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priest
愿我朝圣明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下,邹燕来整个人险些被拍在车门上,外面传来尖锐的马嘶声和车夫有些惊慌的喊叫。
邹燕来定定神,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过了好一会,一个侍卫的声音才自车门外传来,那人道:“大人,前面恐怕是出事了。”
“什么?”邹燕来掀开车帘下了车,才一露面,登时被一只诡异的大鸟从头皮上擦过去,他吓了一跳,忙低头躲过,只见天地间竟是乌黑一片,星月不见,方才还是十里艳阳天,此刻却突然黑了下去,滚滚的大雷自天边响起来,古怪的飞鸟通体乌黑,仔细看竟是食腐肉而生的乌鸦,盘旋不去,异常可怖。
邹燕来心里一颤,第一反应便是打谷道出事了,然而紧紧是片刻,他便反应过来,明白被宋阿大将军一阻,施无端的手其实伸不到这里来,他愣了片刻,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障眼法,但是心里清楚,是针对自己的。
突然一片嘶哑的爆裂声在身后响起,邹燕来骤然回过头来,却发现他的侍卫和车夫都不见了,便是连拉车的马都没了踪影,仿佛那些活物从未存在过一样。
施无端果然是对教宗中人赶尽杀绝,邹燕来冷笑一声,提起随身的宝剑,大步往西北的方向走去――这阵法他曾经见过,是个小活阵,叫做累递小阵。
第七十章
第五盏灯
西北原本高山,此刻变成一览无余的平原,边界模糊在天地相接的线上,了无起伏。放眼间能看到极远的地方,却又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根本什么也没有。
人站在中间,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那天地浩大,死生都仿佛一线而止的狭窄,何况生平起伏,何况人世荣辱。
邹燕来狠狠地咬住舌尖,一刹那的清醒如同回光返照一样,飞快地被那样的浩大掩埋下去。
累递小阵,虽然名为小阵,但是其中一厘便是一层,再一厘便以倍数叠加,尺寸之间,能至无极。
邹燕来驻足,拔出腰间佩剑,单膝跪在地上,将那长剑死死地钉入地下。
剑柄向下,微微轻颤,不知从何处吹来一缕肃杀的风,使得那停剑之处如同坟冢,在死寂的地面传出仿佛蜂鸣一样的微音,仿佛显得周遭更空了些。
邹燕来捏住眉心,心里想道,若不知累递之数,岂不麻烦?这样大的一片地方,施无端究竟会用哪个数?
然而施无端并没有让他猜很久,就在他稍加站定的时候,突然西北方向的尽头打下来一道惊雷,一直砸到地上。整个大地震颤了起来,一条深深的裂缝从仿佛潮水一样,从远方奔涌过来,正好擦着邹燕来的身体划过。
以某种摧枯拉朽一般的力量,横扫过整个平原。
然后剑的蜂鸣诡异的停止了,片刻后,狂风从地缝里升起,带着大地深处的某种咸腥味道,仿佛最深处的愤怒被火种点燃。
被万物踩在脚下、沉寂了千万年的大地突然暴怒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压抑中变得越来越动荡,有一天推开所有的山,抖落所有的雪,哪怕将自己也变得千疮百孔,都要咆哮出来。
邹燕来被那样深沉的咆哮震动,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在那轰隆隆的声音和狂风的拍打下,像是一只随时能被吹走的蜉蝣。
他双膝陡然一软,跪在了地上,仿佛冥冥中有种力量,在按着他的脖子,把他拼命地往下压,叫他顶礼膜拜着什么一样。
随后大火烧起来了,无数的人影在其中闪过,就像是空旷的平原上突然填充了无数的怨灵一样,他们像是被末世的海浪卷走的贝壳,忽而南北,不知该折往何方,如同一把浮萍。
然而此时,这些浮萍聚集在一起,终于让整个海面都变了颜色,他们个个面孔模糊,不知男女老幼,仿佛只是一个影子,忽的闪现,又忽的消失,变成了那大火的燃料。
顷刻间从生到死,汗青历历——从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开始,从本朝建立开始,从前朝崩塌开始,从第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在灯下在第一片竹简上写下第一个字开始,从天生万物草木初长开始,从开天辟地、洪荒宇宙自混沌分开开始……
最终全都止于灰烬。
仿佛一生只为这一次燃烧,只为这一次祭祀。
大火逐渐包围了整个天地,邹燕来睁大了眼睛,他忽然明白了——这是阴尸火!
