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狄更斯
第二天,定做的衣服都送来了,他一件一件穿上。可是我总觉得哪一件也不及他原来的衣着来得称身,这可使我泄了气。我心里想,他身上一定有个什么东西在作祟,因此,替他乔装改扮只是枉费心机。我愈是替他打扮,打扮得愈是卖力,他就愈像当年沼地上那个邋邋遢遢的逃犯。我在忧心忡忡之中所以会产生这种幻觉,原因之一无疑是因为他当年的相貌举止愈来愈清楚地浮现在我面前;我简直觉得,他挪动起腿来仍然拖拖沓沓,好似脚上还拴着脚镣一般,而且从头到脚连骨子里都带着囚犯的气息。
何况他孤零零一个人在小棚子里生活惯了,这方面也受了不少影响,身上带着几分野蛮人的习气,什么衣服穿上身都冲淡不了他这股子野气;这还不算,后来他和那些移民生活在一起,过的是一种打着罪犯烙印的日子,这方面也在他身上发生了影响,而最大的原因则莫过于他自己胆怯心虚,知道现在是在躲躲藏藏,见不得人。他的一举一动,无论是坐、立、饮、食,或是高耸着肩膀苦苦思索,或是掏出他那把角柄的大折刀来在裤腿上擦一擦然后切东西,或是把轻巧的玻璃酒杯和茶杯举到嘴边(简直就像举起笨重的金属器皿一般),或是切下一块面包在盆子里揩了一圈又一圈,把那一丁点儿残剩的肉汁吸干,仿佛是难得吃到这么一顿盛餐,一点一滴都不能糟蹋似的,连指头上沾着的汁水也都吸在那块面包上,然后才一口吞下肚去——他这种种举动,以及一日之间每时每刻的成千上百种其他无以名状的琐细举动,都叫人一眼就能看穿他是个罪犯、重囚、戴过脚镣手铐的家伙。
在头发上扑粉是他自己的主意,他答应不穿短裤,我才答应让他用粉。可是头上一扑了粉,那效果如果一定要拿什么来作比拟的话,恐怕只能勉强比做死人脸上擦胭脂,这样一来他身上本来要竭力加以掩盖的一切东西,反而都突破了这一层薄薄的伪装,统统集中暴露在他的头顶上,实在不堪入目。因此试过之后便立即作罢,只把他的斑斑白发剪短一些也就算了。
这个可怕的神秘人物,我当时对他的感觉实在一言难尽。晚上他在安乐椅上睡着了,一双盘筋屈结的手抓着椅子扶手,皱纹密布的秃脑袋垂在胸前,这时候我总是坐在一旁瞧着他,心里暗暗揣度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我会把公堂上所能见到的一切罪名一条条往他头上套,于是愈想愈坐不住,真恨不得跳起身来,扔下他溜之大吉。我对他的厌恶一小时比一小时强烈,尽管他对我有过天大的恩典,为我冒了偌大的风险,当时要不是想到赫伯尔特马上就要回来,我看我说不定立刻就会受不了这种神魂不安的苦恼,按捺不住一时的冲动而一走了事。有一天晚上,我竟然还从床上一跃而起,穿上一套最破旧的衣服,慌慌张张打算丢下他,丢下我的一切身外之物,到印度当兵去。
更深人静,长夜漫漫,屋里寂寞凄清,窗外风雨不绝,即使遇到鬼魂,我看也不见得会比此情此景更可怕吧。鬼魂决不可能为了我而被逮捕,被绞死,他倒是有这个可能,而且我还担心他一定会遭到这个下场——这样一想,就更害怕得厉害了。有时候他不睡觉,就拿出随身带来的一副破烂不堪的扑克牌,玩起一种很复杂的“排心思”牌戏来(这种牌戏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见识,也没有再看见第二个人玩过),玩赢了就用折刀在桌子上划个记号;每逢他既不睡觉也不玩牌,他就吩咐我:“读点外文给我听听,好孩子!”我遵命朗读,他一个字也不懂,却站在壁炉跟前,俨然以一副展览会主办人打量展览品的神气打量着我;我用一只手挡着光,透过手指缝可以看见他打着哑剧的手势,似乎是叫室内的家具听我读得一口多么熟练的外文。想当年那位忽发奇想的学者亵渎神明,一手创造了那么一个其丑无比的怪物,结果反被那个怪物缠住(2),不过他当时的处境却也未必比我更惨,因为缠住我的这个怪物不是别人,恰恰是一手培植我的人——他愈是爱我,疼我,我就愈是讨厌他,愈是想要逃避他。
这样一路写来,自己也觉得,好像这种生活过了总有一年半载之久。其实那可不过是四五天的事。我天天都在等赫伯尔特回来,因此,除了天黑以后带蒲骆威斯出去透透空气以外,根本不敢出门。终于有一天黄昏,吃过饭,正当我累得睡着了的时候(因为我晚上总是心神不宁,噩梦颠倒,不能好好休息),忽然楼梯上响起一阵亲切的脚步声,把我从梦中惊醒。蒲骆威斯本也睡着了,听到我的响动,便摇摇晃晃爬了起来,转瞬就看见他那把折刀已经亮晃晃的拿在手里。
我连忙吩咐他:“别大惊小怪!是赫伯尔特回来了!”赫伯尔特咚咚咚奔入室内,千里横越法国,带回来一股清新的空气。
“汉德尔,亲爱的朋友,你过得好吗?好吗?好吗?我这一走仿佛就走了整整一年似的!嗬,我大概当真走了一年了,否则你怎么这样消瘦,这样苍白!汉德尔,我的——哎哟!对不起,这一位是——?”
