼命挣扎的那股气力,连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希奇。顷刻之间,忽然听得外边有人应声而呼,看见几个人影和一线亮光破门而入,旋即人声鼎沸,一片骚乱,只见奥立克钻出了好似潮涌一般的混乱的人群,一脚蹬翻了桌子,飞一般的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了!
晕晕乎乎过了一阵,我发现自己就躺在那小屋子的地下,不知是谁给我松了绑,也不知是谁让我的头枕在他膝盖上。原来我一苏醒过来,两只眼睛就盯住了靠墙的扶梯——其实我心里还迷迷糊糊的时候,眼睛就对着扶梯睁开了——因此我的神志一恢复,马上就明白我还在我晕过去的地方。
开头我的感觉完全麻木了,我甚至都懒得转过头去看看是谁扶着我,只是躺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望着扶梯,后来我和扶梯之间忽然出现了一张脸蛋。一看,原来是特拉白裁缝铺里的那个小厮!
只听得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看他没问题,就是脸色苍白点罢了!”
听到他这句话,扶着我的那个人俯下身来和我打了个照面,我一看,这扶着我的不是别人,原来是——
“赫伯尔特!老天爷啊!”
赫伯尔特说:“轻点儿!慢点说,汉德尔。不要心急。”
史塔舵也凑过来看我,我嚷了起来:“我们的老朋友史塔舵也来啦!”
赫伯尔特说:“你不记得啦,他要帮我们办一件事呢,安静点儿吧。”
经他这么一提,我马上一跃而起,可是手臂上一阵疼痛,身子又不由得往下一沉。我说:“赫伯尔特,咱们没误时吧?今天是星期几了?我在这儿有多久了?”因为我心里怎么也放心不下,只怕自己已经在这儿待上好久了——有一天一夜了吧——有两天两夜了吧——或许还不止呢。
“没有误时。今天还是星期一。”
“谢谢上帝。”
赫伯尔特说:“明天星期二,你可以好好休息一整天。可是亲爱的汉德尔,你一直哼个不停,哪儿痛呀?你能站起来吗?”
我说:“能,能。走路也走得动。我别的地方倒不痛,就是这条胳膊跳动得厉害。”
大家替我解开绷带,尽量替我想办法。胳膊肿得怪粗的,而且发炎了,连碰一下都受不了。大家都拿出手帕来撕开了当作绷带,重新替我绑好,小心翼翼地吊在悬带上,打算到了镇上,去弄点清凉药水涂涂。过不多久,我们就把那黑洞洞空无一人的水闸小屋关上了门,穿过石坑,步上归程。特拉白的小厮——现在早已是个高大过人的青年了——拿着个灯笼,走在头里领路,我刚才看见破门而入的一线亮光正就是他手里的灯笼。月亮已升到高空,看来我来到这儿已经足足有了两个钟头;天虽然还在下雨,夜色却清朗多了。走过石灰窑,一阵白烟从我们身边飘过;我又默默地作了一次祷告,不过此刻作的则是感恩祷告。
我请赫伯尔特给我说说,他是怎么会来搭救我的,开头他一口拒绝,只是一个劲儿地要我别说话,后来我才获悉是这么一回事:原来我临走匆忙,把那封拆开的信丢在屋里了;我走了不久,他在路上正好遇见史塔舵来看我,便带了史塔舵一同回家,拾起这封信来一看,立刻大为不安,尤其使他不安的是,把那封信和我仓猝之间留给他的便条一对照,根本对不起榫来。他考虑了刻把钟光景,不安的心情有增无减,便赶到驿站上,打听下一班驿车什么时候开;史塔舵自告奋勇陪他一块儿去。一问,下午一班驿车已经开出,他碰了这个壁,越发心中惶惶,便决定雇辆马车跟踪而来。于是,他和史塔舵便赶到蓝野猪饭店,满以为一到那里就可以找到我或打听到我的下落;可是既没找到人,也没打听到信息,便又赶到郝薇香小姐家里,也没遇上我。