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1)“百眼巨人”原文为“阿古斯”,出自希腊神话,此处指那盏灯。
(2)指新门监狱。
(3)多佛尔:英国商港。
第四十六章
钟敲了八点,我来到一个地方,闻到空气里有一股并不难闻的锯木屑和刨花的气味,原来河岸上有好多制造船舶、船桅、船桨和滑车的作坊。伦敦桥东边,蒲塘上下一带的河滨,对我来说是块从未发现的新大陆。到了河边,发现我要找的那个地方并不在我原来设想的地方。那个地方可实在不好找。地名叫做:缺凹湾磨池浜。我又不识路径,只知道有一条青铜老胡同可以通到缺凹湾边。
也甭提那使我迷途失向的千障百碍了:有多少搁浅损坏、停在干船坞里待修的船只,有多少行将肢解为零片碎块的废船壳,有多少淤泥黏土和海潮带来的其他垃圾,有多少造新船的船坞,又有多少拆废船的船坞,有多少长年弃置、锈迹斑斑、只顾把嘴巴往泥土中钻的铁锚,还有堆积如山好大一片的木桶和木料,至于那些并非以“青铜”命名的小胡同,那就更数不胜数了。我在前后左右一连扑了几个空,后来无意之间拐了个弯,一看正好就是磨池浜。这个地方,若就当地的环境来看,也可以算是个清新宜人的所在了,河上吹来的风到了这儿颇有回旋的余地,中间还有三两株树,一架残破的风车;那条青铜老胡同,月光下看去又长又狭——沿着这条小径过去,一路都是些陷在泥地里的木头船架,简直像一些年深日久、齿牙尽落的废弃的干草耙子。
磨池浜一共只有寥寥几幢奇形怪状的房屋,我挑选了有木头大门和凸肚窗的一幢三层楼房(所谓凸肚窗是半圆形的,与一般有棱角的凸窗不同),一看门上的铜牌,正是我要找的乌英夫人的住宅。我敲敲门,应声来开门的是个神态和蔼、容颜鲜润的中年妇人。赫伯尔特立即走了出来,于是就由赫伯尔特悄悄领我走进客厅,随手关上了门。眼看这张极其熟悉的脸庞出现在这极不熟悉的地方,出现在这极不熟悉的屋里,而居然能这样熟门熟路、安详自在,我不禁起了一种奇特的感觉。我时而望望他,时而望望墙角里那张橱内的玻璃器皿和瓷器,望望壁炉架上的贝壳,墙上的彩雕——一幅是科克船长之死(1),一幅是新船下水典礼,还有一幅是那位戴着马车夫的华丽假发、穿着皮短裤和高统靴出现在温莎宫阳台上的乔治三世陛下。
赫伯尔特说:“汉德尔,一切都顺利,他很满意,只是急于要见到你。我的女朋友和她爸爸一起住在楼上;如果你等得及,那就等她下楼来,我介绍你和她认识,然后我们一块儿上楼去。——那就是她爸爸。”
因为这时只听得楼上有一阵吓人的咆哮声,大概我的惊讶之情已经在脸上毕露无遗了。
赫伯尔特笑嘻嘻地说:“我看这老头子只怕是个十足的混蛋,不过我还没见过他。你有没有闻到朗姆酒的气味?他成天离不了它。”
我说:“离不了朗姆酒?”
赫伯尔特答道:“可不是,你想想看,酒怎么会减轻他的痛风病呢。凡是吃的东西,他一定都要藏在楼上自己的屋里,每天由他按定量拿出来。东西都放在他床头的架子上,什么都要称过。他那间屋子甭说准是像个杂货铺了。”
他说这话时,楼上的咆哮声变成了一阵历久不息的怒吼,好半天才平静下来。
赫伯尔特解释道:“他一定要自己切奶酪,哪能不落得这样哇哇乱叫?右手得了痛风(他全身关节哪儿没有痛风),偏要去切一块双料的格洛斯特奶酪,哪能不割痛手!”