原来他正要奔过来和我握手,一看见蒲骆威斯,便立即站住。蒲骆威斯目不转睛地仔细瞧着他,慢悠悠地收起了刀子,在另一只口袋里掏摸什么东西。
赫伯尔特站在那里瞪着眼睛发怔,我连忙关了双扇门,说道:“赫伯尔特,我的好朋友,你走之后,发生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事。这一位是——我的客人。”
蒲骆威斯手拿着那本扣着扣子的小黑书,走上前来,对赫伯尔特说:“别慌,好孩子!用你的右手拿着这本书发个誓:假使你走漏一点风声,上帝马上天打雷劈了你!吻一吻这本书!”
我对赫伯尔特说:“你就照他的意思做吧。”赫伯尔特以友好中透着惊惶不安的眼光望了望我,就照办了,于是蒲骆威斯马上就来和他握手,并且说:“要知道,现在你发过誓啦。以后匹普要是不把你造就成一个上等人,你就骂我大骗子好啦!”
【注释】
(1)植物海湾:澳大利亚东岸一港口,位于悉尼之南,盛产各种植物,故名;历史上原为英国罪犯放逐地。
(2)此处借用雪莱夫人所著神怪小说《弗兰根斯坦因》的故事情节:日内瓦有位名叫弗兰根斯坦因的生理学家,善能赋予无生物以生命。有一次到贮尸所去拾了些死人骨头,拼集成一个有生命的怪物,这个怪物身材魁梧,体魄壮健,但状貌可憎,见之者莫不表示厌恶。他因此悲愤交集,迁怒于他的创造者,终于谋害了弗兰根斯坦因。
第四十一章
我们三个人在壁炉前面坐下,我把全部秘密向赫伯尔特仔细说了一遍;赫伯尔特当时的惊惶不安,我也不必赘述。我只消说这样两点就够了,就是,看了赫伯尔特脸上的表情,也就等于看见了我自己的心情;我对于这个待我如此恩厚的人所抱的反感,在赫伯尔特脸上也可以明明白白看到。
这人听我谈起这一番经历,很是扬扬得意——纵使我和赫伯尔特两个人跟他之间没有什么别的隔阂,光凭这一点也就足以造成隔阂了。他老是想到自己回国以后曾有一次说话“下流”,为此一再表白,招人讨厌(我话音刚落,他就向赫伯尔特谈起这件事来了),可是他哪里想得到我交上了好运还会不乐意呢。他夸耀他一手把我培养成上等人,特地赶回来亲眼看看我如何倚靠他巨大的资财来维持上等人的身份——这一半固然是为他自己夸口,一半也是为我夸口。他心里一定有个想法,深信不疑:认为这种夸口对我们双方都极其体面,我也一定会跟他一样引以自豪。
他谈论了一阵子之后,又对赫伯尔特说:“不过,匹普的朋友,你听着,我很明白我刚一回来,有那么半分钟的工夫,我的话说得很下流。我当时就对匹普说过,我知道我自己一向下流。不过你不必为了这个问题发愁。我把匹普培养成一个上等人,匹普又要把你培养成一个上等人,那我就不会不知道应当怎样对待你们两个人。好孩子,还有你,匹普的朋友,你们两个尽管放心,今后我会经常戴上一个文雅的口套,不随便乱说话。自从我在那半分钟里面一个不留神说了那些下流话,我就戴上了口罩,现在还戴着,以后一定还要戴下去。”
赫伯尔特嘴上应了一声“是”,脸上可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宽慰,依旧是惶惑不安,惊慌万状。我们都巴不得他快些到他自己的住处去,让我们两个自在一下。可是他显然有些妒意,不肯轻易让我们两个自在,一直坐到很晚才告辞。半夜过后,我才绕道送他到艾塞克斯街,看着他平安无事地踏进了自己黑洞洞的房门。看他关了房门,我才算暂时松了口气;从他那天晚上来到我这里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松口气呢。
可是我心里总难免惴惴不安地想起楼梯上的那个人,因此每天天黑以后,带着我的客人走进走出,总要向四周张望一番,这一次也少不得张望一番。虽说住在大城市里的人,只要自以为有受人监视之虞,那就难免一举一动都要怀疑有人在暗中监视你,可我却并不认为附近有什么人在注意我的行动。路上行人寥寥可数,都在各赶各的路,我回到寺区时,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两个出大门时,没有一个人跟着我们出去,我一个人回来时,也没有人跟着我进来。经过喷水池,看见他卧室的后窗口已经点了灯,既明亮又安静;我在自己住宅的门洞子里站了几分钟,花园坊一带阒寂无声;上得楼来,楼梯上也一样阒寂无声。
赫伯尔特张开了胳膊来欢迎我,我生平第一次深深领略到,人生在世,有个朋友是何等的福气。他说了几句颇有见地的话,向我表示了同情和鼓励之意,然后我们便坐下来一同考虑问题:眼前的事该怎么办?