于是他们又赶回蓝野猪饭店(估计那大概就是我在小饭店里听老头儿讲当地流传的所谓我的身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吃了晚饭,找了个人带领他们到沼地上去。当时蓝野猪饭店的门廊里麇集着一群闲人,其中偏巧就有特拉白的那个小厮——这小厮不改旧习,依旧到处乱钻无事忙。特拉白的小厮说,他亲眼看见我离了郝薇香小姐家门口,向我吃饭的那家饭店而去。于是他们就请特拉白的小厮做向导,来到这座水闸小屋,不过我是撇开镇上的大街抄小路到沼地上的,他们却是走的大街。一路上,赫伯尔特心想,有人请我到那里去,说不定当真有什么重大的缘故,或许蒲骆威斯就能因此而得以安全脱险呢;如果确实如此,那么,外人夹杂其间也许就会坏事;因而他便让向导和史塔舵两个人守在石坑边上,他一个人继续向前走,在小屋周围转了两三个圈子,想先弄弄明白屋子里边是否一切顺当。他听了一阵,什么也听不清楚,只听得有一条低沉而粗糙的嗓子不知在说些什么(其时当是我思潮起伏、感慨万千之际),最后他甚至疑心我会不会不在屋子里,恰巧这时我扯直了嗓子大叫起来,于是他立即应了一声,冲了进来,史塔舵他们也紧跟着冲了进来。
我把屋子里的一切经过情形也告诉了赫伯尔特,赫伯尔特听了,主张不管夜有多深,应当立即到镇公所去告状,要求他们出拘票逮捕奥立克。可是我早就考虑过,这样一来,我们就得被绊住在那里,要不也得在明后天赶回那里,那岂不就断送了蒲骆威斯的性命。赫伯尔特也不能不承认我说得有理,于是我们只好权且作罢,暂时不去找奥立克算账。处于眼前这种情况之下,我们认为对特拉白的小厮也以尽可能不声张为宜。因为我深信,要是让他知道了由于他爱管闲事,无意中救了我的命,没有烧死在石灰窑里,那他一定懊恼得要死。倒不是因为特拉白的小厮心地不善,而是因为他实在活跃得过了分,天生喜欢新鲜花样,喜欢追求刺激,不惜拿别人开心。我们和他分手的时候,我送给他两个几尼(看来他很满意),还向他道歉说,从前实在不应该把他看得那么坏。(他听了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星期三已迫在眉睫,我们决定三个人合乘那辆雇来的马车,当夜赶回伦敦;这样也可以在夜来的那一幕险遇尚未引起流言蜚语之前,早早离开这儿。赫伯尔特买了一大瓶药水替我搽胳膊——搽了一夜的药水,我一路上才算勉强忍住了疼痛。到得寺区,天已大亮,我立即上床睡觉,整天躺在床上。
人躺在床上,心里只忧自己会病倒,明天不能照计行事,思来想去苦恼极了;我没有因此而忧出一场大病来,这才真叫希罕。其实,要不是想到明天事关重大而强自挣扎,我这样忧思如焚,再加上连日来心劳神疲,肯定早就把我拖倒了。这一天盼得我好不心焦啊!这一天的影响是多么举足轻重啊!这一天如今虽已近在眼前,可是结果如何,却是多么神秘莫测啊!
为安全计,我们当天不能再和他联系,这是不言而喻的,可是这一来却又增加了我的不安。只要一听到有脚步声,一听到有什么响动,我就会胆战心惊,只当他已经被查获,被逮捕,有人给我送信来了。我相信他已经被捕,决不会有错;相信这不是我的过虑或预感,我脑子里的这个知觉要可靠得多;相信他被捕以后,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就让我知道了。可是白天过去了,始终没有传来什么坏消息;夜幕降下以后,我又转而担心自己等不到明天天亮就会一病不起,这份压倒一切的恐怖主宰了我整个的心灵。我的胳膊火烧火烫,搏动不已;脑袋也火烧火烫,搏动不已;恍恍惚惚觉得神志已经开始错乱。于是我就数数,数到成百上千,好证明自己并未精神错乱,还背诵了几段从前读过的诗文。有时候脑子疲倦了,实在管不住了,也会打一会儿盹,或是忘了数下去,等会儿惊醒过来就会对自己说:“可不是,果然神志错乱了!”