只听得楼上又响起了一阵凶猛的怒吼,看来他这一下割痛得可够厉害的。
赫伯尔特说:“有蒲骆威斯这样的房客住在三楼,真是乌英夫人天大的福气,因为一般人是受不了这种嚷嚷的。汉德尔,这地方很希奇,是不是?”
说这个地方希奇,一点不假,不过这里收拾得倒也十分整洁。
我把这个印象告诉赫伯尔特,赫伯尔特说:“乌英夫人是一位顶儿尖儿的主妇;我的克拉辣要不是亏了她慈母一般的照料,我真不知道她怎么办好呢。汉德尔,你要知道,克拉辣并没有亲娘,除了凶煞老头儿以外就没有亲人了。”
“凶煞?这该不是他的名儿吧,赫伯尔特?”
赫伯尔特说:“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这是我乱叫的。人家管他叫巴雷先生。我爸爸妈妈生下我来,让我能爱上这样一位六亲全无的姑娘,她自己既用不着为她家里人操心,也不用别人为她家里人操心,这是我多大的造化啊!”
赫伯尔特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我:原来他早就告诉过我,他认识克拉辣·巴雷小姐的时候,正是她在汉麦尔斯密士的一个学校里完成学业的那一年,后来她奉命回家侍候老父,于是小两口子便向乌英夫人吐露了彼此间的感情,自此以后乌英夫人就把这段情分一手培养撮合起来,对他们既好心又慎重,二者从无偏废。不用说,涉及柔情蜜意的事都万万告诉不得巴雷老头,因为他只懂得痛风症、朗姆酒和事务长的库藏,只要带点儿心理色彩的问题,他就一窍不通了。
我们在楼下低声谈话,巴雷老头则在楼上不断咆哮,天花板上的横梁也随之震荡不已;就在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秀丽可人,身段苗条,深褐色的眼珠,手里挽着个篮子;赫伯尔特立即体贴备至地接过她的篮子,红着脸给我介绍说,这就是克拉辣。姑娘实在极其妩媚动人,叫人只当是一位仙女,是让巴雷老头这个残忍的食人妖魔抓来供他驱遣的。
我们寒暄了几句以后,赫伯尔特脸上泛起了温柔爱怜的笑容,指着那只篮子对我说:“你瞧,这一份就是可怜的克拉辣的晚餐,每天晚上分给她的就只有这么些。她只能吃到这么点儿面包,这么一片奶酪,这么一点儿朗姆酒——酒归我喝。另外这一份是巴雷先生明天的早餐,先拿出来,明天好烧给他吃,一共是两块羊排,三个土豆,几颗去壳豌豆,一丁点儿面粉,二两黄油,一小撮盐,还有这么些黑胡椒,统统和在一块儿煮好,热腾腾地吃下去,我看这倒是医痛风病的妙品哩!”
赫伯尔特一件件指着,克拉辣一件件看着,那种柔顺的模样儿是那样自然,那样讨人欢喜;赫伯尔特搂着她的腰时,她羞羞答答地任他搂着,态度是那样诚挚,那样天真和招人爱怜;这么一个温文尔雅的姑娘,落在缺凹湾磨池浜,屋外是青铜老胡同,屋里是那个终日咆哮声震屋梁的巴雷老头,她是多么需要人保护啊!我不由得想,那只从来也没有打开过的皮夹子里的钱我可以不要,她和赫伯尔特的姻缘可决不能拆散。
我正欣羡地望着她,突然那阵咆哮声又变成了怒吼,只听得楼上乒乒乓乓掀起一阵吓人的响声,仿佛是一个木腿巨人要跺破天花板向我们扑下来似的。克拉辣听见这声音,便对赫伯尔特说:“爸爸要我去呢,亲爱的!”说着就跑开了。
赫伯尔特说:“这个没有良心的老混蛋!汉德尔,你猜他现在想要干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敢情是要喝酒?”
