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这个康佩生,他摆出一副上等人的架子,他进过公立寄宿学校,有文化,油嘴滑舌,谈起来头头是道,摆起上等人的架势来是个呱呱叫的能手。人也长得不难看。大赛马的前一天晚上,我在荒原上一家我常去的小酒馆里遇见了他。我进门的当儿,他和几个伙伴正坐在店堂里,店老板(店老板认识我,这个人倒是挺不错的)喊了他一声,对他说:‘我看这个人也许倒能中你的意,’——他这是说的我。
“康佩生细细地瞅了我半晌,我也瞅了瞅他。他身上挂着个表,别着胸针,手上戴着戒指,一身衣服好不漂亮。
“康佩生对我说:‘看你的气色,大概运气不好吧。’
“‘是啊,先生,我的运气从来没有怎么好过。’(当时我刚为了流浪罪坐过金斯顿监狱,刑满释放未久。当然,不为这个罪,也会为别的罪坐牢,不过那一次倒不是为了别的罪名。)
“康佩生说:‘时来运转啊,说不定你的运气就要来了。’
“我说:‘但愿如此。看机会吧。’
“康佩生说:‘你能干什么呢?’
“我说:‘如果你愿意养活我,吃喝总是会的。’
“康佩生哈哈大笑,又细细地望了我一眼,给了我五个先令,约我第二天晚上在老地方见面。
“第二天晚上我到老地方去找康佩生,康佩生要我做他的帮手和合伙人。康佩生要我合伙干的是什么行当呢?康佩生惯干的行当就是诈骗,伪造字据,把盗窃来的钞票设法出笼,等等,等等。凡是康佩生那颗脑袋所能想得出来的种种阴谋诡计,只要他自己不受牵连而能捞到好处,让别人代他受过,他没有一样不干。他的心像铁锉一样硬,他的人像死尸一样冷,他的心思就像刚才说到的魔鬼一样恶毒。
“康佩生有个伙伴,人家管他叫阿瑟尔——这并不是他的教名,不过是个绰号(1)。阿瑟尔有痨病,看上去简直像个鬼。早先那几年,他和康佩生一块儿使坏心眼儿骗了一个有钱的小姐,捞到了好大一笔钱;可是钱都给康佩生赛马赌钱输光了;那样花法,哪怕皇家的国库交在他手上,他也得花个精光。因此阿瑟尔却是一天比一天病重,一天比一天穷,况且又得了酒疯(2),倒是康佩生的老婆(她三天两天要挨康佩生的拳打脚踢)能怜惜他总是怜惜他,而康佩生本人对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没有半点怜惜。
“我本当可以从阿瑟尔身上吸取教训,可惜我没有吸取教训;老实说,我也不大在乎——我何必要在你们面前装假呢,我的好孩子和孩子的朋友啊?于是我就待在康佩生那里,成了一件听他摆布的、可怜的工具。阿瑟尔住在康佩生家里的顶楼上(那地方离开勃伦特福尔德很近),他的膳费、宿费,康佩生都给他一笔不漏地记着,万一他病好了,就可以要他干活抵债。但是阿瑟尔很快就把这笔债还清了。我第二次还是第三次看见他,是在一天深夜里,他从顶楼上发了疯似的咚咚咚奔到康佩生楼下的客厅里,身上只穿一件法兰绒的长袍,满头大汗,浸得他的头发就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他对康佩生的老婆说:‘莎莉,我不骗你,那个女人这会儿正在楼上和我纠缠不清,我甩也甩不掉她。她穿着一身白衣,头上插着白花,气得没命似的,胳膊上搭着块裹尸布,说是明天一大早五点钟就要给我裹起来。’
“康佩生说:‘你这个傻瓜,你难道不知道那个女人还活着吗?她既没有从门口里走进来,也没有从窗口里爬进来,更没有上楼,怎么能到你楼上来呢?’