蒲骆威斯坐过的那张椅子依旧放在原来的地方——因为他过惯了班房生活,老是那样守着一个地方,老是那样心神不定,老是要把烟斗呀、“黑人头”呀、折刀呀、扑克牌呀等等都掏出来那样摆弄一通,好像是给他规定好的功课似的——且说他坐的那张椅子依旧放在原处,赫伯尔特无意中坐了上去,可是马上就跳了起来,一把推开,另外换了一张。这么一来,他也无须再用言语来表明他厌恶我这位恩人,我也无须再向他吐露我的心曲。我们不用说半句话,就都心照不宣了。
赫伯尔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定之后,我对他说:“怎么办呢?”
赫伯尔特用手托住脑袋,说道:“我的可怜的、亲爱的汉德尔,我已经给吓呆了,脑子也转不动了。”
“赫伯尔特,我开头遭到这个晴天霹雳,也和你一样。不过,总还得想个法子才是。他现在一心一意要想出种种新花样来摆阔呢——买坐骑呀,买马车呀,凡是阔绰的排场,他样样都要。得想个法子挡他一挡才好。”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能接受——”
赫伯尔特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我连忙接口说:“我怎么能接受?你想一想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瞧瞧他那副模样!”
我们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赫伯尔特,我倒是担心他已经对我有了感情,很强烈的感情,这件事有多么可怕!我怎么会这样倒霉啊!”
赫伯尔特又叫了一声:“我的可怜的、亲爱的汉德尔!”
我说:“况且,即使我现在马上煞车,再也不拿他一文钱,你想想我已经欠了他多少!再说,我负的债可重了——对我来说,已经重得了不得,因为遗产已经没有指望了——而且我又没有好好学过一门行当,什么事也干不了。”
赫伯尔特劝我说:“得啦,得啦,得啦!这种话再也别说了。”
“我能干什么呢?我看只有一件事干得了,那就是去当兵。亲爱的赫伯尔特,要不是想到你的友谊和情分,要等你回来商量,那我早就走了。”
说到这里,我当然不免失声而哭,赫伯尔特当然也只好紧紧握住我的手表示同情,只装没有看见。
过了一会他说:“亲爱的汉德尔,当兵是无论如何不行的。如果你今后拒绝他做你的恩主,再也不要他给你好处,那么你大概多少还有个打算,准备将来有朝一日要偿还他以前给你的好处吧。如果你去当兵,这种指望就不大了。何况这种想法也很荒唐。克拉瑞柯公司虽小,到那边去干点差事总比当兵要强不知多少倍。你知道,我正在想办法入股呢。”
可怜的家伙!他做梦也没想到他是拿谁的钱入股的!