赫伯尔特嚷道:“这可让你猜对了!”仿佛我猜中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其实他的酒都已调好,放在桌上的一只小桶里。一会儿你就会听到克拉辣扶他起来喝酒。——听,来啦!”只听得又是一阵怒吼,末尾拖了一个长长的颤音,继而就是一片阒寂,于是赫伯尔特说:“现在他在喝啦!”一会儿,屋梁上重又响起了他的咆哮声,赫伯尔特说:“现在他又躺下啦!”
没多大工夫,克拉辣下来了,赫伯尔特陪着我上楼去看我们的被保护人。经过巴雷老头的房门口,听得他在里面哑着嗓子哼一支小曲,声音像一阵风似的忽高忽低,我且把这支小曲写在下面,不过内容我已经作了更动,改掉了难听的东西,换上了祝福的意思:
哎吓唷!上帝保佑,这就是比尔·巴雷老头。这就是比尔·巴雷老头,上帝保佑。这是比尔·巴雷老头肚皮朝天躺在床上,决无虚妄。躺在床上肚皮朝天,像一条死去的老比目鱼浮在水面。这就是比尔·巴雷老头,上帝保佑。哎吓唷,上帝保佑!
赫伯尔特告诉我,这个不露面的巴雷,日日夜夜自得其乐地唱着这支曲子,想着自己的心思;他为了便于卧看河上风光,在床上装置了一架望远镜,只要天没断黑,他就常常一面哼着小曲,一面把眼睛凑在望远镜上。
三楼有两间小卧室,空气爽洁,也不像楼下那样容易听到巴雷先生咆哮,蒲骆威斯正舒舒服服住在这里。他见了我并没有露出惊慌,他似乎根本就没有怎么感到惊慌;可是我觉得他变得温和多了——不知怎么变得温和多了,我说不上这是怎么回事,事后再三回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反正确确实实是温和多了。
白天休息了一天,我已经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思索过一番,我下定最大决心,决不在他面前有片言只语提到康佩生。就我所知,他恨这个人恨之入骨,我要是提起,他准会去找康佩生拼命,结果必然自取灭亡。因此,我和赫伯尔特在他壁炉跟前一坐下来,我劈头第一句就问他相信不相信文米克的见解和消息来源。
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答道:“那还用说,好孩子,贾格斯还会不识人!”
我说:“那么,我已经和文米克谈过了;我特地赶来把他提醒我的一些事和他的一些意见讲给你听。”
于是我一点一滴说给他听;只是瞒住了康佩生的那件事。我说,文米克在新门监狱听人说(至于是狱吏告诉他的还是犯人告诉他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已经有人在怀疑他,我的住宅已经遭到监视,文米克主张他暂时避避风头,建议我暂时少和他接触;我还提起文米克说过,以后还是送他出国为好。我还补充了一句:到时候我当然跟他一起走,或是他先走一步,我随后就去,那得听取文米克的意见,他认为怎样安全就怎样办。至于出国以后又当如何,我并没有提起,一则我自己脑子里还是稀里糊涂,没有个头绪,二则眼看他已经变得这样温和,而且为了我分明已经遇到危险,我心里也很不安。至于他要我改变生活方式,铺排场面一事,我对他说,我们目前的处境是这样变幻不定,这样艰难,还要铺排场面,岂不是荒唐可笑?弄得不好还要坏事呢。
对此他也无法否认,而且他自始至终都很讲理。他说他这次赶回国来,实在是一种冒险举动,他早就知道这是一种冒险举动,因此决不会不顾死活,险上加险,又说,有这样的好人帮他的忙,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赫伯尔特一直望着炉火在想心事,这时候也说道,他听了文米克的建议,也想到了一个主意,或许提出来谈论谈论不无好处。他说:“汉德尔,我和你都是划船的能手,一旦时机成熟,我们何不自己划船送他出去。既不用雇船,也不用雇船夫,这样一来,至少可以免得引起人家的怀疑,我们处处都得防范。不是时令也不要紧;你可以马上去弄条船来停在寺区的石埠跟前,经常在河上划划,你看这个法儿可妙?等你养成了划船的习惯,还有谁会注意你呢?你划上二十次或五十次,到第二十一次或第五十一次就不会引人注意了。”
他这条妙计深得吾心,蒲骆威斯更是听得高兴极了。大家一致同意立即照计行事,并且言明,如果我们的船穿过伦敦桥经过磨池浜,蒲骆威斯可千万别招呼我们。我们另外还约定:他每次看见了我们,如果平安无事,就把他屋里朝东的百叶窗放下来,作为信号。
商议停当,又把各事安排就绪,我便起身告辞,并且关照赫伯尔特,我们最好不要一起回家,请他过半小时再走。然后对蒲骆威斯说:“我真不愿意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可我相信你待在这儿一定要比待在我身边安全。再见!”