“阿瑟尔神志昏乱,遍体发抖,说道:‘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来的,可是她的确是站在我床脚跟前的那个角落里,气得没命似的。她的心都碎了——是你撕碎的!——胸前鲜血滴滴答答流个没完。’
“康佩生虽然嘴上说得很凶,骨子里却是个胆小鬼。他对他的老婆说:‘你把这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病人送上楼去。还有你,马格韦契,你给她帮个忙好不好?’可是他自己却从来没有挨近过一步。
“于是康佩生的老婆和我两个人就把他扶上楼去重新睡下,他疯话连篇,只管嚷嚷:‘哎唷,你们瞧她啊!她抖开了裹尸布要往我身上盖啊!你们没看见她吗?瞧她那双眼睛!她那副气疯疯的样子不叫人害怕吗?’接下去又喊道:‘她要把裹尸布盖到我身上,那我就完蛋啦!快把她手里那玩意儿夺下来,夺下来!’喊着就一把抓住我们不放,一会儿和她说几句,一会儿又向她答几句,闹得我也半信半疑起来,仿佛也看见了那么个女人似的。
“康佩生的老婆已经看惯了他这一套,便给他喝了点酒,让他清醒清醒,他才渐渐安定下来,说:‘哦,她走啦!是不是那个看管她的人来把她领回去啦?’康佩生的老婆说:‘是的。’‘你有没有关照他把她锁好关好?’‘关照过了。’‘有没有关照他把她手里那个吓人的玩意儿夺下来?’‘关照过了,关照过了,错不了。’于是他又说:‘你真是个好人,你千万千万别离开我呀,我求求你!’
“他这才安安静静睡着了,睡到快五点钟光景,又是怪叫一声跳了起来,嚷道:‘她来啦!她又带着裹尸布来啦!她把裹尸布抖开来啦。她从墙角里走过来啦。她来到床跟前啦。你们两个快快抱住我——一边一个——别让她的裹尸布碰到我身上。哈哈!这回她没碰着!别让她从我肩膀上罩下来啊。别让她把我拖起来裹啊。她把我拖起来啦。快把我朝下按啊!’接着,他身子使劲向上一拱,就断了气了。
“康佩生完全不当一回事,反而认为他死得好,对双方都好。他和我两个人马上就忙得不可开交,他做的第一件事(他一向是个大滑头)就是要我拿着我自己的《圣经》发誓——好孩子,这正就是我要你的朋友拿在手里发誓的这本小黑书。
“至于康佩生出主意、我经手办的那些事情,我就不必一件一件细说了——花上一个礼拜的工夫还说不完呢——亲爱的匹普和匹普的朋友,简简单单一句话,我完全落进了那个人的罗网,简直成了他的黑奴。我老是欠他的债,老是受他的摆布,老是替他卖命干活,老是上刀山下火海。他比我年纪小,可是有鬼聪明,有学问,比我要强上百倍千倍,而且心又狠。那会子我的女人正闹得我焦头烂额——这且别提吧!我不想牵扯到她——”
他慌慌张张环顾了一下四周,仿佛这一段往事一下子不知讲到什么地方去了似的;过了一阵才转过脸来对着壁炉,一双手摊得更大,搁在膝盖上,拿开了又放下去。
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继续说下去:“不必细说了,千句并一句,反正和康佩生搞在一起的那段时期,可以说是我一辈子里最难熬的时期。别的也就不用说了。我刚才有没有告诉你们:我和康佩生搞在一起的时候,为了一点不大的罪名,我还一个人受过审?”