赫伯尔特又说:“不过还有个问题,这个人无知无识,一味死心眼儿,他的主意早就拿定了。不光是这样,据我看(也许我看错了),他还是个不顾死活的凶暴性子。”
我说:“这我也知道,我亲眼见过一件事就可以作证,我来说给你听。”说着就把刚才没有提到的一件事,就是那人当年和另一个逃犯的一场搏斗,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赫伯尔特说:“可见得你自己也不是不明白。你想一想吧!他冒着生命的危险赶到这里,就是为了实现他早就拿定了的主意。历尽千辛万苦,盼了那么多年,好容易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你却马上就来拆他的台,打破了他的计划,使他白手挣得的家私顿时一无用处,你倒想想看:弄得他一灰心,他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我倒是看得明白,赫伯尔特;自从那个不祥的晚上他来到这儿以后,我做梦也一直想到这件事。我心里一直比什么都明白,他要是把心一横,说不定会投案自首的。”
赫伯尔特说:“那么,你等着瞧吧,弄得不好他就会这样。因为他有这一手,所以他在英国一天,就能控制你一天;万一你抛弃他,他就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你来这一手。”
这种顾虑本来就一直压在我的心头,给他这样一说,我更是如同雷轰头顶;假如有一天这种想法成了事实,说起来我岂不就成了杀害他的凶手?我愈想愈怕,在椅子里再也坐不安生,就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对赫伯尔特说,即使蒲骆威斯不是自投罗网,而是偶然被人认了出来,给逮走了,罪不在我,我还是会觉得祸由我起,而要苦恼一辈子。对,要苦恼一辈子——可是要知道,为了帮他躲开法网,把他留在身边,我已经是够苦恼的了,我宁愿一辈子在铁匠铺里干活,也不愿落到眼前这步田地!
不过,老嚷嚷解决不了问题:到底该怎么办呢?
赫伯尔特说:“眼前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设法把他弄出英国。你得跟他一块儿走,那样他也许就肯走了。”
“可是,不管我把他弄到什么地方去,我能拉住他不让他回来吗?”
“我的好心的汉德尔,事情是再明显不过的:隔壁一条街上就是新门监狱,你如果要在这儿向他透露自己的心意,恼得他一时性起,岂不是比在其他地方都危险得多吗?照我看,你要是能够拿那另一个逃犯做借口,或是在他生平经历中另外找件事作借口,来把他打发走,那就得趁早下手。”
我收住脚步,站在赫伯尔特面前,双手一摊,好似这一摊就把我对这件事一筹莫展的底牌都摊给他看了似的。我说:“瞧你又来啦!我对于他的生平经历一无所知。每天夜晚看着这样一个人坐在我面前,我简直要发疯啊——我一生的走运倒霉都和他扭成了一股解不开的结,其实我和他却完全是陌路人,要说有什么纠葛,无非是这个倒霉的可怜虫在我童年时代整整吓了我两天!”
赫伯尔特站了起来,挽着我的胳膊,两个人一起踱来踱去,眼睛盯着地毯。
赫伯尔特忽然站住了说:“汉德尔,你真的拿定主意再也不要他给你的好处了吗?”
“百分之百拿定了。假使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也会拿定了主意的,是不是?”
“那么你也拿定了主意,非要跟他一刀两断不可喽?”
“赫伯尔特,这还用问吗?”
“我说呀,他为你冒了生命的危险赶到这儿,他这条命你不怜惜也得怜惜,只要有可能搭救他这条命,你就非得搭救不可。因此,你不能先考虑摆脱自己的干系,你得先把他送出英国。一旦人送出了国,就千万得摆脱自己的干系。亲爱的老朋友,到那时我们再商量个办法吧。”
虽然只谈出了这么一点小小的结果,我们却就握起手来,表示一言为定,然后又继续来回踱步,好不快慰。
我说:“赫伯尔特,咱们先来谈谈怎样了解他的身世吧。我看只有一个办法——我开门见山问他。”
赫伯尔特说:“对,那就明天吃早饭的时候问他。”原来蒲骆威斯和赫伯尔特告别时,说过明天要来和我们一起吃早饭的。
商议停当,我们便上床睡觉。这一夜我为他做了好多荒唐透顶的梦,醒来时精神颓唐不堪,连昨儿晚上已经打消了的疑虑也重又袭上心头——我还是唯恐有人发觉他是个潜逃回来的流放犯。只要我醒着,这种顾虑便始终萦回在我心头。
第二天他果然准时前来,掏出了他那把折刀,坐下来用早餐。他有一肚子的打算,要使他一手培养出来的上等人“阔气阔气,真正像个上等人的样子”,催促我赶快动用他交给我的那一皮夹子的钱。他还认为这套房间和他自己的住处都只能暂时住住,再三要我在海德公园附近找个“像样的窝儿”,让他在里面“搭张铺”。他刚一吃完早饭,就在腿上擦他那把折刀,我便利用这个机会,直截了当对他说:
“昨天晚上你走了之后,我和我的朋友谈起,那一年我跟着一队官兵赶到沼地上,看见你正在和人扭打,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他说:“记得!当然记得!”