他握紧我的一双手说:“好孩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你再见,这‘再见’两字刺心得很,还是跟我道一声晚安吧!”
“晚安!赫伯尔特会经常为我们通消息的。你尽管放心,等时机一成熟,我也都准备好了。晚安!晚安!”
临别时,我们认为他最好不要相送,只消拿一支蜡烛站在房门外边的楼梯口照一照我们下楼就行。走到楼梯上,回头望望他,想起他从海外归来的头一天晚上,我和他的位置恰恰和今天相反;那时候万万想不到,和他分手竟也会使我心头感到这般的沉重和焦虑。
再一次走过巴雷老头的房门口,又听得他在咆哮谩骂,看来他一直没住过嘴,而且也不打算住嘴。到得楼下,我问赫伯尔特,蒲骆威斯住在这里是不是用的这个姓名?他说当然不是,用的姓名是侃贝先生。他还说,人家只知道侃贝先生由他(赫伯尔特)抚养,只知道他十分关心侃贝先生,要让他住在这里得到很好的照料,过清静的生活。因此,我们来到客厅里,看见乌英夫人和克拉辣坐在那里干活,我便守口如瓶,根本不提我和侃贝先生有什么瓜葛。
我告别了那位温存可爱的、深褐色眼睛的姑娘和那位虽然年已半老、却能始终真心成全这一对小爱侣的慈母般的妇人之后,只觉得连那青铜老胡同也和我来时大不相同了。尽管巴雷老头已经年迈龙钟,骂起人来粗野无比,然而可以无憾的是缺凹湾里毕竟也洋溢着无限的青春、信任和希望。我不禁想起艾丝黛拉,想起和她分手的情景,一路回家,心情十分凄楚。
寺区一切平静如故。蒲骆威斯原来住的那几间屋子的窗户黑洞洞、静悄悄的,花园坊里没有一个人在闲逛。我在喷泉跟前来回走了两三次,才步下石阶,进屋上楼,看看四下还是杳无人影。身子疲倦,打不起精神,便马上上了床。后来赫伯尔特来了,到我床前,对我说他也没有发现什么动静。说完,还打开一扇窗子,望望室外的月光,告诉我说,外面的走道空落落的,一片肃静,简直像深夜教堂里的走道一样。
第二天,我就去弄一条船。我一下子就弄到了,便把船划到寺区的石埠跟前,停在一个地方,从我屋里出来一两分钟就到。从此我便开始划船,一则练练功,二则要养成个划船的习惯,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也和赫伯尔特一起划。我常常冒着严寒和雨雪出去划,划了几次也就没有什么人注意我了。开头只在黑僧桥以西划,后来涨潮的时间有了变化,我便一直划到伦敦桥那边。当时还是老伦敦桥(2),有时潮水骤涨暴落,十分险恶,人们提起那地方,都视为畏途。好在我看惯了别人如何“一闪而过”,懂得了过桥的诀窍,所以也就在蒲塘的那些大小船只之间划来划去,一直划到蔼瑞斯。第一次过磨池浜,是赫伯尔特和我两个人用双桨划过去的,一往一返,看见朝东的百叶窗两次都放下了。赫伯尔特去看他,通常每星期不会少于三次,带回来的消息从来没有一字半句使我感到惊心。不过我总还是放心不下,我始终摆脱不了一个念头,总觉得有人在监视我。这个念头一旦钻进头脑,就像个幽灵似的缠住我不放。于是本来并无歹意的人,我也会怀疑他们在监视我,这种情况,简直不可胜数。