他们俩成天让我安安静静地休息,不断给我换绷带,给我喝清凉的饮料。我每次睡醒过来,在水闸小屋里一度有过的那种感觉总又会重现,总觉得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搭救蒲骆威斯的机会已经错过。到了午夜光景,我爬下床来,去找赫伯尔特,只当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星期三已经过了。这是那天夜里我在焦躁不安中最后一次徒自消耗精力,以后我就睡熟了。
醒来时从窗口向外一望,已是星期三的破晓时分。桥上眨巴着眼睛的灯火已经暗淡了,朝阳像一片熊熊的烈焰出现在天边。泰晤士河依旧显得那么阴暗而神秘,横跨河上的一座座桥梁渐渐泛出了青灰色,透着几分寒意,天空里火烧一般的红霞,也偶或给桥顶抹上一点温暖的色彩。沿着鳞次栉比的屋顶望去,只见教堂的钟楼和塔尖耸入清澈异常的晴空;太阳升起了,河上宛若揭去了一层幕幔,水面顿时冒出万千金星,闪耀成一片。我也宛若揭去了蒙着我的一层幕幔,只觉得体魄壮健,精神饱满。
赫伯尔特睡在自己床上,我们的那位老同学则睡在沙发上,两人都还熟睡未醒;没有他们帮忙,要我自己穿衣服是不行的,不过我还是添了点煤,把尚未熄灭的炉火重新烧旺,替他们煮了些咖啡。过了一会他们起来了,看去也都显得体魄壮健,精神饱满;于是我们打开窗户,让清晨的凛冽的空气流进来,望望河上,只见河水的流向还朝着我们这一边。
赫伯尔特快活地说:“磨池浜那边的朋友呀,到九点钟河水改变流向的时候,你就做好准备,等着我们吧!”
第五十四章
三月天气,阳光已颇有热意,寒风却还料峭——阳光底下已是夏季,背阴之处却还是冬天。我们都穿着厚呢上装,我还带了一个包。包里只能装上几件少不了的东西,其他一切身外财物都抛下了。我此去究竟上哪儿,日子怎么过,何时能回来,这种种问题,我心里还没有一点数,我也不去为这些问题多烦神,因为我一心只想着要使蒲骆威斯平安脱险。走出门口,停下来回头一望,心里才纳闷了一下:我这辈子就算还能见到这个住所,到那时也不知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我们慢悠悠地逛到寺区的石埠跟前,在那儿又闲逛了一会,装出好像决不定要不要下水的样子。当然,我事先早就把船预备好,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当时除了经常厮守在寺区石埠跟前的两三个船夫之外,没有什么人看见我们,我们故意稍示犹豫之后,就上了船,解缆而去。赫伯尔特划前桨,我掌舵。时间是八点半,眼看就要满潮了。
根据我们的计划,九点钟满潮,潮水开始退落,我们可以顺流而下,一直划到下午三点钟;三点钟潮水改变流向以后,我们打算再逆流慢慢划下去,估计划到天黑,可以到达肯特和艾塞克斯之间,那就已经过了格雷夫森好大一段路了;那儿河面宽阔,又是个冷僻的所在,沿河居民寥寥,却不时有一两家冷落的小酒店,可以任意拣上一家歇下。我们打算就在那儿过夜。开往汉堡和鹿特丹的轮船在星期四上午九点钟左右由伦敦开出。我们可以根据我们停泊的地方,推算出这两艘轮船路过那儿的时间,哪一艘先到就招呼哪一艘,万一第一艘上不了,还有第二次机会。反正每艘轮船的标志我们都记熟了,能够识别。
一番心愿,终于要去实现了,我的心情不觉为之一舒,几小时前的那种心境简直已不能理解。空气清冽,阳光和煦,小船轻划,水流滔滔,这一切都使我精神振奋,增添了新的希望。河水也伴着我们一起向前奔流,一路上仿佛还在同情我们,激励我们,鼓舞我们。我坐在小船里什么用处也没有,真觉得丢人;不过我这两个朋友却是少有的划桨好手,他们划起桨来从容沉着,可以这样划上一天。
当时泰晤士河上的轮船还远远没有今天这样来往频繁,河上的划子船却要比今天多得多。驳船、运煤帆船、沿海航船,这些大概都和今天不相上下;只有轮船,大小轮船一起在内,则还不到今天的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那天上午,虽然时间还早,河上已有不少小船往来各处,还有不少驳船顺流而下;那时候,驾一条敞篷的划子船在伦敦各桥之间航行,要比现在容易得多,也普遍得多;所以我们就在许许多多轻舟舢舨之间快速前进。
一会儿就过了老伦敦桥,过了停满牡蛎船和荷兰船的老鱼市场,过了白塔和叛徒门(1),来到了密密层层的船舶中间。这儿有开往利思、阿伯丁和格拉斯哥的轮船,装货的装货,卸货的卸货,我们从旁边划过时,只见一艘艘都如巨人矗立在河上;这儿有大批大批的煤船,舱里的煤一吊起来,浮码头上的卸煤工人就都纷纷跳上甲板,免得船身倾侧,于是吊起的煤都劈劈啪啪卸在驳船上;这儿还停泊着一艘准备明天开往鹿特丹的轮船,我们就看了个仔细;另外还有一艘明天开往汉堡的轮船,我们便从它的牙樯下穿过。我坐在船尾,如今已看得见磨池浜和磨池浜的石埠了,心头便不禁狂跳起来。
赫伯尔特问道:“看见他了吗?”
