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priest
    “很好。”施无端顺着他的话茬接道,“邹燕来一死,颜甄如断一臂,密宗高手在战场上便折损大半,我觉得这件事不错,可以下一碗面来庆祝。”


    李四娘皱皱眉,这会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怎么,你觉得那皇帝要出尔反尔,起复颜甄?”


    “那也没什么,皇上嘛,自然是金口玉言,说话不算的。”施无端顿了顿,垂下眼,将袖口挽起来,说道,“就算他不打算起复颜甄,我也已经给大哥发了信去,时局所迫,他会不得不起复。”


    孟忠勇问道:“皇帝起复谁,有那么重要么?”


    施无端的嘴角慢慢地牵扯出一个冷笑,缓声道:“不起复颜甄,我又要那什么将他们一网打尽呢?”


    他站起来,在窗口负手而立,望向满院灼灼盛开的夏花,心里忽然展开一幅别人决计看不到、也想象不到的大图,像是从星星的高度俯瞰人间城池一样,所有的驿站、官道、城墙全都在里面,条分缕析。


    当他还是个沉默的少年的时候,便这样暗暗对自己发过誓,总有一天,要让教宗专权的时代在自己手里终结,到时候所有人都能选择自己的活法,每一个寒门出身、或者早年坎坷之人,也能凭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万万人之上。


    那些教宗中取巧弄左之术,会被现在疯狂地崇拜着它们的人们所忘却,习文者安邦,习武者定国,他们会在一起使这块土地变得更肥沃,让生活在上面的人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总有一天,这浩浩天下,会变成这样。


    从第一封上书开始,种子已经埋下了。


    施无端心里想道,便让我,将它推得更远一些。


    这些话不能说出口,因为还有夏端方,还有所有那些红巾军中和所有将士们一同奋战在第一线的修道骑兵们,这是一件千秋百代层层积累才能完成的任务,施无端伸手按住窗棂,心中暗暗对自己说道,不急。


    这时,他看见不远处站在一棵大树下的人——白离。他知道施无端正在与李四娘和孟忠勇商谈他们的正事,所以并不来打扰,只是远远地等着。


    他的肩膀上已经落了一层白花,不知道是等了多久,正好与施无端无意中扫过来的眼睛对上,白离便露出一点安静的笑容,仿佛只要看见他,便能安下心来似的。


    施无端还没能适应这个失踪很久之后又突然出现的白离,这件事他还没来得及理清,便又被各种各样需要他经手的琐事转移了注意力。


    于是此时只得飞快地移开目光,骤然之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如今的白离。


    以前那人不论行事如何,却总是像个孩子,单纯却执着,总是发着脾气,去要不属于他的东西,一点点也不肯妥协,还带着那样一种不管不顾的自私和偏执,从不去管别人怎么想。他天生就是那样的人,有着暴虐的魔的血统,和妖在一起,被藏在深邃的苍云谷中,了无心机地长大。


    那才是他熟悉的白离,曾经让他喜欢过、恼火过,甚至生出仇恨,隐隐地有那种“如果这个人从来未曾存在过,不知要省下多少麻烦”的想法。


    而如今,施无端发现,他对白离所有的记忆,其实都是混乱的。


    那个会为了他一句话,违心地露出笑容的小狐狸精,那个身后背着沉重的魔影,带着疯狂的占有欲的男人,那个大阴之夜里毫不留情,要取他性命的魔物,那个大周山上搭弓拉箭,一箭射入他心口的敌手。


    那个在恶火境里因为魂魄不全,喜怒无常又痛苦不堪的白离,和眼前这个平静而隐忍的白离,他们都是白离。


    人总是这样,针锋相对的时候,都觉得自己万般委屈,没有半点错处,便是心里知道,也仗着年轻气盛,万万不肯承认的。


    而经年日久,当那份纠葛已经复杂得叫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时候,一个人突然低下头来,将拔了不知多久的绳子单方面剪断,另一方也必然会无所适从起来。