我回答道,他并没有说起过。
他说:“那就听我说吧。我受了审,还判了罪。至于为了一点嫌疑而被捕,这四五年里面总还有两三次,幸而都证据不足。到最后,康佩生和我两个人都犯了重罪——罪名是盗窃货币投入市场,另外还有好几款罪名。康佩生对我说:‘各管各找律师辩护,不要再联系。’他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别的都不提。我那时候穷得好不可怜,把所有的衣服都卖光了,只留下身上穿的,这才请到贾格斯出庭为我辩护。
“我们给押上法庭的时候,我一看,康佩生打扮得多么像个上等人啊,鬈头发,一身黑衣服,雪白的手绢;再看看我自己,好一个低三下四的可怜虫。开庭的时候,先简要举出一些罪证,我一看就明白他们有意要把责任都推在我身上,存心要为他开脱。后来见证人出庭,总是把我说成为首的主犯,而且还赌咒发誓,一口咬定说,银钱没有一次不是交到我手里的,坏事没有一次不是我主谋的,好处都上了我的腰包。后来由被告律师辩护,我更加看透了这个阴谋。康佩生请来的那个律师说:‘法官大人,诸位先生,现在并排站在诸位面前的这两个人,你们一眼就看得出完全是两种人;一个年纪轻些,受过良好的教养,对待他应当考虑到他这种身份;另一个年纪大些,没有受过良好的教养,对待他也应当考虑到他那种身份;这年轻的一个,同这些勾当简直看不出有什么牵连,无非是有点嫌疑而已;那年纪大些的一个可就两样了,他同这些勾当牵连很大,罪行确凿不移。这两个人里面,如果有一个人犯罪,犯罪的是哪一个?如果两个人都犯了罪,哪一个罪重?这难道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他讲的尽是这一类的话。说到我们两个的人品,那康佩生上过学,他的同学不是在这儿做官,就是在那儿得意,那些见证人跟他都是什么俱乐部和社团里的老相识,谁会说他的坏话?可是我呢,以前就受过审,不论走到哪里,从监狱到拘留所,哪一个不认识我?讲到我们的谈吐,那康佩生和他们说起话来,动不动就低下头来,用白手绢捂着脸,话里头还夹一些诗句——可我呢,只能老老实实对他们说:‘诸位先生,我旁边的这个人是个十足的大流氓!’陪审团裁决下来的时候,果然建议对康佩生从宽发落,理由是,他名声尚好,只可惜交了坏朋友,学坏了,而且他还能尽力提供材料检举揭发我;可我呢,除了说我有罪以外,他们哪还有一句话?我当场对康佩生说:‘出了这个法庭,我非得打烂你这张嘴脸不可!’康佩生马上要求法官保护他,于是法官派了两个监守把我们两个人隔开。判决书下来,他只判了七年徒刑,我倒判了十四年;法官还对他表示惋惜,说他本来很有前程,我呢,法官却把我看作一个穷凶极恶的积贼惯犯,说我只会愈变愈坏。”
他说着说着,愈说愈气恼,好在还能强自克制,呼哧呼哧喘了两三口气,又咽了两三口唾沫,便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好像叫我放心似的,对我说道:“我再也不会下流了,好孩子!”
他实在激动得太厉害,竟然掏出手绢,在脸上、头上、脖子上和手上擦了个遍,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我对康佩生说过,非打烂他那张嘴脸不可;我对天发誓,我要是不打烂他的脸,就叫上帝打烂我的脸。我和他关在一条水牢船上,我想尽办法要去揍他,可是好久一直没法下手。后来总算有一次,我摸到他背后,朝他腮帮子上一拳头打过去,候他回过头来,又对准他脸上狠命的一拳,就在这时候让人看见了,我就被逮住了关进黑房。那条船上的黑房,对一个住惯了黑房,又会游泳潜水的人来说,实在没啥了不起。我越狱逃上了岸,躲在一片墓地里,正在羡慕地下那些一了百了的死人的当儿,我就第一次看见了你,我的孩子!”
他以满含深情的目光望了我一眼;我本来倒已经很同情他,给他这一望,差点儿又厌恶起他来了。
“我的孩子,我当时从你的话里知道康佩生也到了那片沼地上。我敢说,他当时并不知道我逃上了岸,他多半是因为被我打怕了,要甩掉我才逃走的。我终于把他找着了,把他的脸打得稀烂。我跟他说:‘我一不做二不休,拼了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把你拖回到水牢船上去。’老实说,当时要不是来了官兵的话,我就一把揪着他的头发游到水牢船上去了。我能把他弄上船,哪里用得着官兵帮忙。
“结果当然又是他占尽了便宜——他的名声好嘛!他说他挨了我打,见我存心要杀害他,他吓得疯疯癫癫,因此才逃走的。这样一说,他的处分自然就轻了。我却给戴上手铐脚镣,重新受审,判处终身流放。可是,亲爱的匹普和匹普的朋友,我既然到了这儿,也就不会流放一辈子了。”
他又像刚才那样用手绢擦了擦汗,然后从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团乱麻似的烟草,从钮扣洞里取下烟斗,慢吞吞地装上一斗烟,抽了起来。
沉默了一阵,我问道:“他死了吗?”