“还没有。”
“好极了!他要看见了我们,才可以到河边上来。你看见了他的信号没有?”
“好像看见了,不过还看不大清楚。——哦,这下子可看见他了。加油划!……慢,赫伯尔特。好,停!”
我们轻轻地往石埠上一靠,才一转眼工夫,他便上了船,我们又继续前进了。他穿一件水手穿的斗篷,带着一个黑帆布包,样子完全像个领港人,我看着满意极了。
他一坐定,就搂着我的肩膀说:“好孩子!有良心的好孩子,你干得好。多谢你啦,多谢你啦!”
于是我们又在密密层层的船舶之间迂回穿行,一路上避开了生锈的锚链、磨得起毛的粗重麻绳、时起时伏的浮标,我们的小舟过处,随波逐流的破木桶一时沉到了水下,漂在水面的木片刨花冲得四散,碎煤浮渣纷纷向两旁飞溅。我们一路迂回划去,从一个个船头人像下面穿过——这些雕像,男的都刻成散德兰的约翰(2)模样,张着嘴在向天风演讲(其实哪儿的约翰不是如此!),女的则都是雅茅斯的贝茜(3)模样,照例胸脯结实,圆圆的眼珠子从眼窝里突出两寸之多;我们一路迂回划去,只听得造船厂里铁锤叮当,锯声沙沙,还有那轰隆隆的机器不知在弄些什么,又听得漏水的船里在用唧筒抽水,船舶纷纷准备出海,起锚机在起锚,那些跑海路的家伙在同驳船夫隔船对骂,却不知叽里咕噜在骂些什么;我们一路迂回划去,终于来到了水流较为清澈的一段河面上,——到了这儿,船上的小工可以收起他们的护舷棒,用不着再拿着护舷棒在河里“浑水摸鱼”了,那卷起的船帆也可以迎风招展了。
自从在石埠接他上船以后,我一直保持着警惕,一路都在观察可有遭人怀疑的迹象。结果什么迹象也没有看到。我可以肯定我们附近没有任何船只监视,背后没有任何船只跟踪,刚才没有,现在也没有。如果有船盯梢的话,我早就向岸边一靠,逼它赶到我们前边去了,要不也得叫它暴露自己的意图。可是我们并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干扰,一路顺风。
蒲骆威斯身上穿一件水手斗篷,我刚才说过,这样的打扮在这种场合倒也相宜。奇怪的是在我们船上几个人之中,反而是他最为无忧无虑(也许因为他早就过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倒不是说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因为他明明告诉我说,他但愿还能在异国亲眼看到他一手培养的上等人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上等人;据我看他的性格也不是逆来顺受或听天由命的;但是他这个人就是没有想到中途会不会遇到危险。真要有危险,来了再对付;何必要先自寻烦恼呢?
他对我说:“好孩子,这么许多日子以来,我成天对着四堵墙壁,今天总算能坐在我的好孩子身旁抽抽烟了,我这份乐儿你要是能够懂得,你非得羡慕我不可。可惜你是不会懂的。”
我答道:“我想我还不会不懂自由的乐处。”
他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嗳,不过你体会不到我那么深。没在屋子里关过,我的好孩子,你是体会不到我那么深的——可是我今后再也不会往下流路上走了。”
我起初心想,他既是这么说,看来就不至于会按捺不住,闹出什么花样来,断送自己的自由,以至性命。但是我又想到,按照他平生的一贯作风,不冒风险的自由是向来与他无缘的,所以常人心目中的自由也许和他理解的有所不同吧。果然,我猜的虽不中亦不远矣,因为他抽了一口烟之后,又说:
“你知道,好孩子,我远在海外的时候,眼睛老是望着家乡。我在那边虽然发了财,日子过得可乏味了。谁都认识马格韦契,马格韦契来去自由,谁都不会为他操半点闲心。这儿的人对我可就不是那么放心得下了,好孩子——起码可以这么说吧,他们要是知道了我在这儿,就要放心不下了。”
我说:“要是一切顺利,要不了多久,你又可以重新自由自在,安然无事了。”
他吸了一口长气,答道:“但愿如此。”
“我说的不对吗?”