    施无端目光游移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又看了白离一眼,发现那人的视线仍然停留在身上,遥遥相对,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他死寂多年的胸口突然一热,有股说不出的酸涩滋味涌上来,施无端想,若是当年自己不那样固执,不因为他是白离便那样吹毛求疵,能宽容一点,念旧一点,有人情味一点,若是不曾那样对他……对任何人都百般提防,若是心里少一分算计,能多看他一眼,知道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是不是……那些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然而时至今日,却仍是他默默地回来,以忏悔的姿态收回当年悲愤之下亲手割离的血肉,近乎卑微地找回附在畜生身上的魂魄,沉默地先低下头。


    他原本……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


    施无端想着,突然难受得很,眼眶便骤然一酸,勉强低下头遮掩过。


    李四娘其实早看见白离,见他神色游离,便拉了孟忠勇一把,说道:“小六,你今日方才回来,想来驱车劳顿也累了,早些休息,我们不多打扰了。”


    施无端慢半拍才回过神来,孟忠勇一个哈欠打完,他才“嗯”了一声。见状,孟忠勇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李四娘强行拉走了,他仿佛有些奇怪地看着等在那大树下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这六弟这回是从哪里弄回这么一个人来。


    他并没有和白离面对面地对峙过,再加上白离容貌虽然不变,气质委实是大不一样,孟忠勇竟一时没有认出来,被李四娘拖走的时候,远远地望了一眼,只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是谁。


    直到他们都走了,白离才从大树下走出来,不多言语地进屋,只见施无端仍然兀自对着窗棂发呆,他也不打扰,便那样静静地站在一边,好像个如影随形的幽灵。


    突然,施无端转过身来,低低地说道:“小离子……”


    当这个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的称呼从他嘴里说出的那一刹那,白离那双平静得有些黯淡的眼眸便在一瞬间亮了起来,好像一道烟花在寂静的深夜里炸开一样,晃得人睁不开眼,也把施无端下面半句话生生地给晃没了。


    “你在叫我么?”白离用他那种惯有的、轻柔地声音说道,仿佛有些不敢置信地往前走了一步。


    施无端看着他这幅模样,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心里像是坠了一块铅一样,沉得人生疼,这使得他突然伸出手,搂住白离,手掌附上他背后突兀的肩胛骨,仿佛能触碰到他的憔悴一样。


    施无端闭上眼睛,心里想道,这个小狐狸,怎么这样死心眼呢?


    第七十二章


    锦瑟


    每当他想起自己那些艰难的过往,白离都会很愤怒。大概他从出生开始,便与“称心如意”这个词毫无缘分。


    艰难,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只是无数种活法的一种,一般而然,选择一条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艰难的路,也就意味着会获得比世上大多数人都丰盛的生命。


    然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白离偏偏不在此列。他有时候会觉得,便是天降馅饼,一人头上砸一个,砸到他这里,也得要把他漏过去。


    可能真的有人在出生的时候,便不受老天爷待见?


    没人能理得清他和施无端之间的那一团烂帐,恐怕是世上最精于算计的施无端本人,也难以掰着手指弄明白,究竟是谁负谁多一点。


    唯一不难说的是,走到现如今这一步,他们非常不幸地……是两败俱伤的。


    白离有时候想起来,会有种“施无端”其实压根不存在的错觉,仿佛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执念,哪怕他抱着这个人的时候,感觉对方脖子上的血管缓缓流过的温暖传来,都似乎凝成一股不大真实的触感。


    恨他么?


    白离从来不是圣人,别人伤他一分,他要讨回一分五,便是此时此刻,念及这人种种作为、字字诛心,也有那么一股恨不得咬死他的念头。


    然而或许是他失落的一半血脉和魂魄的回归,这念头虽然仍在,却不再疯狂了。他终于平静下来,闭上眼认真地感受着那人瘦削却有力的怀抱,回想起多年前那少年软软的小脏手……于是白离对自己说,可是继续恨下去,就永远也得不到他。


    他的身心仿佛已经替他自动做出了选择。


    反叛的心是一根刺,戳在人的脊梁骨上,使得它一路挺直,有了某种无坚不摧的力量,可以做出一番事业,因为当一个人对某种东西的渴望,仿佛溺水的人对空气的渴望一样的时候,他就会变得不可思议地强大。