“谁死了,好孩子?”
“康佩生啊。”
他透出了凶狠的神气,说道:“他要是活着的话,恨不得我死了才好呢。可我从那以后就没有听到过他的下落。”
赫伯尔特用铅笔在一本书的封皮里边写了些什么。他趁蒲骆威斯站在炉边、只顾望着炉火抽烟的当儿,把书轻轻推到我跟前,我一看,写的是这样几行字:
“郝薇香小姐的弟弟就叫做阿瑟尔。康佩生就是郝薇香小姐当年的那个所谓情人。”
我阖上了书,向赫伯尔特微微点了点头,把书放过一旁;我们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是看着蒲骆威斯站在炉边抽烟。
【注释】
(1)阿瑟尔原是英国“圆桌骑士”等传奇故事中的人物(又译亚德王)。
(2)因饮酒过度,慢性酒精中毒而致的精神错乱症,即所谓震颤性谵妄。
第四十三章
我何必停下手来扪心自问,我那样怕和蒲骆威斯亲近,到底有几分是由于艾丝黛拉的缘故?我何必徘徊瞻顾,思前比后,想当初参观新门监狱出来,要拼命去掉身上的污垢浊气,才去驿站迎接艾丝黛拉,如今又觉得傲慢美丽的艾丝黛拉和潜逃回国窝藏我处的那个流放犯,竟有天渊之隔?何必多想这些呢?道路不会因此而平坦,结局不会因此而美满;他不会因此而获救,我也不会因此而脱罪。
听他叙述了这一番身世遭遇,我心里又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说得更确切些,听了他这番叙述,我本来的恐惧便变得格外鲜明、格外具体了。万一康佩生还活着,发现他回来了,后果如何是无可怀疑的。康佩生怕他怕得要死,这一层,他们两个当事人反而还没有我清楚呢;康佩生既是像他所说的那种人,当然会去向官府告密,不担一点风险,就把这个日夜担心的死对头一劳永逸地除掉,他要是有半点犹豫彷徨,那才是不可想象的怪事呢。
关于艾丝黛拉的事,我没有在蒲骆威斯面前漏过一点口风,而且也永远不会漏出一点口风——至少我已经打定了这样的主意。不过我对赫伯尔特说过,我在出国以前,无论如何一定要先去见见艾丝黛拉和郝薇香小姐。这话是在那天晚上蒲骆威斯讲完了他自己的身世、屋子里只剩下我和赫伯尔特两个人的时候说的。我决定第二天就到雷溪芒去,到第二天我果然去了。
一走进白兰莉夫人的家门,主人就打发艾丝黛拉的女仆告诉我说,艾丝黛拉到乡下去了。到哪个乡下去了?还不是像往常一样,到沙提斯庄屋去了。我说,可和往常不一样啊,因为往常哪次不是由我陪去的,那么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那女仆的答话似乎有些吞吞吐吐,使我更加惶惑不解;原来那女仆说,据她看,艾丝黛拉就是回来也待不了多久了。这话我实在莫测高深,我明白这是有意不肯叫我知道,于是只得万分扫兴而归。
当天晚上送走了蒲骆威斯(我每天都送他回去睡觉,每次都要小心察看四周的动静),回来又和赫伯尔特商量了一夜,最后作出决定:暂时大可不必向他提起出国的打算,还是等我到郝薇香小姐府上去过再说。赫伯尔特和我可以先分头考虑怎样向蒲骆威斯提这件事好——是编造一个借口,就说我们担心已经有人在怀疑他,注意他呢,还是说我从来没有出过国,很想到海外去见识见识。我和赫伯尔特都知道,跟他说什么都好,只要我一开口,他就没有不答应的;我们还一致认为,他像现在这样担着风险在这儿待下去,日子久了是不堪设想的。
第二天,我耍了个卑鄙的花招,撒谎说我和乔有约在先,非去看他一次不可;我对待乔,或是欺其人,或是假其名,什么卑鄙的手段都耍得出来。我关照蒲骆威斯,在我外出期间务必万分小心,一切自有赫伯尔特暂时代我照管。我说我在那边只住一夜就回来;他既然迫不及待地巴望我成为一个气派更大的上等人,那么这次等我回来,就动手开辟局面,叫他宿愿得偿。当时我还想到,将来正可以利用开辟局面作为借口(譬如说,要做上等人就得广置器物,铺设排场等等),好把他赚到国外去;后来我发现赫伯尔特的想法竟和我不谋而合。
作了这样妥善的处置以后,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搭早班马车动身到郝薇香小姐府上去了。到得空旷的乡村大路上,曙光才悄悄而来,好比一个人走走停停,打着冷颤,且行且泣,身上裹着阴云寒雾的破衣烂衫,寒伧得像个乞丐。马车在牛毛细雨中赶到了蓝野猪饭店,不防大门口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拿着一根牙签,来看马车。你道他是谁?竟是本特里·蛛穆尔!