他伸手到船外,浸在水里,又显出了我早已见惯的那种温和的神气,微笑着说:
“哪里,我觉得你说得挺对,好孩子。我们现在已经够安静、够自在的了,还要怎么安静、怎么自在呀?可是我想——大概因为在河上淌呀淌的,实在太舒坦、太愉快了,所以才会这样想吧——我刚才一边抽烟,一边就在心里想,我们谁说得上过几个小时会是怎么个光景呢,正像我撩得起这把河水,却看不到河底一样。可是,河水我抓不住,时光我们也留不得。喏,水都从手指缝里漏掉了,你瞧!”说着举起了那只水淋淋的手。
我说:“要不是看你脸上的表情,我还以为你有些泄气呢。”
“好孩子,没有的事!你瞧,船行得这么平静,浪花轻轻地拍着船头,好像星期天教堂里唱圣歌一样,这才引起了我的胡思乱想。再说,我也恐怕真是上了点年纪了。”
他重新把烟斗放进嘴里,脸色安详如初,那副从容而又满意的神气,好像我们已经出了英国似的。可是,他又好像一直提心吊胆,我们劝他的话,他没有不听的,譬如有一次我们奔上岸去,想买几瓶啤酒备在船上,他跨出船舱打算跟我们一块儿去,我就暗暗提醒他,为他的安全着想,我看他最好还是留在船上,他说:“是吗,好孩子?”说着,便又悄悄坐了下来。
河上颇有寒意,可是天朗气清,阳光宜人。潮急的时候,我注意抓紧时机,两支桨稳稳地划,船行得很快。后来落潮的势头渐渐减弱了,不知不觉间,近处的山林愈来愈少了,两岸都变成了淤泥,水位也愈来愈低了;船过格雷夫森的时候,我们还是顺水。既然我们的这位被保护人身上裹着斗篷,为了趁顺水多赶一程路,我便故意把我们的船划到那艘海关船附近,和它只保持着一两条船的距离。我们划过了两条移民船,还从一艘大型运输船的船头下边穿过,那船的前甲板上载着士兵,都在那里看着我们。不久潮水的势头渐渐没了,停泊着的船只开始晃荡起来,不一会儿又都掉转了船头。潮一转,驶往蒲塘的船只便顺水迎着我们成群结队拥来;我们只好把船划到岸边,如今要尽量避免潮水的冲激,又要当心别让小船在浅水滩上和泥泞的河岸上搁浅。
我们的两位划手由于一路上不时可以歇上一两分钟,由着船儿顺水往下淌,因此至今劲头十足,这一回只休息了一刻钟就觉得足够了。我们在几块泞滑的石头中间上了岸,吃了点干粮,喝了点啤酒,四下瞭望瞭望。这地方很像我故乡的沼地,景色单调,索然无趣,连条地平线也是朦朦胧胧看不分明。河流曲曲弯弯,蜿蜒向前,河上的一连串大浮标也随着曲曲弯弯,蜿蜒向前,除此以外,就似乎一切都搁浅了,不动了。因为,现在那大队的船只已经全部绕过我们来时经过的最后一个转角,开得看不见了;满载干草、扯着棕色篷帆的最后一艘绿色平底船也跟着消失了;只见几艘装运沙石的驳船,蹩脚得像小孩子第一次学做的船舶模型,一艘艘都陷在泥浆里;沙洲上一座支在桩上又矮又小的灯塔,像个踩着高跷、拄着拐杖的瘸子踏在泥浆里;泥糊糊的标桩竖起在泥浆里,泥糊糊的石块戳起在泥浆里,红色的界标和潮标露出在泥浆里,一个破旧的码头和一座没有了屋顶的破旧房子眼看就要埋在泥浆里。总之,我们的四周全是一片死寂和泥泞。
我们重又登船离岸,尽力再向前划。现在划起来可要吃力多了,好在赫伯尔特和史塔舵坚持不懈,一个劲儿地划呀,划呀,划呀,一直划到日落西山。这时候,水涨船高,已可以看得见岸上的风光了。只见一轮红日低低地压在河岸上,四周是一派紫色的暮霭,愈来愈浓,很快就成了黑色;岸上是一片荒凉萧索的沼地;远处,是隆起的高地,从高地到我们之间一片荒无人烟,偶尔才有一只孤苦凄凉的水鸟,在眼前飞起。