当年趁着太阴将缺的至阴之时,邹燕来自己在古吉城外施法点过一场阴尸火,以那些城外乱葬岗的死者尸骨为引子,烧出了一个绝世魔君。
那场大火直接引发了数千年来最激烈的一场战斗和对峙,使得城中飘出了灰色的雪花。
却没有这样大的手笔。
邹燕来心里忽然生出某种错觉,他想,施无端这把阴尸火到底是在用什么做引呢?他难道真的是一道天雷劈开了阿鼻地狱,将所有阴司小鬼全都放到了地上,一同做了燃料不成么?
天下阵法……无有能出施无端之右者。若世上真有神仙,神仙有他这样的能耐么?
翻手创世,覆手毁之。
打下身上烧出阴尸火……邹燕来狠狠地一激灵,突然明白过来,施无端这是要“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三大教宗共同为打谷道加持,如今教宗凋敝,然而一代又一代高人前辈们留在教宗中的“核”并没有改变。
他们依然会同整个山河产生某种奇异的共鸣,就像是已经融化到整个河山的骨血里一样,只要这一点微末的生机源源不断,打谷道便不会断。
施无端却将打谷道截在了三阳关,设了累递小阵,将尺寸空间扩大到无止无休的地步,然后烧上了这一把空前绝后的阴尸火。所有在战火和乱世中颠沛流离乃至身死的魂魄全背卷入其中,死者填充道路,怨气冲天,这样的大凶之地,必然导致教宗加持的反噬。
为什么是三阳关?
因为三阳关以北不到百里便是大菩提山,往西不过三条河脉,便是九鹿山,往南不过一条山脉,便至密宗谷地。
不……邹燕来慌张起来,打谷道如同朝廷心脉,心脉被截断,则南北不通,南方大关尽去,此刻菩提山被围,西北动荡,还有什么能拯救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社稷?
不!
他猛地站起来,膝盖那根软下去的筋突然绷直了,大风将他的发髻吹开,有些干枯的头发在空中上下飞舞,就像是二十几年前那祭台上的老颜太傅一样,他死死地握住钉在地上的剑柄,慌乱恐惧的眼神突然坚定下来,就像是无数的殉道者那样。
随后,这位密宗出身、宦海中几经起伏的邹大人一只手指天,结成法印。他闭上眼睛,那空中结成的一点光亮飞快地便被无边的风火打得灰飞烟灭。
邹燕来不为所动,他的剑往地上深了三寸,脚将地面踩出了一个重重的脚印,使得他整个人陷下去一点,仍喃喃地念诵着没人听得见的咒文。
想要在这漫天风火的世界里打一个楔子,以自己肉身将教宗古老的加持之力顺延开去。
咒文尚未出口便已经破碎,法印尚未结成便已经被吹散,邹燕来就像是一个飓风中依然锲而不舍地结网的蜘蛛。
慢慢的,一缕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下来,他的脊背挺得依然笔直。像是蚍蜉在顶着即将倾颓的大树。
这个国家养育过他,给过他显赫的声名,无上的荣耀,高不可攀的特权,也给过他当头一棒,将他重重地从云中摔到泥土里,质疑过他的忠诚,质疑过他的血和汗。
如今,他却依然为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依然独自死守在这条绵亘了千秋万代的官道上。
虽九死,而犹未悔。
然后他终于被浩大的风火淹没,那剧烈的力量碰撞之后,地面上一无所有,打谷道处的地面隆起了百丈高,中间留下一条看不见底的深涧。
然而在那悬崖边上,却留下了一双人的脚印,竟有三尺来深。
一夕之间沧海桑田,至此,三大教宗最后一条相连的线路也终于分崩离析,大乘教宗中一直燃烧在“友祠”的油灯火光突然灭了,落下一缕青烟。
添灯油的小弟子吓了一条,愣了片刻以后,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一路叫道:“不好了,不好……”
却不小心扑入了一个老人怀里,他愣愣地抬头看着他们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宗主,执叶大师望着灭了的灯火,却苦笑出声,说道:“我知道,总有一日,世上再没有能阻挡他脚步的东西。”
小弟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说道:“宗主……”
执叶大师将油灯中的灯油倒出,说道:“这世上,可有能将千秋百代的魂魄都当做燃料的阴尸火方法?我如今方才想明白。”
小弟子道:“请教宗主。”
执叶大师说道:“便是龙脉中的帝王冢——我朝历代帝王龙驭宾天,所行的大礼,葬得都是衣冠,真正的帝王冢一直是本朝秘辛。王权宝座,乃是被鲜血和无数的魂魄堆积而成的,以真龙之体烧出的阴尸火,自然能使教宗加持动荡不已。”
小弟子问道:“既然是秘辛,又如何被人发现了呢?”