“我们想要了解一点那个人的情况——也想了解一点你的情况。说来奇怪,关于你们两个人的事,特别是关于你的事,我知道得实在不多,昨天晚上对我的朋友三言两语就都说完了。你能不能趁这个机会讲点给我们听听呢?”
他考虑了半晌,说:“好吧!匹普的朋友,反正你已经发过誓了,是不是?”
赫伯尔特答道:“当然!”
他紧逼着说:“要知道,不论我说了什么,你都得遵守你的誓言。”
“我明白。”
他又紧逼着说:“请你注意!我以前所做的事,罪都已经抵了,苦也吃够了。”
“好吧。”
他掏出黑烟斗,正打算把“黑人头”往烟斗里装,忽然望望手里这一团乱七八糟的烟草,似乎唯恐打乱了他叙述的线索,便连忙收起烟草,把烟斗插在外套的一个钮扣洞里,双手搁在两边膝盖上,以愤懑的眼光向壁炉默默地瞅了几分钟,这才转过眼来看着我们,说出了下面这一段身世。
第四十二章
“亲爱的匹普和匹普的朋友:我来给你们讲我自己的身世,这段身世既不像一支歌那样动听,也不像一本小说书那样有趣。我只要编两句顺口溜,简单明了,你们一听就明白。进了班房出班房,出了班房进班房,进不完的班房,出不完的班房。这样一说,你们总该明白了吧。这几句话就足够说明我的前半段身世,后来我就和匹普交上了朋友,再后来就被押上了船送到海外去。
“我什么刑罚都受够了,只除了没受绞刑。有时候他们把我当作宝贝似的锁了起来,有时候又把我一会儿运到东,一会儿运到西,一会儿运出这座城市,一会儿运出那座城市,让我戴着足枷,又是鞭打,又是折磨,撵来赶去。我出生在什么地方,甭说你们不知道,连我自己也一样不知道。我只记得自己最早是在艾塞克斯一个什么地方,为了活命偷萝卜吃。因为有个人——是个男人——是个补锅匠,他丢下了我,只顾自己带着炉子走了,撇下我挨冷受冻。
“我知道我自己姓马格韦契,教名是阿伯尔。我是怎么知道的呢?这就好比我知道树上的鸟儿叫什么名儿一样:这种叫做燕雀,那种叫做麻雀,还有一种叫做画眉。我本来倒有点疑心,心想这些怕都是胡诌,不过既然鸟儿的名字算是叫对了,我想我的名字总也不会有错吧。
“据我知道,小阿伯尔·马格韦契身上没穿,肚里没吃,没有一个人见了他不怕,不是撵走,就是逮住。这样逮呀,逮呀,逮呀,逮来逮去,我也就慢慢地给逮大了。
“事情就是这样,我从小弄得破破烂烂,再可怜也没有了(我倒没有照过镜子,我到过的人家很少有镜子),可是我也从小就是个出名的老手了。有人来探监,监狱里的人总是特别把我指出来给人家看,对他们说:‘这孩子是个老手,可厉害了,他简直是在班房里长大的。’说着他们对我望望,我也对他们望望;他们有的来打量打量我的脑袋(其实他们还不如来打量打量我的肚子),有的递给我一些我读不懂的小册子,对我讲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他们总还要唠唠叨叨劝我不要上魔鬼的当什么的。可是魔鬼和我屁相干?我总得有点儿什么吃的来填饱我的肚子,是不是?——哎哟,我又说起下流话儿来了,和上等人说话得有个体统。亲爱的匹普和匹普的朋友,你们放心,我再也不说下流话了。
“我一辈子流浪,讨饭,做贼,能干活的时候也干干活(你们可别以为这种活经常有得干,你们可以问问你们自己——假使你们是老板,是不是那么愿意把活儿给我干呢?),有时偷偷闯进人家的私地去捕鱼打猎,有时也帮人家打打短工啊,赶赶车啊,翻晒翻晒干草啊,做做叫卖小贩啊,干的都是些赚不到钱、只会招麻烦的活儿,我就是这样长大成人的。有家小客店里来了个逃兵,从头到脚裹着一身破烂,他教我认字。还有个走江湖的巨人,收一个便士便给人签个名,他教我写字。那一阵子我比从前坐牢坐得少些了;不过,开牢门的那把钥匙给磨得那么精光稀瘦,还是有我大大的一份功劳在里面哩。
“大约在二十多年前,我在艾普桑赛马场认识了一个人——这个恶鬼要是哪一天让我撞着了,我非得抡起这根拨火棍来,像敲虾螯一样把他的脑袋敲个粉碎不可。他的真名字叫做康佩生;好孩子,我昨天晚上走了以后,你跟你朋友说起我当年在水沟里痛打的那个人,正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