总之,我无时无刻不为那个躲藏着的卤莽汉子担足了心事。有时候赫伯尔特对我说,他很喜欢在天黑以后退潮之时站在我们住宅的窗口眺望那滚滚的河水,想象之中只觉得这河水流着流着,挈带着一切,都流到克拉辣那儿去了;我可没有这份乐趣,我忧思重重,只觉得这河水是流到马格韦契那里去的——只要看到河上有个黑点,我就认为那可能是抓人犯的驾着一条小船,飞快地,悄悄地去抓他了,好像不把他逮住就决不罢休似的。
【注释】
(1)科克船长指詹姆斯·科克(1728—1779),英国航海家,1775年任船长,后在夏威夷为当地土人所杀。
(2)据考古学家考证,伦敦桥最早建筑于罗马占领时期。1176年重新修建,即“老伦敦桥”,桥下水流湍急,落潮时划船自桥下经过也甚危险。1824—1832年始建新桥。
第四十七章
接连好几个星期,没有发生任何变故。我们都等着文米克来,却始终不见他的踪影。要是我和他的交情只限于在小不列颠街的来往,从来没有到他城堡里去和他结为莫逆之交,那我也许会怀疑他这个人靠不住了;可是我深知他的为人,所以一分钟也没有怀疑过他。
我的境遇开始露出凄凉光景,债主接二连三地上门逼债。我这个人也开始懂得了没有钱的苦楚(我说的是身边短少现钱),只得变卖了一些舍得下的珠宝来救急。不过我咬紧了牙关:眼前我既然还没有明确的设想和打算,那就决计不能再用我恩主的钱,否则就是昧着良心欺骗他。于是我叫赫伯尔特把那只没有打开的皮夹子交给他自己去保管,这才似乎感到满意了,因为这样我就可以说,自从他透露身份以来,我并没有利用他的慷慨捞到过什么好处(至于究竟是真满意还是假满意,那就很难说了)。
艾丝黛拉大概已经结了婚,这个想法随着时光的推移压得我心头日益沉重。虽然我十之八九相信这件事早已成为事实,但又怕这种想法得到证实,因此报也不看,而且关照赫伯尔特千万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她(关于上一次我和艾丝黛拉见面的情形,我早就告诉过他了)。我整个的希望好比一件撕得七零八碎的袍子,一块块都被风儿吹散了,为什么偏偏要留着这最后一块可怜巴巴的小小的碎片呢?我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试问读者诸君,为什么你们也做出了不无类似的矛盾的事儿来呢——就在去年,或者上个月、上个星期?