天黑得很快,偏巧这天又是下弦月,月亮不会很早升起。我们就稍稍商量了一下,可是也用不到多讨论,因为情况是明摆着的,再划下去我们一遇到冷落的酒店就得投宿。于是他们又使劲打起桨来,我则用心寻找岸上是否隐隐约约有什么房屋的模样。就这样又赶了四五英里路,一路好不气闷,大家简直不说一句话。天气非常冷,一艘煤船从我们近旁驶过,船上厨房里生着火,炊烟缕缕,火光荧荧,在我们看来简直就是个安乐家了。这时夜色已经黑透,看来就要这样一直黑到天明;我们仅有的一点光亮,似乎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河上,一桨又一桨的,搅动着那寥寥几颗倒映在水里的寒星。
在这种凄苦的时刻,大家显然都像鬼迷心窍似的,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们。潮水在涨,没准儿隔多大工夫,就会掀起一阵波浪拍岸,澎湃有声;我们一听到这种声音,总有人会吓一大跳,转过脸去望望。河岸上,不时有河水冲刷日久而形成的小港小湾,我们遇到这种地方就都疑神疑鬼,紧张地看了又看。往往不是这个低声问:“那水声是什么玩意儿?”就是那个问:“那边是不是一艘小船?”然后大家就是死一般的一片沉默,我只觉得满心烦躁,心想:这两支桨在桨架上怎么一下子响得这么厉害啊?
终于,我们远远看见了一点灯光,一所孤舍,于是马上就往岸边一条小石堤上靠去,这石堤显然是用就近拾来的石头砌成的。我让他们三个留在船里,独自上了岸,发现灯光原来是从一家酒馆的窗口里透出来的。这个地方污秽不堪;我看多半是走私冒险的商贩过往落脚之处;可是厨房里炉火熊熊,吃的有火腿蛋,喝的有各色美酒。还有两个双人房间,用那店主人的说法:“只好请将就一夜。”店里什么客人也没有,只有店主人夫妇俩,还有个头发斑白的男人,他是这小石堤上里里外外打杂的伙计,浑身沾满了泥污,好像也是根标杆,刚让潮水漫过一般。
我就带了这位助手重新到船里,把大家都招上岸来,把桨、舵、篙子等等,也都搬了出来,然后把船拉到岸上,准备宿夜。我们在厨房里炉火旁饱饱地吃了一顿晚饭,然后去看卧房:赫伯尔特和史塔舵合住一间,我和我们的被保护人合住一间。我们发觉这两间屋子都密封紧闭,唯恐通一点风,好像透了风就要没命似的;床下塞满了肮脏衣服和衣帽盒子,我怎么也不相信这一家子人会有这么多衣帽。不过,我们都觉得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因为这个地方可实在是够冷僻的。
吃过饭,我们坐在炉火旁歇息;那个伙计也坐在墙角里,他脚上穿着一双胀得胖胖的靴子——我们刚才吃火腿蛋的时候,他早就把这双靴子当做一件古董宝贝让我们看过了,说是几天前有个淹死的海员被冲上岸来,靴子就是从尸体上剥下来的;这会子他就问我,一路上有没有看见一艘四桨的小艇顺着潮水迎面开来。我说没有看见,他说,那么这艘船一定是往下游去了,不过原先离开这儿的时候,分明是顺着潮水往上游去的。
那伙计又说:“他们准有什么缘故,后来又改变了主意。”
我说:“你说是一艘四桨的小艇?”
那伙计说:“四个人划桨,两个人搭船。”
“他们在这儿上岸了吗?”
那伙计说:“他们捧了个两加仑的瓦坛子,来买啤酒。我真恨不得在他们的啤酒里放上点毒药,要不就放上点泻药什么的。”
“这是为什么?”
那伙计说:“我自有我的道理。”(4)他出言吐语含混不清,喉咙眼里好像灌进了多少泥浆似的。
店主人是个为人怯弱而又好动脑筋的人,眼睛暗淡无神,看来他很是倚重这个伙计。当下他说:“他看错人了。”
那伙计说:“我才不会看错人呢。”
店主人说:“伙计,你当他们是海关上的人吗?”
伙计说:“当然。”
“伙计,那你就看错了。”
“我会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