他只装没看见我,我也装作没看见他。其实,双方都装得一点也不像;更何况双方又都是往餐室里走——他刚刚用完早餐,我则正打算用早餐。在镇上遇到这个人,实在窝囊透了,因为他来此何事,我心中已经十分了然了。
他站在壁炉跟前;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装模作样地读着一份早已是明日黄花的油腻的报纸。这是一份当地报纸,可惜当地新闻早已模模糊糊,难以辨认,倒是外来的玩意儿满版满页都是:咖啡呀,泡菜呀,鱼沙司呀,肉汁呀,融化了的黄油呀,酒呀,五花八门,把这张报纸从上到下溅得密密满满,好像出了一身非同寻常的麻疹一般。眼看蛛穆尔挡在壁炉面前,我愈来愈觉得有气。于是我站了起来,拿定主意这炉火可不能给他一个人享受。走到壁炉跟前,准备拿起拨火棍来拨火,偏巧拨火棍在他背后,要把手伸到他的大腿后面才拿得到,不过我还是装作不认识他。
结果还是蛛穆尔先生先开了口:“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
我手里拿着拨火棍,说道:“哎呀!原来是你?你好吗?我刚才还在纳罕,是谁挡着火呢。”
说着,便使劲拨火;拨好了火,便张开两个肩膀头,背对着壁炉,和蛛穆尔先生并排站在那儿。
蛛穆尔先生用肩膀撞了我一下,不让我和他肩挨着肩,一面问道:“你是刚来吗?”
我也用我的肩膀回撞了他一下,不让他和我肩挨着肩,一面答道:“刚来。”
蛛穆尔说:“这地方真是糟透了,大概是你的故乡吧?”
我说:“正是。听说和你的故乡西洛普郡很相像呢。”
蛛穆尔说:“丝毫也不像。”
说到这里,蛛穆尔先生望望他的皮鞋,我也望望我的皮鞋;接着,蛛穆尔先生又望望我的皮鞋,我也望望他的皮鞋。
我拿定主意,务必要守在炉前,寸土不让,于是便问他:“你来了好久了吗?”
蛛穆尔答道:“来了好久了,都发了腻了。”说着假装打了个呵欠,但是也和我一样寸土不让。
“你打算在这儿久住吗?”
蛛穆尔答道:“说不定。你呢?”
我说:“说不定。”
这时候我只觉得浑身热血一阵沸腾,心想:刚才要是蛛穆尔胆敢用肩膀把我再撞开哪怕是一根头发丝那么点儿距离,我早就把他甩到窗外去了;反之,要是我的肩膀把他再撞开那么点儿距离,他也早把我扔到近旁的雅座里去了。他吹了一阵口哨。我也如法炮制。
蛛穆尔说:“这里有好大一块沼地吧?”
我说:“有。怎么样?”
蛛穆尔望望我,又望望我的皮鞋,最后才说了一声“哦!”便大笑起来。
“你觉得有趣吗,蛛穆尔先生?”
他说:“也说不上。我要骑马出去蹓蹓。打算去看看沼地,找点儿乐趣。据说那边有几个偏僻的村庄,还有几家希奇古怪的小酒店——还有铁匠铺子——等等。茶房!”
“有,老爷。”
“我的马备好了吗?”
“已经等在门口,老爷。”
“噢。伙计,听我说:小姐今天不骑马了,天气不行。”
“遵命,老爷。”
“我不在这儿吃午饭,上小姐家里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