我过的是抑郁寡欢的日子,无尽的忧虑好似绵亘不断的重山,其中最大的一个忧虑犹如那凌驾众山的主峰,无时无刻不矗立在我眼前。不过,目前倒还没有添上新的忧虑。尽管我常常会心血来潮,生怕蒲骆威斯已被拿获,吓得会从床上跳起来;尽管我夜间坐在屋里静候赫伯尔特归来的脚步声时老是心惊胆战,唯恐他步子比平常急促,带着坏消息奔回来——尽管有这种种苦恼,还有其他种种类似的苦恼,日子却依旧照着老例常规过下去。我弄得一筹莫展,老是惴惴不安,提心吊胆,只得成天驾着小船划来划去,尽量耐着性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等待复等待。
有时候潮情复杂,划着划着,老伦敦桥的桥墩和木桩跟前突然漩涡连天,小船划不回去,只得停泊在海关附近一个码头上,以后再找机会划回寺区的石埠去。我也很乐意这样办,因为这样反而对我有利:让住在河滨的人们多看看我这个人和我这条船,就更加习以为常,不以为怪了。这件小事,却使我两次于无意中遇见了熟人,我现在须得交待一下。
一次是二月下旬,有一天黄昏时分,我在那个码头登上了岸。那天是趁着落潮顺流而下的,一直划到了格林尼治,又趁着涨潮赶回来。白天里是个大晴天,太阳下山时却起了雾,因此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在河上的船舶之中摸索而归。往返途中都看见他窗口的信号,知道他安然无恙。
晚来天气转寒,身上觉得冷,便决定先去吃顿晚饭舒服一下。又想,如果马上就回家去,孤单单一个人接连待上几小时,也够悒闷的,倒不如吃过饭之后先去看场戏。伍甫赛先生听说颇为走红,此事着实可怪,他演出的那家剧院就在这里河滨一带(今天已经没有了),我决定上那儿去。我知道伍甫赛先生在振兴戏剧方面并没有做出成绩,相反,戏剧事业的身价一落千丈,他倒是要负一份责任。人们从海报上看到,他扮演了一个忠心耿耿的黑人,和他画在一起的还有一位出身高贵的小女孩,一头猴子,这真是不堪设想。赫伯尔特还在海报上看见他扮演了一个掠夺成性、脾气滑稽可笑的鞑靼人,面孔像块红砖,戴一顶奇形怪状的帽子,边上缀满了铃铛。
我吃饭的那家饭店,就是赫伯尔特和我平常叫做“地图陈列馆”的那家小饭馆——因为在这家饭馆里,台布上每隔半码就有一摊狼藉的杯盘痕迹,俨然就是一幅世界地图,每一把餐刀上都有肉汁印子,那是航海用的海图(时至今日,在伦敦市长的辖境之内,几乎没有一家饭馆不是地图陈列馆了);我在这儿对着面包屑打打瞌睡,望着煤气灯出出神,熏熏那一桌桌酒菜的腾腾的热气,把时间打发过去。最后才打起精神,到剧院去看戏。
剧院舞台上出现了皇家海军的一位善良的水手长——他是个了不得的人,尽管我认为他身上那条裤子有的地方绷得太紧,有的地方又太肥;尽管他十分豪侠十分英勇,可是对小人物却是见一个打一个,把他们头上的帽子都打得压在眼睛上;尽管他十分爱国,可是不许人家谈起纳税付捐。他口袋里放着一袋钱,看上去像一块用布裹着的布丁,他就靠了那笔财产,娶上了一个身穿帐子样衣服的小妮子,为此大大庆祝了一番。朴次茅斯的全城居民(根据最后一次统计,一共有九个人)(1),都来到海滩上,又是搓手,又是握手,一面唱着:“快把酒斟上,快把酒斟上!”谁料有一个肤色黧黑的水手偏偏不肯把酒斟上,人家要他干什么,他都一概拒绝;水手长当众说道,这个人的心简直和他那副尊容一样黑;这个水手就策动另外两个水手和大伙刁难捣乱,他这一手果然厉害(原来这帮水手也颇有政治影响),后来为了收拾这副烂摊子,足足花了半个晚上,那还是亏了一个戴白帽子、裹黑绑腿的红鼻子的老实小商人。原来他带了一只烤架,钻在一架大钟里,偷听到了人家的谈话,后来从大钟里出来,谁要是不肯相信他偷听到的话,他就干脆举起烤架从后面把他们一个个打倒。继而伍甫赛先生出场(在此以前,始终没有提起过他),他佩着一颗星状“嘉德勋章”,演的是皇家海军大臣的全权代表,前来宣布将那几个水手立即逮捕下狱,还给水手长带来一面英国国旗,因为水手长报国有功,聊示嘉奖。水手长生平第一次感极而泣,居然恭恭敬敬拿国旗擦了擦眼泪,可是马上又高兴起来,叫了伍甫赛先生一声大人,恳求大人赐恩和他拉拉“爪子”。伍甫赛先生谦抑而庄严地伸出“爪子”,水手长把他拉到一个满是灰尘的角落里,余下的人便跳起水手舞来。伍甫赛先生从那个角落里不满地朝观众打量了一眼,就在这当儿发现了我。