    但是一辈子的长,靠这个,是不能活下去的。


    人生如水,过刚易折。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是不得不妥协的,总有那么一瞬间,为了某些东西,再怎么怒气冲冲的人也要停下来,冷静片刻,收起周身的刺,原谅别人一次,也原谅自己一次。


    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发现,原来把自己逼到绝境的罪魁祸首之一,就是自己的心。


    施无端的手慢慢地拢过白离服帖地附在身后的头发,它们像是水一样在他的手指间慢慢流淌,他的心在一片刺痛里柔软下来,好像冻僵了的人走到了温暖的室内一样,要慢慢地忍受那长时间的刺痒和疼痛,用力搓揉,才能让已经停顿的血液重新循环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低低地叹了口气,几不可闻地在白离耳边说道:“……我错了。”


    白离低声应道:“嗯。”


    被长天隔绝于两侧的星辰走过那片漫无边际的银河,追逐了上万年的光阴,终于走到了终点,那一刻因为疲惫而生出某种空茫的心虚,所有激烈的心潮澎湃,全都宛如死水一般凝滞不前,唯有细细望去,能找到一个小小的河道,那水流凝成一把小溪,润物无声地缓缓流淌出去。


    施无端轻轻地放开他,低声问道:“你还打算回去平阳城么?”


    白离嘴角露出一分苦意,反问道:“回去……平阳城?那里几时成了我的家?”


    施无端转过身去,在方才李四娘等人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说道:“邹燕来死了。”


    “我知道。”白离过了片刻,才说道,“咕嘟消失了,那是我与密宗的契约物,契约人便是邹燕来,它消失了,那一头的人恐怕已经死了。”


    施无端想起了什么似的,沉吟不语。


    白离却突然一时冲动,开口问道:“当年密宗使用密法,将我从万魔之宗里放出,封住三境,将苍云谷地损毁殆尽,而我则因为因果,与国运绑在了一起,同那七盏山灯一起。”


    施无端心里一跳,抬起头望向白离。


    他因为常年喜怒不形于色的压抑,人已经养成了某种习惯,哪怕不想加以掩饰,脸上的表情也是比心中所想慢上几拍,为了不显得不合时宜,他干脆便什么都不往脸上放了,俊秀的五官总呈现出某种空洞的深沉来。


    ……


    哪怕他此时此刻,不想那么空洞地看着白离,可是却像个很多年不曾说人话的野人,已经跟不上正常人开口的速度——他总是反应不过来此时该笑还是该皱眉。


    白离闭了闭眼,终于将那句横亘在他们两人之间巨大的裂痕道了出来:“到时候,你也要杀了我么?”


    像九鹿山的青觕,像玄宗的苦若大师……你也要杀了我么?


    施无端还没来得及答话,白离便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若是那样,你就直说,我已经……不想再和你斗下去了。”


    他微许露出一点厌倦来:“我觉得够了。”


    “我没有想要杀你。”施无端突然开口,他的目光落在已经凉了的茶杯上,过了好一会,脸上才微微露出一点姗姗来迟又不易察觉的笑容,“大概以前有时候那样想过,不过……我已经不想再杀人了,尤其不想……”


    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像是在白离心里骚了一下似的。只听施无端低声道:“我一直在想办法,如果……”


    他抬起头,话音再一次急人地顿住,还好白离不是孟忠勇,哪怕施无端一句话要破成一百八十瓣,他也会耐心地等下去——哪怕他实在已经等了太久。


    “如果所有事都结束了,你还愿意和我走么?”然后白离等到了他的那句话,施无端以一种奇异的语调说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清晰得很,尾音上却有一丝叫人不易察觉的颤动,那种熟悉的颤动突然让白离感觉到,其实坐在不远处的那个人,和自己是一样的。


    施无端继续道:“也许不再能回来,也许不再能见到其他人,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终老此生,你甘心么?”


    白离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这一次,施无端终于没有再躲闪,他静静地端平目光,与他对视,白离便笑了起来,他那好看得惊人的眉眼露出一点放肆的光芒,问道:“你这是问我?为什么要见其他的人,你我这些年来苦悲,难道不都是因为‘他人’而起么?我有什么不甘心?”


    “如果你手段通天的力量也不在了呢?”施无端继续问道。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