“是山灯。”执叶大师说道,“当年七盏山灯升起时,为向苍天请命,借运七十年。这山灯借运的法子,乃是密宗和玄宗共同保存的,便是颜怀璞与道祖这些人,也不过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其间千变万化,能将我朝千百年来运势全部泄露出来,更不用提那至关重要的帝王冢了。”
小弟子呆呆地问道:“做法的人参透了么?”
做法的人参透了么?
执叶大师叹了口气,却模棱两可地说道:“谁知道他参透了不曾呢?”
龙脉毁,要道断,第四盏灯和第五盏灯分别点了起来——你要借后土之力,逆皇天而行么?
执叶大师慢慢地转身,走回他自己的禅房,心里忽然想道,原来世上真的有人,天生便是应劫而出的。
第七十一章
回去
打谷道上出现异象,八百里加急隔了不几日便传到了朝中,正在和宫妃们进行晚饭后“放松一刻”的皇帝陛下,当场就让无数皇子龙孙提前跑出来了,这把皇帝给呕得活生生三天没吃下饭去……当然具体打谷道事件,还是夜半无人私语时的小事故哪个让他心情恶心地更多一点,这个就不可考了。
朝中文武百官本来便是众口难调,一听见这事,不管懂与不懂,都沸腾了起来,活像是炸了锅的狗市,吵得都不知道谁是谁三姑二大爷了。
邹燕来邹大人殒身的消息并没有掀起一点波澜,大概有些人就是只有生前显赫的命,一辈子不管怎么钻营,等有一天他死了,就谁也不记得他了。
这个消息还是由翠屏鸟传到了施无端手上的时候,得到了他昔日宿敌一个眼神的停驻。
“哦,邹燕来死了?”施无端是这么说的,翠屏鸟飞进来的时候打翻了他桌子上的一碗水,把它坐在桌边的主人泼了一袖子的凉水,此刻正扑腾着梳毛——自从兔子死了以后,它半死不活地沉寂了很久,却在看见了白离回来的刹那就活了过来,仿佛它也知道这个以前一直让它恐惧的人,就是那陪了它无数个日月的小伙伴一样。
孟忠勇和李四娘正坐在一边,等着聆听他的高论,谁知施无端好像忘了这码事,专心致志地擦起了自己滴水的袖子。
孟忠勇驰骋疆场十几年间,早就不是当初蹲在院子里,偷偷分少年施无端一碗面汤的莽撞青年了,英俊的眉眼间自然而然便带出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意,虽然依然骂骂咧咧不拘小节,却已经变成了一个危险而锐利的男人,不再像个单纯的大型动物了。
施无端行踪诡秘,这几年来越发与他们聚少离多,然而尽管如此,孟忠勇每次一见到他这幅放个屁也要兢兢业业、认认真真的模样,便觉得蛋疼不已。
好在李四娘在,他不大敢出口成脏,只得装作人模狗样地问道:“你方才说邹燕来死了,怎么样呢?”