第二个节目演的是最新颖的大型圣诞滑稽舞剧。第一场我就似乎看见伍甫赛先生腿上穿着长统红色绒线袜,脸谱开得特别大,脸上闪着磷光,头发是用一簇乱蓬蓬的红色门帘穗子做的,他正在一个矿井里干活,声响如雷,一看见他那个彪形大汉的主人(声音十分沙哑)赶回来吃午饭,他就显得非常胆怯。这种种情景,我看了很不好受。好在他不久就扮演了一个身份较高的角色;原来有位多情种子看中了一位农场主的女儿,那无知的农场主大为反对,便蛮不讲理地摆出他做父亲的威势,身上套上一只面粉袋,从二层楼的窗口向下一跳,有意压在他女儿的意中人身上,多情种子眼看敌不过他,便找个足智多谋的巫士来助威;于是台上踉踉跄跄走出一个人来,他是从天涯海角历尽了艰险才来到此地的,一看果然就是伍甫赛先生:戴一顶高顶帽,胳肢窝里挟着一本巫术大全。这个巫士来到世间,他的任务主要是让人家向他诉说,对他歌唱,朝他身上冲撞,在他面前跳舞,对着他挥闪五颜六色的火焰。他有的是闲工夫,便只顾拿眼睛向我这边瞪,似乎惊异得不知所措。我看了非常诧异。
伍甫赛先生的眼睛愈瞪愈厉害,目光中显然大有深意。他脑子里似乎在七上八下团团乱转,愈转愈稀里糊涂,弄得我实在摸不着头脑。一直到他驾着一只庞大的挂表壳子腾云飞去了好久,我还坐在那里纳闷,百思不得其解。一小时之后,我出了剧院,脑子里依旧想着这件事,在剧院门口却发觉他在那里等我。
我和他握握手,一同走到大街上,我说:“你好,我知道你刚才看见我了。”
他答道:“看见你了,匹普先生!我哪能不看见你呢!还有一位是谁呀?”
“还有一位?”
伍甫赛先生不觉又显出了惘然若失的神气,说道:“这可太奇怪了。我敢发誓,我明明看见还有一位的。”
我吓了一跳,请伍甫赛赶快说明白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伍甫赛先生依旧是那么一副惘然的神气,他接下去说:“当时你要是不在场,我是不是一下子就会注意到那个人,那就很难说了;不过,我看多半也会注意到他的。”
我不由自主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就像平日回家时一样,因为他这几句神秘莫测的话着实使我打了个寒噤。
伍甫赛先生说:“他去远了,我还没下场他就出了剧院,我看见他走的。”
我心里怀着鬼胎,竟然一下子疑心到这个可怜的戏子身上。我怀疑他莫不是故意要引我上圈套,让我来一个不打自招。所以我就瞟了他一眼,继续和他并排往前走,并没有说什么。
“匹普先生,说来真可笑,我起初还以为他是和你一起来的呢,后来才看出他像个鬼魂似的坐在你的后面,而你根本就没有觉察到后面还有这么个人。”
我又打了个寒噤,可是依旧咬紧牙关,什么话也不说,因为从他说的那些话来看,他完全有可能是什么人派来引我上钩的,让我以为他说的就是蒲骆威斯;当然,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断定蒲骆威斯决没有到剧院来过。
“匹普先生,我的话一定使你很吃惊吧,我看得出来的。不过事情实在太奇怪!有句话我要说了出来,你一定不会相信;要是你说给我听,我也不会相信的。”
我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